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迄今对本雅明思想的关注大多集中在他对现代主义及其“后现代”转向的披露上,而往往忽略了其背后深层的批判性题旨。这是当今社会越来越失落批判性精神使然。其实,本雅明整个思想的意旨在社会批判,在于通过其特有的意象语汇展示现代主义中令人悲哀的方面,从而指明消除或医治其弊端的根本所在:告别主体性。正是在这一点上,本雅明向现代主义中注入了“后现代”转向。
关键词 本雅明 现代性批判 后现代
〔中图分类号〕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2-0033-06
一、迄今本雅明解读中的偏误
国外上一世纪五十年代末肇始于德国,继而由英语国家推向高潮的本雅明热主要由二种方式所主导:其一,到本雅明著作中寻找为现代主义包括资本主义辩护的依据;其二,将本雅明视为“后现代主义”包括其所包容的新个人主义和新享乐主义以及相对主义与消除所有既存体制的精神代表。前者主要基于本雅明对现代主义源起(巴黎拱廊街研究,魏玛共和国批判,柏林童年回忆等)独到的披露和揭示,为现代性(现代社会及其意识形态)编织学理和意识支撑;后者主要基于本雅明对技术时代文学与艺术领域出现之嬗变的精辟分析和展示(叙事性文学向现代主义的转变,技术时代的艺术作品等),为当代社会的“后现代”转向寻求精神依据。无论是像阿多诺、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朔勒姆(Gershom Scholem),苏珊•桑塔格这样的本雅明经典阐释者,还是九十年代以来出现的像波尔茨(Norbert Bolz)、安德鲁•本雅明(Andrew Benjamin)、维特(Bernd Witte)、沃林(Richard Wolin)这样的本雅明研究者,总体上都没有脱出这二种主导方式。
毋庸讳言,这二种方式都突出了当今时代以及本雅明思想本身的一些重要方面,因而是带着当今问题意识切入本雅明思想,或者说凭借本雅明思想解说当代问题的有益路径。但是,由此往往却失落了对本雅明思想本身更内在、更深层题旨的披露:即批判性内涵。无论是对现代主义源起,还是对文学艺术中“后现代”转向的揭示,本雅明的意旨在社会批判,批判的锋芒直指现代主义对人自由的限制。西方像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ns)、弗里特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特里•伊格尔登(Terry Eagleton)这些明显站在新马克思主义立场上阐释本雅明的学者则与众不同地看到了他思想中的这一批判性维度,指出了本雅明思想的革命性内涵。可是,也许由于立场的缘故,这些学者的阐释在西方却一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十多年前(1992年)为纪念本雅明诞辰100周年在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市举行的一次规模空前的国际学术大会,收到的会议论文汇集出版后虽有二千多页(大开本),但其中却没有一篇是专论本雅明思想批判性维度的。这应该由二方面原因所致,一方面,本雅明思想本身的这一深层题旨与马克思主义具有着紧密关联,本雅明本人对他所受到的马克思主义影响也一再如实坦诚。这就使得对此问题的关注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依然占主导地位的西方无法轻易获得论题本身的话语优势;另一方面,即便这一批判性题旨本身在本雅明思想中也不是直截了当地直陈于外的,而是非概念地经由意象手段暗含于内的。比如他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决不是教条性而是被活生生地融入到了思维方法和立场原则中,以至无需沿用什么马克思主义概念,更不要说引经据典了。这就使得对本雅明思想中这一深层题旨的揭示具有了难度,即无法凭借概念分析和思想比照,而必须对之具有深入内里的领会,尤其必须对其崇尚的意象思维(Allegorie)具有准确的把握。
进一步看,迄今国外的本雅明研究总体上之所以没有内在地从其思想题旨,而是外在地从当今社会面临和关注的问题出发,从中找寻富有现实意义的思想方面,还有其更深层的社会根源:战后西方自七十年代末始在意识形态上越来越呈现出一个共有特征,即对现代性或后现代主义普遍失落了批判精神。消费文化的出现虽然拓展了文化享受的界面和空间,但与此同时也将精神生活程式化地纳入到了特定的范型中,哪怕再个体性、再私人性的东西都被文化消费的特定群体共同消费着。许多自以为是个人追求、个性宣泄的东西,其实都被纳入到了与其他个体、其他个性共有的程式中。这样的社会已无需什么基于个体自由或个性解放的革命了,日常生活中已经有了那么多展示“自我”的途径,而且还不断地有新的“自我”被创制出来。虽然这个“自我”已经带上了虚拟特性,已经由于共享和类同而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我了,但它不管怎样就个体而言是出之自身的需求。消费文化已经将这种个体的东西变成了大家共有的,同时又将这共有的注入到了个体需求中,以hoHBxChO33QxE67Vu2m3Ej0yX97RhUgCMQTCbc5S114=至个性,自我等能被不断生产出来,能不断被付诸消费。在这样的一个“后现代”社会中,已经几乎很少有人会再有变革的渴求。“批判”几乎成了不合时宜的不和谐音。战后西方社会批判性精神的失落自然成了对本雅明思想批判维度之回避或无视的深层根源所在。换句话说,这是当今西方意识形态的共有特征在本雅明研究上的具体体现。
国内肇始于上一世纪八十年代末,自九十年代中叶走向展开的本雅明热自然缘起于对西方学术潮流的跟踪,而西方的本雅明研究总体上已先天不足地带有着如上所述的偏误,这就使得国内的本雅明热往往给人“只见译介,不见研究”的印象。“不见研究”并不是没有研究,而是对于本雅明讲不清,说不透。本雅明的著作虽然已大量被译成汉语出版,但是,由于他著述中不断使用基于西方文化的隐喻式表达,这就使得华语读书界难以深入到其内在的题旨。而国外二手资料所带有的特有视界(由西方当下社会面临的问题出发去解读本雅明)又是生活于中国的许多读者无法全然理会的,这就相当程度地影响着中国读者去看清本雅明思想的本来面目,尤其是深含于其间的批判性题旨。因此,“不见研究”主要地并不是指国内迄今出现的为数不多的本雅明研究都程度不等地依循着如上所述国外学者的调子,而是指没有深入挖掘出本雅明思想内在的批判性题旨。
如是之说并不是指无需顾及本雅明思想中对现代性或“后现代主义”特征的披露,更不是指可以将当代社会面临的问题置于脑后,而是指要进一步看到本雅明深藏于此披露中的批判性题旨。换言之,要将当代社会面临的现代主义及其“后现代”转向放在文化批判的维度上去看,不仅本雅明在这么做,而且当今社会在现代性或“后现代主义”问题上的迷茫,失语,表面看似乎来自认识的匮乏,实际上更深层地来自批判精神的失落。
二、本雅明思想的批判性维度
本雅明思想显出特征的主要有二方面:过去(记忆)与隐喻(意象)。前者在于他尤其关注生活中被忘却或被忽略的事物,那并不是已经销声匿迹,而是对现时具有意义但往往被忽略,甚而忘却之过去事物;后者在于他坚决摒弃传统的概念思维而推重隐喻式的意象展示,那并不是单纯的形象化,而是对具有启示意义之实事的捕捉和构建,以使人凭借实事思维而无需任何既存认知介入地自己去体悟其间的意味。因此,本雅明之引起关注首要地在于他以敏锐的洞察对时代精神生活所发生一系列嬗变的披露和揭示。无论是对被忽略或忘却之现代主义源起及特征的披露(德意志悲剧研究,魏玛共和国批判,巴黎拱廊街研究,柏林童年回忆,莫斯科日记等),还是对文学艺术中现代性之崛起的揭示(叙事性向现代性的转变,灵韵在技术时代的消亡等),都无不展示出独到的观察和捕捉。此间人们欣赏的主要是这些独到之处,即由源起而对现代主义特征的披露,而这个披露后面的深层题旨则往往被忽略。其实,本雅明对生活中被忽略或忘却之过去的关注,主要意旨并不在过去,而在现在,在于藉此宣明现在,披露现在中的悲哀成分,从而实施现代性批判。
本雅明思想的这个批判性维度内在于他整个思维中,是其整个思想的原旨所在。出生于德国资本主义飞速发展时期富裕商人家庭的本雅明,早在青年时代起就对方兴未艾的现代主义具有着冷静的批判精神。因此,他尽管是“被作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培养成人的,但他却倾注全力于革命改造这一重任。”
(注:特里•伊格尔登:《沃尔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评》,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这种“革命改造”对于他来说就集中地体现在对当时资本主义现实中不尽人意的方面进行披露。传统方法往往将这种披露付诸于就现实展开直接论述,本雅明深受犹太教思想影响,放弃了说教而采取了启明的方法,即由过去来启明现在。本雅明自己也曾从基督教信仰转向犹太教,而犹太教通过对所忘却事物(过去)的回忆来启明当下世界的思想路经,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
具体操作上,本雅明沿着他所处时代所带有之过去印记,依次对之展开了专门研究。“德意志悲剧研究”是以德国为切入点对与现时具有共通性的巴洛克时期的十七世纪进行了研究;“巴黎拱廊街研究”是以法国为切入点对延伸到现时的十九世纪现代主义展开了探讨;“柏林童年回忆”则以回忆方式映现了进入到现时的过去;对文学艺术中现代性之崛起的揭示(叙事性向现代性的转变,灵韵在技术时代的消亡等)同样都依循着由过去来宣明现在的路经。现在自然从出于过去。本雅明对过去的关注无疑在披露现代主义的源起,因为那些过去都是与现在具有关联的,都是在现时留下烙印的。但是,本雅明并没有单纯为史学兴趣所左右,停留于这样的披露,而是旨在由这些披露去宣明现时中业已司空见惯但不尽人意的地方,从而达到现代性批判的效果。
“德意志悲剧研究”表面看涉及的是与当时已有二百多年之隔的十七世纪巴洛克文化,但由于巴洛克是现代主义的早期先声之一,更由于该时期与本雅明所处的现代主义空前发展时代具有着某种亲和,即都带有着走向衰落的成分,因而该项研究的真正题旨在于现代性批判。在本雅明那里,巴洛克在其兴盛期就带有着走向衰落的成分,那是艺术意志使然,事实上它也很快走向消亡。在具体的研究中,本雅明“从里格尔(Alois Riegl 1858-1905)那里接受了艺术意志这个概念,由此他不仅将巴洛克,而且也将他自己所处的时代描述为衰落的时代。艺术意志这一概念在里格尔和本雅明那里主要的并不是用于推举某种艺术,而是将艺术史研究的视线从完成的作品本身转向特定艺术形式的形成过程。无论如何,本雅明凭借艺术意志概念所看到的巴洛克的现实意义在他那里是一个关节点所在。”(注:Uwe Steiner: Walter Benj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