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
……懂得幽默,是由于深的修养而来的。这是因为倘若目不转睛地正视着人生的诸相,我们便觉得倘没有幽默,即被赶到仿佛不能生活的苦楚的感觉里去。悲哀的人,是大抵喜欢幽默的。这是寂寞的内心的安全瓣。泪和笑只隔一张纸。恐怕只有尝过了泪的深味的人,这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
——鹤见祜辅:《说幽默》
我已经说到言志派和载道派的争论,似乎该说一段有关《论语》半月刊的事。有一回,我曾谈到这一件事,我说:让我来谈这故事,也许很适当,也许很不适当;这道理,徐舒兄一定很明白。当年,林语堂先生退出了《论语》社,转到《人间世》去;《论语》依旧由邵洵美兄接办下去。抗战胜利了,邵兄又把《论语》复刊了,他写信给我说:“你务必要写一篇稿子,因为你也是《论语》创刊初期的伙计。”不过,一提到了《论语》就连累及于“幽默”;幽默文字,实在不容易叫座;我后来写得很少,也就是这个原故。而《论语》中,最幽默的文字,首推《志摩与我》,却也知音人有限,并不叫座。
林语堂先生首先提倡“幽默”并非在《论语》时期,而是在《语丝》时期。林氏把Humour译成“幽默”,鲁迅先生就嫌这一译名容易被误解为“静默”、“幽静”等歧义。李青崖兄改为“语妙”,但“语妙天下”,并不包括动作在内。陈望道师译之为“油滑”,易培基先生说:“老子优骂”(骂人的艺术),都只代表了Hu-mour的一相。最完善的译语,该是唐桐候兄的“谐穆”:“谐”代表一面,“穆”也代表了一面,合起来恰是“幽默”的整体。不过林译已经流行了,也就没人去改正了:连鲁迅译鹤见的文字,也就沿“幽默”的旧译了。
“幽默”并不是独养儿子,他有几个兄弟:讽刺、俏皮、滑稽,性情稍有不同,面貌极其相似。人家说,他们是五福临门的孪生子,这一群兄弟,总之使你看了发笑就是了。你看了“幽默”微笑,看了“讽刺”苦笑,看了“俏皮”冷笑,看了“滑稽”狂笑:深浅或有不同,而其为笑则一也。朱光潜先生论诗说谐:“从理学观点看,谐趣是一种最原始的普遍的美感活动,凡是游戏都带着谐趣;凡是谐趣,也都带有游戏。谐趣的定义,可以说是,以游戏态度,把人事和物态的丑拙鄙陋和乖讹,当作一种有趣的意愿去欣赏。‘谐最富于社会性。艺术方面的趣味,有许多是某阶级所特有的;‘谐则雅俗共赏,极粗鄙的人欢喜‘谐,极文雅的人也欢喜‘谐,虽说他们所欢喜的‘谐,不必尽同。在一个集会中,大家正襟危坐时,每个人都有俨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彼此中间无形中有一层隔阂;但是到了谐趣发动时,这一层隔膜便涣然冰释。大家在谑浪笑涛中忘形尔我。托尔斯泰以为艺术的功用在传染情感,他们认为笑谑正是值得传染的情感……
《语丝》在北京创刊之初,也只是他们那一伙人的一时即兴之作,没有一定的文艺形式。到了周年纪念增刊上,他们才提到《语丝》的文体,他们那一伙人,有意无意之中,形成了一种文章风格,这种风格,比较注重风趣,对社会人生,采取了讽刺批评的态度。其间,就有着幽默的文字,而张定璜先生的答客问,便是幽默小品的佳构。《语丝》和当时的《现代评论》派相对垒:《现代评论》派绅士气味比较重,《语丝》这一群,“幽默”味儿浓得很。林语堂先生的《子见南子》便是幽默的作品。在那时期,林先生还有着“幽孔老二一默”的勇气的。
直到《论语》半月刊在上海创刊了,他们才大吹大擂,把“幽默”抬了出来:自此,林语堂以《论语》而传,《论语》呢,也以林语堂而传。虽说,《论语》社乃是十人合股的有限公司,而邵洵美自有权利据《论语》为独家财富的;但,一般人总把“《论语》——幽默——林语堂”看作是三位一体的。后来林氏自己创办了《人间世》和《宇宙风》,提倡闲适情调,说到了“幽默”,也还是和林语堂分不开的。(那时,欧洲那位幽默大师萧伯纳到上海来过。《论语》也刊了萧翁专号。)
文字要合上幽默的水准,本来不很容易的。《论语》第三期有一篇韩慕孙的《志摩与我》,那可说是《论语》一切文字中最典型的幽默作品,读者却又多看不懂,竟有人写信给《论语》社,说不应该刊用这类文字。“幽默僦怕碰上了“老实人”,把正面文章看反了,又把反面文章看正了,他们那么一老实,就把一点儿轻松的空气搅糟了。
因此,林氏提倡“幽默”以后,真正的幽默,不独货色无多,而且曲高和寡,只有从外国杂志上选刊了来的漫画,还能保持很高的水准。文学方面,走向两条大路:一条是讽刺的路,又一条是滑稽俏皮的路子。“九一八”以后的中国,乃是文化界最苦闷的时期,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那一时期,也是产生杂文时期,讽刺的笔调,流行得很广。《论语》的半月大事记,也是匕首式的冷嘲,使当局看了,哭笑不得的。但《论语》所以行销,还在于“雅俗共赏”(有时俗赏而雅不赏的)。属于《笑林广记》型的文字,有的述旧,有的翻新,有的搬译西洋幽默。这么一来,《论语》和基本股东之间的关系,渐疏渐淡,我们提到了《论语》,就想起了大华烈士、姚颖、何容这些先生来了。《论语》周年纪念刊上,鲁迅写了一篇纪念文,开头就说:“凡是《论语》所提倡的,都是我所反对的。”这就开始《人间世》与《芒种》的新命运了。
后来林氏主编了《人间世》,原意想由陶亢德先生把《论语》继续编下去;邵洵美他们表示反对,这就分了家了。当时,外间有一传说,说《论语》将由曹某继编,那也是一种幽默的谣言,却也有人相信呢。
邵洵美兄主编的《论语》,也起劲了一些时日;我还记得,有一期“鬼”的专号颇为精彩。可奈,滑稽的题材也容易搬完的,有时,连《笑林广记》上的旧话也搬了出来,还是撑不住场面的。那时,替《论语》写稿的一些朋友,也都移向《人间世》和《宇宙风》上去,连讽刺的味儿也冲淡了。(我知道有人会讽刺我,说我也曾替《人间世》写过一串稿子,不错,我开头替《人间世》写过稿子,那时,我和林先生还未分手呢。)在现代中国的刊物史中,《论语》的寿命,也算得很长的。沦陷期中,停了几年,抗战胜利又在上海复刊了,销数也算不错,销过三万多份。且说,那一时期,我也曾应各大学文艺会之请,先后作了一连串的讲演。有一回,我在一处文艺会演讲“幽默”的意义,那当然和《论语》的风行一时有关。我曾经这么说过:
看穿了人生的悲剧,寄与无限的同情,莞尔微笑,乃是“幽默”。如卓别林的影片,在狂笑中透过了一股冷气,使大家深深体味着人间世的苦辛。那个手拿歪手杖的穷小子,他永远是孤独地在飘泊;马戏班收场了,几辆马车远了远了,只见一片灰尘滚滚而去,他苍茫独立,莫知所之,你能不为之怆然泪落吗?他这种悲哀,发出的地方非常之深,但非出之于冷嘲,而出之于恳挚的爱和热情,于以造成他的艺术的顶点。
朱光潜先生也说:“谐是模棱两可的,所以诗在有谐趣时,欢欣与哀愁往往并行不悖。诗人的本领就在能谐;能谐所以在丑中见出美,在失意中见出安慰,在哀怨中见出欢欣。谐是人类拿来轻松紧张情境,和解脱悲哀与困难的一种清泻剂”。爱司曼在诙谐意识中说:“我们也常殚精竭思求世事恰如人意,到世事不尽如人意时,我们说,‘好,我们就在失意中求真乐趣吧!这就是诙谐。……‘对于命运开玩笑,是一种遁逃,也是一种征服,偏于逃遁者以滑稽玩世;偏于征服者,以豁达超世。滑稽与豁达总没有绝对的分别,却有程度上的等差。他们都是以‘一笑置之的态度应付人生的缺陷。豁达者在悲剧中渗透人生世相,他的诙谐出入于至性深情,所以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滑稽者则在喜剧中见出人事的乖讹;同时仿佛觉得这种发现是他的聪明,他的优胜,于是嘲笑以取乐;这种诙谐,有时不免流于轻薄。”
这一课题的讲演,我可能讲过三四回,也曾引用了开明文艺辞典的注解,那是欧美文士所常用的例子,即是“爬着也是黑点一甲乙两人在那儿闲看,那地板上有一黑点,甲说是黑点,乙说是黑壳虫,甲坚持自己的看法,乙也坚持自己的看法;正在争持中,那黑点爬动着,那乙便大声道:“你看,不是爬动了吗?你还说是黑点?”甲接着也大声回道:“爬着啦,也还是黑点!”不过,我引用这一著名的例,结果,还是失败的多。“幽默”不仅仅是滑稽,也不一定是讽刺,也不限于反语,它能引起我们发笑,可是它不仅仅使我们一笑便了。这一点,《论语》并不曾成功。鲁迅说:“林语堂是最不懂得幽默的。”然而林氏乃是幽默大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