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发与淬厉:民族精神发展的不同时代特点

2008-12-29 00:00:00陈其泰
人文杂志 2008年2期


  内容提要:中华民族的演进经历过国势强盛、统一规模发展的上升时期,也经历过国势衰落、民族生存面临危机的时期,民族精神的提升和发展有不同的特点。在上升时期,民族精神勃发,其主要特点是,催发、增强有利于社会前进的积极因素,如在西汉时代;在民族遭受挫折和危机时期,民族精神受到磨练、淬厉,其主要特点是,批判、扫除阻碍社会前进的落后腐朽的东西,在危难之中寻找新的出路,如在清朝嘉庆、道光时代。
  关键词 民族精神发展不同时代特点 推进国家统一 贾谊 董仲舒 探求救亡之路 龚自珍 魏源
  〔中图分类号〕K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2-0143-08
  
  一、民族精神的内涵和不同的时代特点
  
  在世界各大文明古国中,中国是唯一文明长期延续、没有中断的国家。中华民族的发展走过了几千年的漫长路程,在历史上创造了灿烂的文化,经历过国力强盛、经济显著发展的时代,也经历过衰弱、分裂,遭受严重劫难的时代,民族精神是在历史长途中鼓舞我们民族创造辉煌、战胜劫难、实现衰而复振的强大思想动力和精神支柱。弘扬和培育民族精神,在今天对于推进建设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具有重大的意义,我们史学工作者责无旁贷的任务是:发掘、总结和阐释历史上民族精神的表现和作用,拿出有生动内容和理论价值的研究成果,来教育、激励广大群众。首先是如何理解“中华民族精神的内涵”。对此,一些学者经过探讨,各自作了概括。如张岱年提出,《周易大传》的两句名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就是凝结了中华民族的基本精神。
  (注:张岱年:《张岱年文集》第6卷,清华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490页。)方立天则把民族精神的内涵概括为五项:①重德精神;②务实精神;③自强精神;④宽容精神;⑤爱国精神。(注:方立天:《民族精神的界定与中华民族精神的内涵》,《哲学研究》1991年第5期。)这两种概括在学者的研究成果中是有代表性的。近年来党和国家领导人对民族精神也作了精辟的论述。江泽民在党的十六大报告中,概括中华民族精神是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团结统一精神,热爱和平精神,勤劳勇敢精神,自强不息精神。胡锦涛在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报告中,进一步概括中华民族在抗日战争中表现出来的伟大精神是:民族自尊意志,民族英雄气概,民族自强意识,民族团结精神,民族创造力量,民族奉献精神。我认为,党中央文件的论述与学者所作的概括是相通、相符的,并且深刻地启示我们:“中华民族精神”既有其核心的内容,又有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和不同环境中多样的表现,研究者应当从历史进程中深入探讨民族精神的提升和发展。其次,中华民族的发展又走过曲折复杂的道路,有过汉唐盛世,有过南北朝、五代的分裂和宋、辽、金政权的对峙,最后重归统一,有过清代实现多民族的空前统一,以后清朝衰落,中华民族饱受帝国主义侵略、凌辱、宰割的时期。国家处于兴盛或衰弱,统一或分裂的不同时期,民族精神经受了不同的锤炼、洗礼,其表现和提升当然有不同的特点,对此应该认真地进行探讨和总结。
  
  二、国家兴盛时期:民族精神的勃发
  
  这里以汉朝为例。
  好比青年时期是人生朝气蓬勃的年代一样,在中华民族进化史上,汉朝也是这样一个富有活力、成长迅速的重要时期。中国中古时代的政治设置、典章制度、思想观念、学术文化的基本格局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我国今日的辽阔版图,是在汉朝奠定的。作为中华民族主体的汉族也是在汉朝形成,并且以这强盛朝代名命的;当今世界各国也都称我们的语言、文字、学术,为汉语、汉文、汉学。汉朝先后产生了为数不少的有作为的君主、贤能的大臣、骁勇的将领、出色的思想家和学者,他们在平民大众终日劳作的基础上,促使汉朝保持上升和强盛的局面达一个半世纪以上。在这样的上升时期,民族精神的提升突出地表现在政治家、思想家为安邦治国多方谋划,重视借鉴历史的经验教训,为推进国家的兴盛作出卓有成效的努力。《汉书》中总结的西汉人士“引义慷慨”(注:班固:《汉书•爰盎晁错传》。),就是指这些贤臣杰士富有智慧,善于议论国家的政治得失,勇于慷慨陈言。当时处于秦亡汉兴的历史转折时代,汉初思想家们所面临的重要课题是:如何总结秦亡教训?刚刚建立的西汉政权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治国方针?如何解决经济上凋敝、政治上藩国割据势力膨胀这些严重的社会矛盾?陆贾、贾谊等人都作出了出色的回答,为扭转汉初社会凋敝局面、推动国家走向兴盛作出贡献,表现出高度的爱国思想和政治智慧。《新语》作者陆贾是刘邦有远见的谋士,他不顾忌刘邦素厌儒生而时时称说《诗》、《书》,
  并敢于直率地讲出“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的道理。《新语》一书,就是应刘邦的要求,“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而作的。陆贾以“秦任刑法不变”招致灭亡的事实向他敲起警钟,并提出“文武并用,长久之术”的治国主张。即强调要由武力征战转为讲求治国的方法,由秦的严酷政治转为宽省政治。这对于汉初政权来说,实在具有存亡攸关的意义。因此《新语》一书大受激赏,“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注:《汉书•贾谊传》。)陆贾的主张深刻地反映了汉初社会休息民力、恢复生产的紧迫要求,奠定了汉初几十年间“无为”政治的理论基础。至东汉初年王充仍对陆贾作了高度评论,称他:“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观。鸿知所言,参贰经传,虽古圣之言,不能过增。”(注:王充:《论衡•案书篇》。)贾谊后来居上著有《过秦论》、《治安策》等名文。《过秦论》深刻总结了秦朝灭亡的教训,秦原先因法度修明、实行耕战政策而强盛,但在统一全国以后却违背了人民要求发展生产、恢复民力的愿望,实行穷兵黩武、严刑峻法、残酷剥削的政策,“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故其亡可立待也。”“(陈陟)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政治搞坏了,攻势就会变成守势,兴盛就会转向灭亡。此后,“过秦”长期成为西汉人物关注的问题,一再警示当权者要避免重蹈秦亡之覆辙,要体恤民众疾苦,奖励农业生产,制定有效治理国家之策。贾谊又在《治安策》中为民众的疾苦和国家潜在的危机而“痛哭”、“流涕”、“长太息”,认为民众遭受苛重的剥削、财富占有者的奢侈挥霍,与藩国割据和匈奴入侵同样构成对国家的威胁。他说:“今背本而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将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疑者并举而争起矣,乃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注:《汉书•食货志上》。)其他《史记》、《汉书》中所载晁错《论贵粟疏》、贾山《至言》,以及赵充国向宣帝提出安辑西羌、屯田河西的策略,谷永向成帝谏议废除淫祀等,都是西汉一代大论议,表现出汉代一批社稷之臣和贤能之士,为了谋求治国安邦之策、解决社会前进中遇到的难题,敢于慷慨议论、仗义执言的崇高精神。
  汉代兴盛时期民族精神的勃发又表现在:推进国家统一,增强民族凝聚力。国家统一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削弱诸侯王的势力。西汉初年,有“异姓诸王”韩信、彭越等七人。汉高祖采取断然措施,先后予以废除。当时为了利用同姓子弟藩屏汉室,又分封了一批“同姓诸王”。王国大者“跨州兼郡,连城数十”,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贾谊在《治安策》中强烈地要求解决藩国势力膨胀、威胁国家统一的问题,指出当时形势是,“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腰,一指之大几如股”;处置的办法就是,“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注:《汉书•贾谊传》。)贾谊所建议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实际上成为西汉政权加强国家统一、解决藩国割据势力的指导方针。继贾谊之后,晁错屡次向文帝建议削夺诸王的封土。景帝时,吴国跋扈,晁错又上“削藩策”,说:“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注:《汉书•荆燕吴传》。)晁错当时官御史大夫,坚决主张削落,遂使自己置身于中央政权与藩国势力矛盾的焦点,随时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他的父亲警告他“刘氏安矣,晁氏危矣”,并饮药自杀,这也没有使晁错动摇。吴楚七国起兵就以讨伐晁错为借口,结果晁错被误杀,但他在历史上留下了英名,如班固所评价的,“晁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错虽不终,世哀其忠”,(注:《汉书•爰盎晁错传》。)赞誉他是忠诚于国家利益的政治家。平定七国之乱以后,景帝损黜王国官制及其职位,降低诸侯王权力,规定诸侯王不再治民,从此国家统一得到显著加强,至武帝时,采用主父偃的建议,实行“推恩令”,即允许诸侯王以“推恩”的名义,将王国的土地分给子弟为列侯,藩国强大难制的局面至此进一步解决,实现了“强干弱枝”,中央集权力量得到了巩固。贾谊、晁错、主父偃都堪称是为国远虑的忠诚之士,他们的主张深刻地反映了巩固国家统一的时代要求,因而推动中华民族走向强盛。
  
  在意识形态上构建适应巩固国家统一和大有作用政治需要的学说体系,是汉代兴盛时期民族精神勃发的第三项突出表现。这就是董仲舒阐释的春秋公羊学理论体系。董仲舒在汉景帝时任朝廷《春秋》学博士,汉武帝建元元年(前140),他向武帝建议“独尊儒术”,为汉武帝所采纳,代表了朝廷政治指导思想由汉初的无为政治向武帝时代大有作为政治的转变。董仲舒构建的学说体系是在孔子学说基础上进行再创造的春秋公羊学,所著《春秋繁露》一书即为其集中的成果,在当时得到君主的信重,朝臣的尊崇,成为一代显学。《汉书•董仲舒传》言,“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宋代胡安国则谓,“武、宣之世,时君信重其书,学士大夫诵说,用于断狱决事”。(注:据皮锡瑞《经学通论》卷四“春秋”所引,中华书局1959年版。)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学说何以能如此紧扣时代的脉搏,其真谛何在?举其要者,约有三端。其一,提倡“大一统”。《春秋公羊传》开宗明义解释隐公“元年春王正月”经文,说:“元年者何?君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以上强调尊奉天子的地位、维护国家的统一,是《春秋经》的第一要义。国家统一本来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汉武帝时代统一达到空前规模,亟须大力巩固,董仲舒的学说即力倡“大一统”原则,适应时代的需要。他在《天人三策》中向汉武帝陈言:“《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春秋繁露》中对此作进一步的发挥,说:“《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又说:“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注: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正是大力强调尊奉天子、维护国家统一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其二,主张“改制”、“更化”。董仲舒的公羊学又是改制的哲学。他在《天人三策》中说:“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春秋》受命所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也。”这是以《春秋》之义论证汉代必须改制更法。《春秋繁露》中论述的“通三统”、“张三世”两大命题,则为改制说提供历史的和哲理的依据。“通三统”言夏、商、周三代朝代不同,历法、服色、建都、制度各不相同;“张三世”言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分为传闻世、所闻世、所见世,阶段特点各异,证明历史是变易、发展的。故《汉书•董仲舒传》云:武帝“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林孝廉,皆自仲舒发之”。实际上,汉武帝时代实行的收相权,行察举,削王国,改兵制,设剌史,统一货币等政治、军事、经济制度上的重要措施,都与春秋公羊学的改制、更化观点相适合。其三,阐发促进各民族融合的进步的民族观。《春秋公羊传》变易、进化的“三世”历史观中,包含着对民族问题的宝贵的进步观点:从文化上、道德上,而不从种族上来区分“诸夏”与“夷狄”,视二者是可变的概念,而非凝固不变,“诸夏”与“夷狄”都可以向更高文化水平前进,民族之间的关系将越来越密切。在汉代,居住在中原地区的汉族已发展到更高水平,具有更加强大的影响力,周边的少数民族明显地表现出对中原地区的向心力,春秋公羊学开明的夷夏观正能对推进民族关系发展发挥重要作用。董仲舒对公羊学的理论作了深刻的阐发,使之更加光彩焕发。吴、楚两国在春秋初年处于落后地位,被视为“夷狄”。至鲁宣公十二年(前597)邲之战,《春秋》却记载曰:“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邲,晋师败绩。”鲁哀公十三年(前480)诸侯各国黄池之会,吴被称为“子”,作为中原盟主,与晋侯地位等列。随着时代演进到更高阶段,楚、吴两国在文化上、道德上大为提高了就不再被视为“夷狄”之邦,而与诸夏同列。《春秋繁露•奉本》阐释说:“春秋之常辞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至邲之战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黄池之会,以两伯之辞,言不以为外,以近内也。”董仲舒阐释的“诸夏”与“夷狄”可以互相转化、“夷狄”在文化上提升了,就应当加以表彰的观点,既是对西汉民族关系前进的反映,同时也昭示了中国境内各民族关系越来越密切的美好前景。冯友兰指出,汉武帝时,司马相如奉使西南夷,晓谕巴蜀的一部分搢绅先生,讲解巴蜀原先是“夷狄”,处于落后地位,因为接受了中原文化,所以才成为今日搢绅所谓中国,对于现今尚处落后地位的西南夷,也应当帮助他们提高到中原文化的水平,以及讲汉武帝对各少数民族采取“兼容并包”、“遐迩一体”的政策,同样是发挥春秋公羊学之夷夏观来有效地解决问题。(注: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中册,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7页。)董仲舒的理论,司马相如的晓喻,都推进了汉代民族关系前进的历史趋势。
  
  三、国势衰落时期:民族精神在淬厉中提升
  
  历史的道路是曲折的。中华民族的演进经历过国势强盛、统一规模发展、国家得到有效治理的上升时期,也经历过国势衰落、社会动荡、外敌侵凌、民族生存面临危机的时期。在上升时期,全社会呈现活跃的创造力,政治家、思想家的作为和言论表现出高度的智慧,民族精神勃发,其主要特点,是催发、增强有利于社会前进的积极因素;而在民族遭受挫折和劫难时期,民族的创造力、生命力并没有中绝,民族精神的提升是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其主要特点,是批判、扫除阻碍社会前进的落后腐朽的东西,重新激活民族的健康力量,在危难之中为国家寻找新的出路。我们可以用国势衰弱的清朝嘉庆、道光年间为实例来作分析,生活在这一时期的杰出思想家龚自珍曾写有著名诗句:“廉锷非关上帝才,百年淬厉电光开。”
  (注:龚自珍:《己亥杂诗》,《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09页。)原意是说他的思想批判锋芒并非先天而得,而是后天经历实际生活中的严酷磨练而成的。我们恰好借用来概括处于困境中民族精神提升的特点——经过灾难与挫折的磨练淬厉,中华民族重新发扬了自强不息、团结奋斗的光荣传统,勇于与恶势力抗争,因而战胜劫难,衰而复振,使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在嘉道时期,面对着社会弊病丛集,出现了一批“经世派”人物,包括林则徐、陶澍、贺长龄、包世臣、黄爵滋等,他们或是致力于兴利除害的行政措施,或是针对现实问题提出多项建言,表现了可贵的爱国济民、勇于任事、经世致用的精神,堪称是民族优秀文化传统哺育、造就的有作为的人物。在这一群体中,见识尤为卓越,言论尤为犀利,因而在近代产生最为深远影响者,则数龚自珍及其挚友魏源,他们提出的思想主张,最能体现处于国势衰颓的逆境中,民族精神如何经由磨砺、考验而得到提升。
  一为唤起危机意识。
  清朝统治由盛而衰的变局,始于乾隆末年。在此之前,清朝曾经历了所谓康乾“盛世”,特别是乾隆帝以“十全老人”(十全指乾隆时期有平准噶尔、平大小金沙等“十大武功”)自诩,朝野一片颂扬。然而至乾隆末年,清朝统治已经内囊空虚,皇帝、贵族、大官僚奢靡挥霍无度,吏治极其腐败,贪污贿赂公行,土地兼并恶性发展,许多农民被迫离乡背井,成为“流民”流徒各地,数量巨大,嘉庆元年(1796)爆发的白莲教起义时间持续达九年余、蔓延地区达五省,清朝统治者为了镇压起义,疲于奔命,耗费了巨额资财,至此更造成严重的财政恐慌。现实社会已经危机四伏,朝野人士毫不警觉,依然做着昔日“盛世”的旧梦,加上实行严酷的文化专制,大兴文字狱残酷迫害汉族人士,更使士大夫噤若寒蝉,不敢探究、议论现实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唤起危机意识、警告“衰世”已经来临,以急图改弦更张、另找出路,便成为国家命运最紧迫的课题。龚自珍、魏源正是无所畏惧,满怀爱国的至诚和“以天下为己任”的历史使命感,揭露统治阶级的腐朽,封建专制制度的祸害,社会危机的深重。诚如梁启超所论:“龚、魏之时,清政府既渐陵夷衰微矣,举国方沉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5页。)龚自珍著《平均篇》,表达对社会危机的敏锐观察和警告。他分析由于土地集中恶性发展,造成贫苦农民丧失土地,生计无着,这种财富占有的严重不均,正是社会危机的根源:“浮不足之数相去愈远,则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千万载治乱兴亡之数,直以是券矣。……贫者日愈倾,富者日愈壅。或以羡慕,或以愤怨,或以骄汰,或以啬吝,浇漓诡异之俗,百出不可止,至极不祥之气,郁于天地之间,郁之久,乃必发,为兵燹,为疫疠。生民噍类,靡有孑遗,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其始,不过贫富不相齐之为之尔。小不相齐,渐至大不相齐;大不相齐,即至丧天下。”(注:《平均篇》,《龚自珍全集》,第78页。)只有对清代嘉、道时期严重的土地兼并和流民问题有敏锐观察和深刻体验,才会发出如此沉痛的呼号!他深刻地揭露了专制君主仇视、摧残天下之士的实质。他指斥封建皇帝是“霸天下之氏”,对众人“震荡摧锄”以建立其淫威,“其力强,其志武,其聪明上,其财多,未尝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号令,去人之耻,以嵩高其身;一人为刚,万夫为柔,以大便其有力强武”。(注:《古史钩沉论一》,《龚自珍全集》,第20页。)甚至爆发出“居民上,正颜色,而患不尊严,不如闭宫庭”(注:《乙丙之际塾议第二十五》,《龚自珍全集》,第12页。)的有力抗议!他继承了清初黄宗羲反封建的民主意识,把它推向新的高度,因而揭起了近代思想解放的序幕。龚自珍抨击封建专制的开创意义还在于:他已经达到更深的层次,即伦理道德范畴分析专制主义为害的酷烈,扼杀人的创造力,泯灭人的个性。天子“南面而权尊”,“唯吾意之所欲为”,“天下无巨细,一束于不可破之例”,“约束之,羁縻之”。(注:《明良论四》,《龚自珍全集》,第34—35页。)结果等于把整个社会放在独木之上,用长绳捆绑起来。“俾四肢不可以屈伸,则虽甚痒且甚痛,而亦冥心息虑以置之”。由此他引导人们认识封建专制的“条例”、“制度”严重扼杀人们创造力的发挥,阻碍社会的进步,明确呼吁破除“一切琐屑牵制之术”,“救今日束缚之病”!他斥责在君主专制淫威和光凭资历决定升迁的诠选制度下形成了腐败恶浊的官场风气:官僚集团的心理特点是献媚营私、丧失廉耻。越是身居高位,越是无耻献媚取宠,“官益久,则气越媮;望愈崇,则谄愈固;地益近,则媚亦益工。至身为三公,为六卿,非不崇高也,而其于古者大臣巍然岸然师傅自处之风,匪但目未睹,耳未闻,梦寐亦未之及。臣节之盛,扫地尽矣。”(注:《明良论二》,《龚自珍全集》,第31页。)魏源也对时局的危险和国家的命运忧心忡忡,认为当时社会最大的危险是统治集团昏聩,人材空虚,对于百孔千疮的社会问题毫无应付的办法。他揭露当时社会已病入膏肓而统治者依旧奢侈享乐的黑暗情景:“岂天地生材之心久而息乎,抑人力物力久而爱其宝乎?冈陵川阜,与宗社之培植,相摩荡,相推移,滃勃郁积,日出而不穷,奚其息也,奚其爱也?疆窭未亏,人民未变,水土未絪;糟者自糟,实者自实,玉者犹玉,酒者犹酒;穹然者犹穹然于上,颓然者犹颓然于下,林林总总者犹日奔攘于侧;问其光岳之钟,则刍灵矣;问其山泽之藏,则枵朽矣”。由于当权者长期压制剥削民众、摧残人材的结果,社会已到了快要崩溃的地步,日益沦为穷困处境的民众随时有爆发反抗的危险,国家的精气、民族的生机被扼杀殆尽。他沉痛地呼吁人们正视衰世到来的现实,警告亡国的危险就在眼前:“稽其籍,陈其器,考其数,诹诸百执事之人,卮何以漏?根何以蠹?高岸何以谷?荃茅何以莸?堂询诸庭,庭询诸户,户询诸国门,国门询诸郊野,郊野问诸四荒,无相复者;及其复之,则已非子、姬之氏矣。”(注:魏源:《默斛下•治篇十一》,《魏源集》,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65页。)深刻地指出清朝腐败的统治必然导致易姓亡国的惨剧,同龚自珍所作的“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的论断完全相一致。
  
  二为倡导变革图强。
  嘉道年间的时代主题,是立志改革,变易旧规,救治种种社会弊疾,变革旧制度,挽救危机,寻找自救自强之路。龚自珍、魏源对这一方向的认识,比同时代人更加深刻,站在更高的高度,因而成为近代改革派的前驱。龚自珍精辟地总结出变革是历史的必然规律:“夏之既夷,豫假夫商所以兴,夏不假六百年矣乎?商之既夷,豫假夫周所以兴,商不假八百年矣乎?无八百年不夷之天下,天下有万亿年不夷之道。然而十年而夷,五十年而夷,则以拘一祖之法,惮千夫之议,听其自陊,以俟踵兴者之改图尔。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抑思我祖所以兴,岂非革前代之败耶?前代所以兴,又非革前代之败耶?何莽然其不一姓耶?天何必不乐一姓耶?鬼何必不享一姓耶?奋之,奋之!将败则豫师来姓,又将败则豫师来姓。《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非为黄帝以来六七姓括言之也,为一姓劝豫也。”(注:《乙丙之际箸议第七》,《龚自珍全集》,第5-6页。)
  龚自珍是从历史必然规律的高度来论述改革的必要性、迫切性,因而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他警告清朝当权者:不改革必将衰败、灭亡。与其不思进取,坐等灭亡,何如奋发振作,改革图强!他又曾在《上大学士书》中,明确无疑地论述改革方向的不可逆转:“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注:《上大学士书》,《龚自珍全集》,第319页。)这同他发挥《易经》和公羊学变易哲学而得出的“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的大胆预言一样,都完全被晚清历史前进的方向所证实。魏源也根据历代经济制度的演变和现实的需要概括出闪耀时代智慧的警句:“变古愈尽,便民愈甚。”(注:《默觚下•治篇六》,《魏源集》,第48页。)他从各方面阐述古今递变,社会越来越进步,泥古必败,人类应该充满乐观进取的精神向前看,大胆革除陈腐落后、妨害民众、阻碍社会前进的旧制度、旧办法等观点。他极其雄辩地举出大量事实证明: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一切都在变,新旧代嬗是历史的必然规律。“三代以上,天皆不同今日之天,地皆不同今日之地,人皆不同今日之人,物皆不同今日之物。”(注:《默斛下•治篇五》,《魏源集》,第47页。)针对弥漫于朝野的保守衰颓习气,魏源大力呼吁排除昏庸的官僚、碌碌无为的士大夫,破除旧习,树立勇敢进取的精神。他说:“度内之事,中人可能;度外之事,非豪杰不能。……天下大事,或利于千万世者,不必利于一二端;故非任事之难,而排庸俗众议之难。……何为‘大猷’?事机出耳目之表,利害及千百年之后是也。”(注:《默觚下•治篇七》,《魏源集》,第52页。)这些话揭示出十分深刻的道理,改革的事业要着眼于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要有洞察未来的长远眼光,要勇排众议,一往无前。在鸦片战争以前,龚、魏关注的改革问题尚限于国内的新疆设省、移民西部、限制土地兼并、治理黄河、兴修水利、革除盐法积弊等项,到鸦片战争爆发,面对着英国列强的野蛮武力侵略,魏源的改革思想又向前跨出一大步,呼吁大力了解外国,“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揭开了近代向西方学习的序幕。
  三为锻造新的哲学武器。
  “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注:马克思:《第179号“科伦日报”社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21页。)这是马克思的名言。嘉庆、道光时代,是在中国历史上具有极其重要意义的转折时代,急迫地需要有新的进步的哲学思想,来启示人们探索摆脱危机、通向未来的道路。龚自珍和魏源所处的历史变局,不仅标志着清朝统治由盛到衰,而且是整个中国历史进程和学术风气的转捩点。在嘉道以前,中国长期处于封建社会阶段,至鸦片战争爆发,则标志着近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开始。嘉道时期学风的转变,从哲学意义上,是今古文经学地位划时代的变化。从东汉至乾隆时期,是古文经学处于尊崇的地位,今文经学则消沉无闻;自鸦片战争前夕至清末,今文经学重新崛起,并风靡于世。龚自珍、魏源锻造新的哲学武器,便是对春秋公羊学说进行革命性的改造。今文公羊学派的哲学经过东汉末何休的总结,提出了“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三世说”。公羊家哲学具有强烈的变易、发展观,反对以静止、凝固不变的观点看世界,主张用变化递嬗、朴素进化的观点观察社会变迁;它具有强烈的政治性,主张“以经议政”,主张“改制”,“为后王立法”,要规划天下大计,制定一套治国方略;它强调阐发儒家经典中的“微言大义”,重发挥、重创造,因此可以在合法的形式下容纳新思想。龚自珍对公羊家哲学的精髓有精到的把握,对时代危机的深刻感受更使他充满历史使命感和哲学创造精神,他呼唤时代的风雷,倡导实行社会变革,为国家民族从危机中寻找出路。其最大贡献是将原有的“三世说”改造成为“治世——衰世——乱世”的新“三世说”。在《尊隐》一文中,他用“早时”、“午时”、“昏时”来象征封建统治的三个阶段,称:“岁有三时:一曰发时,二曰怒时,三曰威时;日有三时:一曰早时,二曰午时,三曰昏时。”到了“昏时”,不思进取的当权者已经到达穷途末路,整个社会美与恶、是与非都被颠倒了:“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暮气,与梦为邻。”当此之时,眼光锐利、有所作为的人材都生于民间,他们才是真正有希望的力量,他们非但不被信赖,反而受压迫、受摧残,卑劣龌龊的小人却受到重用,完全是黑白混淆、理性泯灭、诈伪横行的可诅咒的时代。于是,代表统治者的“京师”与代表在野力量的“山中”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变化:“京师之气泄,则府于野矣。如是则京师贫;京师贫,则四山实矣。……如是则豪杰轻量京师;轻量京师,则山中之势重矣。如是则京师如鼠壤;如鼠壤,则山中之壁垒坚矣。”到最后,统治集团陷于孤立无助,山中之民则齐心协力,一呼百应,时代大变动就要发生了。“京师之日苦短,山中之日长矣。……俄焉寂然,灯烛无光,不闻馀言,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鹖旦不鸣,则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注:《尊隐》,《龚自珍全集》,第87—88页。)这并不是龚自珍的臆想,而是根据历史经验和接连发生的起义事件而作出的预言。大约写于同一时期的《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一文中,龚自珍又将自己对当代历史的观察总结为“治世——衰世——乱世”的“三世说”历史观,断言封建统治已经到了“衰世”,并且警告统治者:“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注:《乙丙之际箸议第九》,《龚自珍全集》,第7页。)
  魏源同为嘉道年间今文学的健将,他鲜明地亮出治学专重微言大义、以经议政的旗帜:“今日复古之要,由训诂声音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注:《刘礼部遗书序》,《魏源集》,第242页。)倡导由乾嘉重视典章制度之学,转向总结阐发西汉今文学的微言大5wgouOKvznNvgLDaWvtcneGEC3dHYIQEPG0z5Nia58Y=义,把儒家典籍中的正确道理发挥出来,与解决现实的迫切问题密切结合,救治社会的严重积弊,这才是学术风气更有意义的飞跃,显然魏源是借“复古”之名,行学术变革、且进而推动社会变革之实。所著《董子春秋发微》原书七卷,是表彰董仲舒《春秋繁露》对春秋公羊学的贡献,从现存序文,即可窥见其著述目的是“所以发挥《公羊》之微言大谊”(注:《董子春秋发微序》,《魏源集》,第134页。)而作。魏源又以宏肆的学力著成《诗古微》(十二卷)、《书古微》(二十二卷)。这两部书充分发挥其阐发西汉今文学“微言大义”的学术宗旨,以具有扎实文献根据和新鲜敏锐见解的专门著作,作为学术论争中发动攻势的手段,进一步动摇了古文学派的正统地位。在魏源完成这两部著作以前,刘逢禄、龚自珍都对清代今文经学的复兴作出重大贡献。但就著述范围而言,刘逢禄只就春秋经传范围内探讨,龚自珍则改造公羊三世说,并发挥公羊学说政治性、变易性的特点,抨击时政,两人均集中在今古文论争的重点领域著述。至魏源此两书出,因而把经文学复兴推向更多儒家经典的范围,大大壮大了今文学派的声势,遂掀起有清一代学术思想变革的新高潮,具有深远的影响。《诗古微》的重大贡献是力创古代诗歌“自道其情”、“因事而作”的新鲜见解,大破《毛诗》“美剌”之说,拨开一千多年来笼罩在《诗经》这部古代最早的诗歌总集上的雾罩,揭示古代诗篇与社会生活、人物、事件的本来联系,重现其本来面目。魏源这样做,就清除了古文学者给《诗经》层层涂抹上去的宣扬纲常伦理的封建卫道色彩,重新使古代诗篇获得活泼的生命,从而为近代学者解诗打开一条新的途径。魏源的认识之所以能高于前人,是因为他所处的时代是近代史开端时期,而他是重视历史变化、倡导政治变革和学术变革的进步思想家。故此,他能达到明确地要廓清《毛诗》“美剌”之说这一杜撰出来的宣扬封建意识的高度。
  今文公羊学说在西汉巩固国家大一统局面和“兴造制度、多所设施”时期,以及晚清挽救社会危机和要求变易旧轨、开辟新路时期,两度大盛于世。清代今文学说先由庄存与、刘逢禄揭开复兴序幕,至龚自珍、魏源张大其军,此后即占据学术思想的主流地位。至19世纪90年代,康有为继承了龚魏的统绪,进一步发展这一变革、进化的哲学思想体系,将“据乱——升平——太平”的公羊三世说与输入西方近代社会政治理论相糅合,构建了戊戌维新运动的理论纲领,遂演出政治上的活剧,掀起学术上的新波澜。
  总之,由于龚自珍、魏源为代表的民族精英人物的努力,嘉道年间中华民族遭受的危难,恰恰成为探求救亡道路的起点,几千年形成的优良文化传统因受到严酷环境的磨练、淬厉,而放射出特殊的光彩!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勇于创造、不畏艰难挫折、英勇抗击侵略的精神,使我们民族能够战胜劫难、衰而复振,重新走向新生。龚自珍和魏源唤起危机意识、倡导变革图强和锻造新的哲学武器的卓越思想,由于紧扣时代的主题,因而揭开了中国近代进步思潮的序幕,从此,御侮图强、实现社会变革的斗争此伏彼起,废除腐朽黑暗的封建专制、向西方学习、实现民主制度的呼声逐步高涨,中国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而我们的民族精神也从此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