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思学派仁义内外说辨析

2008-12-29 00:00:00高立梅
人文杂志 2008年2期


  内容提要:郭店楚简中有大量儒家简,其中的“仁内义外”之说引起了理解分歧。本文结合《中庸》及郭店《五行》篇的相关内容,阐述了子思学派仁义内外说的独特内涵与哲学意义,认为仁义从根源上说是天命于人的内在本性,为人性之内涵与本质;但从人伦的角度讲,仁义则是“教”之内容,是表现于外的道德行为与规范。
  关键词 子思学派 仁 义 《中庸》 《五行》
  〔中图分类号〕B22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2-0028-05
  
  湖北郭店出土的楚简中有大量儒家简,其中多有仁义之论,且多次出现“仁内义外”的记载,例如:
  
  “仁,内也。义,外也。礼乐,共也。内立父、子、夫也,外立君、臣、妇也。……门内之治仁掩义,门外之治义斩仁。”(注:本文所引郭店楚简内容均依据文物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郭店楚墓竹简》一书,以下不再作注。)(《六德》)
  仁生于人,义生于道。或生于内,或生于外。(《语丛一》)
  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五行》)
  这些“仁内义外”的说法出现在不同的篇章中,其意义也不尽相同。王博在《论“仁内义外” 》一文(注:王博:《论“仁内义外”》,《中国哲学史》,2004年第2期。)中,把战国时期思想家们所讨论的“仁内义外”说分为三种意义不同的观点,并对各自的内涵做了分析。笔者赞同王博先生这一分别讨论的方法,因为仁义内外的讨论实质上是关于人性善恶问题的争论,其指向则是建立自律道德还是他律道德的伦理实践问题。所以,只有对不同文本中出现的仁义内外之说做具体的分析,才能明确其立论的目的和根本哲学主张。如前所述,郭店简中关于仁义内外众说纷纭的现象,给学者们留下了很大的思考空间。但笔者认为不加分析地直接把子思学派的仁义之说等同于告子的“仁内义外”观点是值得商榷的。
  一般认为《中庸》系子思学派的著作(注: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102页。),郭店《五行》篇也被视为与子思学派相关(注:
  参见郭齐勇:《郭店楚简<五行>的身心观与道德论》,收入郭齐勇著《儒学与儒学史新论》,台湾学生书局,2002年。)。本文以《中庸》与《五行》篇为代表,试对子思学派仁义内外之说作一辨析,以明确它不同于告子“仁内义外”思想的独特内涵与意义。 
  
  一、“性”与“天道”的契接
  
  儒家早期“仁义”思想到孟子时才得以真正形成,其内涵及相互关系也得到了明确与统一。那么在与孟子思想有承继关系的子思学派那里,仁义的内涵与关系是如何的呢?部分学者吸收分析了郭店楚简中的仁义思想,认为儒家在孟子以前有告子所持的“仁内义外”说。这种观点认为,孔子仁礼并举,已有了“仁内义外”的思想倾向,子思学派在此基础上又提出“仁内义外”说,此说发展到告子时以极端的形式将其内在矛盾揭示出来,到孟子,仁义之间的内外关系才完全消融,二者皆根于心,形成了“仁义”思想(注:见梁涛:《孟子的“仁义内在”说》,《燕山大学学报》(哲社版),2001年第4期;刘丰:《从郭店楚简看儒家的“仁内义外”说》,《湖南大学学报》(哲社版),2001年第2期。)。 
  针对上述观点,笔者认为,儒家仁义思想的确经历了从内到外的发展历程,由仁与义的分别走向二者的结合与统一。然考察仁义思想的形成历史,我们会发现,从孔子仁学思想的提出,到子思学派性与天道的契接,再到孟子“仁义”思想的形成,其中有一以贯之的理论线索与发展脉络。立足于儒学发展的脉络,我们可以明确分别出子思学派仁义内外讨论与告子仁内义外说的实质不同。儒家“仁义内外”的讨论实质上关涉到了“性与天道”的问题,它体现了孔子之后儒家为道德伦理寻找根据的努力。因此,笔者认为在研究子思学派仁义思想之前,对其性与天道思想作一研究是必需的。
  “性与天道”的问题,实即概括了孔孟之学从内到外的全部内容(注:李景林:《教养的本原——哲学突破期的儒家心性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页。)。在继承传统的“天”、“天道”与“天命”等观念的基础上,孔子提出了“仁”的学说,认为“为仁由己”(《论语•颜渊》)(注:本文所引《论语》《中庸》等内容,均以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本1983年版的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据。),“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孔子把人之为人的道德性扎根于人自身,高扬人的主体性,认为内在于人的“仁”是道德实践的根据与动力,是成就君子人格的内在条件。而在孔子的观念中,“天”、“天道” 或“天命” 还是一高高在上的道德存在,是最高的道德裁判者。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R26;雍也》)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在孔子看来,人的行为总是逃不脱无形无象的道德之“天”的评判与赏罚,人要对“天”持有戒慎虔谨的敬畏意识。在这种戒慎虔谨的敬畏意识中,人展开了无限的“下学上达”之路,以期获得天的认同与肯定。通过无限地“下学上达”的求仁功夫,人最终能够实现对天道的认识,与天道同一。同样人也就是在这样的“下学上达”中,最终体认到“天生德于予”(《论语•述而》),人的道德来源乃在于“天”,人与“天”本是一体的。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所知的,也许只是其个体生命在“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中庸》第三十二章)的默识、契接中,体证了“天道”的内涵、“人性”与“天道”的同一。然而,正如子贡所感叹的,“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孔子很少谈及“性”与“天道”的关系。“天”虽与我同体,但还是超越于我,高高在上,人只能“遥契之”,“默识之”,“敬畏之” (注:参见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3-41页。)。
  《中庸》从性命天道的高度继承发展了孔子的仁学思想,明确以“天命”规定“人性”,从理论上实现了性与天道的统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三句是《中庸》全篇的总纲与宗旨。“天命之谓性”,是继承、发展孔子仁学思想的直接表达。《中庸》把孔子景仰的超越之天与人性等同了,天命就是人性。讲“性”,即是着重于“天命”、“天道”落实、内在于血气心知的自然生命中;讲“天命”、“天道”,则是指自然血气生命中超越的道德存在。讲“性”,即是以“人性”诠释“天命”;讲“天命”,则是以客观“天道”规定“人性”,“性”与“天道”其实是二而一。性与天道的合一,表达了“人性”的基本特征:人性既是超越的,又是内在的;既具有客观性,又具有主体性,是超越性与内在性、客观性与主体性的统一。
  “率性之谓道”就是天命之性的进一步落实与展开。朱子曰:“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注:〔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人遵循内在的天命之性,使之展现在具体生活的各方面,就形成了人道,“人道”即是“天命之性”的充分扩展与实现。“诚者,天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中庸》第二十章)作为“天之道”的“诚”,不仅是天道之实然的表征,同时亦为人道之应然的最本真的体现②③
  
  杜维明:《论儒学的宗教性——对〈中庸〉的现代诠释》,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81、83、54-56页。)。《中庸》首章还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与开篇以天命规定人性比较,这里是落在人喜怒哀悲的具体生命中来谈天道和人性的。
  《中庸》从形上层面论证了性与天道一体的思想,彰显了人道的内涵,指出人道根源于人性,是人性的扩展与实现,其意旨在于表明天道之实然与人道之应然。但从实然层面看,人的天命之性是扎根于人的自然生命中的,这样就必然受人与生俱来的血气心知与喜怒哀悲之气的局限与影响。由于自然气禀的不同,人的天命之性也就有不同程度的彰显,人“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中庸》第二十章)。性虽为人命自于天的本然之善,内在于人的喜怒哀悲之情气中,但却是潜在而有待实现的,这就需要“教”来使其得以培养与实现。“诚之者,人之道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中庸》第二十章) 教亦即是“诚之”,是一动态的无限之过程,实质上教也就是人之道的真正内涵。“修道之谓教”(《中庸》第一章),人道的实现是一动态的无限过程,要通过外在的“教”与“习”来完成。通过教习,使德真正内在于心,由心而发。教所包含的正是人性的自我实现,即将天所命于人的纯然之性在具体的日常事务中得到实现
  ②。“教”的内容即是“礼乐”。“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中庸》第二十章)通过外在的“礼乐刑政”之学习与规范,即使是愚弱之人,只要“择善而固执之”,最终都可以实现人道,回归人的道德本性。“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中庸》第二十六章)。圣人能洞察天地万物之理,把命自于天的人性彻底展现出来,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都是其天命之性的展现,与天合一。因此追求人道的君子不仅要对其内在德性持有敬慎虔谨的态度,而且更要博学而审问,温故而知新,乾乾终日。只有在这样的历炼与学习中,才能实现人道,展现人的道德本性。《中庸》认为“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主张以人道来修身,修身即是修道,而修道则是以人之为人的“仁性”为其内容。因此“教”虽由外作,人身与人道的修为虽由外在的礼仪教化、道德实践来实现,但具体的仁义礼乐都是符合人性的,是顺人性之仁而发的。这正说明了“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第十三章)。
  综上所述,《中庸》的人性理论是:从本体论的层面讲,“天命”就是“人性”,二者是统一的。“天命”与“人性”的贯通与统一,即是人道的落实与实现。“人道”即是天道之实然与人性之应然,是人性与自然生命的结合,并在自然生命中的全面展开与实现。从现实道德实践的层面讲,人性是潜在而有待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