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的子夜,昏黄的路灯照着一条水泥小径,尹繁煌在上面匆匆地走着。热氲并没在黑夜里散去,广州城的风都像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集合,几天后将变作有着妖娆名字的台风来大肆入侵。
她的酒杯高跟鞋轻轻地敲击着夜的寂静,但还是惊动了草蛙,突然地唱两声,像意大利语。灯笼形的白绉纱衫半透明,露出芯子里裹着的桃色背心,她身上还残存着轿车空调的微凉。她掏出发卡夹起新烫的长发,又顺手摸了摸颈项里的细链,捏住了那只银吊嘴——一只银狮子。
施澜刚才送她这生日礼物前,要她闭上眼睛猜,她觑见黑丝绒小盒子,心里一阵激动,眼睛闭上了睫毛却排队似地攒着,不住地想:难道是真的?
他拿起了她的右手,她缩了回去,抿嘴笑,把左手塞给他。是他故意压着好消息,要给她一个惊喜?一年半了,从认识算起该两年了……她开始酝酿起一些泪意。这种时刻该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他伸出手来拭她的泪,她伸出手来捧他的手,她手上新添了标记,这标记的第一次展示非要令他记忆深刻——他给她戴上是他的给予,而这样的展示像是她的回报。可谜底很快就揭开了,他把她的手背翻了过来,在她手心里凉凉地缀下一条链子,像串无尽的省略号。
“来,戴上。”他低声说,她旋过身子去对着车窗外的麓湖。
远处湖边有几家露天食肆,灯火倒映在黑玻璃般的湖面上,无声地热闹着。他似乎没能扣上项链的搭扣,摁亮了车顶灯,车内的影像覆盖了窗玻璃,拉变了形,却异常现实。一辆摩托车“突突”地驶过,车后座上的男人回头望 他们。
“走吧,这里以前可是传得吓人,在树林里发现过无头尸。”她说。
“怕了?”他笑,手顺势环住了她的肩,她被按了下去,忙抬手熄了顶灯。
过了一会她呢喃地问:“和她说了没有?”
“还没。”他有些支吾。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仍在她唇上碾转,她偏过头不甘心地问:“到底怎样?”
她起身坐好,见他不说话,有些负气地说:“送我回去吧,明天一早还有课。”
车发动了,绕出湖边,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飞驰起来。满月在烟散的云层后露出大半只肥脸,它被白天的烈日镀上了一层沙金,亮得像枚金币。和白天比,黑暗而空旷的城市变得陌生起来,像是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城市现在该是白天吧,熙熙攘攘,却不拥塞,太平洋温湿的海风在大街小巷游荡,阳光照亮了长长的海岸,那金山之城。
三十岁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快到单元楼时繁煌无奈似地打了个呵欠。声控灯又坏了,蹬地咳嗽都没亮,她掏出钥匙包,借着月光挑钥匙,进了门,待要合上,身后有人疾步走来,一把拉住了门,风一般灌进来,凶狠地拽掉了她的 挎包。
“你、你干什么……我喊了……”她筛着腿往后退。那人手里亮出一把刀子,沉稳地向她喉咙口抵来,她的脚磕到了台阶,四脚并用地踉跄几大步才平衡住,那人蹿上来,一下把她扑到墙上。蛮重的鼻息呼呼地喷在她后颈上,刀面摩擦着她的耳廓,她被用力地扳转过来,衣领口和项链被同时拽开,脸被凶狠地抽打着,惊骇阻截了她发出响声,她只有死死窝住前胸抵抗着。那人强行解她的裤子,她拚了力团缩着,身体挪移过去又被强拽回来,挣扎中,她感到后脑勺触到了一个硬点。
生日歌的曲调突然在侧门里响起,黯隔却清晰,像个古怪的电子喉咙。“谁啊。”一个男人从门内深处开了扇门探问一声,跟着趿了拖鞋近来,“咔咔”几道开门锁的声音。
黑暗中的强盗惊悚地一顿,扔下她逃了,大铁门被“镪!”地一声重重地摔上,“踢踏踏”的脚步声在空寂中猖然远去。
一楼开了门,房里的灯光投到对面的墙壁上,上面的人影在铁栅后张看,铁门的摔响使他一惊,他开了铁栅走出来,是个穿宽大短裤的赤膊男人,趿着拖鞋走到梯口,弯腰张口地望出去,铁门外的水泥地上,只有盆栽浅浅的阴影魆魆地在月光中晃动,他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后背,回身正要进屋,繁煌挨着墙角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吓出一个激灵:“你这是……”
二
施澜的手握着方向盘,拇指在打着拍子,铿铿的乐声里,一把女声柔若流水,车厢里放着一支名叫《七月的冬天》的英文歌,车头的CD盒上,印着一个号称“月光女神”的白种女人,他觉得有些像卫珉。
他从地库往电梯间走,穿着一件宽松的米色休闲西服,散着扣子,露出里面草绿色的圆领衫,他边走边点着了唇间的烟,吸一口,从一团青雾中走出来。
卫珉给他起过一个英文名字:lion,英语的“狮子”。她说和“澜”谐音,并且也姓“施”呢。卫珉小男孩儿似的短发微微有些卷,踮起脚才到他鼻尖,她抱住他抬头娇俏地喊:“你是我的狮子”
那时候还在大学里,他大她三岁,他想起她踢了脚上的拖鞋,把两片脚丫踩到他脚面上说:“带我跳舞吧,狮子。”于是他就载着她,有节奏地一摇一摆,惹得室友们笑。
那时候真年轻,明媚的日子,像春风掺着暖阳摇曳着宿舍窗外的大叶榕。
他先毕业,分配到某个市级文教机关做小科员,后来变成了公务员。踏到社会里,他不得不变得世俗起来,但她依然那么单纯,她的生活里仿佛都是好运气,大学毕业留了校,读了两年研究生,然后出国留学。蜜罐里泡出来的精丝蜜枣,甜腻腻的小可爱,家境优良的女孩子,一切是体面与令人羡慕的,也包括他——她的男朋友。电梯开了,施澜扔掉大半支烟走进去。
冲着澡时他甩甩头,心想:刚给繁煌过完生日,倒又想着卫珉了。可那毕竟是初恋,并且六年,她要是不出国,也不会有繁煌了吧,他当初怎么就答应再等她三年的?三年哪,没有繁煌也不知该怎么熬,一双蝴蝶眼扑闪进他脑子,那是在卫瑛的婚礼上,卫瑛给他们相互介绍时说:“这是声乐系的尹繁煌老师——我最好的朋友,这个呢,是我妹夫,哦不,是准妹夫。”她朝他做了个鬼脸。
第一面她那双眼睛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后来又是在卫家见到她几次,跟着不知怎么就私下接触起来,他心里不是没有抗拒过,可和卫珉隔了万里大洋,清潇潇,寂漫漫,挡不住翩翩春意啊。然后就偷偷好上了,偷偷地,瞒着卫家人,尤其是卫瑛,其实本可以理直气壮的,因为合法。但到底都不是外国人啊,法,斗得过伦常?就这么一直瞒到了现在。
也许他不该爱上繁煌的,但如今已难以自拔了,他脸上有抹嘲笑,念头停在“难以自拔”这四个字上,连带地就想到了邱胜,大学时睡他上铺的那个瘦家伙。
邱胜那时和班花张丹谈恋爱,一对老赌气吵架的冤家,和张丹吵完架后,多数时候邱胜就拍了他的肩膀,请他到校外的士多店喝啤酒,他总是闷笑着听邱胜边喝边骂张丹是个国际码头,高中就被多少船靠过了,每次邱胜都这样狠狠地朝自己头上扣着绿帽子,好像唯有这样,才能把张丹污辱到脚底下踩扁似的,但绝情话说完,气消了大半,第二天张丹那双猫眼妖他几下,他就又心痒腿软了。好多次,这对活宝夜自习一完就和好了,不顾人群的骚动,像疯子一样冲抱到一起,激动得似乎立刻要倒在路边翻滚起来,那种夜晚,邱胜准不在宿舍过夜的。毕业后,他和张丹拖拉着又谈了好几年,中间还传出他为她服药自杀的消息来,最后张丹甩手去了新西兰,他才算得救。邱胜的大学是肄业,之后先在他叔叔的汽车行里混,后来从叔叔那儿借了笔钱和人合股做生意。年前施澜找他买车时,没想到他倒已结了婚,妻子蔡荔荔纯得像个高中生,施澜和他说起以前的事,就骂他:“你啊,还赖张丹,自己那时候贱骨头。”邱胜完全同意地点头,而后摇头,不堪回首的样子,然后又嬉笑着问他:“怎么样,我现在的老婆有点卫珉那种意思吧?”他假装不屑道:“卫珉傻杠杠的有什么好啊。”邱胜说:“你就装吧,这杯纯净水要不是被你抢先喝了,我也不会栽到张丹手里。”
施澜上床时呵欠着想,他现在对繁煌就有股邱胜般的着迷劲儿,要说比心眼,繁煌可比卫珉多了好几个,可那些小心计、小造作,眼下不正像是她往酱牛排上撒的柠皮丝儿或柠檬汁儿吗,酸唧唧的,正对你胃口。治家她会是一把好手,饭菜做得好,她说要紧紧吊住他的胃,因为那儿通向男人的心……他看见她褐泽泽的脸上散着些许雀斑,小巧笔直的鼻梁朝他不屑地一皱——他嘴角向上翘了翘,她就是他的好菜……睡意朦胧中,又仿佛听见卫珉在唱着那首英文歌:凯瑟拉,瑟拉,将来会怎样,怎样?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兹”地震动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接听到耳朵上,繁煌在那头抽泣着说:“施澜,我、我被打劫了……”
三
陈文端把繁煌让进屋子,她双手一直揪着胸前衣衫的豁口,后脑勺上吊着白灰。关上铁栅,陈文端走到繁煌旁边急切地问:“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要报警吗?你没事吧?”繁煌摇了摇头,肩膀抽搐了半天才迸出两个字:“打劫。”
他将她让到沙发上打电话,见她一只手磕磕哆哆地拨号,转身就进了里间,自己先往身上套了件套头衫,又在空空的衣橱里拿了件旧衬衫,出来递她道:“你凑合遮遮。”
他给她倒了杯水,听见她可怜巴巴地朝着电话里说:“包给抢了……”陈文端将卷纸筒放到她手边,揣测着她的年纪,老师还是学生?说不准,现在的女子除了十岁和二十岁差别大,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就不太容易分辨,别说女子,男子也有些混乱,他三十六,可发廊的剃头小子总称呼他“阿叔”,他看那黄毛小子穿得怪模怪样的,就问他十几了?那家伙却笑着说都过了三十喽,他抬眼镜上下看人一眼,先有些怪道,转而想自己一向老相,也就哼啊哈地受应了。
繁煌放下了电话,嗡嗡地谢了他一声,他问:“你住楼上?”她点点头。
“老师?”她又点点头。
“保卫科干什么的,不是有二十四小时巡逻的保安吗。现在真是,学校也这么乱。”他替她抱怨,“看清对方没有,会不会是学生?现在学生也学坏了。”
她摇头:“梯间灯坏了,看不见。”
“老坏,也没人来换,后勤现在谁管?是不是也被承包出去了?”
她还是摇头,隔了又打电话给黄艳琼,大致说了一下情形,对方似乎问要不要下楼来接她,这会儿她已镇定了许多,坚决地说:“不用,才几米路,再碰上我死不了就去买彩票。”
他听她末尾的那句,不禁笑了一下,他义不容辞地送她过去。
四
第二天中午,学校后勤的人来帮繁煌换了锁,她在黄艳琼家一夜没睡好,随便弄了午饭吃完,正要补一觉,卫瑛却来看她了,一进门亮了亮手里一袋青青的李子,径自拿进厨房去洗,她跟进去,卫瑛凑近摸了摸她脖子上的伤痕说:“真可怕!十六栋‘五一’的时候有几家外出被偷了,电脑室去年也被撬过,年头西区女生被强奸的案还没破呢,你这儿又来一出,住在院里的都强烈要求在附近安个保安亭,不过我看作用也不会大,前面出事,不就加设了保安全天巡逻吗,现在巡逻了还不是照样出事,难不保有监守自盗的呢。”
繁煌把洗过的李子倒进塑料筐,抄起热水瓶向上面浇一转,沥干了端出去,卫瑛跟在她后面还在喋喋不休。
“哎,还有上个礼拜,校车在东风路一路接上来三个老师都被抢了包,后来说起抢包人的样子,竟是同一辆摩托车一路抢下来的,胆子大都成这样了,我告诉你,煌,赶快嫁人吧,找个免费保镖,现在这社会啊,乱着哪。”
繁煌转身塞了颗李子进她嘴:“你行行好,还嫌我吓得不够惨啊。”
卫瑛咬下一口李子,拿到手里瞧瞧,李肉红得像出血牙肉似的。两人坐下“夸嚓夸嚓”吃起李子来,手里拿着的青皮变成红肉,又变成一只只核丁,瞄准了废纸筒争相投去。繁煌瞅着卫瑛,一头天然微卷的蓬蓬长发略有些黄,辫成一条五松麻花辫斜耷在一肩,精致的五官生动地咀嚼着,嘴唇湿润润正像那鲜红的李肉。卫珉和她很像,她想,美人胚子,除了臀部落得太低,像个降B调。
卫瑛随口说:“哎,忘了告诉你,卫珉回来了。”
繁煌顿时抬身诧道:“她回来了?什么时候?”
“就今天,该到家了吧。”
繁煌问:“拿到绿卡了?”
卫瑛说:“听她说成败就在此行,都是 “9·11”,唉,现在留美可难了,回来前她说美国一个大公司雇她做中国市场的业务顾问,这趟来就有点考察她的意思。”
她咬了口李子又说:“这次够她忙的,除了公务,恐怕还要办结婚酒席,哎,到时候你和黄艳琼都来帮忙啊。”
繁煌发呆地啃下一丁李子皮,直酸得迸眼泪,跳起来就往卫生间跑。
卫瑛皱眉道:“怎么了?”
她开着水龙头说:“不行不行,倒牙,再吃我要恶心了。”
卫瑛把一只李核漂亮地抛出,戏笑道:“咳,这个止恶心的啊,你肚里怀什么东西啦?”
繁煌在里面“呸”她,她忽然转到门口来,说:“也不知道卫珉这丫头怎么了,前一段老在电话里向我鬼头鬼脑地打听,问这两年里施澜有没有喜欢别人,说听电话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繁煌心一悬,卫瑛只顾说下去:“我就笑她,你要老丢空着施澜,指不定人家移情别恋也可能啊,现在多开放啊,男人本性就爱偷吃,再好的男人有人倒贴也挡不住啊。”她跟着低声凑近了她说:“哎,听说了没有,萧正清从美国回来了,你猜怎么?胡旋雅要和他离婚,听说是梅丽娴的老公和她那个。”她向繁煌飞了个眼色,繁煌张口惊讶着,正要再问,卫瑛瞬即又眉开眼笑地说:“卫珉这笨丫头,我跟她说,你不在的三年里,施澜就认识了美女尹繁煌,你姐的死党。”她哈哈笑起来,繁煌的心又悬空突跳起来,出了一身虚汗。
卫瑛走开去,手朝屁股上擦擦说:“我今天在你这儿午睡了啊,你下午没课吧?”
繁煌跟出来说:“我请了一天假,下午就去买手机,这年头没手机跟没魂似的,你自便吧。”
卫瑛笑她:“小姐是怕漏了约会吧,和哪个先生来电了?快点让我喝喜酒吧,也好冲冲 晦气。”
繁煌匆匆出了门,先就去给施澜打了通电话,劈头一句便问:“她回来了?”
他惊讶道:“你消息真快啊,我也是才知道。”话头一转他关心地问她,“你怎么样,昨晚我可是担心一夜啊。”
“先别管我,我们怎么办?”她像没听见,只顾单刀直入。“听卫瑛说,她是回来和你摆酒的。”
“是吗,真的?”他倒过来问她了。
“你,想气我。”她急道,“你赶紧出来商量商量啊。”
施澜无奈地说:“正和头头们吃饭呢,不好溜。”
繁煌突然要刺刺他,故意说:“你还巴结上个什么班啊,都要移民去美国了你。”
“胡说八道。”施澜没好气地回道。
她说:“那好,下班后碰面。”
他又为难起来:“她家里来了电话,下班后去她家吃晚饭。”
“吃完就在那儿过夜了吧,准女婿?”
“又来了,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建设性。”他毛躁地回道。
“都是你,拖,拖,被你害死了。”她换了种委屈的语气,末了软道:“那我现在去你那儿,晚上等你。”
“好吧。”他一口答应。
她这才算放了点心。施澜赶上了分房末班车,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小公寓,繁煌说话就坐上了公车,下车后先到附近的超市里逛了一圈,买了一大包食物,拎着走进大楼的时候,朝门口坐着的保安熟悉地点点头,电梯里遇上他相熟的同事,她也和人家笑招呼,真正的外人是没什么好怕的,按理卫家也是外人,可也是按理,内外之外,还有个先后,并且是六年,只差个名份罢了,要不自己心虚什么?施澜曾怂恿她去和卫瑛讲,可她和卫瑛是同学同事加好友,这一层撕不开不说,光论理也得被她喷一脸,凭她对卫瑛的了解,那张不饶人的嘴一开,她繁煌就得在广州城里处处躲人。
进了他的房间,她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四下里看看,这儿分明已是一个家。她一屁股倒进沙发,赌气地想,都什么时代了,能被层面子憋死?终生大事,要翻脸就翻吧,大不了夹着尾巴做一阵子人,可想归想,没想透就睡着了。
五
傍晚施澜赶到卫家,开门的正是卫珉,怀里抱着叭儿狗,还是一头微卷的短发,只染得透出紫红,东一翘西一翘着毛梢梢。她望着他笑盈盈地,两年半不见,似乎成熟了许多,她上去拥抱他,施澜心情一时有些交集,在她身后抬抬手里的饭盒说:“烧鹅。”
卫家长大的客厅里铺着栗子色的柚木地板,被吊灯照得一片亮闪闪,阳台上花草繁茂,但玻璃门紧闭,墙角一只冷柜呼呼吹着冷风。家具是一色白漆镶金边的款式,墙上挂了幅国画,是卫老先生的手笔,镶着紫檀大镜框。
施澜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见卫家父母正亲自在弄个大菜,老先生站在太太边上拿着调料,他叫了伯父伯母,他们齐转头和他笑着 招呼。
吃饭时,他们都出到偏厅,餐桌上已摆好了碗筷,电视机开着,年轻矮小的广西保姆小心翼翼地绕过一棵高大的盆栽海芋,端来一只大汤盅。门铃响了,进来的是卫瑛,拎着一只大蛋糕盒子,施澜见到才猛记起,今天是卫珉的生日。他转头对她说:“怎么不提醒我。”卫瑛耳朵灵,换了鞋边走进来边笑说:“小妹,看到了吧,施澜变心了。”卫珉嗔她一句,问:“姐夫呢?”卫瑛说:“昨天刚巧出差了。”
席上,卫老先生对施澜说:“你那个同事吴笑棠的字真是不错,回头我还想托他写个条幅,你问问他几时得闲?”
卫瑛跟嘴问:“爸爸,他还没介绍您进书法家协会啊?”
老先生笑着摇头:“我哪有人家的专业水平,不过是学习学习,切磋交流而已。”
卫珉笑说:“您别谦虚了,卫其荣的名声都传到国外去了,怎么不够水平啊,你看,每年我哥回加拿大都有人托他带您的画,今天泰勒看了您的画也连说好呢。”
老先生眯眯笑,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乱,他打趣道:“哎呀,鬼佬懂什么,看个新奇稀罕,我临的黄胄的驴,他还以为是马呢。”
卫瑛问泰勒是谁,卫珉说是这次同来的美国商务代表团的领队,卫瑛便问她道:“你这次回来到底是公务为主,还是摆酒为主啊?”卫珉一笑,碰碰边上的施澜说:“摆酒?那也得先问问看施澜啊。”卫瑛白她一眼说:“问他干什么,人家都眼巴巴等你快三年了,你难道不怕他真不要你啊?”卫珉暗暗望一眼母亲,母亲会意地插进来说:“阿瑛,吃过饭你来看看小妹买给我的衣服,太时髦了,你拿去算了。”接着又连对施澜说吃菜吃菜啊。
见话题岔开,卫珉趁机说,她这次回国行程很满,后天一早先和商务团飞上海,施澜问她明天怎么安排,她说要和泰勒一行去接洽美国使馆,他又问后天用不用送她,她笑着摇头说酒店里都安排妥了。
饭后,大家坐了一会儿,卫母忽有些抱歉地对施澜说:“阿澜啊,你也不是外人,我照直说了,今天得让小妹早点休息,她早上到现在一直在外头忙,时差都没倒。”他听了便起身告辞,卫珉陪他下楼去取车,避了人,在黑暗中,她抱住他接了个短吻,她刚才喝了点红酒,脸上起了酽红,月光在她眼睛和颊上反射着点点亮光,他闻到她身上一种发酵的桂花香,突然就又想起那个“月光女神”来。她附在他耳边亲昵地说:“等忙完了再商量我们的事,嗯?”他点头,除了叫她好好休息,也说不出什么,又一番拥别之后,他忽然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回家路上,他回味刚才那个短吻,觉得似乎太随意了些,久别重逢,她似乎也没留他的时间,心里难免略觉缺憾,正想着,手机的短信灯又闪烁起来,他想起吃饭时裤袋里就震动个不停,抽空瞅了眼,尽是繁煌发来的酸不溜秋的话语,这才又微笑起来。
六
那天夜里,台风来了,伴随着暴雨,玻璃窗一时乒乓作响。天明时,校园泥泞的地上,有不少风的战利品:内衣花盆拖把咸鱼,几处被刮倒的榕树挡住了道路,断树绿叶茂盛,断口参差结实,像种假死。
陈文端正往校外走去,远远地瞄见梅丽娴迎面走来,便想也不想地又转身走。梅丽娴叫他:“胖子你等等!”
梅丽娴个高丰满,身材是东北女人的宽骨架,脸形却是小窄条脸,高鼻嘟唇大眼睛,眼皮双得像饺子的褶裙。她叫他那声用了美声老师的中气,淳厚悠扬,惹得走在前面的人都回头看她一眼。
卫瑛这时正走上教务处大楼的阶梯,听见她这一声,便侧头招呼她:“梅老师,早啊。”梅丽娴匆匆和她笑过,赶上了文端。
卫瑛歪着身子看去,心猜哪个是她老公?心里一跳:胡旋雅不就被传跟他什么才和萧正卿闹离婚?不觉眯了眼仔细辨认着。
梅丽娴拽了文端一把,怒气冲冲地说:“你心虚什么,见我就逃,我能吃了你咋的?”
文端手抬抬眼镜,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说:“不是,多心了多心了,我刚想起忘了拿东西。”
梅丽娴没好气地“切”他一声,又问:“房租结了?家具电器没怎样吧?”
文端低低地应道:“能怎样。”
“你把钥匙给我,我下了课去看看。”
他小声说:“有什么好看的。我还要回去拿东西呢,要不你现在跟我去看去。”
梅丽娴火又蹿起来:“怎地?还真不想回家住了?我告诉你,”她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再让我听见传你和胡旋雅的闲话,我带着儿子就上她们家闹去。一年没男人就活不了了,骚货!”
“你你别乱讲,人家小萧回来了,你这样没根没据地不更给人家添乱嘛。”他声音压得更低,两边张望一下,一只手抬起来搁在眼睛框上,像要挡脸。
梅丽娴打开他的手说:“看你那点出息,小萧回来了她还闹个什么离婚?你见天往她那儿跑,人家不说闲话才怪呢。”
“我说过多少回了,那都是帮邱胜转交东西,有时还顺带接了你,你又不是不清楚,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邱胜这个王八犊子,他偷腥你擦嘴,忒不仗义了吧,她胡旋雅要不把话说明白喽我就替她揭了榜。”
“你叫个什么呀……”文端瞧瞧四周,手伸进裤袋掏出钥匙塞给她,有些烦躁地说:“我怕了你了,钥匙你拿去吧。”说罢转身就走。
梅丽娴仍旧唬着声音说:“我不管,再让我听到什么,别怪我不和她讲情面!”
文端快步走,头也不回。梅丽娴叫住他道:“不是说忘了拿东西吗?”
他不耐烦地挥下手:“算了,不拿了。”
陈文端走出校园,拿了车,一直开到一栋二十九层的商业楼下。他十年前就跳出艺师的美术系,和朋友合办了一家广告公司,他的搭档后来介绍他认识了邱胜,搭档随后因为移民撤了股,邱胜就顶上来成了新合伙人。
文端踏实有主见,但是口笨,吃这行饭的不先广告自己别人不找你广告,他看中邱胜的就是他那张嘴,会吹水能喝酒,场面话说得冠冕大方,私下近乎又能肉麻地掏心窝,领着公家的人去洒脱,喁喁切语着“这点顾问费您权当是教小的做生意”,与私人公司喝个脸红耳赤,口口声声“亏本也做只图和你交个朋友”;和男人喝江湖仗义酒,和女人可乐也干杯,人家夸他能干,他不忘拍拍文端说,都是我大哥领导有方。
胡旋雅和文端原先同事,向来关系不错,女人胆子小,当初不敢和他一块跳海,文端如今做大了,有些小活无暇再接,断了关系又觉可惜,就拨给她在家里捞点外快,胡旋雅就也印了文端公司的名片,得闲也陪过公司客户的饭局。她颈长头小瓜子脸,头发总喜欢像舞蹈演员那样一溜高盘起来,邱胜对她一口一个“旋姐”,先怀疑她和文端点着暗香,后来和梅丽娴熟了,才发现不大可能,因为虽看文端生得虎背熊腰,却其实只是母老虎的大崽子。
客户支付的大多是支票,有胡旋雅的部分,文端就通知她来公司领现,每次她都自觉地叫会计扣下税钱手续费,钱银上她划得泾渭分明,做人也是入情入理,节前年后的,不时请文端和邱胜出来喝喝茶。梅丽娴和胡旋雅不同系,故并不相熟,文端关照她的缘故,照了面也热情。至于后来胡旋雅怎么会和邱胜搞在一起,想来一是因为邱胜和“高中生”太太吵架后冷战;二是小萧出国访问一年,胡旋雅没孩子,冷清。
年前胡旋雅在又接了文端公司转来的一小单活计后,便选了一个秋高日丽的周末,请他们两位出来喝下午茶。文端临时被梅丽娴押去逛商场,就剩了邱胜一个人赴她的约。
餐馆里碰了面,邱胜先夸张地上下打量一番胡旋雅:一条中等的米色薄绒褶裙,腰际是根同色的窄皮带,上衣一件粉色的细羊毛开襟中袖衫,只中间扣一粒纽子,胸前荡着一枚晶莹硕大的银宝石,暗红的衬衫领翻出来,衬着她细白的脸,像西瓜子剥开了露着瓜子瓤,浅褐长皮靴裹着丝袜美腿,并拢了斜交叉着。他玩笑道:“旋姐,我们正接一场选美的活动策划,怎么样,你条件绰绰有余,内部报名吧?”
胡旋雅笑道:“邱胜,你拿我开心就算了,想卖了我可是打错了算盘哦。”
邱胜坐下一本正经地说:“那你想错了,你这种年纪的其实最棒,”他对她竖起拇指道,“要味道有味道,要身材有身材,年纪看不出,但又正好做个招牌,还有副教授的头衔,你一亮相就是个美貌与智慧结合的完美标本,到时候全人类光注意你一个,那些个小丫头不过是你的陪衬,哎,就是落选了也定是虽败尤荣,名一出,你不想赚钱都难,大把商家请你做广告,化妆品保养品、美容瘦身代言人等机会多多,说不定连我们请你你都不一定给面子了,卖了我们我们还要陪笑和你预约下一次呢。”
胡旋雅被他这番话逗得开心地笑了半天,胸脯子颤巍巍地触着桌子,邱胜趁着低头喝茶便偷瞄了好几眼。
“你这张嘴啊,该去殡仪馆上班,看看能不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她呵着笑说。
“你这是骂我呢,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说话实事求是,我要是不那么直,老婆也不会一天到晚欺负我,你看,就为了迟到五分钟,她和我那个凶啊,哎呀,真想跳了珠江算了。”邱胜哭丧着脸说。
胡旋雅好奇地问:“什么事这么严重啊,小夫妻的闹不和?”
邱胜装不出声,只拿起茶杯又喝茶,胡旋雅便逗他说。
他叹口气说:“我那位是个国标舞的狂热分子,在她那个舞蹈俱乐部里算是小有名气,市里在体育馆搞了台演出,有电视转播的,业余组她头一个出场,我就迟到了五分钟啊,谁知就错过她了,你说反正还能看转播嘛,哎呀,说我什么不上心啊,人家老公都是鲜花玫瑰地等着啊,就她没面子啊,反正就抓住这点东西不放。”他说着也笑起来摇头。
胡旋雅抬起眉毛故意说:“那可不是你不对嘛,错过人家最重要的时刻了。”
邱胜说:“所以说我直啊,我跟她说到机场去接一个小明星,结果飞机晚点,玫瑰在车里闷蔫了,就做了顺水人情借花敬佛了,就为这个吃醋了,动不动翻出来说酸话。”
胡旋雅撇撇嘴角笑他:“说你人聪明嘛,怎么哄女人倒笨起来了。”
邱胜笑:“那要看什么女人,像你这样通情达理的,动动脑筋气也就消了,偏偏她得理不饶人,女人哪,不能迁就噢,迁就多了就是自己找气受,所以这次我偏不理她,看谁熬得过谁。”
胡旋雅又咯咯笑起来。
喝完茶邱胜开车送她回家,她请他上楼坐了一会儿,在房间里低低地放起了“天鹅湖”的音乐,后来是她托他拿一份什么稿子带回公司,蹲在书架前找了半天,他走去她背后,看她光溜白净的长脖子伛着像只天鹅,便想伸手去摸摸。
自那天起,和老婆冷战着的邱胜有事没事的便常去找冷清的胡旋雅聊天,胡旋雅说还是在外面聊好,就把他轻轻地挡在了门外。可要知道邱胜大学里养着的一身贱骨头自被张丹丢弃后,再没谁拎提起来过,如今胡旋雅这只冷天鹅朝他脖子一抬,他便簌簌一抖有些像要孔雀开屏。外面坐过两回后,胡旋雅感觉出了什么,再单独约她,就找了借口推搪,但是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很不自然起来,就算文端在场,他也令她有些缺氧。这样憋了一段时间,有天邱胜又约她晚上出来坐坐,她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小萧回来可就麻烦了,除非再不接他们的单,但有些客户的设计做开了,系列产品出来只要在原先的基础上稍稍整改,花费精力很少,就能挣得比工资还多,又觉得不接太可惜,便决定要婉转地和邱胜说清楚。
那时到了四月的梅雨气节,整日下着雾霏霏的雨粉,阴湿的天,人和物件都潮得像要发霉。她和邱胜有晚又坐在灯光黯淡的咖啡厅里,地毯的霉湿味像这种地方的暧昧,闻得人心里起毛。两人也没什么话讲,随意说笑着,只邱胜那双不安分的竹叶眼,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转,令她坐立不安,他的眼睛像是说着许多话,又像是许多话没法说,她避了显得放任,碰上了又像被他掐牢了脖子,弄得看他不是不看他也不是,捱了大约半小时,她心一横,从包里掏出一封信,推到邱胜手边,他这才定住了眼问:“这是什么?”
她压住信封对他说:“邱胜,你等我走了再看。”说罢就逃也似地离开了。
邱胜手里燃着一枝香烟,就着桌上摇曳的烛光打开信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他抽了一口烟,脸上忽然没来由地一笑,接着便衔着烟,神色得意地把信收好,抬了头望着墙上的一副裸女油画吹着烟想:胡旋雅啊胡旋雅,你这方面还是个初中生,既然你想这样开始,那我就顺了你的意吧。
说起文端那套在学校里的一房一厅,长期是出着租的,眼下他想收回来,给公司里几个外地大学生住,但是租约没到,人家不肯搬,为这事他几次三番地去和租客协议。
有天他给梅丽娴打了个电话,叫她下了班在学校等他,临走时邱胜喊住他,把一个大牛皮信封交给他说:“你到艺师顺便把这个交给胡旋雅。”他问是什么,邱胜随便地说是一个小公司的资料,做彩页介绍的。
胡旋雅的对门住着教务处的黄炳辉,此人长脸,耸鼻抠目,有些鸟相兼地中海秃顶。这个半大老头自和书记校长招生办主任同住一栋楼后,就养成了一种偷窥癖,喜欢从猫眼里观察外面走廊的情况。免不了经常看到有些人提着礼品上去,还常有陌生人带着孩子来等等,他们教务处有些像学校的情报中心,他就是情报主任。
那天傍晚他从猫眼里望出去,对门的胡旋雅正笑嘻嘻地让进去一个壮实男人,这位头一遭见,不是她家里人,身材倒像个老板,这时候单独地来,吃晚饭?一男一女的……
之后他在猫眼上候了会儿,后来不得已离开了一小会儿,再瞄时,已漏掉了文端走的那幕。可黄先生一直竖着的耳朵,没听到对门开合的声响,对面的毫无动静,搞得他吃晚饭时非常阴沉,十分怀疑。
邱胜给胡旋雅的那个牛皮纸袋里是一封情书,里边是赤裸的表白,用词极为大胆,令胡旋雅边看边手都抖了起来。她当夜就写好了一封劝诫的回信,过了两天,她去文端公司,暗地里亲手塞给了他。
之后几个星期,文端隔三岔五地去学校催促租客腾房子,邱胜也就每次都托他转交东西给胡旋雅:粘了口的快递袋、小纸箱、厚厚的书,或报纸包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文端以为都是邱胜给她拉的小活计,每次便都原封不动地交给胡旋雅。
猫眼后的黄炳辉终于看到了文端的样子,但他又匆忙来匆忙走了,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终于有次他下班碰上梅丽娴和文端并肩走来,招呼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她的老公,他特地多盯看他两眼,想他经常找胡旋雅什么意思,嘴里想问,心里又怕被人知道自己在偷窥,实在好奇得难受。
胡旋雅在邱胜不断的情书攻势之后,才后悔自己开了个错误的头,她不再给邱胜回信,但却不能阻止他给她去信,因为每次都是文端转交来的,她现在看到文端也有些紧张,提了心暗中观察他的表情,幸好至今还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之后文端和租客达成归房的期限,不再跑学校了,她才松了口气。
邱胜没了办法,任怎么约胡旋雅她就是不回应,手机电话一律不接,他于是很泄气,衣服也不烫了,皱巴巴的,情绪更不好,灰落落像烟屁股,有晚应酬居然喝得醉倒在包间里,吐了一身,文端送他回家,架着他按了门铃,他那位“高中生”太太一开门就捂了鼻,皱起眉没心没肺地埋怨了句:“好恶心呀,这样子还送回来干嘛?”说得文端瞪着她一时语噎。后来她好歹还是帮着把邱胜抬到沙发里,那一晚上邱胜就因为被晾在客厅里而着了凉。
胡旋雅那天做完一些活计拿回文端公司,碰上邱胜不在,心里正长吁一口气,文端却无心地和她说笑起来:“老邱这个家伙!快病成人干了。”她迟疑地问怎么了,文端摇头笑:“惹什么别惹老婆啊,病了几天都没人管,他刚才来个电话,说吊完最后一针,中午到饭店里要煲老火汤好好补一补。”说完看看表,对她说:“一块吧,反正时间也差不多了。”胡旋雅没料到这么一着,慌忙推,文端拿起外衣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道:“走走走,现在就去接他,你啊,去看看他那样子吧,好笑死了,啊呀,你来了正好,要不然我对着这么个猥琐猫没胃口。”说话就推着她出门了。
胡旋雅在餐桌上见到邱胜时,果然宽衣松裤的,越发瘦得像张纸了,心想才几天,相思真的能把人折磨成这样?一想到这儿,不觉脸上有些发热。邱胜乍一见到胡旋雅也愣住了,死顿顿的眼里忽就像见了光亮,瞬间又活泛起来,脸上浮起一派劫后余生的苦笑,开玩笑地说:“太好了,我有救了,看到旋——”“姐”字刚要出口,忙改成:“看到旋雅我心里就立刻出太阳,梅雨天的太阳,太珍贵了。”文端嘻嘻笑起来,边用茶水涤着碗筷边说:“你家里出太阳你才有救。”
“家里?咳,爱出不出。”邱胜不在乎地说。
文端嬉笑:“嘴挺硬啊?去照照你这副没人要的样子。”
邱胜歪头朝着文端,眼睛却一瞥一瞥偷瞧着胡旋雅道:“听过‘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吧?”他指指自己的心脏,“这里是颗钻石,不会没人要吧?”他那样子把文端逗得“吭吭”笑起来,接不上气地说:“你那颗钻石不是镶皮带扣上的吗,呵呵,好好,看来病是全好了。”
邱胜一笑接口说:“是啊,看到旋雅就好了。”
他这么一口一个旋雅的,窘得旋雅只好勉强地笑着掩饰。
他们点了一煲老龟汤,邱胜频频地给旋雅盛汤夹菜,文端见他殷勤得有些过分,便又笑他:“哎,旋雅又不是外人,你坐下坐下,别把艾滋病传染给人家了。”
邱胜半当中停了手,转头凸着眼珠子问:“艾滋病?要传染也不会是这种途径吧?”
文端愣一下就又笑起来,看旋雅低下头去,赶快打起哈哈来:“你小子是感冒并发神经病,吃东西吃东西,塞住你这张臭嘴。”
邱胜那天晚上真就发起神经来,夜里过了一点摸到旋雅家门外摁门铃,旋雅穿着睡衣开门,他一股酒气地抬了醉眼唤道:“旋。”她紧急地“砰”一声把门关上了。好在黄炳辉一向早睡,那时也睡得死,要不准从床上跳将起来,看一出午夜惊魂,他会看到昏黄的梯灯照着一个醉醺醺的长脸瘦子,耷拉着脑袋“砰砰”敲着铁门。
旋雅在屋里迅速地穿戴整齐才开门放他进去,他歪歪扭扭地自动走到沙发上坐下,两眼居然含了两泡泪水,闪着光说:“我没地方去,你收留我吧。”说完眼一闭,两行清泪直流到下巴上,身一侧就躺倒了。旋雅先怕颠颠地走去搡他,他就拉她的手,她触电似地闪开,过一会再去推他,他却昏迷过去了一般。她呆愣愣站在他面前,过了好一会儿脑子才转起来,想想事到如今再瞒要出事,就给文端去了个电话,没多说事情的起因,只就事论事地说邱胜喝醉了,不知道怎么跑到了她家里。
没多久,文端就开了车赶来,上到三楼时偏偏又这么巧,黄炳辉夜起小溺,听到门外有动静,提着裤子先踅到猫眼边张望,恰看到文端闪进对门,这一看他睡意全消,忍着尿又等了半天,憋不住了才跑进厕所,心绪急乱中,竟把一小边睡裤尿湿了。待他踮脚又飘到猫眼后看时,对门正大开着,胡旋雅背站着拉开铁门,梅丽娴的老公弓着腰出来了,背上像搭了个死人,嘴角还残存着吐迹。黄炳辉心下顿时一凉,即刻想到西门庆潘金莲之流,再一想不对,小萧还在国外。眼看他们下去了,他一个转身又窜到阳台上。文端的车正停在下面,他隐约听到男的说:“没事了,你回去吧,今晚先丢在我那儿,明天再处理他。”
胡旋雅服了半片安眠药才重躺上床,仍心绪不宁地辗转了半天,一会儿想起邱胜那两行清泪,心就又突突跳起来,三十八岁上竟撞见这般桃色,还是个比自己整整小八岁的男人。她在黑暗里眨巴着双眼,突然手一伸,“叭哒”开了床头灯,翻身伏在枕头上,开了床头柜抽屉,拿出一面小镜子,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远看近看,台灯下立着一方夹照片的小镜框,是她和萧正卿着泳装站在海边的情形,刚结婚的时候,她粉酥酥苗条的腰身,除了头发似乎比现在密些,其他的变化倒不大;小萧一手撑着腰,一手搭着她肩,身体是那种晒不黑的白皙,肩膀稍窄,肚子上隐隐显着健身练出来的凹凸腹肌。这照片从结婚时就放在那儿,放了十一年,旋雅对它太熟悉,熟悉得有些视而不见了,她只顾照着镜子,朝镜子里笑了笑,无名指轻按了眼角,头低斜到镜子下,挑起那双杏眼望着自己,一番自我确定之后,她才满意地关了灯睡觉。
第二天下午文端给她去了电话,说审过邱胜了,“这小子差点失忆,看样子刚刚那场病病得不轻,脑子烧坏了不说,又和朋友逞能喝酒,怎知开车到艺师的时候头晕得不行,就糊里糊涂跑你那去了,早上我问他昨晚跑谁家去了,他还说一直和我在一起,你说混蛋吧?”他附着笑说完,把电话交给了旁边的邱胜,邱胜在电话里猛说不好意思,他是酒后梦游,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得罪得罪等等。她听到文端在一旁笑得假声都出了,又从邱胜手里拿过电话补充道:“你知道他这人大大咧咧惯了,别放在心上。”旋雅心想你信他才怪,却也只得含糊过去。
平静平淡的一个多月过去了,梅雨季也过去了,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叶子上、地面的水洼上,五月的初晴有种流波顾盼的意味。胡旋雅在平静中不时怀疑着:真就这样过去了?
周五晚上,文端给她去了个电话,询问她明天得空不,“和顺”的老板请他们下去玩。她猜邱胜一定同去的,先就回绝着,文端笑说:“其实是林老板点名要你去的,他们公司从什么植物里提炼了一种精华,出了几款口服液,说还是想请你这个副教授设计包装,你知道我的人现在都忙着选美的事,这点活还得麻烦你。”她正想如何推,谁知他急急一句“就这么定了啊。”便挂了电话。过了会儿,她寻思还是不去的好,便又拨给他,拨到一半,想想又算了。
“和顺”是个台资的农林高科技公司,老板林来顺,四十末尾的台湾人,以前请吃饭时旋雅见过他,个子偏矮,盖子头,麻脸,一字眼,眉毛倒很有些文功武略的飒爽,喜欢穿背带西裤,这样搭配起来就有些大头孩子般发噱,人倒不乏幽默,知道自己这副尊容未必讨人嫌。
“和顺”在粤东既有基地又有加工厂,文端公司常年包了他们的广告业务,也给姓林的介绍了不少官场商界的人,这次“和顺”热情地邀请他们去,除了业务上合作愉快外,想来也有林老板个人一点交情的表示。
周六一大早,文端开了车来接旋雅,加上梅丽娴和邱胜,一行共四人。中午到了粤东的一个镇上,林老板派了人先在一家上档次的酒店里给他们接风,吃完饭,再开车到乡下。行着车,来人向他们介绍公路边大片大片的黑网棚架,说这就是“和顺”的基地,绵延了十几公里,老远又看见路边白漆栅栏圈了广大的一块地,里面道路树木井然分布开去,通向端庄气派的淡绿厂房,巨大的“和顺农林”几个墨绿大字醒目地凸镶在厂房外墙上。来人没叫车停,指示继续前行,忽转进山脚下一条坑凹不平的窄泥路,车里人都被颠弹得碰疼了脑壳儿,正皱眉“阿唷”着,眼前又豁然开朗,经过一潭镜面似的湖,高尔夫球场那绵延起伏的草坪小丘在阳光下像仙境般令他们“哇——”一声赞叹起来。
他们被安排入住进这个高尔夫度假村,在一栋二层小别墅里稍作安顿,来人再带他们回到了“和顺”,稍稍参观了一下基地厂房,商谈了一些业务上的事情,不觉就到了傍晚,林老板请他们在厂里招待宾客用的豪华小餐厅里晚宴。男男女女共二十几个人,分两桌,林老板和心腹陪同文端他们一桌。吃了一轮之后,两台人开始相互走动,这个敬文端、邱胜,那个敬梅丽娴、旋雅,文端邱胜再又回敬,齐敬林老板,等等,交杯碰盏,笑语袅袅。灯酒相映,酒酣耳热之际,林老板说大家来唱唱歌,散散酒气,于是开了音响放卡拉OK。梅丽娴首先高歌一曲,她的女高音几乎用不着麦克风,一曲毕,掌声起,林老板当下就把她大加夸赞一番,说陈夫人的风度气质实在是令人折服,哪天要开独唱音乐会的话,一定别忘了请他去欣赏。梅丽娴听了高兴得笑没了眼,文端开玩笑地说:“怎么,林老板有兴趣赞助她么?那我可以保证,虽然她在家里对我时常狮吼,到台上对观众还是很有分寸的。”梅丽娴嗔笑地“去——”一声,回讽了他几句,文端讨饶,大家便哄笑起来。林老板眯着笑眼说:“文端老弟啊,你看你,一边是活泼大方的夫人,一边是年轻有为的小邱,还有文静典雅的胡小姐,啊,对了,”他仿佛记起什么似的转向旋雅说:“胡小姐啊,你别介意,我要说你长得非常像我的前妻呢,身材相貌都像极了,简直一模一样。”
梅丽娴睁大眼好奇地问:“哦?那林老板的前妻现在?”
“十年前就英年早逝了,乳腺癌。”他依旧微笑着说。梅丽娴脸上立即露出特别遗憾的神情:“啧啧,太可惜了,这么年轻啊。”侧头唆了旋雅一眼,仿佛她这会儿就是林太太的替身,“其实现在乳腺癌治愈率很高的啊,对不对林老板?”
“是啊,所以这些年我立志要找一种针对妇女这个问题的特效药,今年算是看到希望了,就是我们公司最近研制的这系列口服液。文端啊,你现在知道我这次特意请胡教授来的意义了吧。”他把目光从旋雅转向文端,又转回旋雅。
文端点点头,旋雅也只好含糊地点了一下头。之后林老板忽然站起来说:“好了,不提往事了,胡小姐,赏光和我跳支舞么?”下面人知道老板时常有这种雅兴的,立刻会意地去改放舞曲。
小餐厅里舞曲悠扬地回旋起来,是那支慢三拍的《交换舞伴》。
林老板白衬衫黑吊带西裤,一步一撇,冉冉走到旋雅跟前颇礼貌地伸手邀舞,拉了旋雅的手后,就向另一桌的人号召:“都来都来嘛,跳跳舞,消化消化。”林老板说话,底下人向来都是恭听恭做一派迎合的,于是男女或男男都起身结了伴站好。梅丽娴是鸭子脚,光会唱不能跳,文端拉她跳,她宁是不肯献丑,他只好与“和顺”的一个女财务跳去了。邱胜这晚是出奇地安静,这时也没起身,坐在位子上抽着烟,梅丽娴坐过去对他说:“咦,你怎么不跳啊,你看对面桌还有女士坐着呢,去请人家跳啊。”邱胜笑了对她说:“嫂子,要不我们两个跳吧。”梅丽娴咯咯笑道:“我不会跳,你不同啊,你家小蔡能不调教你?”邱胜懒懒地说:“小蔡?她只跳高难度的,哪顾得上我。”梅丽娴突然暗搡他一下,嘴朝人群里努了努小声说:“你看林来顺,比胡旋雅足矮了半只头,你说她前妻和他怎么个般配啊?”说完就别转脸顾自偷笑。邱胜倒没笑,缓缓地吹出一股青烟,眼睛在烟雾后眯看着胡旋雅,他就那么放肆地望着她,知道她意识到的,因为她一直不敢朝他看。梅丽娴转回头又看他们一眼,还是忍不住笑地说:“哎呀妈呀,你看旋雅缩着个胸,直着个胳膊,真难为她了。”
晚宴夹杂着唱歌和跳舞,一直闹到半夜。旋雅是林来顺固定的舞伴,和他跳了一支又一支的慢舞,其间文端总瞅空朝她感激地笑笑,她也报以理解的笑容。
最后一支舞曲终结时,林来顺踮起脚抬高手,示意旋雅转个圈,旋雅矮了身勉强转了半个圈,林来顺手从胸口向外一撒,鞠躬致谢,旋雅也回鞠,头一低想:终于结束了,林来顺算你还是个君子,就是你这张麻豆脸让我恶心死了。
林来顺哈哈笑了说:“啊呀,今晚太尽兴了,高兴高兴。胡小姐舞跳得好极了,有机会我们再合作?”旋雅含笑点头,他凑近她作熟稔状地低语:“设计的事拜托了,到时我去广州再和你联系了﹖”旋雅客气地说:“请林老板放心。”他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一眼,有些依依不舍地转向文端说:“文端老弟啊,我明天要出差,只能陪你们到今晚为止了,明天你们就好好地玩一玩,星期一他们会把续约的合同给你传真过去的。”文端和邱胜赶忙道谢,连说:“感谢感谢,您忙您忙。”
一行人回到别墅,文端夫妇自是进了带盥洗室的主卧房,时间不早,一声“晚安”,门一关就和外间隔成了两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原应该各进各的房间,可因为要用公共浴室,就不可避免地还要有联系。邱胜让旋雅先用浴室,等她洗完澡穿着睡袍走进房间时,却见邱胜两手撑头地坐在沙发里,房间只开着落地灯,邱胜知道她走进来,没抬头,只说了一句:“我离婚了。”那话掉在地毯上,像被吸了进去,她突愕地盯着地毯那儿,过了会儿才问:“什么?”手不由得扣住了领口。
邱胜慢慢地抬了头,眼神从她的碎花袍子爬上她的脸,她看他眼里又是两泡充盈的泪,很有些担心它们呆不住而砸下来。她转身匆忙向门口走,邱胜站起身哭腔地叫道:“你难道真的没有怜悯吗,我只想和你谈谈。”她在门口站住了,慢慢地把门合上。
邱胜捂着脸重跌进沙发,旋雅走到床边坐下,拧亮了床头的伸展灯,房间这一角明亮起来,灯光照在松软洁白的枕头和掀起一角的被单上,有种夕照沙滩的松懒感,眼睛刚才吃麻豆子吃恶心了,眼前大男孩的光滑细致倒是一种慰藉的亲切,他的睫毛残留了湿润,床铺轻微地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连勾起她某些清新久远的回忆。
她低低地说:“还谈什么,信上写的还不够吗?”
他两肘撑着膝盖,两手罩着鼻梁搭了个三角架,她语气的柔和使他有些惊讶,脸便从三角架上抬起看她,目光很快就集中在她被灯光照亮的一侧头颈上,他鼻子嗡嗡然有些孩子气地再次说:“我离婚了,谁也没告诉,文端也不知道。”
“为什么?”她问得有些怕,所以又加上一句:“何必呢。”
“你知道原因的,我想你不会不懂我那颗赤裸裸的心,当然,你爱不爱我没有关系。”他成了一个殉道者。“虽然我很痛苦,真的,非常痛苦。”他鼻翼有些翕动起来,眼圈红了,眼睛却大胆而乞讨地望着她。
她脸上掠过一丝动容,头侧了过去道:“你这是何苦呢。”
这时他猛地扑过去捉住了她的手,泪流满面地说:“我现在自由了,旋,我只希望你懂我,我甘愿受苦。”他把她的手盖到了唇边,正好接住砸下的两淌热泪,那手便被热泪铐住了。他于是跪在了她腿边,像是用她的手抹着泪,又拖过唇边亲吻着,偷舔她的掌心。
她有些颤抖地说:“你别这样,我不能够的……”
他放开她坐到她身边,看到她寒冷地一瑟,这个大半年没闻过男人味的女人,脖颈上起了鸡皮,他的手终于抚住了她的脖颈,凑到她耳边重复地安慰道:“旋,你别多想,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第二天早上,喝完早茶,他们被请去打高尔夫球。阳光亮晶晶地照在洒过水的缓坡草地上,陪同他们的,是相熟的“和顺”的一个经理和手下,文端和他们几个算会打的,三人开始击球论杆地正式打开来,带着个推球杆车的工作人员漫入满目青翠中去。
远处练习馆前的草地上,梅丽娴一不小心忽把整支球杆抛了出去,左右的游客笑起来,她惊叫一声瞬即也弯腰咯咯地笑得要命,旁边的邱胜朝她竖起拇指道:“嫂子扔得好,咱不干了,这不是抡锄头种地嘛。”梅丽娴笑喘了气说:“可比种地难多了,嘿,我就不信了,怎么就铲不起球来。”她重站好位,球杆比划着球,两腿平肩,攒足了劲似的铆着嘴。
旋雅在练习馆里的胶地上练习推杆,邱胜去找她,摘下头上的遮阳帽戴到她头上,她朝他羞涩地一笑,低头试着推了几杆,球都斜滑过标志杆,邱胜上前,长手长脚地从她身后包抄住她的手,轻轻一推,白球悠悠地转着掉进洞去,两人齐看着那球入洞,他趁机在她耳边轻语了两句,旋雅紧张地笑笑,侧了头焦急地说:“小心梅丽娴看到。”他放开她,透过落地玻璃窗朝梅丽娴望,梅丽娴背着身,像是放弃了,撑着杆和一旁的教练说话。邱胜走出练习馆,梅丽娴见他说:“老这么打多没劲啊,我愣学不会,干脆咱们找胖子去吧。”邱胜笑,就叫她跟他走,他领她到电瓶车那儿说:“对,嫂子您跟着我大哥他们看风景去吧,先看看猪跑再学猪跑路。”梅丽娴兴致勃勃坐上电动车说:“呸,你才猪跑路呢,哎,去叫旋雅啊,一块找文端去?”邱胜说:“你先去吧,胡教授还要练习练习,我在这儿陪她。”司机开了车,他对她摆摆手,然后就跑回旋雅身边,拉了她溜回了别墅。
旋雅闭着眼像演着天鹅之死,由着邱胜把她的脖子拧得松耷耷的,得意地低问:“我和你老公比怎么样?”她艰难地说:“小萧他……不育。”天鹅无力地又睁开眼道:“你怎么什么都直板板赤裸裸的呢?”邱胜接口就说:“我就是这样,现在可不都这样?”
他们一行晚饭后七点走的,开回去要五个多小时。邱胜开车,深夜快到广州时,文端换了他,邱胜下车,对后座的梅丽娴说:“嫂子,你要不要坐前面,我怕放躺椅挤了你。”梅丽娴便坐去了前位。邱胜坐到旋雅身边,趁着黑暗,他探到了她的手,用脱下的外衣遮挡着。他在她手心里写字,她明白了,也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字,他暗中点点头,她忽然觉得掌心痒得厉害,想缩手,他却暗笑着不放。
他在她掌心里问呆会儿去哪儿,她在他手心上写了一个“你”字。
邱胜离婚离得大方利落,车和房子都归了小蔡。他搬出房子时说:“小蔡,你一点也不吃亏啊,留点什么给我作个纪念?”他前妻笑着瞟他一眼说:“邱胜,我们离婚了还是朋友嘛,这样吧,我把我那张拉丁舞造型的大彩照送给你吧。”他于是腋下夹着前妻的大彩照走出了房门,房门在身后刚合上,就听到房里的音箱又响起热情奔放的拉丁舞曲,小蔡在屋里大声地打着电话说:“明天都早点啊,再练练那个踢腿旋转......”他下了楼,抬头望天,那时梅雨天还没结束,漫天雨粉像要戳瞎了他的眼,他打算搬去他那位有钱叔叔在市郊的别墅,那儿离艺师最近,于是兴冲冲地给叔叔去了个电话。
七
台风过后,繁煌曾提了一小袋礼品去一楼还衬衫,去了几次都没人,时间一长就把这事搁下了。
那个周末下午,她们音乐系教师在学校礼堂听萧正卿硕士的回国演讲,他在会上谈了自己在国外访问一年的心得,推介着多媒体电脑音乐教学的优点,以及对一些大师作品的引导理解等等学术问题,台上有架钢琴,他边讲边就演绎着肖邦、德彪西的一些曲目作为示范。他的英语进步了不少,满嘴不翻译的专业名词。男人四十一枝花,他这朵晒过美国太阳的花,却没有变成金盏菊或玫瑰,这两种花据说引发了美国的国花之争。玫瑰有英国绅士般的优雅与浪漫,金盏菊像北美人的爽朗奔放,相对而言,萧正卿还是中国的茉莉,面皮是看不出年纪的滑嫩,书生气的白净,和闻花一样,凑近他也能闻到洗发水的丝丝幽香。演讲完毕,掌声阵阵,他一身合体的西装,很有分寸地欠身致谢。
繁煌边看他边想:倒完全没有后院着火的痕迹嘛。跟着便不由自主地偷偷找看梅丽娴,见她正眉开眼笑地热烈鼓掌,就又想,梅丽娴的老公什么样子?一个不在本校的人能和胡旋雅扯上关系?说不定是流言,不过教务处这个情报中心倒是很少误报的,萧正卿据说要升任副校长,梅丽娴这次评不评得上副教授?她的业务嘛也许过得去,但是理论水平太差,拿不出几篇刊登在省一级刊物上的论文,当然可以找人代写,但要是今年还评不上,别人再传传她和副校长的个人恩怨,照她那性格,不知会上演一台什么戏。繁煌正胡思乱想着,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短信音,她拿出来瞧,施澜发来的,叫她下班后老地方等他。
这老地方,也就是艺师西门拐出去半站路,路边一根电线桩子。那儿路背,基本上碰不到熟人。她忽然想发个短信让他直接开来学校接她,最好还能让卫瑛撞见,撞破了,对他们这样两个死要面子的人,倒是个解决办法。她有些冲动,轻咬了一下嘴唇,快眨了两下眼,到底还是 不敢。
她后来上了施澜的车,面上依然有些懊丧,因为觉得自己太没胆,没用。
“怎么了?撅着嘴。”施澜不住地看她。
她一味地叹气。他又问:“到底怎么了?谁惹你了?”
“还有谁,你!”她瞟他一眼道:“她走啦?”
他笑着盖住她一只手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会有办法的。”
她烦心地闭上眼靠着椅背,又触着刚才那个念头,心想,真是,就让卫瑛撞破吧。她一狠念,暗中还真有神仙听见了。
他们去了一家出名的川菜馆吃晚饭,到了那儿繁煌才知道晚上还有两位客人,施澜单位的工会主席吴笑棠,先已开位等着了,一个五十岁出头短眉细眼的人,他们到的同时,邱胜也来了。施澜先给他们介绍繁煌:“我女朋友,小尹。”说着一手搭上了繁煌的肩,邱胜头一低坏笑了一脸,那意思像说:“你这家伙。”吴笑棠却刹时一愣,即刻起身与繁煌握手,笑问:“小尹哪里高就啊?”“老师。”施澜帮她回答了,吴笑棠待还要多问,邱胜插一句说:“老师好啊,我最喜欢老师了。”施澜忙指着他向吴笑棠介绍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广告公司的流氓——邱胜,”他继续戏谑道,“我大学的哥们儿,哎,虽然名字叫邱胜,同他上下铺四年,没发现他有什么优胜的地方,除了追女孩子。”(广州话邱同优音)大家便都笑起来,跟着他又指了吴笑棠对邱胜说:“这位你要喊大哥,吴笑棠,听过没有?”他竖起拇指,瞪着邱胜道:“书法家协会的会员。”吴笑棠连忙朝大家拱拱手,施澜继续向邱胜道:“还有啊,今天叫你来,就是我们单位那事,你直接向老吴讨教得了。”邱胜一听和生意有关,立刻把眼睛笑倒转了,起身哈着腰和吴笑棠握手、递名片,奴才相又出来了。
川菜馆的冷气开得足足的,虽是大夏天,通明的大堂里,一桌桌都是冒着热气的火锅,未几通道上来了一行人,笑声隐隐地转进一间包房,没多久卫瑛从里面走出来,朝洗手间走去,她眼光偶然间划到落地木隔栏后的一桌,瞧见了施澜,心想巧了,再看,他手搭着一个女人,定睛一瞧,她几乎不相信自己,那竟是繁煌。她隐退到一大束插在半人高花瓶中的假银柳枝后面,看真切了,却真是繁煌,她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愤恨,气呼呼地回身又走回包房。
卫瑛原是陪先生的客户吃饭,她先生是个生意人,向来视她为最佳场外搭档,有她在的东道总是做得周全圆满,可今晚夫人明显失常了,席才开了一半,忽皱眉说胃疼,寥寥向客人解释了几句,便扔下一桌人顾自走了。
卫瑛出了饭店就往娘家赶,一到家就拉着母亲进了房间,激动地把刚HkVYl/RyJAq8qH/5at7og2KLES9pWe5dwFfaoeT3tRg=才看到的一幕描述了一通,却不想母亲听后,淡淡地回应道:“唉,那天他来吃饭前,小珉也告诉我说别在他面前老提结婚的事,可能她猜到了点儿什么,说是电话里觉得不对头了,唉,时间长了,不能勉强人家啊。”卫瑛脱口就说:“这傻丫头心太善,可不能就这样放弃,施澜这样知根底的,如今不好找。”母亲无奈地说:“唉,反正等他们自己解决吧。”
卫瑛怔了下,心里一时恨得不得了:她想施澜你不是东西,这几年卫家可没把你当外人啊,你竟和尹繁煌私通,尹繁煌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在我面前密不透风地装正经,背着我干下三烂的事,枉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我瞎了眼!
那天施澜他们吃完饭走出餐馆时,他拉了吴笑棠在后面说:“老吴,卫其荣想请请你。”吴笑棠直起脑袋翻眼低笑道:“喔,你岳父?”施澜望望走在前面的繁煌,用手捂了嘴说:“打住了啊,那是他开玩笑,我不是他女婿。”吴笑棠低问:“离了?”施澜辩道:“我根本没和他女儿结婚。”吴笑棠笑,忽然又停下脚步半掩了嘴朝施澜耳语道:“哎,你那个同学的公司靠不靠得住?”施澜也凑近他说:“实话告诉你吧,他那个公司还有个合伙人,不过两边旗鼓相当的,你谨慎点的话让他把那人一块带出来谈,给钱赚的买卖,他们肯定尽心伺候你。”吴笑棠笑着连连点头,施澜一手拍上他肩,与他嬉笑着走出去。
八
隔了几天,繁煌下楼时正碰上梅丽娴从一楼的房门里出来,她惊奇地叫了她一声,梅丽娴朝她招呼道:“哟,小尹,你住这上面啊?”繁煌问:“梅老师,这是你家的房子?”梅丽娴说:“我老公的,他亲戚住着呢,呵呵。”她有点敷衍,怕人家知道他们用来出租,繁煌也不好多问,心下有些恍然道:那晚那个胖子难道是她老公?
那天中午下课,繁煌跑去教务处找卫瑛,一进她办公室就稀奇地说:“瑛子,你知道我楼下房子谁的?梅丽娴她老公的哎。”黄艳琼正坐在卫瑛对面和她密谈着什么,繁煌这一进来打断,她仓猝不及地朝繁煌笑笑,卫瑛却没抬头,厌恶地朝旁边白了一眼,繁煌觉出气氛不对,故作打探地问:“怎么拉?又起什么风啦?”卫瑛“唰”地站起来,朝黄艳琼说:“走走走,什么破东西一股子狐骚味。”她眄眼朝繁煌那个方向冷笑道:“嗨——演了偷鸡摸狗的戏,还等着人家给她鼓掌呢,这种不要脸的,我见一次骂一次,哼,世上果真有报应,深更半夜的,连强盗也专打劫狐狸精。”黄艳琼慌怯地瞥一眼繁煌,赶紧推着她走了。
繁煌呆站在房间里,外面明晃晃的校园里忽然响起舒缓的《田园交响曲》,一伙麻雀从窗口的枝头上腾散开。
黄艳琼推着卫瑛往走廊一头的卫生间走,黄艳琼说:“你别太不饶人,人家不违法。”卫瑛哼道:“哼,那又怎样,谁忘恩负义我骂谁。”她们一路嘟囔着进了卫生间,见里面没人,黄艳琼有意扯开话头地问她:“梅丽娴的老公还有房子在学校?”卫瑛说:“恐怕是老早的吧。”黄艳琼又问:“她老公和胡旋雅到底真的假的?”卫瑛说:“谁知道呢,反正胡旋雅闹离婚是真的,其他还不都是黄炳辉说出来的,不过梅丽娴这么泼,男人也受不了,这种事啊,不见得是空穴来风。”她一脸世故地走出了隔间,一眼看到梅丽娴正站在洗手盆的镜子前,慢条斯理地用湿手理着头发,吓得登时立住,尴尬不堪地叫一声:“呀,梅老师……”原本黄艳琼还要继续问什么的,听卫瑛这一声叫唤,立刻躲在隔间里噤了声。梅丽娴照着镜子,既不看卫瑛,也不出声响,卫瑛低头快步地逃了出去,后脑心觉得镜子里有双凛凛的眼,冰柱子似地戳向她。
九
炎热的暑假开始了。
下午五点,人行道上的小叶榕叶子被一天的太阳晒成了亮闪闪的塑料片,一辆印着丰乳广告的电车驶过,美女像下斗大的字写着:“做女人‘挺’好”。路边有幅橘黄底的招牌,镶着“力康美”三个红色醒目的立体字,是一家健身房。透过健身房的落地玻璃窗,萧正卿一身运动装,正提着一只尼龙袋在前台换取寄存柜的钥匙。假期里他总是经常来这里健身的,在器械上扩胸、举重,游一会儿泳,他的腹肌还在,可谁能想到这样健壮的腹肌里有些不太健壮的器官呢。他上楼的时候经过一间练功厅,有一整面墙镶着落地镜,一群做瑜伽的人正盘腿坐在柚木地板上凝神呼吸,房间角落里站着一台乌油油的钢琴,他注意到这是以前没有的。等他满头大汗从楼上下来时,练功厅里已换成了“砰砰”的韵律操音乐,几个穿弹力衫的肥婆,不太好意思地站在门口,抖飒飒跳着,浑身的肉像要掉下来,他又看了一眼那架钢琴。
他游了半小时泳,换好衣服走出淋浴间正准备离开,忽听到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他有些好奇,把大毛巾搭在脖子上,一边撩了通湿耳朵,一边就慢慢向练功房走去。还没走到门口,琴声忽然停了,他走近一看,大厅里却空无一人,这时候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概是有人趁空隙偷玩几下,钢琴盖还翻开着,他在门口站了站,就走过去坐在了琴凳上,略一运神,手抬起一落,琴键上便跳出一串淙淙流水般的音符来。门口走过几个张望的人,他停了下来,盖好琴盖,忽有人走近他问:“可以弹支探戈吗?”他抬头一看,是个棕发少女,表情带着稚嫩的老成,穿着双厚底高跟鞋,窄短的白牛仔布连衣短裙包住大腿,两条腿网着褐色的网袜,没等他回答,她忽然原地单腿快速地转了个圈,一只手臂紧贴腹部,一只手臂攥了拳高举过头,站定的那一下很干脆地一蹬地摆首,棕色短发倔强地在脸前一晃而回。萧正卿脸上不由得一笑,手指头“咚”地按下去一个音符,接着便随意地开始一段铿锵的弹奏,他边弹边不时地看着跳舞者。那少女跟着乐拍原地小踏步地扛肩、昂头,跟着就迈开了大步,像在进攻、投降、反抗、又投降、再进攻……萧正卿笑着停下来,那女孩也浑身一松,两人相对笑起来,他站起身,两手握住脖子上的毛巾说:“你是专业跳舞的吧?姿势这么标准。”
那女孩摇摇头说:“过奖了,我只是下面两小时教人家跳拉丁舞的,不过还是第一次发现‘好一朵茉莉花’能弹得这么探戈。”
萧正卿笑笑说:“我即兴瞎弹的,这钢琴是你们用的?”
她点头道:“我们有支舞蹈队,接了些演出,用来练习的。”她忽然张大了眼问:“你钢琴弹得这么好,有兴趣来帮我们配舞吗?”
“这个……”萧正卿很是意外。
女孩跑去捡起丢在一边地上的拎包,从里面掏出张粉红色的名片递来给他,他接过看,上面是:“骑士”拉丁舞训练班——领队兼指导:蔡荔荔。反面印着一系列她参加过的大赛和得奖衔头。
他用毛巾擦了擦湿发,说:“哟,果真是老师,看你样子像个学生呢,只是我恐怕没有时 间啊。”
“用不着每天的,每周一次我们舞蹈队训练时才来。对了,你吃饭了没有?如果不冒昧的话,我们认识认识可以吗,对面‘香芸居’的鸡汤馄饨不错。”
萧正卿笑看着眼前这个大胆的少女,心想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胡旋雅你潇洒,我也会潇洒,好吧,去他妈就“混沌”一次吧。
他不知道那天胡旋雅倒是回家做了饭菜等他,想平心静气地和他再好好谈一次,当然还是劝他和她离婚。现在他们已闹得全校皆知了,连累了文端,更让梅丽娴很窝火,但是不要紧了,她已经辞了职,不用再面对校园的纷扰了,在小萧眼里她完全不再是娴良温顺的了,简直像提早到了更年期般无常,对离婚她虽然内心不无惋惜,但她想伤害一个人的感情总比谋杀一条生命高尚得多,到了她这个年纪,肚子里的小生命成了她所有勇气与决心的源头。
十
暑假一天天接近尾声了,这亚热带城市的炎热却无任何要结束的迹象。
卫瑛有天回娘家吃饭,得知卫珉到了香港,过两天回家。她心里叹声气,觉得有满满一肚子话要倒给卫珉听,虽说事关卫珉,如今却好像跟她关系更大点似了。她觉得眼下十几岁的小丫头都比卫珉有心计,她兼着学生辅导员的职务,有个女生报名参加了某台选美,在此地没有监护人,入了复赛,需要有人证明她的情况,就跑去求她。她问那女生为何要参加选美,那女生开始说了一套大理由,深问下去,慢慢就露了马脚,原来是想想就要毕业,一不想被打回老家去,二不满足只当个小学老师,三嘛趁着年轻漂亮,巴望能撞上什么豪门艳遇,为自己找个好老公。卫瑛心想,说到底都在最后一点上打主意呐。看那女孩成绩不错,学校也没有不让学生参加选美的规定,便帮她开好了证明,还约好陪她去选美组委会,在什么同意书上签字。
八月尾的一个周末,是个好天兼黄道吉日,像过去所有的好日子一样,这种日子总会被提前安排好了的。白兰花开着末一季,一早的街道上,有小贩蹲在路边卖穿了铁丝的白兰花束,穿着睡衣的师奶们买菜经过,便扔几毛散钱,弄两枝别在钮扣发卡上,懒散散地走过人身边,散下一袭馥郁,倒也博得些回头率。
繁煌穿着条莲子黄的电光丝旗袍,裙摆上有五色飘带图案,站在路边手捧一捧白兰花球,那是买了放施澜车头的。他们今天同去参加一个婚礼,是繁煌的一个表亲结婚,老早就约他们做男女傧相的,他们私下笑称权当去见习结婚。
她已把卫瑛和她翻脸的事告诉了施澜,他听了倒并不吃惊,仿佛心中早有数。往常每个月他总要往卫家走动一两回,近来便免了。繁煌还在疑惑卫瑛是怎么知道的,施澜心里却认定是吴笑棠给卫家透的风,本来他就有心这么安排的,不想现在吴笑棠见了他却有些故意躲避,他后来看他和邱胜混得滚熟,又猜测可能不光是那个原因。邱胜现在去他们单位径直地就去找吴笑棠,他们系统有个大型社会活动正在筹备中,他是为生意来的,可碰见了施澜却只是一个招呼,施澜问他进展如何,他总边笑说还没定边撤退,像怕泄了密,不透半点风声。施澜有两次下班晚走,正好撞见他接了吴笑棠和一溜几个头头出去,心里不由瘆得慌,心想邱胜你也是个见利忘义的东西,上了我搭的桥,不指望给过桥费,怎么连做人都倒退了回去。
明媚的天,花香微熏的空气,这样的日子,就连老天爷也喜欢看人间热闹的,他也许还会施展些法术,就像电影里的闹喜剧,通常太愉快的日子总要发生些什么,好提醒他们他老人家的存在。
早十点钟,卫瑛按照她学生的嘱咐来到五星级的“云顿大酒店”,她到组委会先签完了该签的文件,跟着便叫那女生带她去看她们比赛的舞台,于是女生就领着她坐电梯上到顶层的酒会大礼堂。
大礼堂的舞台上,有些美工在调试布景和灯光。那女生一脸兴奋地对卫瑛说:“老师,这里很豪华吧?等会儿教跳舞的老师要来培训我们。”那女生偷偷带卫瑛上舞台上去。刚走上舞台,突然卫瑛站的地方升了起来,她一个没站稳就从升降台上跌了下来,扭了脚踝,疼得眼泪立迸,那女生大呼小叫起来。这时侧幕后文端正和工人谈着什么,听见外面动静,便走出来,恰看到卫瑛抱着两脚龇牙咧嘴,他赶紧走上前问道:“摔得怎么样?”卫瑛眯缝着眼,觉得他有些眼熟,当下却也不能多想,只哭丧着脸说:“可能伤了肌腱,疼死了。”文端忙喊人帮忙,上来两个一身油漆的装修工人,他看看算了,想叫一旁的女生相帮着架起卫瑛来,可她的脚一踮地就又疼得瘫下去,文端想了想,干脆就蹲下身子去,让卫瑛上他背上,三人就这样走进了电梯。
电梯里文端说:“哎呀,看你这个样子恐怕不能参加比赛了啊。”那女生忙在一旁说:“叔叔,她是我的老师,我才是选手。老师,对不起,我不能送你去医院啊,我们马上要训练了。”卫瑛便对她说:“你忙你的吧,”又朝文端说,“劳驾你能送我到医院吗?”文端说:“行啊。”
电梯到了大堂,文端背着卫瑛从电梯出来,卫瑛一是疼,再也是避着旁人的眼神,便蹙眉闭着眼睛。文端正一路小跑地向停在大堂外的车走,梅丽娴带着墨镜刚好从门口进来,看到他们大叫一声:“陈文端!”她又用了她的中气,大堂里顿时好些人看着她。卫瑛一睁眼,看到摘了墨镜怒目而视的梅丽娴,忽就醒悟到身下这位可不就是她老公嘛,正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文端却脚步不停地侧身匆匆说了句:“马上就回。”
这时邱胜和胡旋雅从侧门进来,叫住了梅丽娴,邱胜边走上来,边回头望着文端的背影问:“胖子急着干什么去啊?猪八戒抢媳妇似的。”梅丽娴狠狠白了他一眼,旋雅一边赶忙搡搡他。他们三人又坐电梯上到顶层,选手们正在跳舞老师的指导下学习舞步。邱胜朝人群里喊一句:“小蔡——”蔡荔荔回身向他们招招手笑,喊来助手替她,便走过来抓了梅丽娴的手道:“嫂子,好久没见了。”梅丽娴也马上和她热乎了一阵,邱胜向小蔡介绍胡旋雅说:“小蔡,这位你要叫胡教授,是我们公司新来的业务经理。”蔡荔荔热情地和旋雅握手,掏出张名片双手递她说:“我叫蔡荔荔,胡教授多多关照哦。”转而又对邱胜说:“巧了,我今天也请了位教授来呢,等下就到。正说话,电梯“叮”一下开了,萧正卿西装革履一脸轩昂地走出来,蔡荔荔兴奋地迎上去,勾了他亲亲热热地站到他们面前介绍道:“这是我男朋友,萧正卿教授。”
楼上的局面俨然有了种大赛气氛,暂此搁下不说,这楼下却也热闹非凡,因为“云顿大酒店”三楼的中餐厅今天是婚礼包场。中午繁煌他们就到了,闹闹忙忙一直到晚十点婚宴才结束,繁煌和施澜随着新人亲戚们一起走出餐厅时,落在了最后面,繁煌拖着步子,头靠在施澜肩上嘀咕说:“摆酒真是累人累己,我脚都站肿了。”于是他们决定将来他们结婚,决不摆酒。
两人从电梯出来时,迎面来了一对老鹰夹小鸡似的情侣,男的是个汗毛发达的外国人,高大无比,腋下的女人娇小玲珑,一头泛紫红的短发,十指涂了黑蔻丹,夹一枝细长的雪茄烟,刚吹散嘴里的烟雾,男的就低下头去一阵好吻,等男人把头抬起时,那女人刚好碰到施澜怔忡的眼神,她的笑容立刻凝固了,脚步有些想停下来,却被身边的老鹰夹紧了继续前行,她在进电梯前,把手里的烟掐灭在镀金的垃圾桶顶,趁那一霎回头再望,施澜已走远了。
尾声
秋季是收获的季节,艺师里最令人想不到的收获就是,萧正卿离婚没两个月又结婚了。
黄炳辉没想透萧正卿和胡旋雅的事,梅丽娴跑到教务处来和他吵,把他头发都挥了下来,当时面对劝架的众人,他虽有些狼狈,还是对这个撒泼的女人恳切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梅老师啊我不是有意得罪你,纯粹是别人把事情传成那样的,你不要激动,或者我们听你把事情说说清楚?”众人拦着梅丽娴,要不她肯定又要咬过去。黄炳辉这样说着时,心里倒确实是怀着弄清事实的诚意的。
转眼又到了新年,施澜和繁煌去欧洲旅行结婚。他看着身边一脸幸福的繁煌,那双蝴蝶眼如今时常笑眯成了两条虫子,他忽就冒出“蝴蝶夫人”这个词来。
蝴蝶夫人,月光女神,他想他的爱情成了歌剧。当度蜜月回来时,他将会发现有封贺年卡正静悄悄地躺在邮箱里等他,那里面有“月光女神”没有对他唱完的歌。
他们在机场候机时,繁煌忽然发现施澜盯着一个妖冶的女人出神,那女人一头长到腰际的蛇发被无数的绳索一把束在头顶端,她凤眼汪汪,飘人一眼似乎就要勾走些魂气,蓝黑的长睫毛和猩红的嘴唇辉映着,像颗毒草莓。繁煌有些吃醋地转着手上的钻戒,她现在高兴也好生气也好,总喜欢转着手上的钻戒,终于等来了这只句号,可等等,只是一个段落而已,瞧他现在那股失魂劲,她用带着婚戒的手在施澜眼前摇晃,可他没看到似的,竟朝着那个女人走去,繁煌着急了,跟上去,却听他对那女子说:“你是张丹吧?差点没认出你来。”
张丹回身看他,随即讶异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大笑起来,他们倾谈了一阵,施澜问:“你如今是新西兰公民?”
张丹说:“别提了,想转去美国的,结果被人骗了钱,两头落了空。”她忽半眯眼迟疑地问:“邱胜现在怎么样?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施澜心里一动,答道:“有啊,我有他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