寻找
我采访过许多人,今晚,我要采访自己,当我写下这个题目时,茫然了,访问者却找不到被访者。我在何处?我不知道,我开始寻找,我所能找到的我,其实只是一些自我的影子,一些回音,或者只是一些印痕而已。我的身体,灵魂,心灵都被严严实实的包裹着,别人无法进入,即使我自己也无法进入。我找不到我自己。
一次,我走在街上,从一个熟人的身上忽然看到了我,我急忙前去辨认,原来只是一个虚幻。我到未来去寻找,在那片陌生的土地里,根本就没有我;而过去呢?过去已经不存在,刻在时间中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无法辩认。我重访我到过的村庄和街区,还有一些书本字与字之间的空隙里,那里所有的嘴唇都紧闭着。它们害怕找到某种证据。
我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办公室,重新钻入那一卷卷的文书中,我知道这些文书里也没有我,那一行行坚硬的文字里,不适应肉体居住。
下班后,我回来家里,以为回到了自我,然而,自我总是与我若即若离。
我知道寻找自我的过程将是漫长的,痛苦的,有时它要揭开伤疼,在暗处扑捉。我就记下这些寻找的过程,它们琐碎而片段。
遗忘
窗外,马路安静下来,市声寂了,屋内的墙上有梧桐影在摇晃,变幻着种种图样。我坐着,灯也不点,试图在黑暗中回忆些什么,最好是一些让人愉快之事,但脑中竟然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自己从未经历过什么。
人是最容易遗忘的动物。人经历一生,又能记忆多少,大部分的事件转瞬即逝。我们忙碌一天,经历的事,过一夜就忘了;我们忙碌一年,经历的事总总难以计数,可回想起来,又能记着什么。有谁还能记得幼小时躺在母亲怀里的情景。人的一生,所能记着的,大概也只是个别刻骨铭心的事,即使这些记着的事,也只剩下一些轮廓,一些影子。如一棵树,模糊地立于那里,我们已记不清它是什么叶子,而更多的细节和骨肉我们忘却了。
而细节和骨肉又是最重要的,它构成了人和人的生活。人生活在日常中,被繁杂的事物所缠绕,人是细节的动物。每一天,我们都会经历成百上千的琐事,那么人的一生所经历的事就难以计数。应该说,所有的事件对于人来说,都是重要的,没有不重要的事。一阵清凉的微风吹在我们脸上,就会感到舒适,你能说它不重要吗?即使针尖大的小事,也是重要的,一顿不吃饭就要挨饿,少穿一件衣服就觉得凉,炉子上煮的稀饭,你忘了关火,稀饭很快就会漫出来。一件芝麻大的纠纷,如果处理不当,就会酿成大祸。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有时也会惊心动魄,电闪雷鸣。
而这些大量的被遗忘的事件,全都被储存在人的内心。人的内心是一片黑暗的大海,没有灯光可以照亮它,它无限大,整个世界也容不了它,而它却能装得下整个世界的江海湖泊,高山平原。因此说,最深的是人的心。即使自已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你并不了解它。那些储存在其中的你经历过的事件,我们不知道它以怎样的方式被安放在里面,它们是怎样存在着。它们大部分永远不被回忆,不被提及。有时我们尽力去回忆某件事,从深海里去打捞它,它们总也不出现,有时却在不经意时,自己会冒了出来。我们平时吃得饱穿得暖,行走在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不会想到自己曾经过的饥饿,只有在看到乞丐时,才会联想到在遥远的过去那些饥饿的经历。
时间永恒
一个日子的到来,一个日子的结束,人,习以为常,麻木着,看不到它的真实意义,对于早晨东方辉煌的庆典和日暮时万物的谦卑视而不见。人由于自大,而漠视时间,随意处置它们。
时间把时间分配给每一个人,那是黄金呵,有人却在贱卖。
时间才是唯一,它是真正的帝王,它掌管一切,却从不发号施令。它的身影无形,它的话语无声,它的训导就是流逝。
窗外那棵椿树上新发的嫩芽,婴儿的哭声,是它献给这个世界的歌。
时间有时平凡得像尘埃,一阵小风就能吹走,有时是一个巨大的胃,缓慢地消化着我家对面的那座大厦,我的身体就是它的路径啊,每时每刻,它都要从这里带走些什么。
时间的灰烬就是死亡。
人世间所有悬而未决的事情,最后都要交给时间,时间是最终的裁判,它包容一切,收容一切。
生命只能在时间之内进行,不可能溢出时间之外。人在世上的行为:思想,宗教,哲学,甚至自然科学,都是对时间形式的探索,或者是一些蹩脚的说明。
时间不等待,不停息,当你向它注视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它了。
人间没有不朽的东西,生命像一朵浪花转瞬即逝,无影无踪,即是江河也是要废的,唯有时间永恒。
遗传
大哥从老远的乡下,来城里看我,我很感动。他带来了玉米糁、黄豆,红薯,还有自己家里酿制的南阳黄酒。大哥知道我爱喝这种酒,他是特意为我酿造的。这种黄酒是用小米酿制,喝到嘴里先是淡淡,后味却绵长,微苦而酸甜,像老家的乡情。这些年,我喝遍了大江南北的酒,还是觉得老家的黄酒最好喝。
我的父母亲已经长眠在村南的荒野中,二哥也于前年辞别人世,离开了我们,亲人中只剩下了大哥。近年来,大哥明显见老,行动也迟缓,牙掉了几颗,上眼皮很重,下眼睑却很松驰,肿肿的,一脸的老年斑,他的脸上总是罩着睡意。大哥就是我的镜子,看到了他就像看到了我,大哥现在的样子,就是我若干年以后的样子,他就是我的影子。兄弟间有很多东西是相似的,长相、走路的样子、脾性、甚至感知事物的方式。我妻子说,如果让我换上大哥的衣服,坐在农村的墙根处晒暖,会和大哥一样的。
大哥进屋后,坐在那里喝茶,妻子悄声地对我道,他身上有一股牛屋里的气味,我一闻果然如此,那气味且越来越浓,从大哥身上缓缓地释放出来,在屋子里迷漫着。奇怪,这种气味我在乡村里为什么没有闻到?我回到村里时,从未闻到大哥身上有那种气味,它为何在城市里是这样的浓烈呢?也许,这就是城市与乡村的差别,现代城市因为拥挤和狭窄,能把一点点不洁的东西无限地放大。而农村则不然,农村是自然的,宽容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它不会把一些不洁的东西放大。在乡村,一泡新鲜的牛粪,足有七、八斤重,尚冒着白烟,你一点也闻不到它的臭味。数日后,这泡牛粪就会被风干,颜色渐渐变浅,由深褐色成为米黄色,变成柴可以烧火了。如果用它施肥,种出的蔬菜就是绿色食品。而在城市里,一堆新鲜的牛粪无论放在哪里,都可能成为事故,成为灾难,让人惊叫。城市过于敏感,缺少宽容心。
大哥还要在这里住几天,妻子开始发愁这几天可怎么过,那种牛屋里的气味已经开始弄得她头晕。妻子开始动员大哥到澡堂里去洗个澡,彻底打扫一下身上的卫生。大哥不明白事情的根由,还以为是关心他,就高兴地去洗澡。我不放心,陪大哥一起去了澡堂。当我看到大哥的身体后,我的心很悲凉,他已经瘦成了一把干柴,薄薄的皮包着骨头。他个头本来不高,一瘦就显得更弱小,这么瘦小的身子如何抵御得了乡村的风雨,和艰难辛苦的生活?过不多久,我也会这样,会瘦成一把干柴。
大哥洗完澡,换下来一大堆脏衣服。妻子也没有怨言,打开了洗衣机,把这一大堆脏衣服全放在里边搅了。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哥身上的气味果然消失。
大哥为他弟媳的这些举动很是感动。他认为一个城市里的女人能这样对待他,已经是很不错了。我看到大哥因为感动脸上呈现出的讨好似的微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他显得很不安。大哥的耳朵有些背,当他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会走到你的近处,注意力全放在耳朵上,一脸的谦卑。他的这种表情,冥冥中我很熟悉,因为我也常有这种表情,这大概也是遗传基因吧。我这个人可以承受过多的屈辱和痛苦,却承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恩情和好处。别人对自己有一点点的恩情,就老是在心里放着,丢不下,成为一种重。早些年,我初到郑州时,到理发店理发,理发师又是为自己洗,又是为自己推剪,心里就有些感动,虽然自己是付了钱的,但还是觉得欠了人家。到外地出差,多年的朋友见面,人家专门摆一桌酒席为自己接风洗尘。席间,自己心里虽然高兴,却不轻松,朋友的盛情成了自己心里的重,总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让人家如此破费。每当这时,我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脸讨好似的笑,这种笑,有谦意,有感谢,有不安,也有无奈。它与大哥的笑是何其相似。这就是兄弟,连笑的方式也一样了。
宁让人负于我,我不负于人。也许这种性格人的成不了大事。成大事的者,应是心狠手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毒不丈夫,然而这些我做不到,生命里带来的东西人是无法改变的。
我是谁
人来到这个世上,幸耶?祸耶?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一个生命,还是某种物质?人活着,多数人只是活着,并不思想为什么活着。人从生到死只是一个过程,它的意义全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必要说出来,再问个究竟。只有那些哲学家们,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作为一种学问来研究,只是越研究,越复杂,最后不但说服不了别人,连他们自己也被自己的学说弄得糊涂。
人是一个综合体,人并不只是自我,在人的心灵中,自我只是占有很小的一个空间,更多的空间是它物——某一观念,一棵树,或者别的什么人。反观自身,在我们心灵中占据主要位置的,并不自我,自我常常被赶出自己的体外,在茫茫的原野上流浪,找不到自己的家。当自我回来时,它总是羞答答的,隐蔽的,自我从不敢理直气壮地说话。它飘飘忽忽,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看人,不敢在阳光下堂堂正正的走路。它被剔除在流通话语之外,很少在堂而皇之的官方文书中出现。金殿之下,庙堂之上,律令会典,圣书谶言,都把自我排除在外。
我是谁?很少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我就是我吗,这还有什么问题,不,在更多的时候,我并不是我。一个人一生说的话,难以计数,但那几乎全是为别的人或物说的。他在说话时,要考虑环境,考虑别人的感受,真正为自己说的话是没有必要说出口的。所谓的联欢晚会,就是欢,就是让大家高兴,但更多的联欢晚会,变成了竞技。别人都在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反复地表现自己的才艺,你不得已也要上去唱一唱,不然就显得落伍,或不合群。而你的唱歌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自己的生命的需要。在这种热闹的场面下,人们感到的不是快乐,而是更深的孤独感。人只有在回到自我时,才会充实,只所以孤独茫然,那是因为丢失了自我。前几天听了一场报告,一声铃响之后,帷幕徐徐拉开,报告者出现了,他的头微秃,方脸,背有点前倾,正好显得成熟,老练。他讲了半晌,说的全是别人的话,没有一句是他自己的。他说的那些话让别人去说也可以,放之全国而皆准。一个人讲了半天话,全是替别人说的,没有个性,没有自我,这在所有的生物中是最不可思议的,任何一种生物,即使是一只小虫子,一个鸟,它们发出的鸣叫或呻吟,也是它们自己的。
人在它人的目光里,被他人的目光囚禁;在它人的话语里,被它人的话语囚禁。在单位里,你的内心里充满了领导的意志,你的手脚或行动,变成了领导自由的意愿;当你打开一本书时,你内心那点可怜的自我,又被圣贤们夺走,你的肉体和灵魂,溶入了那整齐的方块字的阵营里,难以自拔。而这所有的一切,我们已经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哲学家很早就在发问——我是谁?没有人知道自己是谁。
人的面目是模湖的,多变的,你什么都是,什么也不是。有时夜间醒来,我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想,这就是我呀,可话音刚落,我又被纷乱的思绪带走了,肉身再次失去。时常,我们会忘记自己的存在,随了一阵风飘去。
喧泻
哭,是一种释放,一种喧泻。
女人爱哭,就长寿,男人有泪不轻弹,就短命,就容易患癌症,患高血压,患心脏病。我见过一个爱哭的女人,总是无缘无故地哭,刚才还又说又笑,忽而就满脸泪水,哭过之后,又笑,跟好人一样。
人是脆弱的,一句狠话就能把你击倒。谁不是常忍泪水,你没有哭,那是因为你在忍着。那个爱哭的女人,只是顺其自然任其泪流而已。
有时候,哭,不需要理由,因为那个理由你说不清楚。
现代人怎么了?经受着压力,又看不到压力。压力由内向外,形成一个网,人在里面挣扎,它无形,却使你喘不过气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压力是什么,它虚无又实在。当你看它时,它是一个无,当你不看它时,它又无限大,你举动它时,它是一个轻,当你放弃时,它又无限重。你用手无法触摸到它,身体却能感到它的挤压,它无处不在,你几乎听不到它的响声。它用缓慢酝酿着紧急,用广大酝酿着狭窄。它就在这里,险象丛生,折磨着你。
人人焦虑,且是无缘无故的焦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生活就像一口无形的大锅,被烧得又红又烫,人在里边烦燥不安,又蹦又跳,或者故作镇静。
在缺少信仰的年代,成年人被困在细小的钱眼里无法转身,少年们在屡禁不止的网吧里度过不眠之夜,一个个成了电脑脸,呆滞木然,没有一点活泛劲。
赛车族,啃老族,单身族,族类丛生。最近我又听说了一个很怪的名字:喊叫族!多为中老年人组成。你在亮处几乎看不到他们,他们大多躲在无人的暗处,一早一晚,或在水边,或在山林,或在公园的僻静处,高声喊叫,声声震耳。有的人高喊:一二一,一二一,有的人可着啜子喊:啊——啊——,有的人干脆放声大哭,他们由着性子喊,由着那子哭,狂呼乱叫,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进了精神病院。我见过一个喊叫族的人,60来岁,话不多,一脸的沧桑,眼睛里没有水份,像干枯的井,混浊的眼珠子很久也不转动一下。他每天早上五点钟,准时公园里喊叫一小时,风雨不误。他对我说,喊了几个月,情绪已经能够松驰下来了。
据说,这种喊叫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有城市向农村漫延的之势。
梧桐黄昏
岁末,久不下雪,天气干燥,不阴不晴,天空总是灰蒙蒙,雾沉沉,使人如在梦中,医院里住满了感冒患者。向晚,我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宽阔的马路拥挤起来,变成了人河,人行道和车行道混在了一起,警察也无能为力。黑压压的人群和自行车在涌动,马路中间的铁护栏把他们隔开,像脏水一样,一边的人流向东,一边的人流向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枯黄的梧桐叶,尚尴尬地挂于枝头,去也不是,留也不是。蛋黄般的路灯灯光,从稀稀的树叶间洒下,斑斑点点,人群中晃动着的人脸,像另一种枯干的树叶,每一个都是那样地苍白,焦急。他们的眉头都是紧锁着,气恼,急迫。马路上铃声不断,像一种紧急,在摧促着什么。汽车混在人和自行车的队伍里,像阁浅的船。这么多焦急的人,他们要急着回家,却又互相限制着,互相侮骂着,谁也走不快。我混杂在自行车的人流中,闻到了一种病气,那是一种流行感冒的气味,我突然感到了头疼。
这条路我每天都要走,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忍受。
家是港湾,是每个人凉晒灵魂的地方。回到家里,却已找不到家的感受,窗台上的花草,亦不见悠闲,片片绿叶举着的竟是喧嚣。
夜间,我读一本书,这是我喜欢的一本书,它在我的桌子上已经放得很久了,我却无法深入它,现实生活中更多的毛毛刺刺,远比书中的话更能刺疼我的神经。好不容易坐下来,一翻开书页,似乎就有一些无形的手在拉扯你,糟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拢来,吵吵闹闹,而书中的大师们讲话的声音就显得细小。这不,我刚翻开书,还没有读过一页,电话就响了。我像个电话恐惧症者,每听到电话铃响就紧张,因为生活中有很多的未知,说不定有什么难言的怪事,在电话的那头等着哩。我被电话铃声弄得一激凌,电话原来是300公里以外的老家,是一个侄子打来的。他道:“叔,没有什么事,想你了,想去郑州看看你!”
“看我?算了吧,我挺忙的,你就别来了。”有亲朋来看望,对现代的城里人来说,已经变成了奢侈,每个城里人,都在一定的轨道上忙碌地运转,来了客人就会妨碍你的正常运转秩序,使你有所偏离,打乱你的生活规律,使你不得不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这使原本就处于忙乱中的城里人,更加焦虑烦燥。我的一个邻居说得更难听些,她说来了客人就是“添乱”。城里人不再喜欢来客,我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这不能简单地说是一种自私,这是一种无奈。想想当年李白,闲人一个,四处转悠,到朋友家里一住就是几个月,胡吃海喝,如果放到现在,还不把人烦死。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对侄子的态度有些生硬,就想再给他解释一下,电话再打过去,对方一直没有人接,我想侄子是生我的气了,我心里顿时又不安起来。
圣化的美
美人站在那里,她周边之事物,皆变得生动,妩媚,风轻云柔,似有音乐为之低徊。靠近她的那梧桐,也因为美而低眉俯首,不再张扬。
这个女人的美,使人心惊,我找不到适当的词来形容,她就是她自己的形容词。造物主不知是采用何种方式,创造出如此完美的人间尤物。她的美和圣洁,过于晃眼,使人怀疑此物乃不食人间烟火。她明眸浩齿,素衣罩身,声若茑啼,动若拂柳,晃若高花,如此污秽之境地,如此凡尘滚滚,真真委屈了她。如此圣物,吃五谷杂粮吗,她有人的各种习俗吗?
我深知,自己这是在把美圣化,只有让她还俗,方能现出本真来。
而美的力量是强大的,甚至比钢铁更为有力。
在如此的美面前,我没有想到要马上占有她,当然这种占有是含有色情成份的。占有是我们人类的病症,它妨碍我们对于美的观赏。我只是感到慌乱,甚至有些胆怯,觉得自己矮了,变成草茎。然而,我越是这样,她的美就越是强大,变成了对我的压迫和强权。
欣赏美是一种艺术。你不要老是想到要占有她,不要与她交量,争斗,比较。只是欣赏。这样就会平等,只有平等,才能看到美的全部,你自己才会站起来,对方也许就矮了下去。我所看到的世间圣物,一旦接近它,它就不再神圣。世间本无圣物,圣物只存在于它者的眼中。
两个我
因一件小事,我和同事发生了争论。开始只是争论,各自拿出理由,企图说服对方,但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越争论越激烈,声调也变得高了,由争论变成了争吵,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后来,我们两人都恼了,说戗了,脸涨得通红,恶言恶语,粗声粗气,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人在愤怒时,是不计后果的,尽量地找一些解气的话说。争吵的内容迅速扩展,恶意揭出对方的已经过去的或者是遗忘的疼痛和伤疤。我感觉自己体内有一只囚禁了多时的老虎,突然释放出来,咆哮着向对方扑去。
由于气愤,我把手里的一只白瓷茶杯猛地摔了,那些瓷片在水泥地板上炸开,尖利地啸叫着,对方也不示弱,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也给摔在地上。
我们两个人被众人拉开之后,各自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的怒气未消,心情仍然是久久不能平静,像喝醉了酒似的,如在云里雾里。我极力地回忆着争吵时的细节,哪些话自己说得解气,后悔还有一些狠话尚未说出。
次日,我平静了下来,想起昨天的事,感到自己是如此陌生,那是我吗?我怀疑昨天的那个我,根本就不是我,我怎么会说出那种话呢,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昨天的那个我与今天的我,并不是一个人。两人之间即使见了面也不认识,说不出对方的品性。
真是奇怪,我无法准确地说出这两个人之间必然的关联。
我在暗处观察着自己,看着它的一些蠢行,我不知道明天他还会干出些什么。
老师
人活于世,会遇到很多老师,它们会以不同的面目,出来在你的面前,或以亲人,或以朋友,或以师长,或以领导,或以同事,或以敌人,不一而足。它们会以不同的方式教育你,影响你,引导你。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我最早遇到的老师是父母,兄长,以及我身边的亲人。彼时,我还是一个孩童,呀呀学语,我的这些老师们,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好恶、习性、道德观,对我言传身教,用他们内心的尺度和标准来规定我,要求我。我所认识的世界,并不是我自己看到的,而是这些老师们为我描述的他们自己的世界。
从入学到毕业,我经过了漫长的岁月,遇到了更多的老师。他们中间有教语文的、有教数学、有教政治的、还有教体育的,总之,人生的各个方面,各个门类的老师都有。他们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网,把我整个的网在里边。然后,一点点的,从里到外的,耐心细致地修改着我,雕刻着我,水滴石穿,把我弄成了他们各自的样子。后来我工作了,领导和同事们又成了我的老师,这些老师比我过去的老师更权威,更实在,更难懂,他们的知识更为渊博。他们教育我大多采用暗示的、排斥的、争斗的方式。
在我心灵的舞台上,我看到各式的老师们在表演,轮番地演讲、施教,从未停息。一个老师也许会推翻另一个老师的结论,有的老师本身也会相互矛盾,前后不一,争执不休。老师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成了惯性,我把世上万物都习惯地看成自己的老师。一只鸟,一条路,一座房子,它们都在那里滔滔不绝地演讲,讲述着难懂的原理。
我的老师众多,它们几乎是无处不在,但我并没有感到愉快,畅亮,依然是焦虑,困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问题弄明白了,而是越来越复杂,难解。这是为什么?众多的人像我一样在老师的引导下,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愚蠢?
老师们整个地占据看我,在我的梦中,幻想中,时时会出现他们的身影。在我写下的文章里,从第一章到最后一章,都有他们巡视的脚印。
我已经没有了自我,我像他们那样说话,办事,走路,木偶一样,丝线牵引在老师们的手里。在我心灵的土地里,老师们在那里安营扎寨,没有一点空地方供我自己居住。我的自我已经离开了我,它被压在大石头下面,难以翻身,偶尔伸出一经嫩芽,在风中摇摆。
幻想
幻想不占用空间,只占时间。
在启明星冰凉的光翅里,在一个散发着微香的光洁而美丽的身体旁,在纽约金融大厦内长长的浅色地毯上,在斯特哥尔摩梦幻般的市政大厅,有我的影子,那不是我的身体,只是我的幻想,它在那里游动,留连,带着我的气息。
我把幻想放在某个地方,它不会惊动那里别的事物,也不会被别人看到,它只对我一个人负责,除非我把它忘掉。
不用打扫花径和门庭,在我一个人独处安静时,它就来了。每当我在河边散步,每当我把脑袋放在柔和的枕边,它就来了。它来后,会整个地带走我,把我带到未知的地方,使我激动,心跳,周身发热,被它弄得气虚喘喘。有时,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欢迎它,但它还是来了,我扭不过它。
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它在沪深股市的盘面上由绿变红,属于我的那个数字在不断地膨涨,上升,上升,最后变成了一个难以相信的天文数字。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多么多的钱,它压得我有些头昏。然而,如何花掉这些钱呢?我又展开了想象,除了购买所需之物,赠送亲友之外,再也想不出这些钱还有别的什么用途。我顿时又感到了深深的失落,茫然。原来钱太多了,并没有用处。因而我对钱也失望。
幻想与现实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但它却是现实不足部分的补充。在这个地球上,还有很多地方,人没有到过,但人的幻想到过。某大楼18层有一把椅子,它不属于我,但我不止一次地拥有过它,并坐在上面。人是在不断地用幻想,来弥补着生活中的缺陷,用幻想抚慰按摩着可怜的一已生命之疼痛。
有时,我竟然分不清现实还是幻想,它们纠缠在一起,混在一起,最后都变成了梦。对于已经过往的事,它们都歇息于梦中,谁更真实,并不重要。
文学家皆是幻想家,用文字铺设出一条幻想的路径,让他的读者走在上面。
幻想使一个人丰富,不再单调乏味。一个拥有幻想的人,心中一定会有着希望和激情。
怀旧
白云宾馆16楼32号房间,我虽是住了一个晚上,却有了怀恋。告别时,频频回头。我环视着这个温馨的房间里乳白色的四墙,台灯,木桌,三人沙发,洁净的床单,皆是亲切。我与这个房间相遇,不知意味着什么,我为何能来到这里,以后还有没有一条路再次通向它。我在这里住了一晚,却已经把梦留在了这里,我的肌肤,体温,呼吸甚至整个身心留在了这里,它们与这里的空间,家俱,四壁溶合在了一起。我离开这里时,就有一种隐隐的痛感,而这种痛感,就是离情。
人为何怀旧?对已经逝去的人与物,即使它是痛苦的,也会有怀念之情。当我们遇到多年前的某一熟人,就会有一种亲切感,即使当时不喜欢他,这时候也会原谅他的种种过错。因为,过去的和昨天的事件,已经变成了我们心灵家园中的一棵草,一棵树,或者是一个石凳子。
1966年春季,我在唐河的太山庙小学读书。晚间,我睡在几十个人的大通铺里,冷风从关不严的门缝中,一阵阵地刮进屋内,把那些草叶和尘土撩在我的脸上,我只好蒙着头睡。但腹内空空,两个黑面窝窝头早已没影。突然我感到了不适,身上阵阵地发冷,我病了。同学们发现我高烧,就去告诉了老师,学校没有医生,老师也没有办法。他能够做到的也就是把我接到他的卧室里,让我睡在他对面的那张空床上,看着我发烧,着急,一直等到天亮,我的高烧才退了下去。偶然想到几十年前的这个生活的片段,现在同样也很怀念,如果时间可以倒转,我仍然愿意回到那个发烧的夜晚去,躺在老师的身边。因为我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永久地留在那里,回到那里,就是与自己分别已久的那部分自我见面,会合。
在我已经经历过的事件和时光中,仍然残留着我生命的痕迹,它们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虽然那里也有痛苦甚至眼泪,但我从那里来,我熟悉那里,我是从那些种种的危险中闯过来的,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答案,那里没有了压力。所以,我怀念。而未来却是个未知,那是一片陌生的领域,我们不知道那里将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那里究竟会有什么危险,因而,不免会有些担心和胆怯。
优秀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让我们感动,因为它们多半是怀旧的,回忆的,它们从旧有的事件中,看到我们今天站立的位置,并能发现未来的一些蛛丝马迹。
天不早了,让我靠在昨天的肩头歇一会,喘口气,再继续走。
旁观者
从物体的本身游离出来,变成了对那件物体的观察,我惊疑于自己的这种变化。
就说眼下的这片阳光吧——
我感觉到阳光是现实的,不像月光那样有着另一个世界的嫌疑,它虽然也是那样明亮,却有一种虚幻的梦境的成份存在。落在院子里阳光是实实在在的,有力的,就像一块石头,一棵树,存在于那里,伸手可触。我感到院子里有一种音乐,那是阳光从纤细的草茎上,从石头的台阶上,从地板上砖上弹起来的。可惜我听不到这种音乐,不过我能感觉到音乐的气氛。阳光从遥远的宇宙间,来到我这个狭窄的院子里,它是那样认真的工作,一丝不苟。院子里所有的物体它都照顾到了,即使一只蚂蚁的翅膀,一只刚刚从洞里出来的昆虫的细腿它也照顾到了。它从我的窗口进来,一尺有余,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在桌子上在地板上发力,像一幅只有一种色彩的图画,却有着关于幸福的某种解释。
我想到童年,我家乡的院子里也有这么一片阳光。那时,我刚刚认字,还不知道世间的许多道理,我看那片阳光就是阳光,根本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想法。然而,那时的我也许更为真实,因为我就是那阳光下的一个草茎,一块石头,一只蚂蚁,或者我本身就是一缕阳光,我与它们是溶为一体的。
而现在,我却成了一个旁观者,与阳光有了距离,有了许多想法。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是生活和经历把我从具体物上游离出来,我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孤魂。
塑像
在本市广场一侧,仍完好地保留着一尊毛泽东塑像,它是用灰白色的花岗岩石料制成,站在一个方形的水泥底座上,约十余米高。领袖戴着帽子,大衣的下摆被风微微撩起,目光望着远方,右手挥向空中,只是周围没有了欢呼声。彼时,广场旁还没有立交桥,领袖的塑像是这里唯一的高度。立交桥建好后,广场被切割,就不为其广场,塑像被逼在一角,也就失去了原来的高度。这尊塑像是何年建成,已无从查考,或许是文革中的某一年,光阴任苒,星移斗转,它依然完好。
过去的那个时代,提倡一心为公,狠斗私字一闪念,个人的空间和私人的感情,被压缩到最小的范围。你用手摸一摸周围,声音是坚硬的,目光是坚硬的,背景是坚硬的,稍不注意就会被这坚硬碰伤。那是个坚硬的时代,用雕像的形式,被水泥钢筋花岗岩固定在了这里。这里少有花草和泥土,少有鸟类,广场内,皆是水泥台阶和水泥的地面。
向晚,领袖会走下塑像,来到某一家居民门前,不敲门便走进去,久久地注视着书架,他写的书尚在,只是上面已经落满了尘土;有时他也会跨过马路,来到对面的紫荆山公园,坐在石凳子上抽烟,他不习惯对面那两个小青年,竟当着众人拥抱亲吻。他从不到大楼前面的麦当劳店里去,也不去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柜台前,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体过于肥大。
小学生背着沉重的书包,从这里路过,她往塑像上只是无意识地瞟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接着吃手里的雪糕。她的身心已经被书包和电脑游戏占领,她急着回家去,或者做作业,或者打游戏,她把这里只是看做一个平常的风景。
一位老者走过来,双手柱着拐杖,白发在风中飘动,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久久地向上注视,干瘪的嘴唇蠕动,若有所思。老人从这个通道里又回到了过去,找到了过去的他,他与他在对话,他们拥抱,争论,并相互流泪。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它的声音和内涵封存在花岗岩中,被今天保存,又被时光和今天的存在不断磨损,它的触角敏感而寂静,往往是它抚摸着你,而你却从未察觉。它从过去走到现在,学会了沉默。
时间的本质
时间只有一个,世上的万物,不管它渺小还是伟大,都走在同一的时间里。
时间是无声的,透明的,你看不到它,有时,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时间不彰显,不说明,也不解释,它不需要文字和声音,也不需要山的高大与海的宏深。
我每每怀疑城市塔楼上的那座大钟,它武断地把时间的形式外化,那是真的时间吗?就像把时间逮着,用绳子捆绑在廊柱上,让人们观看。你能逮着真的时间吗!时间并不挣扎,也不反抗,因为它渺视钟表。一千只钟表走着同一的时间,其实,这是对时间的误解,时间并不只是一个模样,它丰富,繁杂,并不是人类的文字和话语可以说尽的。
时间在作用于我时,我多不在意,我想日子还多着呢,何必着急。直到某一夜间,我从梦中醒来,黑暗中听到了一种声音,细碎而执着,那是老鼠在啃咬食物的声音。我惊觉起来,心想:这才是时间的声音,它在我的生命里正一刻不停地工作着。
起床来,对着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的脸,它何时变得如此丑陋和苍老,我心里暗暗叫苦。曾是光洁的额头现在暗了下去,又多了几道皱折,目光暗淡无神,眼晴浮肿,下眼袋鼓鼓地向下垂着,鬓边隐现几缕白发。
啊,我的这张脸才是真正的钟表,它道出了时间的本质:残暴而无情。
赶不走的睡意
人老了,外表看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即使在他醒着的时候,也像睡,他在活动的时候,那些睡意越发活跃。
我看到睡意追上了一位老人,是那样无声无息。他没有办法逃离,无论他走到哪里,睡意都跟着他,一步也不离开。它环绕着,一点点地渗入老人的躯体,又在他的脸上冒出来,在衣服暗色的皱折里酝酿着无边的夜。现在,他就坐在灯下读书,灯光照着他的正面,显得呆板,木然,背面像一尊发暗的雕像,用绵线织成的宝塔形帽子,如有很多的重量,压在他的头上,他的眼皮向下搭拉,脸上的肌肉松松挎挎。我不明白他现在是睡着了,还是在看书。忽然,他猛烈着咳嗽起来,像是有意要用咳嗽声来躯赶睡意。一不小心把靠在书桌边上的拐杖弄倒在地上,老人看了一下,挪动一下身子,弯腰去拾,那动作缓慢迟疑,若在梦中。
白天,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晒太阳,长久地闭着眼睛,阳光试图从他的身上一层一层地剥下那些睡,可这些睡年深月久,结实而坚硬,无法剥去。
他的孙子在他的面前跑来跑去,一脸的阳光,即使在哭闹时,也像早晨树上的那些绿叶,闪烁着亮亮的晨光。我不知道,从孙子到爷爷中间要走多少路,有多少山,多少水,只是每走一步,睡意就加重一分。睡意已经掌握了老人,把他紧紧地搦着,使他的喘气有点难。
而人是需要睡眠的,人之外的万物也需要睡眠。我家门前的那棵老枣树,一年中只睡一次,入冬前,他脱尽周身的指甲般大小的叶片,那是他的衣服吗?然后把血液般的树液,情绪,话语,全部退回到根部,就开始睡了。一直睡到次年开春,醒来时,重新又穿上绿叶的衣服。而一只青蛙,一年也只睡一次,一次要睡近半年,它在地层下,它睡的方式是与泥土、草屑、时间溶为一体。中国有数万个汉字,而我们常用的只有几千个,大多数汉字都在睡觉,我们偶尔喊醒一个,它也是哈欠连天,一脸睡意。而人呢,睡得比较琐碎,每天都要睡,大多数人要睡八小时以上,有的只睡五、六小时,那波仑说:一天睡三个小时以上的人就是笨蛋。他自己肯定睡不过三小时,因此,他是超人。
人生是减法,活一天,就离死亡近一天。我们所说的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它就在我们身边,每天陪伴着我们。既是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它也会在一旁冷静地望着你。死亡是会生长的,越长越强大。和死亡最接近的就是睡眠,睡眠是死亡的一次又一次演示,是另一种死亡方式,死亡是永恒的睡眠。
一个人睡着以后,也就暂时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离开了这个花花绿绿的人世,去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尽管你每天都要去)。既是有梦偶尔袭来,那梦也是没有色彩的,像没有线的风筝,在无知无觉的空间飘浮。人活的年龄越大,离死亡就越近,他身上所缠裹着的睡意就越多。所以,你看老人的脸,就像永远也不会醒的睡。死亡是用睡眠的方式,把人往它的那边拉,睡眠是一种像征,尽管它是温柔的。
睡意又一次向老人袭来,从桌子上的镇纸,从白色的茶杯,我看到老人在其中突围,左冲右突。尽管表面上是静止的,他试图从书本里找到一些启示,但那些文字也渐渐模糊,形成一种合围,向他袭来,他已经无力抗拒。灯光下,书本里的睡意和他体内的睡意,缓缓地相互接纳溶合,他真的瞌睡了,要立刻躺下睡觉。于是,他仍下书本,向床边走去,床是睡意的温床,他又猛烈的咳嗽起来。
我们
我与别人是一样的,别人与我也是一样的,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区别。
我与更多的人看着同样的风景,吃着同样的食物,接受同样的教育,说着同样的话语,穿着同样的衣服,看着同一张报纸。我们走在同一条街道上,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我们一起拐弯,遇到小水坑的时候,我们一起跳过去。累了时,就同样坐在路边的水泥座椅上休息。夜晚,城市的消防车通过夜区,发出尖利的啸叫,它把我们从梦中一起惊醒,我们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哪里着火了?
如果我混在人群中,你就很难找到我,你从我的个头,色彩,走路的样子,根本搞不清谁是我;你以我写下的那些文字为路径寻找我,它会把你引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我与别人混为一体,像海水那样涌动着,这一滴水和另一滴水没有什么区别。即是我自己也找不到我。
像桑塔拿牌矫车那样,可以批量生产,它们的性能,速度是一样的。
也许我与别人的区别在于我说话的声音,以及脸上的五官:它们之间的距离、色彩、大小,形状,构成了我的不太明显的外部特征,但它们仅仅只我的外部特征。我的内部,也就是心灵,思想,观念、道德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每天就举着自己的这些外部特征,告诉人们,我是我。而在夜晚,特别是在没有灯光的暗处,我的这些特征就无法显现,我与别人就又无法分得清了。
于是,就有一些寻找自我的人。
无常
瞬间,仅仅是瞬间,一眨眼的功夫,有的人还没有来及看清楚,一个鲜活的,曾是骄傲的生命,在飞转的车轮下丧生。我听到汽车刹车的声音啸叫着,像利刃突然刺入到待宰的猪的喉咙里,马路一阵痉挛。
那是一个女孩子,她的自行车被甩得很远,车筐里的饭盒中装有米饭和菜,那可能是她的母亲为自己的女儿准备的午餐,洒了一地,一块红烧肉尚带余温在她的不远处颤抖。这个女孩子正值恋爱的年龄,她苍白的脸依旧很美,她的长发在血污中弄得很乱。就是那一瞬间,她被汽车碾在车轮下,一个年轻,美妙的生灵好像是突然被一个强大的怪物逮着,狠狠地扭断了她的脖劲。是那样的猛烈,残酷,仇恨。
我突然感到了人生之无常,有着数不尽的危险,就等在我们看不清的前面。这些危险或以疾病的方式,藏在你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或以劫难的方式,等在某个路口,或以更多的无常蹲在高处窥视着你,分析着你。而对于这些,我们竟全无知晓,像聋子和瞎子,我们不知道危险何时降临,又以何种方式降临。也许它们很快就会来,也许它们一生也不来打扰你,让你度过不安的一生。活着就是侥幸,幸福实在是过于侈奢。
我看到大街上,人来人往,我夹杂在他们中间,脸上似有隐隐的血污。我们这些人像没有头的苍蝇似的,嗡嗡地来回乱飞,是那样地茫然,无助。说不定在黄昏之前,噩运或死亡之手又会逮着某个人,让他们在人群中突然消失,不会引起什么声响。
夜晚,路灯的光红红的,像是流溢的血。
就这样活着,知道得少些,也许更好。我想,不要管自己能走多远,能把脚下的路走好,就好。
圆桌会议
这是一种专供人们开会用的桌子,呈浅绿色,楕圆形,或者叫做环形。这种桌子我们在会议室里常见,或习以为常。桌子的外围放一圈凳子,内侧是几盆君子兰或别的什么盆草,盆花永远是无语沉默,油光嫩绿。我想,第一个发明这种楕圆形桌子的人了不起,也许会是个心理学家,他深暗开会的原理和精髓。这里没有台上台下之分,你不可以偷赖,不可以做小动作,不可以隐藏什么。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之下,每个人都像是在台上,接受众多目光的察看或者监督。谁也无处躲藏。
参加开会的人,都会装得大度,平正,一本正经。
我端然坐于那里,感到突然被众多目光捆绑着了似的,不得动弹。我开始把衣服的领子拉平,把弄乱的头发理顺,尽量坐得正些。然后,把自己的面部表情调整得没有表情,调整得没有自己,让它和所有的人都一样,与会议的整个内容以及气氛溶合。当我在做这些事时,我看到有人在看我,我内心有做贼的感觉。那看我的目光,像是在有意或是无意中查寻着什么,当它从我这里似乎没有发现什么时,目光游走了。但我得提防着,说不定它还会回来,你稍有不慎,还会引来更多的目光。
移时,有人提议要我发言,我不知道提议的人目的何在?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他们试图从我的发言中看出些什么。但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即使没有什么,也得小心点。我不用为发言的内容费脑筋,因为大家说的内容和词汇大致一样,它们就明摆在那里。问题是你在这些相同的词汇里,会不会不小心夹杂出一些自我的东西来,这些自我的东西也许会随着你声调的强弱、高低,长短而表现出来。所以,我要控制它们,捺着它们,让自己说出的话与所有的人相同,没有个性。
会议结束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始感轻松。自己一人时,就可以回到自我,回到自己的内心。然而,当我回到内心时,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并没有自我啊。那里的建筑物、街道,那里的观念,道德与众多的人并无区别。
我有些失落和茫然。
被反复确认的年龄
人,不可阻挡的是自己的年龄,你不可能挡着它,它年年岁岁地向上叠加,不管你愿不愿意。一年末了,你就得自己承认,又增加一岁。
我到了50岁这一年,虽然档案里给添了一岁,可心里总是矛盾,不愿承认。当我仔细拈指算时,又不得不承认,可一投入生活时,在潜意识中并不认为自己50岁了,仍然觉得自己还是40岁或是30岁,自己的心理到身体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呀!当有人问我多大岁数时,我总觉难堪,不愿意说出50这个数,好像这是个不光彩的数字。对于这个数字,我有些不甘心,不服气,还有些无何奈何。当有人惊讶地说:“呀,你都50了!”我的内心就有些酸酸的感觉,心想,是呀,我怎么都50了。过了50岁以后,再经过一两年,我从内心才开始真正承认自己的这个年龄。50岁这个年龄,来之不易,它要经过自己的内心反复确认,并反复较量才真正到来的。
人因为看不到自己的脸,总以为它还停留在若干年前的那个样子,还保留着过去青春的光泽。这种自欺欺人的糊涂,是对青春的留恋和幻想,没有人和你认真。只有某一天,你自己发现了真象,才会番然醒悟。有一次,我回到南阳老家,看到我幼时的同学,老得不像样子,弓腰驼背,秃头,一脸的苍桑和皱纹。我的内心忽地悲凉起来,我想他比我还小一岁啊,看到了他我就看到了自己,这就我的真实模样啊。50岁,我开始有了紧迫感,对年龄敏感起来,见了生人爱让人家猜自己的年龄。人家若说,你可能有50多了,自己就很不高兴,人家要说,你呀,不大,40来岁吧,心里就高兴。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这样,总爱自己欺骗自己。
我在30岁时,曾遥望过自己的50岁,觉得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可以使用老人这个词。我真的到了50岁时,反而不觉得自己老,“老人”这个词离我还远着哩。我认为50岁里,仍然有20岁或者30岁的原素与活力,30岁里面同样也有着50岁的原素和衰败。不同的年龄里有着相互的交叉、重叠与和混和,你很难分得清楚。
最近我在读书,这些书是我在40岁时买的,有的还是我30多岁时买的。那时瞎忙,买了却没有来得及读,一放就是多年,只好现在拿出来读。我觉得自己读这些书是在做着30岁和40岁时,没有做完的事情,是在补课。一边读一边后悔,如此的好书,当时为何不读呢!
现在,我开始眺望自己的60岁或者70岁,我不知道自己那时是个什么样子,一定是更加衰老更加丑陋吧。然而,现在的事情一定要现在做完,不能再留到那时去做。比如:现在要读的书,现在要写的文章,一定要现在弄完,不能留待那时。
有的人,40岁时把50岁的事已经做完,有的人,50岁时,还没有做完40岁的事情。我对自己说:做完手中的事情,到下一站去看风景!因为人生的每一个年龄段都有各自不同的风景。
旧稿
我无意中从杂物堆里翻出它们,这是一包尚未出版的旧时书稿,满是尘土,用牛皮纸包着。文字是用钢笔写就,从字迹上,可以辨认出使用的是当时的英雄牌蓝黑墨水。纸张已有些发黄发变脆,每一页300字,它们整齐而凌乱地躺在那里,面对着突然而来的强光,有些不太适应。
我开始翻读这些文字,才读几页,就把它们抛在一边,感到心跳,耳热,脸红。我怀疑这是我写下的东西吗,这些僵硬的板结的文字属于我吗,它们于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一堆垃圾,一堆乱哄哄的意象和语言。它们虽然是我的孩子,但却没有我的血,没有我的体温,没有我的心跳。它们于我何干?我庆幸当时没有出版它们,但它们个别的篇章已经发表在当时的报刊上,我为此追悔不已。
它们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与那个时代众多的言说者说的一样,我没能超出它们。
当时,我压根就不应该耗费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写下它们,为什么要写出呢?一经写出,它们就是死的。我知道写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写作使我对自己总是不满意。其间每长进一点,就是对过去否定一点,有时否定的比肯定的要多。而一些成熟的作家多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的,我并不是说我已经成热,让我能认识到这些,便使我离成熟近了一些。写作使我感到了语言的无力,它几乎无法表现出生命中的真实,总是有些偏差。比如说疼痛,人在疼痛时那种特有的感觉,文字怎么才能逼真地表现出来呢,几乎是不可能,我们只能笼统地说出一个词:疼痛,也就无能为力,大而无当。这就是文字的局限性,它也许只能道出部分的真实,也许是挂一漏万,也许是谬以千里。尽管这样,我还要写作,因为它是能照亮自己的灯,走向自我的路,即使它仅仅是一种努力。我用文字抚慰着自己的心灵和肉体,使它们真实而安祥起来。
这些已经死去的文字,使我惊醒,茫然。我开始怀疑当下写的文字,雄心驱使我一次又一次地写下它们,它们却一个个地面目可疑。
存在与轻
我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世间万物皆失去了重,变得那么轻,似有似无,似在非在,轻轻飘飘,如云似雾。
我回家来,脚步走过重重的山,重重的水。但现在回想起来,记忆全无,脚步的力和重在感觉中消失,我像是浮在云中那样飘回来的;一路上所看到的风灯光,车辆,建筑物,风景,也都变得很轻,像雾那样来往移动。
我去的那地方,仅剩下一个方位,与一些模糊的破碎的人脸。而D先生做为某种特权的代表和延伸,我对他却有了印象:他喜欢把优越感、霸气、虚伪,隐藏在没有表情的脸上,而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和它所隐藏的内容,就像一个混合的怪胎——板正、精明而又滑稽。这张脸就像一片天空,时阴时晴,罩着那一片天空,而现在这张脸也变成了一片轻柔的云,似有似无。
在我的家中,书藉堆满了书架,把一面墙都占了去。来自世界各地各个时代的哲学家们,思想家们,作家们,诗人们,初时,总能唬着我。那些高深的理论,环环相扣,险象丛生,把存在像软泥一样捏来捏去。当你掩卷细想,感到他们说得太多了,把一个点说成了无限,把一个实在弄成了虚幻。还有众多小说中的人物,他们说了那么多假话,在各自的书页中晃动着身影,装模作样。当你书本合上,它们也就消失了,像书页一样轻。
我感到内心空空,身子像一页风筝就要飞去。
世界应该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应该是实实在在的,就像钉子锲在木头上一样实在,一样有力。我不知道如何能使当下的这一刻变得实在,使桌子就是桌子,茶杯就是茶杯,让他们从那些虚无的观念和理论里走出来,变成它们自己的本身。
这就是存在的重与轻。
偶感
有一首诗存在于那里,虽然我看不清它,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它所在的位置我无法确定,它不占用空间,别人看不到它。
这首诗与我有关,它只能属于我,是我的一个梦,一点疼。或许是我很多年前丢失的那个自已,它离开我在外面游荡,满脸的忧伤。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生命的一些片段和陈迹,几点影子和意象,它的底色是我心灵的色彩。
这首诗就在那里,它的影子模糊,飘忽不定,我还无法触摸到它,因为词语还没有上路。
我知道有一条幽暗的小道通向它,那条路只有我知道,就像后街那条荒芜的小路上尽头,每天早晨就会响起的卖豆腐脑的喊声。
上午,有人通知我去单位开会。会议室过于明亮,发言者的声音与他丰润的脸纠缠在一起,占据着整个会场。我再回头去看那首诗,它已经不在了那里,它萎缩了。
诗是胆怯的。
失去的繁华
50岁是一个门栏,进了这个门栏,你就看到了秋天。秋天虽有果子,但却少了叶子的繁茂。50岁以后,我才明白,叶子比果子美。果子过于具体,实用,确定,而叶子张扬,青春,有众多的指向。
过了50岁以后,我感到自己忽然少了一些东西,我说不清它们是什么,也无法具体描述它们,但它们确实存在着过。我在拥有它们时,曾是富有的,尽管那时我很贫困。现在,我正在慢慢地失去它们,感到贫困,豪华不再,像一个穷人。摸摸衣兜里已经所剩无几。
上帝,你让一个骄傲的人不再骄傲,是从它的内部收走了光环。
当我看到老人,衰败,疾病这些过去不太注意的词语时,它们是一个个的坟茔,矗立路旁。就在那个山角下,我们曾经举办过篝火晚会,青春与火焰一起旋舞,歌唱。而那里现在却是没有星光的黑暗。在我的前方,有60岁、70岁、80岁的老人,他们是一个个生命的路标,矗立在那里,我正在一步步趋近,趋近他们的皱纹和叹息。年轻时,我不理解老人,50岁以后才懂得,他们是一部书,50岁以后才能读懂。老人们总想挽留着什么,他们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挽留,看见霞光,看见大海,看见儿童的笑,都想挽留,但做不到,越是挽留,流失得就越快。
我感到自己正从那些绿叶上,花茎上,抽身离去,我不知道为何会离开它们。我与它们曾是一体的,现在要分离了,我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它们后,要到何处去。
那些高高的水塔,在不知不觉中又远了我一步,周围的树,房屋,室内的家俱,与我也有了距离,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它们放逐,我像一个弃儿,失去了父母,面对着那些明亮的窗户,孤独袭来。
这就是我贫困的原因。
我的雄心虽在,经常集合起体内的队伍,每天都在出发,然而,在我演讲时,听众却在减少。
雪
下雪了。那些摆弄文字的人,都愿意写下点什么,或是诗,或是散文。自古以来,人们写下的有关雪的文字,难以计数,比雪的本身还要多,但鲜有留下来的,只有雪的本身留了下来。还是那样的白,细微,飘飘洒洒。
阅读一些关于雪的文字,令人生疑。它们写下的并不是雪的本身,只是雪的概念,雪的歧义,离雪还远着里。这些文字,是在雪与人之间竖起的屏障,它们挡着了人们看雪的视线。比如,祥瑞,丰收,洁白,精灵等等这些词,它们是属于人的,不属于雪。人们在看到雪时,首先想到的是这些词,是这些人所施予的概念。
诗是要破除这些概念,回到最初的雪的本身去,回到事物的本身去,回到原初的命名中去。诗人在做这个努力,他们每走一步,身后都会响起破碎的声音,都会有疼痛。
人生活在概念中,我们看到的想到的都是概念。要回到事物本身,回到雪的本身,只有通过语言的暗道,砸碎那些罩在事物上的硬壳。事物的本身应该是柔软的,亲和的,是自然的本身,没有虚妄的成分。
雪就存在于那里,当我们再次看它时,竟是那样的陌生。
读云
沈从文先生写过一篇散文叫《云南的云》,文中写到了云南的云,北京的云,湖南和河南的云,各具特色,妙趣横生。在他的笔下,这些内地的云,轻飘,舒缓,温情,即是要下暴雨的黑云,它的底色仍是有亮光的。沈从文先生可能没有到过青海的玛多,所以没有写到玛多的云,假如先生去了玛多,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来写那里的云的。数年前我去过那里,那里的云至今还在我的眼前飘,让人久久难以忘记。玛多以西的云与中国内地去不同,它猛烈,雄浑,神秘,带有野气。我最初看时,内心被震撼,继而是思索和疼痛。我不知道为什么而疼痛,它是否触到了我生命中的隐秘?
玛多以西的云,压得很低,很低,像是有着金属的重量,它的黑不可挽救,墨汁般浓得化不开,而底色却没有亮光,仍是深渊般的灰。它们不像内地的云琐碎,那里没有碎云,大都是整块整块,成片成片,且有足够的厚度,有时一块云竟遮了半个天空。这些云不是在飘,不是在走,而是跑,脚步沉重地跑,运行的速度极快。像带着愤怒和怨气,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跑,跑向我们无法知道的远方。这是临晚,落日全然遮蔽,整个天空看不出任何的色彩,只有灰和黑,天地间只有浓重的灰和黑。云团经过我头顶时,我明显感到了一种重力和挤压。那些云似乎在向大地丢些些什么,放些什么,用猛烈的笨重的方式,只是我的眼睛看不到。风很大,吹得人站不稳,直打趔趄,由于荒漠过于空旷,我无法搞清楚风的方向,它们好像没有方向感,一会儿东边刮来,一会儿西边刮来。大地上,该刮走的事物都被风刮走了,留下的东西都是沉重的,为了不被风刮走,它们紧紧抓着大地,岩石,或各种依附物。那些碎小的石块都躲在低洼处,与沙土板结在一起,像是被胶粘着了似的,只有大些的石头,才敢偶尔抬起头来。时值六月,没有一棵树敢在这里生长,没有一只鸟敢在这里的天空飞翔。听说只有到了七八月份,地上才敢有细小的草,匆匆地绿一下,探探头便又缩了回去。这里没有村庄,没有公路,海拔在4500米以上,氧气少,乃生命之禁区。我看到偶有三两座干打垒房屋,挤在一起,紧紧地抓着地面,把身子压得很低。这种房屋,你在墙上看不到砖,在屋顶上看不到瓦,它们全是用黄土砌成,没有任何装饰,与大地保持着一致的色彩——土黄色。它们是那样的谦卑,无助,却坚定着。像一个经历了磨难的老人,满脸的苍桑和睡意。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它却代表了另一种意志:生命。干打垒以人的意识和形式,把人的生命张扬。
在苍茫的远处,有立在高坡上的天葬台,那里五颜六色的经幡是这片土地唯一的色彩。它们被风吹得啪啪啪地响,像是一种紧急,像是谁在那里焦急地要告诉我们什么?更多的是经石,每一个去天葬台的人都要带去一块经石。而每一块经石,都经历过人的手的温度,和心灵的虔诚,这种人的气息和温度已经浸入到石头的内部,风是刮不走的。经石越堆越高,已经触摸到了云层。
奔跑的云层下,我看到有一个黑点在移动,缓慢地移动。她是那样的细小,像一个影子,一阵狂风就能把她刮走,然而,她又像一颗钉子那样坚定。她的背上背着一大桶的水,这些从远处水源取来的水,在她的背上轻轻的晃动,闪着幽光。她被水桶压得弯下腰,头向前伸着,几乎要触到地面。这是一位藏族老妈妈,头发花白,石头般平静的脸,像雕刻,偶尔转动的眼睛夜一般的暗,深邃。她与荒漠,浓云,狂风,飞沙,天葬台,干打垒即是对称的、独立的,又是相互关联的,它们共同组成了高原上一种奇特的景观。有时老人可能会变成为一块石头,一片愤怒的云,或是一阵刮过的风。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她自己,她是荒原柔软的部分,荒原因为她才有了些许的人性的之光。
在天葬台与干打垒之间,一个黑点在移动,温暖着我寒冷的意识和心灵。
读蓝
从开罗飞往伊斯坦布尔的空中,我陷入了冥想。
我从未见到过这样干净的蓝,纯粹的蓝,这种蓝在人世无处寻觅。世俗中的蓝,往往带有人的情绪的底色,杂质众多,而现在我所看到的蓝,纯净,高贵,深远,一尘不染。如此的蓝中,竟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字,没有一点俗物,没有人声,它用大静和无限来说明着自己的蓝。它看起来一无所有,而蓝就是它的一切,就是它无穷的财富。这就是我在地中海之上8000米的高空,所看到的景象,太阳高悬在机翼之上,整个天空是一致的蓝,大海全无遮拦,亦是一致的蓝,飞机就穿行在这种无限的蓝之中。在我过去有限的乘座飞机的经验中,舷窗外每次都会有云,我会被那形色各异的云团所迷惑,包围。此刻的舷窗外,万里高空竟是未有一丝的云,真真是水天一色,天上是蓝,海上也是蓝。这种蓝里没有任何的异物和杂质,这种蓝来得非常稳固、坚定、平静。我读着这种蓝,渐渐地读出了生命之外的一些原素和因子,它看起来浅显却比神圣更加难懂。地中海在这里存在了亿万年,亿万年中的每一天,它都在治炼和思考,最终与天空的蓝达成了这种和谐的默契。在我出发的那个城市,有着1600多万人口,沙漠包围着他们,水是他们的依托,那里有着令世人嘱目的藏着无数难解之迷的金字塔,还有宏伟而残破的神庙,那些生命的痕迹,即显示出人的生命的强大,也显示出人的生命的悲哀。我不知道这天海之间的蓝与它们是怎样的关系,是如何看待它们的?我从那里来,我的身上仍然沾染那座城市特有的气息,我只好把肉身留在机仓内,灵魂与肉体分离,飞出舷窗外,试图与蓝拥抱。我感到蓝既无处不在,又无处寻觅,我在追逐蓝的过程中,感到了清冷和空无,我的灵魂无法触摸到它们,它们总是在远远地躲避着我,我无法和它们溶和。就像这架飞机,虽是穿行于蓝之中,蓝又好像与它保持着某种距离。我曾想在这里采摘些微的蓝,带到我遥远的故乡去栽种,让它在故乡长出更多的蓝,现在只是两手空空。
海天结合处,在蓝和蓝的结合处,有一条轻盈的乳白色的飘带,像中国西藏人的哈达。那是天与海相接时的一种仪式和语言,它们在彼此交流着什么,相互赠予着礼物。那里像是一道闪烁的话语,是一道紧闭的门,只是我们看不清门里是什么。我知道它离我们很远,用飞机的速度无法抵达,用灵魂的速度亦无法抵达,那是生命之外的另一种存在,那是海与天的后院。
凝神处,我听到有人的声音在叫我,我从舷窗外回过头来,空中小姐递给我一杯热呼呼的咖啡,我把咖啡捧在手里,重新感到人世间的温暖。
两种话语
会议是什么,世人皆知,因为谁都参加过会议。所有的谈话场所,一冠上会议的名称,它就变得严肃,钢性,社会化。社会是一个多么大的字眼啊,它涵盖着众多的土地,人,阶级,成份等,即使最小的会议,也同社会一样的大。因此,人在会议上说的话,也应是很大很大的,你若说的话不够大,就上不了会议,与会议不匹配。
同样的事,同样的内容,你在会议上说出,或私下说出,方式就不同。除了观点结论有区别外,在语气,用词上,也是有区别的。在会议上说的是书面语,就像报纸上说的通用的话,主题清晰,段落分明,环环相扣,说起来就像背书,行云流水,连个结也不打。而与亲朋好友说的话则随便了,没有章法,随心所欲,正反都可以说。
两种话语方式是不能混淆的,你若把会议上说的话,对亲朋好友说了,就会众叛亲离,说你是个生瓜蛋,可笑。你若是与亲朋好友说的话,拿到会议上说了,你就是不成熟,后果是严重的,很可能以后你再也没有上台说话的机会了。
我身边有着很多训练有素之人,两套话语方式驾轻就熟,运用自如。然而,他们并不是口是心非之人,他们中有的还是我的朋友。我看到两套话语方式统一到一个人身上时,一点也不感到突兀,它们是那样的和谐,自然。会议话语的概念、强硬,与私人话语的柔和、感性使一个人显得更加健全,多层次,有能力。
而我的苦脑在于我是个搞文学的人,重感性,重情义,有时不小心就把这些含有个人色素的话弄到了会议上。会后,总有朋友劝我,你的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词不该用。可我总是改不了,下一次又犯了上一次的毛病。
我不知道是谁创造了这种说话的游戏规则,它们是何时形成的?
我的这张脸
我没有自己满意的照片。这不是摄影师的缘故,乃是自己的底版差矣。我自己也照像,每到一个风景区也愿意留个纪念,每有朋友来,也愿意留个合影。只是有了照以后,就仍在那里,不愿去冲洗它们。每当我看到自己的照片,就惶惶然,自信心大减,为自己的丑陋而深感不安。
人生长出的两只眼睛,是为了看别人,看世界的,并不是看自己,自己看自己是一片黑暗和茫然,什么也看不到。若自己每次睁开眼睛,总能看到自己的脸,那我将无法忍受,一定会疯掉的。
我惊讶周围的人,同事,朋友,家人,熟人,他们对于我这张脸竟能容忍,每每见面,一点也不为它的丑陋而躲避。他们是那样的从容,司空见惯,见了和没有见到一样自然,有时还对着它笑,真是难为他们,这让我感动。有时我觉得他们见了我这张脸以后,应该表现出卑视,躲开才是,可是他们没有。
年轻时,我想,人若有一张漂亮的脸那该多好,那将是一种无形的资产。
多年后,我终于开悟,不必为自己的丑脸而羞愧。人的脸只是生命的一个符号,或是一个代码,它是你活在这个世界的外部特征。别人只能通过你的这个符号或代码,才能找到你,与你打交道。它也是你的通行证,你就是通过它走向你的熟人和世界。这个符号或通行证制作得差一点,色彩暗一些,没有关系,只要让人家认识到它是你就行。
一日,我的脸上忽然长出几个疖子,红肿红肿,越长越大,几乎要影响到我的面部特征。我有些着急,心想,这张脸丑点没有关系,但它必须是它,如果不是它,或变得更加难看,以致于在人群中成为另类,或者怪物,那么我就不会安稳。
现在,那几个疖子已经退去,这张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它没有变成另类或怪物,我这才感到宽慰。只要这张脸放在人群中不显得突兀,就行了。我将继续举着它,做我愿意做的或不愿做的事,遍览人世风光,乞望活得安稳静适一些。
为何而笑
在大街上,有一个人往天上看,就会有很多人跟着往天上看,尔后,整条街道上的人,皆往天上看,其实天上什么也没有。这或许是一种从众心理吧。
春节临近,人人脸上皆有了喜气,街道上,里巷中,商店内,公共汽车上,人们都在笑。我也就跟着笑,跟着喜气。后来想想,自己为何而喜气?为何而笑?生活如常,平平实实,也没有特别值得高兴的呀。就是因为这么一个节日吗?就是因为大家都在笑吗?节日是一个时间概念,对于我,它什么也改变不了,并不能给予我什么,只是在我们的生命里添一岁,老一年,难道这是喜气吗。想一想,我们总是在过年时为那些桌子上的吃食笑,为炮竹笑,为门上红红的对联笑,傻傻地笑,实在的可笑。过年时,人们见了面总要说:恭喜!恭喜!不知喜从何来,久之,祝愿也就形成一种套路。
年年此时笑,岁岁到得此时,就应该笑,人们已经习惯于在这个时候笑。我不知道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祖先们也许是失望过多,期望也就多了些。这种建立在茫然上的笑,少了些根基,来得快,去得也快。
孩子们最容易感染,他们的笑,多是因为大人们那些盲目的笑,他们是真的喜欢。
我们常常因为别人笑,自己就笑,这些笑与你何干。而节日只是短暂地照亮你一下,抚摸你一下,很快就在你的生命里消失,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尔后,你又会重新回到你原来地方去。
我们看到了很多的笑,不知从何而来。笑,掩盖了更多的真实。想到这里,我有些吃惊,开始翻看自己曾写下的东西,凡是有笑的字,我就要打开它,看它的背面是否掩盖了什么。
下雪的日子
人用衣服把身体包裹,掩藏。人的身体一直躲藏于暗处,怕光,怕被别人看见,被称为私处或者羞处。人只把脸露在外面,与世界交流。阿拉伯国家的妇女甚至把脖子、耳朵和嘴全包起来,让人只能看到它的两只眼睛。
人与世界交往的其实就是一张脸,脸代表着个人的全部。世界通过脸进入个人,个人通过脸走向社会。人呈现在脸上的表情,比如愤怒,喜悦,羞涩,惊恐,就是世界在一个人身上的回声和反映。
我看到一个人在悲伤或者无助时,总爱用双手捂着脸。人用双手捂着脸时就是一种躲避,就像身体的其它部位一样用厚厚的衣服包裹起来。再强力的人,在用双手捂着脸低下头的一瞬间,他就是弱小的。这表明了他的苦脑,懊悔,屈从,反思,以及无可奈何。一个人用双手捂着脸,是他内心的需要,是潜意识的。反映了人所面对的世界的强大。
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午后,城市披上了白装,那些树,房屋,石人石马,肿涨起来,马路上的积雪已有半尺厚。整个世界静了下来,街道上少了行人,少了车辆,万物噤声,连鸟儿也不知去向。这时的我好像与世界隔开,来到了一个孤岛上,就剩下我一人。我忽然感到内心平静下来,有一种少有的安适感。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场雪吗?我感到了这场雪就像两只手掌,捂着了我的脸。下雪时,有很多悚手的事情可以推迟去办,需要访问的人也可以缓一缓。世界慢了下来,所有的人心情都会好一些,他们会原谅并理解你的。
我在雪的手掌中,感到了片该的宁静。这也许就是我多年来在潜意识中为什么喜欢下雪的缘故。
下雪的日子,我有着过节的感觉。
作者简介:
马新朝,出版诗集、报告文集、散文集多部。作品曾被翻译为英文、日文、韩文、阿拉伯文等;曾获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莽原》杂志文学奖、《十月》杂志文学奖、第三届河南省政府文学奖、《大众阅读报》2008年度散文奖;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