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偑玉
我成了邵府新娘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由喜娘扶了我下楼,到他家很大的灶间去行过“上灶礼”。我手握锅铲在锅内炒几下,喜娘在边上说了些好话,就算行礼了。这时,已备好很多的燕窝莲心汤,是向长辈送汤用的。我和洵美先吃,之后是喜娘将盛好的汤一碗碗送向祖母,洵美的生父母,嗣母和姑母。对祖母、生父母、嗣母还要送被头一对、枕头一条、门帘一条、鞋子一双,这是一定要全收的。对洵美的叔祖母、婶娘不单是送汤,还要托两盘东西,盘内是鞋袜衣料、绣花物品、香粉香皂等等。他们一定要拿两样盘内的东西。这做法称“送床筵”。
洵美嗣父前妻李氏所生有个姊姊,已有子女四人,住在娘家我的隔壁三间房中,她年纪较大,我以长辈相待,她虽是个很厉害的人,可和我还很处得来。我给洵美的姊妹兄弟都送了东西,给所有的男女老少佣人也都以新老远近顺序赏了东西。当天,新娘还要给来客所带佣人赏“喜封”,都是银元,还要是新的,上面贴了红“囍”字。这笔钱花了不少。
送汤、送床筵是近亲都要送的,东西送出不少,人家都客气不肯收,喜娘必须让来让去,最后请对方一定收下,所以喜娘和我的佣人也得了不少赏钱。
第二天,喜娘还陪我下楼向各位长辈请了安。最重要的就是请嗣母上楼来。她第一次来到新房,很和气,喜娘请她来行“开箱礼”,她客气地说:“不用的。”但这礼节还是要做一下的,她就在十六只箱子间随便看了一只就算了。这十六只箱子垒成四排,我特意订了一只红木靠椅,翻过身可成一矮梯子,专门为开箱用的。我的箱子都是整张牛皮或羊皮做的描金漆箱,很轻。大红漆底上用金描的花,里面结结实实地放满东西。为了这开箱礼,我又花了不少钱,其实又何必呢?省下些钱不是更好吗?这仪式大约是古时凶婆婆行出来的吧。
不光是我要花钱,男方也要赏女方的佣人,我家有老宅,祖母、几房叔叔、还有大娘,里里外外的佣人不知多少,祖母拿到邵家的“喜封”一千元,叫账房分派。我是大娘的人,大娘拿到二百元,其中我的保姆就得一百元。其余包括更夫、车夫在内大家分。这一千元“喜封”名叫“门包费”。姑母、姊姊结婚都是如此。直到我妹妹结婚,她与一中学校长之子结婚,因此就改良了,否则妹夫就娶不成老婆了!也由于时代和人物变化,免去了这些麻烦。
新婚期间我被叫着“新娘子”,名符其实开始在新组成的家庭中为人了。新环境下,我变得文文静静的,话也少说了。第三天过后,嗣母便回到她喜爱的二姑母家去住了,带了一位老年女佣去。二姑母住在茂名路的弄堂石库门房子里,房间又小又暗,我不懂为什么她愿意去?这也难怪她,青春年华没了丈夫,孤孤单单有个知己朋友也好减去心中的苦恼。我这新媳妇还未与她相投,她去了,我倒省了请安的一套。
结婚的第六天,男女双方约好行“会亲礼”。我和洵美是表姊弟,故双方的亲戚就是这班人,回门之礼就免去了。筵席设在永安公司大东旅馆楼上的大东饭店,一共十桌酒席,洵美的弟弟带来了留声机和唱片,留声机是老式手摇的,供四个女傧相及姊妹们跳舞用,在未开筵之前他们跳起舞来。大家闹着要新人参加,我才学会舞步,由洵美带着还可以试试,众人看了拍手叫好。我头戴珠花珠凤,身穿绣花衣裙,衣裙外加了一圈各色绣花飘带,下携小铃,故跳舞转身时,会发出悦耳的铃声。这衣裙飘带是邵家姑太特别绣制的,说是传家之物,其实京戏里装饰上也有用的,但在我这个家庭中像我这种装饰跳舞却是少见的。
过了六天,我可以静下来了,喜娘也走了,整理了一下送出去的东西清单和余下的东西,赏钱赏物结算下来当然超出了预算不少,但问题还不大,因为以后的生活稳定了,那就用不了许多钱的,两个人小家庭开支,何愁呢!
一星期后照相馆送来了结婚时摄的照片,其中有张合家照的,共十一个人。照片上的我眼肿,脸平,没有笑意。我的笑原是很讨人喜欢的。人家说我眼睛“花”,来奉承我。记得有次在外国照相馆拍照,外国摄影师也赞美了我的眼睛,便想摄出这种独特的眼神来,照了好些特写镜头,未成功,大约是灯光照明技术上还达不到理想效果。
朋友们以画志喜
我们的房子前面有同样的一宅楼。空着楼上,下面是个大会客厅,所以很清静,也没有小孩,连大人的讲话声也很少有。这样便感觉一天日子过得很慢。我不出去,也极少去看望祖母,消遣的事便是花在带来的一只芙蓉小鸟身上,给它打扫笼子,喂些小米、熟蛋黄等。洵美的妹妹每天来,两个人没有什么好玩,针线也不需要做,什么都齐备了。洵美经常出去,去书店,看朋友。他在法国画院里认识了几个画家,我最先见到的是常玉。
由画家介绍了几位画家,在我们结婚满月那天,洵美请这些朋友来看我,当然还请了志摩、达夫等文友,我们备了一席酒筵,是打电话叫莱馆将菜带来,由一位厨师来家烧的,极省事,无需家里佣人操办。
这些客人个个高谈阔论,别有风趣。我在娘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气氛,这是很热闹的一天。
这些人各有不同的特点,给我的印象很深,以后再见就很容易认出来。
江小鹣的身材瘦小,山羊胡子,苏州口音,但有法国派头,他曾为洵美雕塑了头像,洵美很喜爱,一直放在客厅里。可惜他后来去云南时,客死他乡。
张光宇无锡口音,小胖子,小爆眼,头发不多,圆头圆脸像个荸荠。他有两个弟弟:正宇和涵梅。正宇是一团和气,人到声到,门牙稍向前,他是个活络非凡的人,他和光宇、叶浅予都是漫画家。三弟涵梅则不然,不多言,也是位画家,因过继给人,故改姓曹。
叶浅予娶的是舞蹈家妻子,后同往外国。
刘海粟身材高大,有点常州口音。
王济远是个矮胖子,肚子大大的,大脸,稀稀的发在一边。常州人,也是个画家。跟王一起的汪亚尘也是画家,金鱼画得很好。
丁悚戴眼镜,尖嘴,是漫画家。儿子也画漫画。
徐志摩,身高,不瘦不胖,白皮肤,戴眼镜,很清秀斯文,他是位诗人。
在未入座前,他们都说应当画一幅画来祝贺我们的婚姻,刘海粟第一个拿起毛笔在一张宣纸上画了几笔成了一幅松梅图,以后每个人都画了幅画志喜。画西洋画的常玉用毛笔画了双松图:钱瘦铁以“神仙眷属”为名,画了水墨山水:腾固和丁悚画了漫画;王济远汪小鹣写了贺词。日本留学生、狮吼社的张水淇也留了画。后来又由正宇发起:“大家都画在一起不是更好吗?!”洵美找到一张扇面,于是每人画上几笔,便成了一幅山水画,有的添上鸟儿,有的添上树木的。最后志摩说:“我来写字吧!”他写了“洵美”二字停下来问我:“佩玉嫂嫂,还是称您‘茶姐好吗?”我同意了。以后,洵美朋友中惟有他总称我“茶姐”。这件诗人与画家合作的扇面,集各家才华,洵美视为珍宝。
这些人谈笑风生,兴致勃勃,饭毕又去书房领会了洵美书架上的书——洵美的书很多,做了一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来陈列——直到尽兴而散。
可惜这些画在日寇侵华我们逃难时不及搬出,不知流落何人之手?
编者:2002年9月嘉德拍卖会上竞出现了这些画作!值得一提的是在那本裱成“鸳鸯谱”画册中有一页是参加这次志喜聚会者的签名名单,他们是:徐志摩、陆小曼、戈公振、郁达夫、丁悚、倪贻德、乔文寿、江小鹣、汪亚尘、常玉、刘海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