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故事

2009-01-06 05:08邵洵美
湖南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文笔散文作家

邵洵美

“一篇小说一定要有个故事。”这句话在一般人看来,非特陈旧,而且浅薄。喜欢标新立异的甚至主张“小说不一定有故事”,一篇平常的散文,只要里面有一些人物的描写,也可以呼作“小说”。于是一般文艺批评家便有了忙碌的机会,他们写了几十几百篇文章来解释散文及小说的分别,而始终划不出一根显明的界线。

为文学的性质分类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譬如说,诗的定义便几乎是一个永久不得解决的问题。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分别也好像只有法国人说得清楚。但是辨别不出小说和散文的同异却是现代文艺界的事情。原因是现代作家把小说看作是一种生活的记录:他们觉得生活是有连续性的,世界上从没有过一篇完整的故事:因为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性格,他们后面总隐藏着多少历史,他们前面又总暗示着多少影响,你决不会得到一个真正的开始,或是真正的结束。同时现代生活又是那样地复杂,加以“潜意识”的学问被采用在文学里,于是我们便有了像乔易士那般的小说家,一千余页的东西,只描写了一个人若干小时内的生活。这本东西便也有人呼作小说,也有人呼作散文,甚至也有人呼作史诗。

一个作家所希望的只是创造一部伟大的作品:假使他对于批评文学不感兴趣,对于青年学子不负责任,他当然不十分注重这一类带着教育性的问题。他会把他的作品不论呼作什么。譬如法国作家高克多,他竟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呼作戏剧:不论是诗,小说,批评文字,甚至他制的线条画也呼作素描剧。但是这个究竟有些带着开玩笑的样子,假使一个作家的目的只在创造,那么,他又何必在文学名词上标新立异,混淆黑白?

即以中国现代的文坛而论,明明是散文,分行写了便算是新诗,明明是随感,因为中间有一个人的口述便变了小说:使一般青年简直闹得头昏眼花,结果是笑话百出。

至于小说的定义,前人的著作里也有过不少可供参考的议论,但是无论什么定义总有一种空洞广泛的弱点,各人凭着自己的见解,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解释,而关于最基本的条件,却反而忽略了。所以我觉得研究文学原理的人应当更从基本及浅近处着手,卖弄玄虚的本来是人类最大的罪人。

在《不朽的故事》里我曾经说过:“我常说,‘小说一定要有个故事。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的小说一定要是讲述一段有头有尾有情有节的事实,这和新闻纸上的记载会没有分别。我也不是说,小说是一篇加上渲染加上修改的新闻记载。‘故事的定义不容易下,即是把一切的东西写得活起来。写棵树,不一定说风来时它会摆动就完事,我们还得给它生命:非但会动,还要会活。写人不一定会动作会说话就完事,他还得会呼吸会思想。”《红楼梦》,《水浒传》,《三国志》等的所以不朽,便是因为有着“故事”。他们的故事是这样的动人,不论是读到了听到了,我们总能留着最深的印象,凭着记忆还可以辗转传述:旧剧里曾经把许多他们故事编成剧本,便可以证明他们的力量了。

伟大的作品因他们的故事而深入民间,因深入民间而不朽。即以西洋的文学而论,那么,荷马的史诗,但丁的《神曲》,蒲卡戚乌的《十日谈》,也都是靠着他们的故事。我们当然不能说一件作品的存在完全在于故事:文笔的功绩也不可抹杀。但是伟大的作品,每每是雅俗共赏的:狄更斯的小说有故事有文笔所以其影响流传千古,斐特的小说的文笔远超狄更斯,不过他的作品里没有常人所要求的故事,于是他只能受到少数人,虽然是精选的少数人的崇拜。歌德说过:

“内容人人看得见,涵义只有有心人得之,形式对于大多数人是一个秘密。”

有一般古怪的作家不喜欢多数人的欣赏——曲高和寡——但是家诵户传的热闹情景,究竟是一个最大的安慰,也是梦想的报酬。

无论如何,小说是一定要有个故事的。“故事与小说,内容与形式,正和针与线一样,我从没有听见过有什么裁缝只用针不用线,或是只用线不用针的”。这是亨利杰姆斯在他的小说的《艺术》里所说的。同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可以不必再怀疑的了。不过究竟什么是故事?我们倒要想法子来解释得明白。

亨利杰姆斯也叙过一件故事,他说,一位英国女小说家对他讲她一篇成功的小说的秘密。她有一次在巴黎走进她住居的公寓里,她正预备上楼梯,却看见楼下一间房门开着,里面住着的是一位教士的家庭,他们正好吃完饭,都围了桌子坐着。这一幅图画便深刻地印上了她的心怀,时间虽只一刹那,可是这一刹那却是一个最切身的经验。她了解了青年的形状与心理,她了解了宗教,她也了解了法国人。她于是把这些意思,具体化了,而创造了一个现实。

这一个现实,便是我所要说的故事。她决不只是一段事实的记载,她是一段事实的显现。譬如说,奸杀的新闻是我们时常在报纸上读到的,奸杀而至仇杀的新闻我们也常在报纸上读到,我们读了以后,我们心理所起的立刻的作用是意见,是判断,我们或则说他们可怜,或则说这事件是报应。但是当我们读着《水浒传》里的潘金莲的故事,我们心理所起的立刻的作用便一定不是理智的而是情感的了:我们自己会走进这故事里去,我们会跟了故事里边的人快乐,忿怒,畏惧。我们简直会忘记我们是在读着小说。这便是现实与事实的分别:显现与记载的分别:也便是故事与新闻的分别。

所以有了故事而文笔差一些,我们尚有补救的方法:而假使只是文笔好而没有故事,则小说便不成其为小说了。现在有几位杂志的编者鼓励作家根据切身经验的事实来写小说,也便是要他们从故事方面着手;不过我所要补充的,是作家们须把这些事实去显现在文字里,而不只是用文字去记载下来。懂了这个分别,我们便随处可以发现题材,随处可以把这些题材写成真正的小说了。

选自1936年《人言周刊》第2卷第46至47期“艺文闲话”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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