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登龙术》的经历

2009-01-06 05:08章克标
湖南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嘉庆文坛文章

章克标

曾有人间,《文坛登龙术》是怎么写出来的?当然可以回答:“是用笔写出来的。”这答句难免要叫问者失望,甚至反感。那么,我现来正经八板地回答,但也难保证叫人满意。

先前在东京读书时,曾阅读过一册坪内逍遥博士著的《一唱三叹当世书生气质》。这个题目中的“书生”同中国人说的“一介书生”是同样意思,用现代语说起来,或者就是“文学青年”这种人。该书文章弥漫冷嘲热讽,有点对文学青年淋头泼冷水样子。我满心欢喜地读了,不过那时我的日语还半生半熟,似懂非懂,对文中所叙说的,不能完全明白,但也能感觉到这些是流弊。大约那时日本明治末年到大正初年间,社会上这种情况很普遍,文章有针对性。

坪内藏雄号逍遥,是早稻田大学文学部的开山祖师。通常说日本早期的三所大学,帝国大学是国立官办的,另外的庆应义塾大学和早稻田大学是私立的,民间办的。日本的文学分派,也有就这三个大学来说的,帝大是叫亦门派等等。逍遥是早稻田一派的统帅,他的最为人称道的,是用了几十年工夫,以日本式古旧诗词体文辞,翻译了《莎士比亚全集》。这样不用现代文体而用古诗词体,也可以看出他是拘泥古旧,思想会有点守旧的。对于新文学运动的蜂起及其流弊,看得十分不满,因而抨击声讨,就有了这本书。实际,我早己听人说起过这本书,所以有一天在神田区逛旧书店时看见了这书,就立刻买了,一回到寓所,就连夜披读了。

书的内容已经完全忘记,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是一定,我写《文坛登龙术》,有点受他这本书的影响和教唆的,更确切的说是感应。我写这些谐谑之文在一九三二年,读那本书已十多年了,但影响和感应可能会相隔愈久远而愈强烈,这是现在反思起来的一种见解。

另外还可以追溯一下。我在中学读书前,也常看闲书,那些常见的《三国演义》、《封神》、《水浒》、《西游》之类,不久就看腻了。因为无力买新书,只得在家里的破老箱柜里翻箱倒箧,能搜求到的不论什么,都拿来读。只因不是书香门第,家里书很少。原来没有什么收藏,所以也找不出什么好书来。只是也还有些普通坊刻的笑话一类的书,如《笑林广记》、《一见哈哈笑》、《谐铎》之类,看了也觉得很有趣。在这些书中间,还有什么《梦笔生花》、《文章游戏》等等的残缺不全的破本子,看了也很觉有趣,自然也受到影响,对于谐诙笔调的讽刺、滑稽乃至幽默,也爱上了。后来读了《史记》的滑稽列传及汉唐作家的这一类文章,觉得也是一种极好的文章格式,其好处在于不打官话,不代圣贤立言,完全没有庙堂气、宫殿气以及闺阁气、幺艳气,跟我们这些志不在圣贤、也不想为官作宰的平凡人,倒很相宜。

我所受的正规教育,在学校及社会的教导,还有各种书籍、报刊上接触到的,都是些圣经贤传乃至劝人为善以及教人升官发财的门径,这无疑也是非常必要的。但有时也要感到规矩刻板有备受拘束的样子,因之想得到点自由散漫幽闲舒适,乃至一些不自觉的、无意识的手舞足蹈,或普通所说的娱乐,这想来应予许可的吧。这种谐谑游戏的不正经文章,就是属于这一种类的。

后来,我知道了《文章游戏》这书是浙江杭州人缪艮号莲仙所编辑出版的,犹如现在的连续刊的不定期出版物。此书共有四集,每集是八卷。初集嘉庆八年(一八O三年)印行,四集道光元年(一八二一年)刊,是前后长达二十年的出版物。由此也可以想到当时杭州是个文化中心,有许多刻工印工,有书坊印造出售书册,文人也可以自己出版书本,委托书店代销。《文章游戏》全是些谐谑作品,也就是讽刺、滑稽、笑话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文学。在清朝嘉庆、咸丰年间,颇有这一类的文学作品产生,如《岂有此理》四卷(嘉庆己未即一七九九年)、《更岂有此理》四卷(嘉庆庚申即一八00年)、《常言道》四卷(嘉庆甲子即一八O四年)等书的刊行,当时一定有相当多的读者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刘半农还曾重刊过一本滑稽小说《何典》,当时曾大加宣传,好像吴稚晖老先生就大加捧场的此书,我想年纪大些的人,一定还有记得。那也是乾嘉时代人的作品。我对此书,也很欢喜,读过好几遍。

这些中国的谐书,对我也一定有影响的,受到启发,得到教益的。

那么,《文坛登龙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写出来的吧。以上是回答问题答卷,以下还要添补些闲话。

《文坛登龙术》出版发行后,得到许多读者热情支持,也有人给予好评加以赞美,同时也有人批评加以指责,进而毫不留情地申斥、痛骂、诋毁。我想,这是正常的现象。每一事物的出现,总会有各种不同看法。人们的立场、观点,可以各不相同,其领会、感受也自然不同了。有人说此书轻浮、浅薄、无聊,这可能是正确的,但我也并非企求庄严、敦厚、肃穆,而浅薄、轻浮的另外一种语词是明快、清新、流利,我认为这样也还可以。因之,自以为还有几分成功而自得其乐起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坦白说,《文坛登龙术》的确也有很多毛病,印刷质量差,错别字很多,校出来的就用了一张长长的勘误表,也还漏列了不少没校出来的。更加可以议论的是结构上的问题,全书分为九章:资格、气质、生活、社交、著作、出版、宣传、守成、应变,是篇目,这种分法很不科学,一方面缺乏明确界限,另一方面缺少有机的联系,比如社交可以就是生活中的一项,守成和应变也只是同一事情的两个不同方面,何以需要特别分裂出来。所以此书的结构基础已有问题,是不稳固、不牢靠、不健全的。人们可以指责这些根本上的缺陷,当然不够十全十美的。好在我也不想赶个完全无缺,世界上也实在金无足亦、人无完人,书有缺点是合理而且自然必然的。说出了毛病,就不认账,等于白讲。

其次本书所写的,不是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实,而确实有大量的其人其事,只是在归纳之下而作了抽象的概括,所以读者曾有进一步的表示,希望能有个索隐出现,把所根据的事实,宣布出来。这实在是非分的要求。如果指名道姓地写了出来,作者就很有被告诉的可能,有被判处犯了诽谤罪的危险。因为世界上社会上往往是这样的,任何非法的丑恶事情,做的人可以实际去做,但是不能明白据实报道撰写出来。一落到白纸黑字,就证据确凿,罪无可遁。因之,决不会有人好事地来做什么索隐的。再加以事过境迁,许多事情大家都忘记了,因而会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干的事情。相同相像的事情也肯定不少,到底是哪人干哪件事,便有点糊里糊涂,缠勿灵清,以致弄到张冠李戴,李代桃僵,吃了隔壁谢对门者,那就反不如没有索隐的好。况且我的意思,本来对事不对人。若有其事,不论是谁干的,都一律看待。这个具体的人,理合不再涉及,放他自由脱出。依照这个意思,就这样写了。更进一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往古也很多这样的事情,散见于各种笔记、随录,将来也一定如此,自有人会写它下来。就在离该书面世近六十年的现在,不也正是这样的吗?那么这些活动者姓名、字号虽有不同,方式方法,行径作为,都近乎千篇一律,所以《文坛登龙术》一书,也还可以让阅读一下的吧。这样说,也就符合了我们这些人以前还曾立过一份公约,其中有一条叫“不说自己的文章不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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