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周昭王南征,其对象是楚或荆。文献中楚有四义,在人文地理的含义上,楚有二义,一指芈姓楚国,二指南方楚蛮。楚蛮的历史要早于楚国,西周之时,楚国与楚蛮并存,楚国小而楚蛮大。昭王南征之楚,不可能是楚国,亦非是殷商遗民或荆国,只能是楚蛮。《令簋》和周原甲骨中的楚伯,亦当为楚蛮之首领,不可释为楚国。
关键词 昭王南征 楚蛮 楚国
〔中图分类号〕K2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2-0159-05
周昭王南征,是西周史上的一件大事,其事见于《左传》、《吕氏春秋》、《楚辞》、《竹书纪年》等文献。一般认为昭王南征是伐楚,出土金文中亦屡见昭王南征楚荆事,因此昭王南征亦与早期楚史和楚文化研究有极重要的关系。但这样一件西周史和楚史上的重大事件,却因为周人的隐讳而蒙上了重重迷雾。周昭王南征虽然一度取得重大胜利,但最后却是丧师殒命,古本《竹书纪年》:“周昭王十九年,天大曀,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又云:“周昭王末年,夜有五色光贯紫微,其年,王南巡不返。”
①这样的结果当然很不光彩,故周人讳言其事。《史记》卷4《周本纪》:“昭王之时,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死不赴告,讳之也。”由于周人的掩饰,昭王南征一事便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中,文献记载多语焉不详,金文中亦只见获得胜利的昭王十六年第一次南征,因此学者便主要依据金文资料来进行分析,如唐兰先生早年即依据昭王时期的铜器铭文资料对昭王南征作过较详细的探讨②,后来尹盛平穷搜金文,以金文来复原昭王南征的情形③,黄锡全等学者则主要依据安州六器铭文探讨昭王南征④。本文拟在学者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周昭王南征楚荆一事再作考察,主要考辨昭王南征之对象。
一、昭王南征对象非楚国辨
考辨昭王南征,首先要弄清南征之对象究竟是谁。文献记载中,昭王南征的对象是“楚”或①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6页。又本文所引《竹书纪年》均出自此书,不另注。②唐兰:《论周昭时代的青铜器铭刻》,《古文字研究》第二辑,中华书局,1981年。
③尹盛平:《金言语昭王南征考略》,《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二辑,三秦出版社,1995年;又见尹氏著《西周史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④黄锡全:《湖北出土商周文字辑证》,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刘礼堂:《关于周昭王南征江汉地区有关问题的探讨》,《江汉考古》,2000年第3期。
“楚荆”、“荆”:
《左传》僖公四年: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古本《竹书纪年》:周昭王十六年,伐楚荆,涉汉,遇大兕。
今本《竹书纪年》:(昭王)十六年,伐楚,涉汉遇大兕。
今本《竹书纪年》:(昭王)十九年春,有星孛于紫微,祭公、辛伯从王伐楚。天大曀,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王陟。
金文资料中,昭王南征的对象亦是“楚”或“楚荆”、“荆”:
《令簋》:唯王于伐楚伯,在炎。(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释文》4300、4301,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出版,2001年;华中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编:《金文引得》5038,广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按《令簋》铭文无绝对纪年,其年代有成王、康王、昭王三说,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认为《令簋》系成王时器;唐兰则认为《令簋》系昭王时器,说参唐兰:《论周昭王时代的青铜器铭刻》,载《古文字研究》第二辑,中华书局,1981年;王光镐则据类型学从器型上考证《令簋》系昭王时器,说见王光镐:《商代无楚》,《江汉论坛》,1984年第1期;彭裕商则据从纹饰、铭文字体、辞例诸方面断为昭世,参彭裕商:《西周青铜器年代综合研究》,巴蜀书社,2003年,第257、258页。)
《馭簋》:馭從王南征,伐楚荆,有得,用作父戊寶尊彜。(注:《释文》3976,《引得》4850。)
《過伯簋》:過伯從王伐反荆,孚金,用作宗室寶尊彜。(注:《释文》3907,《引得》4819。)
《鴻叔簋》:鴻叔從王員征楚荆,在成周,作寶簋。(注:《释文》3950、3951,《引得》4843。)
《鼒簋》:鼒從王伐荆,孚,用作簋。(注:《释文》3732,《引得》4703。)
《墙盘》:宏鲁昭王,廣能攴楚荆,唯寏南行。
(注:《释文》10175,《引得》5411。)
据学者研究上述诸有铭铜器,除《墙盘》外均系昭王时器,所叙系周昭王南征事(注:唐兰:《论周昭王时代的青铜器铭刻》,《古文字研究》,第二辑。),所记昭王南征之对象,亦是“楚”或“荆”。
后世楚通荆,我们在这里暂且不考虑荆、楚关系的产生及演变,只依荆、楚相通来讨论“楚”。文献与金文均表明,昭王南征的主要对象确实是“楚”。但这个“楚”,到底是指什么,却是需要详加考辨的。一般认为,这里的“楚”指楚国,但这个认识恐怕有问题,因为“楚”并不是只有“楚国”这一个含义。清代朴学主张“读书先识字”,张之洞说:“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注:张之洞撰、范希曾补正:《书目答问补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58页。)。因此,欲明辨昭王南征之对象,需先对这个“楚”下一番训诂的功夫。
检索文献,“楚”字大抵有四义,一是指某种野生林木,《诗经》卷一之三《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郑笺:“楚者,杂薪之中尤翘翘者。”类似用法在《诗经》中多见,如“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唐风•葛生》),“绸缪束楚,三星在户”(《唐风•绸缪》),“交交黄鸟,止于楚”(
《秦风•黄鸟》),“扬之水,不流束楚”(《王风•扬之水》,此句又见于《郑风•扬之水》),“楚楚者茨,言抽其棘”(《小雅•谷风之什•楚茨》)。从《诗经》所述来看,楚是一种分布很广的野生林木,不仅南方,北方地区亦多见。二是指中原某些地区,《左传》隐公七年:“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僖公二年:“诸侯城楚丘而封卫焉”;襄公十年:“宋公享晋侯于楚丘”;昭公二十二年:“王师军于京楚”。这些楚丘、京楚,皆在中原,而这些地方以楚为名,可能与楚木有关,为中原地区的楚木丛生之地(注:王光镐:《商代无楚》,《江汉论坛》,1984年第1期。)。三是指楚蛮,《史记》卷40《楚世家》:“而封熊绎于楚蛮”,《楚世家》又记楚熊渠称雄江汉,封其三子为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可知楚蛮为商周时代的一大部族,其历史早于芈姓楚国,而楚国则是在楚蛮之地发展起来的,后来楚通荆,故楚蛮又称荆蛮,但文献中一般多见荆蛮而少见楚蛮,如《诗经》中屡有“荆”和“蛮荆”之称,《国语》、《吴世家》、《齐世家》、《汉书》、《竹书纪年》等均称荆蛮。四是指楚国,周成王之时,始封熊绎为诸侯,自此始有芈姓楚国,而芈姓与“楚”发生交集,亦当自熊绎受封始,此前芈姓一族无楚人、楚族之称。
在人文地理的意义上,“楚”则有二义,一是指芈姓楚国,二是指南方楚蛮。熊绎的封地在楚蛮之地,因此楚蛮与楚国是有交集的,后来楚国与楚蛮合为一体,楚蛮尽数融入楚国,因此,楚国与楚蛮二者,便不大分得清楚。按西周及东周早期时,尚是楚国与楚蛮并立的局面,此时楚国小而楚蛮大,楚国在楚蛮之内;到了东周时,楚蛮尽为楚国所并,楚国奄有南方之地,而楚蛮无踪矣。由于东周时楚蛮消失无踪,只有楚国而无楚蛮,于是人们便不免下意识地认为文献中的“楚”必是楚国,其实西周时期,楚蛮与楚国共存于世,而且此时的楚蛮要比楚国大得多。因此,周昭王南征之“楚”,需考察到底是楚蛮还是楚国。
流行说法指昭王南征之“楚”为楚国,此说最早出现于东汉,《楚辞•天问》:“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东汉王逸注:“言昭王背成王之制而出游,南至于楚,楚人沉之,而遂不还也。”考王逸之言,是以为昭王南征之楚为楚国,而后世学者,亦多信此说,于是昭王南征楚国几成定论。
然昭王南征楚国一说,实有不可解之处。其一,昭王南征的规模很大,《墙盘》说是“奋伐荆楚”,《竹书纪年》则说昭王“丧六师于汉”,可知昭王南征是尽起六师,倾力南下,则其对手必然相当强大。但周初之时,楚国位卑国小,周封熊绎时,“封以子男之田”,楚武王亦曰:“乃以子男田令居楚”(注:《史记》卷40《楚世家》。),爵称是周爵中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