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灯
Ⅰ
盛夏的午后有种很燥热的安静,风扇在头顶呼呼地搅动着空气,粉笔偶尔在黑板上划出尖锐的声音,像是一个充满了的气泡“突”地一声爆炸,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坐在第一排的宁珧专注地订正试卷,突然听见了第三排仲小然的声音:“……我要称颂我对邵亦景的爱!”宁珧立刻感到汗颜,她抬眼看看在黑板上努力捣腾几何图的数学老师,又小心侧过头看看仲小然。接着顿时醒悟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其实那句话还不算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邵亦景不是别人,而是站在宁珧正前方的数学老师……
宁珧无奈地摇摇头,正好对上坐在小然斜后方许攸的眼神。许攸正在打寒颤,很显然仲小然的话也一字不落地传入了他的耳朵。许攸看到宁珧后递给宁珧一个“拿她没办法”的眼神。宁珧笑了笑,又转回身,继续“批斗”面前的数学试卷。
许攸拽了拽小然的辫子:“怎么又爱他了?不是才说不爱他了吗?”
“他不是说明天开始放三天假吗?多么友爱的壮举!”
“放假又不是他决定的。”许攸觉得小然的逻辑有点混乱。
“大家不要在下面嘀嘀咕咕的!”邵亦景终于发飙。仲小然连忙摆出一脸“纯真”的样子,端端正正地坐好。
宁珧微微地笑,这个小然,难道不懂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吗?
许攸也坐端正,看着宁珧的背面。这个傻丫头,有一缕头发没梳上去啊。那丝头发轻轻荡在宁珧细长的脖子上,乖巧而美好。
今天小然又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知道邵亦景到底有没有听见。不过通过和小然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算明白了——再匪夷所思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不匪夷所思了。
小然不一直是这么一个无所顾忌的孩子吗?大大咧咧地说自己想说的话,突发奇想地去做一些荒唐的事。有时候自由得让人嫉妒,有时候自私得让人心疼。
——摘自宁珧日记
Ⅱ
“走吧。”宁珧来到仲小然的座位旁。
小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后座的许攸就问:“又要逃课?”小然回头:“什么‘逃课?你看看音乐课有几个人去上的?”“我啊。”许攸一脸乖宝宝样。小然白了他一眼,然后满脸阳光地拽着宁珧的袖子,“我们走吧。”宁珧目睹了仲小然变脸的全过程,有些发懵地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仲小然,愣了几秒才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小吃店内。小然一脸兴奋地拌着米线,宁珧则捧着一碗凉冰冰的桑葚刨冰。
“宁珧……”
“嗯?”
“我貌似……发现一个比较严肃的问题。”小然死死盯着米线,口气前所未有地认真,并且用筷子把米线拌得格外起劲儿。
“什么问题?”宁珧继续品尝着刨冰,她对小然这样突然一本正经的样子早已习以为常。
小然深吸一口气,大声朝旁边喊:“阿姨,这碗米线没有放米线啊!”
宁珧差点把刨冰喷出来,她看了看小然的碗里,有凉皮有海带还有花生米等等,就是没有米线。
“米线今天没有了。如果有我还能不放吗?”卖小吃的阿姨平静地说。
“可是,没有米线了还能叫米线吗?就像她的桑葚刨冰,没有桑葚还能叫桑葚刨冰吗?”小然据理力争。小吃店的阿姨笑了笑,权当小然在瞎闹。宁珧把刨冰含在嘴里,凉气慢慢布满了舌头,逐渐麻痹了味蕾。其实,小然瞎闹的时候也蛮可爱的。
这时,小吃店的推拉门响了一下,一个男孩逆着光出现在门口,影子投射在地上,模糊,颀长。宁珧不用抬头也能分辨出那个影子的所有者。因为有个词,叫感应。
“你不是说你不逃课吗?”小然笑眯眯地看着许攸,声音里带着挑衅。
“我是来补充能量的,为了更好地学习。”许攸径直走到柜台前,但似乎没看到什么想买的,就只拿了一瓶可乐。许攸用中指扣着可乐的拉环,“哧”地一声,可乐内的气泡冒了出来。许攸弯了弯嘴角,把拉环拿在手中,递到小然面前:“呐,可乐戒指,送给你了。”
小然看也不看:“不要,要送你送宁珧去。”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尴尬,宁珧只好假装没听见继续解决刨冰。小然看着宁珧窘迫的样子,暗暗地想这估计就是女生最隐忍的表达情绪的方式吧。
“我吃完啦!”小然放下筷子,拿了一张餐巾纸,“我们走吧!”
宁珧点点头,起身。其实小然也不笨,她这么说只是为了替宁珧解围罢了,不过由于小然平时比较喜欢“装傻”,这个小小的伎俩在大家眼里表现得如文章中的过渡句一样恰到好处。
“再见!”小然竟然还不忘跟许攸告别,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嗯,再见。”
宁珧回头看许攸,许攸微笑着对宁珧说:“再见。”
那个微笑就像是影片中的定格,停留在宁珧的视网膜上,传递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细细密密地刻上去。入木三分。
今晚我又看了一遍《光线消失的井池》,真的很喜欢。我很惊讶作为喜欢新鲜事物的射手座的自己,为什么会对一篇普普通通的故事喜爱到了执著的地步。毕小浪、颜徊、季节三个人都很可爱呢。可是为什么结局是悲伤?为什么要忘记?
——摘自宁珧日记
Ⅲ
天气一点点地热了起来,宁珧感觉这就像是一条ɑ值大与0的二次函数图像,随着时间的增加,不动声色地接近最大值。与之一同增加到最大值的还有小然的抱怨声:“好热!热死我了!教室应该装一台空调!不对,是四台大空调,教室每个角放一个!”
“宁珧你不觉得热啊!我快不行了!快热死在这个班了!”
宁珧回头看着小然:“我怎么可能不热。”由于调换座位,宁珧又坐回了小然的前面,这么近的距离显然又会被小然折腾得不得安宁。
“那……那你应该表现出来才对!”小然开始胡搅蛮缠。“我怎么表现?像你这样大呼小叫?”宁珧哭笑不得,“心静自然凉。”“静你个大头静!宁珧你那个‘喷壶借我用一下!”
喷壶……亏她想得出来,不过是个酷似喷雾花露水瓶的东西。
小然接过来往脸上喷了喷,水珠的蒸发让小然觉得一阵凉爽。宁珧突然觉得脖子一阵清凉,扭头一看,小然带着笑意问:“挺凉快吧?”
小然的眼睛很清澈。不知道用“清澈”这个词会不会显得老土,但是小然的眼睛的确很亮,像颗漂亮的黑色玻璃球。
宁珧还没反应过来,小然就加快了按喷头的频率,水喷了宁珧一脸。宁珧闭上眼睛微微感受着舒服。
“小然你不要老为害一方。”许攸漫不经心地说。
宁珧睁开眼睛,想看小然什么反应。小然愣了两秒,突然醒悟过来,想保持严肃但却憋不住笑,于是冲出了教室。
宁珧和许攸对望一眼:这孩子想干什么?
不一会儿,小然冲进了教室,手里的喷雾器是满满的,然后许攸的周围如同出现一支高压水枪,水哗哗地源源不断往身上喷,大有“秋风扫落叶”之势。
“别玩了,小然!你这样好幼稚!”
“幼稚就幼稚!”
宁珧看着小然和许攸,她发现小然精致的脸和许攸清朗的脸配在一块很和谐,1.65米和1.78米身高上的配合也几乎天衣无缝。似乎像一场角色扮演游戏,早就设定好男女主角只等着情节的发展来为他们的在一起做铺垫。
正在此时,小然与许攸的对话把宁珧从幻想世界拉了回来:
“小然你这个瓶子里的水从哪儿弄的?”
“女厕所……”
我想,像小然这样幸福而任性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几个,而像我这样成绩优秀其他平凡的孩子,在这个世界又会有几个。我得努力学习,不为别的,只为了别人会因为“成绩好”这一特点而牢牢记住我:有个叫宁珧的女孩子学习好。有个叫宁珧的女孩子不用花多少精力学习都会很好。我如果能像宁珧学习那样好该有多好。
这是我惟一拥有的东西,我不能把它弄丢。所以我得努力。只为了不被别人轻易忘记。
——摘自宁珧日记
Ⅳ
小然不知道又在闹什么别扭。谁知道呢,可能是小日子过得太“滋润”了,以至于没事找事了吧。宁珧想。“宁珧你陪我说话。”小然扯扯宁珧的衣服。
“好好。”宁珧一边答应着一边在草稿纸上演算着数学题目。“宁珧!”“你说啊,我听着呢。”宁珧一边向同桌演示解这道题的过程一边应着小然。
“宁珧你再写一个字我们就绝交。”小然开始放狠话。宁珧的笔在作业本的上方停滞了一秒钟,又继续飞快地运作起来。小然把指甲用力地掐进肉里,深呼吸,终于开始埋头做自己的事。下晚自习的时候,小然没有等宁珧,而是抱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然,你真的很自私。
许攸看着小然的背影,又看了看宁珧,无奈地笑道:“你们俩闹矛盾了?”“算是吧。”
“这孩子,竟然自己先走了。要不,今天我来代替小然做回护花使者?”许攸调侃道。宁珧轻轻地笑了。护花使者吗?明明知道他在开玩笑,为什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走吧。”许攸已经收拾好书包。
宁珧亦步亦趋地跟在许攸后面。这种情景很奇怪,自己像个小孩儿一样跟在许攸的后面,然而自己1.72米的身高又和小孩儿搭不上边。
出了楼梯,视野开阔了很多。宁珧和许攸并排走着,投映在地上的淡色影子显得很暧昧。许攸倒是很轻松的样子。宁珧不自在地想,他这么轻松,是不是因为经常和女孩子一起走呢?宁珧被自己空穴来风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有什么资格这样认为?自己又不是许攸的谁谁谁。仲小然才是吧?
“今天你和小然怎么了?”小然小然,又是小然。“没什么,她让我陪她玩,我没陪她,她生气了。”“……其实……”“其实什么?其实我就应该放弃学习时间陪她玩是不是?嗯?”
“小然她,你想听吗?”
“嗯。”
“小然从小就是个很倔的孩子。而且似乎小时候经常会被人忽视。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在草坪上乘凉,小然不安分地和另一个女孩分别在自行车上坐着玩。突然车子倒了,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那个女孩哇哇大哭了起来,然后她被别人抱走了,小然却自己爬了起来。其实那个女孩的车子压在了小然身上,小然应该更疼一些才是。别人没注意她,因为小然忍着没哭。”
“后来小然一直希望有个人在乎她,尽管从未说过这类话。因为是女孩子,所以家里人常常教育她要坚强,要变‘厉害,如果有人欺负她,就得跟别人打。小然是个很‘恶劣的人,呵呵。”
宁珧不说话,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还告诉你一件很搞笑的事,小然小时候,摔倒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望望,发现周围没人后就赶紧站起来,把衣服上的灰尘拍干净,因为衣服弄脏了会挨妈妈打。”许攸笑了起来,可宁珧分明捕捉到了那声音中夹带的难过。
“我……”
“所以,我一直想对小然好,一直想帮着她。可能是受到‘要坚强的教育,但又无法真正坚强,因此这孩子常常假装坚强,什么事总闷在心里。可我觉得,她的假坚强只不过想找到一个真正了解她的人来发现她是假装的。可能小然自己没意识到,但的确给我这种感觉呢。”
“你……很了解小然吧。”
“因为我是他哥,我不了解她谁了解?”许攸若无其事地回答。这个答案却让宁珧大跌眼镜。
“……哥?”
“她随妈妈姓,我随爸爸姓。爸爸妈妈当时觉得这样很公平。”
“呵呵……”宁珧附和地干笑着。原来许攸是小然哥哥,难怪对小然那么好。但还是觉得怪出乎意料的,毕竟宁珧总觉得这样的情节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出现。
“小然有你这个朋友是件很幸运的事,我希望——这只是我的意见,你不要计较小然。”许攸笑了笑,淡淡地说。
“嗯,我知道。”宁珧叹了口气。小然,你真是不知好歹。
到家之后,宁珧看着电脑的显示屏发呆,想着许攸和自己说的话,想着许攸和自己说话时的语气有着故意掩饰的伤感。有着对小然的宠溺,还有这个年龄男孩子特有的温柔,犹如春分到来时降临的温暖。
有深深浅浅的心动,以及牵扯出来的疼。许攸,我可不可以喜欢你。而你,又可不可以喜欢一个叫“宁珧”的女孩子?
当我看到小然灰着脸时,心就软了。算了,我要让着小然的,还是宠她吧。和她道歉,一定会没事的。
然后呢,小然对我说:“我们一起去买东西。”然后,不用再说什么,我们和以前一样。
——摘自宁珧日记
Ⅴ
“和好了?”许攸问宁珧。宁珧点点头,笑,我们不就这样吗,一会好一会恼的。“许攸!我好喜欢你!”小然心情一好,看什么都喜欢。许攸笑了笑:“肉麻。”“许攸,不仅我喜欢你,我还要代表宁珧喜欢你!”小然又开始胡说八道。
宁珧笑着,心想:许攸,我想我该放弃了呢。
我不再幻想一个叫“许攸”的男孩子会喜欢上一个叫“宁珧”的女孩子。
因为当小然说要代表我喜欢你的时候,我从你看我的眼睛里捕捉到的没有喜欢,而是有着与看小然的眼神一样的宠爱。当然,还不及小然。当然当然,我没有小然奢侈,不能够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这是我们三个人的时光,我要好好珍惜。然后让它无可取代地成为我高中三年中最美的时光。
编辑/苗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