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王艮作为一个平民儒者,秉承着儒家学者一贯的政治情结,在其哲学思想里对于政治问题予以了热烈的关注。王艮的政治关怀,从思想层面来看,主要体现在:期盼实现“万物一体”的合理政治秩序能够继上古三代社会之后再次重现;强调“安身”、“保身”是家国天下等政治事务的根本,将治世的问题化约为治身的问题;倡导“大成师道”学说,认为儒者应该用“圣人之教”来教化君主和万民,通过教化社会、参与政治来实现儒者的救世使命。
关键词 王艮 平民儒者 万物一体 安身立本 大成师道
〔中图分类号〕B24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2-0023-05
儒家之为儒家,在于其不论当位不当位,不论是否拥有政治上的名份,都始终不放弃对于家国天下的深切关怀。这一点,是居于庙堂之高的仕宦儒者和处于江湖之远的平民儒者的共同特征。明儒王艮(1483-1541年),字汝止,号心斋,是中晚明王学的中坚人物之一,也是明代著名的平民儒者。王艮当过灶丁,经过商,还行过医,但一生没有涉足政界,黄宗羲在《明儒学案》里称他为“处士”,和许多儒家学者都有曾经入仕的经历不同,王艮终其一生都是个平民,虽然晚年有人举荐他为官,但是他并没有为所动。作为平民儒家,王艮虽然没有从事过政治事务,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哲学思想中对政治问题予以极大的关注。在王艮的哲学思考里,始终体现着对政治问题的关怀。在政治生活中,什么才是合理的秩序?理想政治的模式是什么?个体的感性生命在政治中应该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儒者在政治中应该扮演何种角色?以上问题都曾进入了王艮政治思考的视域,围绕这些问题,王艮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政治关怀,也体现了一个平民儒者对于治平之事的极大热情。本文试图通过对于王艮哲学思想中蕴含的政治向度的分析,来揭示这位平民儒者对于政治的强烈关怀。
一、万物一体和理想政治
王艮少年和青年时期,因为经商的原因,常常往来山东孔庙。在商贾途中,王艮随身携带的是《孝经》、《大学》、《论语》等儒学经典,自己独自领悟儒学里的奥义,黄宗羲曾这样描述王艮的成学历程:“先生虽不得专攻于学,然默默参究,以经证悟,以悟释经,历有年所,人莫能窥其际也。”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二,中华书局,1985年,第709页。读经悟道和往来孔庙的经历使得王艮确立了任道成圣的理想,在投身王阳明门下后,历数年之后,也终于成为有所建树的儒家哲学家。
作为一位儒家哲学家,王艮同先儒一样,王艮渴盼在现实社会中实现儒家的理想政治秩序,这种理想秩序具体到王艮那里,就是所谓的“万物一体”理想。在“万物一体”观念的激励下,王艮以重建秩序的圣人为自我的人生追求,《年谱》上记载:
先生一夕梦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先生独奋臂托天而起,见日月列宿失序,又手自整布如故。万人欢舞拜谢。醒则汗溢如雨,顿觉心体洞彻,万物一体宇宙在我之念益真切不容己。
《年谱》,《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三,第1页,宣统二年东台袁氏据原刻本重编校排印本。
王艮早年的这一梦境是否真实,我们可以不去纠缠。但王氏弟子为其作的年谱上记载的“万物一体宇宙在我”之念,总是乃师之念兹在兹的话头,确可以认作是王艮的真实思想。《语录》上记载其“隐居以求其志,求万物一体之志也”
《语录》,《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第8页。另外,王艮还曾自制一小蒲车,上书“天下一个,万物一体”,招摇讲学,这种近乎张扬的行动相当于向世人宣告他的政治理想和学术立场。王艮同阳明一样,喜用万物一体来表达自己济世利民、心怀天下的情怀和志向。但是,在万物一体的具体理解上,王艮又比阳明更进了一步。阳明将万物一体作为一种理想的秩序以及为实现此秩序的一种拯救精神,而王艮则直接将万物一体和其自身的社会责任联系在一起,将万物一体具体化为自己的个人抱负,这比阳明学说更加具体化了,也更多了一份狂妄。他说:
夫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物不获其所,即己之不获其所也,务使获所而后已。是故人人君子,比屋可封,天地位而万物育。此予之志也。(《勉仁方书壁示诸生》,《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第13页
吾与同类并育于天地之间。得非若鳅鳝之同育于此碙乎,吾闻大丈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几不在兹乎?遂思整车束装,慨然有周流四方之志。《鳅鳝赋》,《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四,第10页
人人君子、比屋可封、天地位而万物育,也就是说社会成员在德性上是完美的,都是道德君子,社会生活富足,社会秩序安定,这是儒家典型的理想政治社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是儒者的社会担当,而王艮慨然以此二者自任,将建设理想社会作为自己的使命。
王艮不仅将万物一体作为理想秩序,同时还指出,三代政治就是这一理想秩序的载体,王艮曾在《王道论》一文中明确指出他所期望的政治就是“三代之治”,他说:
刑期于无刑,此王道也。夫所谓王道者,存天理遏人欲而已矣。……是故尧舜在位,比屋可封;周公辅政,刑措不用,是其验也。⑥《王道论》,《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第17、18页。
王艮和绝大多数儒家一样,认为王道政治是最好的政治,这种政治的理论特征就是存天理灭人欲,而大行王道的政治就是三代政治,尧舜周公等所代表的三代政治就是王道政治最具体的体现。王艮将三代政治作为历史中和期待中的理想政治。所谓历史中,就是他认为三代之治在历史上真实的发生过,所谓期待中,就是他期望盛况再现,当下社会和三代社会一样臻于至治。在《王道论》中,他提出了一系列政治设想,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实现“三代之治”,他认为:
夫养之有道而民生遂,而教之有方而民行兴,率此道也,以往而悠久不变,则仁渐义磨,沦肤浃髓,道德可一,风俗可同,刑措不用,而三代之治可几矣。⑥
王艮也和大多数儒家一样,都期待着想像中的三代政治再次重现,所以,他所设计的“养民”、“教民”计划,是希望重建一套“道德一、风俗同”的一体秩序,而这个秩序的载体,在王艮看来,就是理想中三代社会,这和王阳明在“拔本塞源论”里的设计的“一家之亲”、“一体之仁”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可以看出,“万物一体”的观念代表了王艮的政治理想。王艮认为,“万物一体”的理想秩序才是政治社会的合理秩序,而三代之治正是体现了这一理想秩序。这种理想虽有迂阔之处,但其中对于好的政治的期盼之情,也体现了一个平民儒者对于政治理想的真诚追求。
二、安身立本与家国天下
王艮在如何实现理想政治的问题上,强调政治实践主体的客观存在性对于政治的重要意义。从注重政治实践主体的现实存在出发,王艮尤其重视人的感性生命,在政治哲学层面强调以身为本,认为治身是政治事务的根本,可以说是化治世的问题为治身的问题。
王艮从孟子所言的“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以及《大学》里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以修身为本”这些儒家经典思想中得到启发,又从阳明注重主体性的立场出发,推出了以身为本的政治哲学观念。他说:
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学也。是故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知身之为本,是以明明德而亲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本既不治,末愈乱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不知安身,则明明德亲民却不曾立得天下国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
《答问补遗》,《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第15页。
“身”,指的是政治实践主体的客观存在。王艮在这里强调,个人的感性存在也就是“身”,应是天地万物之在、明德亲民之事的根本,故而主宰天地斡旋造化要从安身处下手,“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这就将安身这一个体自保行为列为政治的首义了,将家国天下的政治事务与个体之“在”紧紧的联系在一起,这也就是王艮所谓的“知得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
⑤⑥⑦⑧《泰州学案一》,《明儒学案》卷三十二,第713、
712、712、715、716页。在王艮看来,天下国家所代表的政治共同体不是个体存在的依据,反而共同体的存在要有赖于个体的存在。不仅如此,个人的存在还是衡量家国天下政治事务的标准,所谓“吾身犹矩,天下国家犹方。天下国家不方,还是吾身不方。”
《语录》,《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第10页。正因为王艮将身看作政治事务的根本、依据、标准,所以他一再表示,要实现儒家“家齐、国治、天下平”的政治秩序,一切要从安身出发,“安身以安家而家齐,安身以安国而国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治。”⑤若不知安身而从事政治事务,就失去了正当性,“不知安身,便去干天下国家事,是之为失本。”⑥
以上选取了王艮的一些重要论述来揭示其“以身为本”的政治哲学观念。这种观念,以个体的客观存在为政治事务的根本,强调个体的存在对于外在政治共同体的特殊意义,将政治事务的正当性与否的标准归结到是否能保全个体的存在,较之阳明在政治事务上的“以心为本”,王艮确乎有所推进。
应该说,王艮以身为本的政治观,突出了个体感性生命和日常世俗生活对于政治事务的意义,使得政治事务不仅仅流于一种只关注家国天下的宏大叙事而忽视政治个体存在的价值。在儒家政治学说的传统里,家国天下的意义一直是高于个体价值,个体只是依附于家国天下的附属物,在家国天下意义的重压之下,个体的生命生活几乎不被重视,个体必须做到“苟利国家,生死以之”。在这里,王艮将家国天下与个体存在在政治空间里的次序颠倒,将个体存在置于家国天下之上,首先个体存在得以保全,然后家国天下才能得以治平,而不是相反,这也正如王艮一再强调的“吾身不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哉”⑦、“吾身不保,又何以保君父哉”⑧。王艮反复突出“安身”问题,所彰显的主要意义,在于强调人是政治事务的根本和良好政治秩序的源头。所以,我们可以用安身是一切良好秩序得以实现的必要前提来看待王艮的政治哲学观念。如果我们从在政治事务中主体自身的意义角度来看的话,王艮的身本论和阳明的心本论都是在强调政治生活中“主体性”的意义,两种学说同质异构,遥相呼应。王艮将阳明心本政治的玄虚落到了实处,当然,王艮的身本论却也不及阳明心本论的深沉。王艮的“身本政治”恰是从阳明“心本政治”中发挥出来的,所以黄宗羲评论王艮“安身”之说有言道:“然所谓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非区区保此形骸之为安也。”《泰州学案一》,《明儒学案》卷三十二,第710页。)这是黄宗羲因王艮保身论过于脱离儒家传统而辩护之言,不过也确实点出了王艮之学出于阳明的实质所在,也点出了王艮和阳明在理论上的具体分歧所在。
儒家在讨论政治和道德问题的时候,往往刻意忽略个体肉身等感性存在的意义,而一味片面强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或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用高调的道德理想主义来弱化个体肉身对于政治、道德事务的影响。而王艮则对此作出大胆突破,提出“安身”、“保身”的范畴,并以此作为政治事务的根本,可以说贴近了普通民众的世俗感性生活,这代表着儒学向平民化发展的一个向度。
三、大成师道与政治教化
除了主张以身为本外,在政治哲学上王艮还力倡“大成师道”说,并以此来说明一个儒者应该如何发挥自身在政治社会中的作用,换句话说,王艮试图在回答真正的儒者应该如何用自身所承载的“圣人之教”来影响现实或未来的政治。在分析王艮的“大成师道”学说之前,有必要对儒家的师道理论作一简单梳理。
师道是教化之道,在古典政治话语系统了,师道这一观念出现很早,《尚书•泰誓上》说:“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国语•晋语》说:“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荀子•礼论》中也说:“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可见,在古典政治话语中,君和师在民众政治生活中同样重要,而以君和师为主体所蕴涵的君道和师道也是互相对应,保证政治生活和政治秩序得以为继,所以师道在中国古典政治哲学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中国古典儒家政治哲学里,师道还代表着道统的承传,指代者儒者的圣人之教,与儒家价值的传递休戚相关,关涉政治合理性。王船山在《读通鉴论》里归纳的治统、道统,船山说道:
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三《东晋成帝•七》,《船山全书》第十册,岳麓出版社,1996年,第479页。
这里的“圣人之教”也就是所谓“道统”。治统随着皇权和王朝的更迭而变动,但道统却是万古不移的,而道统的承续,则需要师道的维持,也就是道统要通过圣人之教的传递者——“师”来一代一代保持下去。在这种关系中,师道保证道统的确立,促进政治的合理性。师道的挺立,具体说来,就是以圣人之教教化天下,从而确保政治社会的良好生活因为人人受到教化而得以实现,宋儒周敦颐说:
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濂溪学案上》,《宋元学案》卷十一,第485页。
师者就是先觉者,先觉者先觉圣人之教,然后以之教人,以先觉启后觉,则人人得闻圣人之教,天下乃得而治之。这样,承认先觉者对于圣人之教的优先领受,师道就得以挺立,如此,受到教化的人便会增多,家国天下从而也得以平治。从这个意义上讲,师道、儒者之统的确立对于政治社会至关重要。在一个共同体里确立师道,就是确立传递圣人之教的这部分共同体成员意志的权威性,从而凭借这种权威去教导主导政治事务的成员(如君主),使之按照圣人之教从事政治事务。同时,师道、儒者之统还可以保证在君道、帝王之统丧绝时,政治生活中的原则不会出现断裂,良好政治之“道”也不至于消亡,正如王船山所说:
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不可亡。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五《宋文帝•十三》,《船山全书》第十册,第568页。
师道作为圣人之教,作为儒者之统,对于政治社会的延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正是因为认识到师道在政治中的重要意义,所以儒家学者十分重视师道。
(注:关于“师道”的详细考辨,参见邓志峰:《王学与晚明的师道复兴运动》导言的第三节,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王艮大力强调“师道”,其意图和意义大致也可以用上述语言表达。王艮自己是以师道自任的,他经常以“出则必为帝者师,处则必为天下万世师”的话语来表明自己的学术志向。那么,为什么学者要“为师”?师道对于政治社会的意义何在?王艮的回答是:
学也者,学为人师也。学不足以为人师,皆苟道也。故必以修身为本,然后师道立。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是为一家之师矣;身在一国,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国之法,是为一国之师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为天下之法,是为天下之师矣。是故出不为帝者师,是漫然苟出,反累其身,则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是独善其身,而不讲明此学于天下,则遗其本矣。皆非也,皆小成矣。④《泰州学案一》,《明儒学案》卷三十二,第715、710页。
可见,王艮所倡导的师道就是要求学者学为人师,然后其言行为共同体成员效法,成为一定的共同体的“师”。在王艮看来,师道绝非传递知识那么简单,而是要传递政治理念,否则就是“苟出”,是“小成”。而他要宣扬的则是“大成师道”,即能对“帝者”(政治人)、“天下”(政治社会)产生巨大政治影响的师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其实也是一种“得君行道”的形式,即通过确立师道,教化君主,借君主的政治资源推行圣人之教。注重师道,落实到行动中就是要讲学,王艮和阳明一样,十分重视讲学对于政治社会的教化意义。王艮自阳明死后,回到老家泰州讲学不辍,“开门授徒,远近皆至。同门开会讲者,必请先生主席。”④王艮讲学的直接后果就是形成了一个以其本人为宗主的泰州学派,这一学派在晚明社会和思想界影响巨大,参与者多为社会上的平民阶层。当然,王艮所企盼的“为帝者师,为天下师”理想却没有实现。
王艮的“大成师道”学说,在政治哲学的层面来看,即是强调作为道统传承者的儒者应该积极用所传承的圣人之教教化社会,参与政治,进而实现理想的政治。进而言之,王艮的师道问题其实也是哲学家以何种姿态面对政治社会的问题。虽然终其一生都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知识分子,但王艮在这个问题上的回答却是十分狂妄的,那就是儒者要“为帝者师、为万世师”,当然这也是古代儒家的一种强烈救世精神的体现,否则儒家学者就不会对宋儒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那么津津乐道了。
王艮“大成师道”说所表现的的救世精神,在本质上,和孔孟以来儒家“治平天下”的政治关怀是一脉相承的,孔子、孟子的周游天下,以及后儒的著述讲学,也总是或明或显的体现着为政治社会立功、立言、立德的救世情结。但较之平民儒者王艮来说,先儒的政治关怀更加含蓄,而王艮的“为帝者师、万世师”则以张皇狂妄为人所瞩目,其中表现出来的“救世”情怀也比先儒来得更加直接和露骨。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刘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