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长长的尖叫掠过山谷
1949年春,秦岭北麓。
黄昏时分,一阵汽车的轰鸣声惊醒了被如血残阳笼罩着的峰峦山谷。隆隆的马达声和嘈杂声随着滚滚烟尘由远及近地向东卷来,两辆美式吉普和一辆卡车急如风火地穿行在九曲回肠的秦岭山道上。第一辆吉普上坐着师长和他的小姨太,师长焦躁不安,阴沉着脸。小姨太被颠簸得花容失色,一只手护着身边的红木箱,一只手捂着嘴,不停地干呕。
“快,天黑前过不了黑龙崖,今晚就到不了西安了。”师长焦急地催促道。
司机一边应答着,一边不眨眼地盯着坡陡弯急的山道,一丝也不敢大意。
第二辆吉普上坐着参谋刘锦和警卫连赵连长及料理师长生活的王副官。
离开时太仓促,师长只带了几个心腹,然后从警卫连中选了十几个人,只说是军部有急会,由副师长主持军务,自己不日返回。
参谋刘锦和赵连长心里都清楚,师长这是一去不返了,一定是买通了哪个上峰,争得了去台湾的机会。
守着西安有机场,随时可以往台湾跑,要不,师长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还会把他的金银细软全部带在身边?
小姨太抱着那个红木箱一路不放手,那箱子可不轻啊!
“加速!加速!”师长一迭声地催促。
“催你妈个鬼!这是在阎王殿门前,老子可不想陪你下地狱。”司机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可骂归骂,脚下还是把油门踩得更紧了。天黑前必须闯过黑龙崖,夜幕一落,那一段九曲十八弯的盘山道就更加难行了。
黑龙崖果然名不虚传。暮色中,曲折的公路如一条黑龙盘卧,汽车好似行走在龙脊上,坡陡、路窄、弯急,三辆车小心翼翼地爬行着。后边卡车上的士兵被颠簸得东倒西歪,叫骂声不绝于耳。
从崖顶下山时,一马当先的师长坐骑忽然轮下打滑,只见车子猛地一横,竟然斜着向山崖下滑落下去。紧随其后的两辆车骤然刹住,刘参谋和赵连长等人眼睁睁地看着吉普车侧着身子向山崖下滑落下去,在士兵们的惊呼声中,直直地坠下百米深涧,只听得小姨太一声长长的尖叫掠过山谷。
未等卡车停稳,士兵们便急忙跳下车,趴在路边向崖下望去。深涧足有百米之深,阴风飕飕,草木交织,只影影绰绰地看见下面一个黑森森的深潭。
这时,兵痞们感到后怕的同时,都不约而同地为那个小姨太感到惋惜,然后拿她七荤八素地说起风凉话。
“都他妈住嘴,全部就地待命!”身材魁梧的刘参谋站在兵痞们面前,脸色阴沉地扫了大家一眼,然后对赵连长说,“赵连长和我下去看看师长还有没有救。”
赵连长立刻找来一卷绳子,二人在腰间系好了,攀着灌木丛一点一点地向山下滑去。与刘锦截然不同,赵连长是个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瘦子,长了一个鹰钩鼻,一双小眼总是眯缝着,一旦张开来却总会射出瘆人的寒光。
“师座落崖,刘参谋不顾个人安危极力营救,实在是重情重义,令人感动啊!”
“师座遇难,就剩下你我当事,总不能不管不问,总得让士兵们看个样子吧。”
“你知道这百米深涧,不要说救人,连尸体也难见到,费这么大劲下来有何意义?”
“就是摔成肉饼,咱也要见到尸骨才算有个交代吧。”
“刘参谋,见到尸骨怕是幌子,要见到那个红木箱子是真心吧?”
二人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下爬,一边心怀鬼胎地斗着嘴。迎着赵连长眼中的寒光,刘参谋笑道:“军中人人都知道赵连长号称小诸葛,果然名不虚传,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只让你一同下来了吧。”
赵连长也报以一笑:“多谢刘参谋高看。我只风闻师座敛财无度,不择手段,去年在宝鸡一带还挖了几次古墓,得手了几件珍宝。不过究竟有多少,怕只有刘参谋最清楚吧?”
刘参谋笑道:“具体多少,我也说不清。据说光是黄的就有近千两,还有不少罕见的珠宝、玛瑙、钻戒什么的,足够你我下半世消受。”
“难不成尽数都在那个箱子里?”
“师座对外称有急会,其实托上峰办了一个好差,马上就要去台湾,所以全部家当都带上了。”
说话间,二人已下到谷底,探头一望,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脚下竟然是一泓十丈见方的大水潭,两面都是千仞绝壁。对面的绝壁流下一挂瀑布,水流轰然,潭面上水雾缭绕,阴气袭人。
赵连长搬起一块大石头扔进潭中央,侧耳听了一阵,叹道:“足有十丈深,看来龙王爷连人带财都收了。”
刘参谋打量了一遍潭水,摇头叹道:“没想到竟会有这么深的水潭,看来是天不助我呀!”
二人正叹息间,忽然从身后又下来一个人,回头一看,却是肥头大耳的王副官。
“你怎么也下来了?”
对着怒气冲冲的二位长官,王副官赔着笑脸说:“我有重要情况向二位禀报,师座的车里有一个百宝箱,财宝无数,咱们三人要是能设法打捞上来,那可就发啦!”
刘参谋和赵连长对视一眼,然后对王副官说:“是吗?你来看看,用什么办法打捞?”
王副官移到潭边,探头往下望去。刘参谋轻轻一推,王副官便落入深潭。王副官一边挣扎着一边喊道:“快救我!快救我!”
赵连长说:“来了,我来了!”却转身搬起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投下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王副官的头上,水面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刘参谋问:“这潭叫什么潭?”
“黑龙崖下的潭自然叫黑龙潭喽。”
刘参谋盯着赵连长:“这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咱们先带队伍到西安,战事稍一平定,我们再同来打捞如何?”
赵连长笑道:“谢了!承蒙刘参谋高看,他日择时取宝,你我缺一不可。”
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快速向上攀去。
长生向岸边划过来,神色慌乱,
语无伦次
斗转星移,黑龙崖不曾有半点儿变化,世上却已是另一番天地,新中国成立已六年了。
黑龙潭边有个黑龙镇,说是镇,其实只是一个小村子而已,百十户人家散落在山腹中,沿黑水河有一条半里长的小街道,散布着几家小杂货店。逢集时,小街会热闹些,山民们带着山货来卖,然后买些柴米油盐。
这年秋天,小镇上来了一位药材商,人们叫他黄老板。黄老板在镇西头租了一间茅屋住下来,专收天麻、当归、党参、黄芪。黄老板穿一双圆口布鞋,对襟布褂,黑布裤子,裤脚扎一副绑腿,显得干练老成,一口慢风细雨的四川话让人觉得亲切温和。虽说黄老板身材瘦小,长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但为人和善,做生意讲信用,深得镇上村民喜欢,仅半个多月,就和当地村民混熟了。镇上几个年轻人和他一来二去便交上了朋友,一个叫长生的还和他拜了把兄弟。
长生是镇上后生里比较出色的一个,长得端端正正,一身好力气,又会一点儿拳脚,胆子大,悬崖峭壁他敢上,无人敢靠近的黑龙潭他也敢下去游泳。黄老板和长生很投缘,经常把长生叫到他的茅屋里喝酒。问起黑龙潭的事,长生一肚子的故事,黄老板对黑龙潭很感兴趣,时常让长生带他去那里看风景。
这天下午,黄老板又和长生转到黑龙潭边。
黄老板和长生一起来过好几次了,每次他都鼓动长生下水。可黑龙潭非同一般,天不怕地不怕的长生也只敢在潭水的边上游一圈,中心漩涡处和瀑布下是不敢去的。这次来,黄老板更显得心事重重,他挨着潭边把四周都踩了个遍,然后爬到潭后的石壁上往下看,细细地打量着深潭。
“长生,这个潭究竟有多深?”
“那可说不准,从来没人能探个究竟。”
“能探个究竟的也只有你啦!怎么样,今天试试?”
说着,黄老板掏出一瓶西凤酒,解开衣襟:“看,我还带着绳子呢。我在上面拉着你,绝对没有危险。”
长生有些犹豫地看着黄老板:“你怎么对这个潭这么感兴趣?这里又没有药材。”
黄老板笑道:“倒也不是感兴趣,这个潭怪怪的,让人好奇。你是条汉子,连自家门跟前的事物都搞不清楚,算什么好汉呢?”说着,黄老板掏出几张钞票:“你今天探到底,这就是你的。”
长生接过酒瓶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气,把绳子系在腰间,便下了水,黄老板拉着绳子紧紧地盯着潭水。过了几分钟,长生从水里钻了出来。爬上岸后,黄老板问:“探到底了没有?”
长生喘着气:“没有,里边黑得像墨一样,简直是个无底洞。”
黄老板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旋即张开笑脸说道:“没事没事,歇会儿再下去一回。江有边海有底,世上没有无底的水,你再加一把劲可能就探到底了。”
长生抓起酒瓶又灌了一气,然后问道:“黄老板,你为啥如此看重这个潭,莫不是里面有什么东西?”
黄老板哈哈一笑:“咱们哪能知道有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好奇。我年纪大了,要不然我怎么也要亲自去水底下走一遭。”
长生猛吸了一口气,又一次潜下水潭。这次时间长,足有一袋烟的工夫,黄老板都慌了,担心长生淹死了,最后不得不扯动了绳子。
正着急间,只见长生哗地一下从水中冒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向岸边划过来。黄老板急忙拉绳子把长生拽到岸边,正要问话,却见长生打摆子般哆嗦着,神色慌乱地说:“下面有!下面有……”
黄老板眼睛一亮,一把掐住长生的脖颈:“有什么?看见什么了?”
长生本来就吓得要瘫倒了,看见黄老板古怪的神色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看见什么了?快说!”黄老板急不可耐地连声问道。
“我看见黑龙了!下面像冰窖一样,好几条黑龙在下面翻腾,卷动的水浪差点儿把我吸下去了。”
黄老板松弛下来,失望地放开手:“世上哪里有什么黑龙?自己吓自己。”
长生声音颤抖地说:“有,真的有。以前老辈们就说过这潭里有黑龙,谁都不可以进这个潭,今天真的看见黑龙了,我以后再也不下这个潭了。”
黄老板看长生面如死灰,就不再言语,只是冷冷地说:“穿起衣服,回家吧。”
夜晚,黄老板倒在床上,躺了没几分钟,又起身来到小木窗下,点燃一根烟,久久地望着黑龙潭方向。心想,来这里半个多月了,去了潭边四五回,守着潭却无从下手,没用的药材倒买了一大堆了,接下来可怎么办?
那年从这黑龙潭赶到西安后,稀里糊涂地就做了解放军的俘虏,然后又跟着解放军打蒋介石,解放后又去了新疆,然后是搞建设,今年好不容易转业下来,他立即要求回四川老家。离开队伍,就直接来了这黑龙潭。原想几天就解决问题,没想到看似近在手边的宝物却这么难取。
这个小镇上的人也奇怪,对他热心热肠,什么都好,但一听说他要去黑龙潭就立刻变了脸。
镇上有好几个老人都曾板着脸对他说:“那个地方你们外乡人可少去!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担当不起。”说完就冷冰冰地走了,好像那是他们的禁区。尽管后来去了潭边几次,却都是靠长生给他遮掩过去的,要不,真惹恼了镇上的村民,他哪里还呆得下去?
时间越长事情越难办,且不说村民对他不利,万一那个刘参谋也追到这儿来了,事情就更麻烦了。看这样子,刘参谋还没有来过,因为长生说从来没有人下过黑龙潭。
那年到西安后,刘参谋自认为是凤凰,要把高枝占,上蹿下跳地托人去台湾,后来就再无踪影了。不过,去台湾是刘参谋自做美梦,比他高的官都没有分。只怕那小子早已灰飞烟灭,亡命异乡了,就是躲过枪林弹雨,解放后也得让共产党镇压了。可是,那家伙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未必就死得了;若真的还在人世,必定会来这里,那可是个大冤家啊!
黄老板越想心越烦,狠狠地摁灭烟头,自言自语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明天亲自下水,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打定主意,黄老板抓起酒瓶灌了起来。
秀莲半抬起身子,
两条嫩滑的胳膊向长生伸过来
长生一夜没睡好,眼前总是闪动着那个黑乎乎的怪影。以前虽然听老人们说过这个潭里有黑龙,但长生却从心底里没有相信过,可昨天在水下竟然真的看到了黑龙的身影。虽然没看清楚黑龙究竟什么模样,但那一丈多长像人一样粗的身子却确确实实地从他面前闪过,速度极快,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那一瞬间,长生感到有一股极大的力量把他向潭底拉去,暗流,漩涡,下方还有一条条黑色的怪影在舞动,似乎都在向他扑过来。惊慌的长生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向上浮,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那一刻,长生真正感到了恐惧,这恐惧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他心想,从此再也不靠近黑龙潭半步了。
可世事难料啊!黄昏时,长生去找猎户老秦,老秦前几天就答应过要送他一只熏野兔,长生想取来送给黄老板,老是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挺难为情的。
在老秦的院子里见到了一位做皮货生意的老板,姓秦。秦老板个子很高,说是老秦的客人,老秦上山打猎去了。秦老板问了长生的名字,便热情地将长生拉进了屋里,说:“你来得真巧,咱们正想找你交朋友呢。”
屋里还有两个外乡人,男的粗壮健硕,女的妖媚水灵,还十分洋气。秦老板介绍说,这二人分别是他的好兄弟二熊和表妹秀莲,然后指着柜头上的几张狐皮说:“我们一同回山西老家,顺路在秦岭山里收点儿皮货。你看看,老秦的狐皮都卖给我们了。他今早又上山猎狐了,等他一回来,我们就回老家。”
长生抬眼望去,二熊十分剽悍,不像秦老板那么斯文有礼,脸上虽也挂着笑,但那满脸的横肉使人望而生畏。那秀莲长得很漂亮,白白净净,杏眼流盼,穿一件紧身红毛衣,乳胸高高突起,像要把人眼里的火点燃似的。长生忙收回目光,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二熊冷不丁地问道:“听说你下过黑龙潭?”
“这……”长生不知该如何回答。
“哦,是这样,”秦老板满面笑容地给长生递上一支烟,点燃后说道,“我们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很想和你们当地人交上几个朋友。我们一到这儿就听人讲,说你年轻能干,为人义气,还说你是村里惟一一个敢下黑龙潭的人。我这位兄弟很好奇,一心想和你结识,有机会一块儿去看看。你再帮我们打听打听谁家有狐皮,好多收几张。”
说话间,秀莲已端出几样凉菜,秦老板倒上酒,对长生说:“来,一点儿现成菜,咱们凑合着喝一杯,不成敬意。”
几杯酒下肚,二熊又把话题扯到了黑龙潭上,还要长生带他们下黑龙潭。长生连说不敢下潭,还把和黄老板下潭的事告诉了他们。秦老板见有外地人下潭,便问了黄老板的情况。长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部奉告。秦老板一脸高兴,不停地劝长生喝酒。
一来二去,两瓶西凤酒已经见底了。长生晃着脑袋说:“秦……秦老板,你们要去黑龙潭,我有个秘密告诉你,黑龙潭不能下,只能看,只有在八月十五这天的子时才能看。我们这里老辈人是不让对外人讲的,我对黄老板都没讲过。你秦老板待人义气,够朋友,我就对你们说了。黑龙潭终年不见阳光,潭水常年寒彻刺骨,水黑如墨。听老辈人讲,潭里有黑龙,平日不见踪影,只有到八月十五这天,月光照得见潭底,到子时,月光直射潭底,黑龙开始腾跃。听说黑龙有好多条,每到起舞时,潭水如沸,波涛翻滚,哗哗的响声传得很远。这情景,只有极少数老辈人见过,所以我们这里对黑龙潭敬若神明,一般不敢到潭里去,一是怕,二是惟恐冒犯了神灵。尤其是外来人,老辈人坚决不让他们涉足黑龙潭。”
秦老板笑道:“谢谢长生兄弟,难得你是个豪爽之人。我和你一见如故,今天喝他个一醉方休!”
喝了几杯之后,秦老板对二熊说:“你招呼好长生兄弟,我跟秀莲说个事。”
又过了一会儿。
长生已经喝得震天动地了,突然看见秀莲款款地走到面前,斟满酒,粉面含笑地说:“你们喝好啊,我要先睡了。”声音娇柔甜美,人飘飘离去,一股脂香粉气却久久不散。长生不由得望着秀莲的背影发起呆来。
秦老板哈哈一笑,拍着长生的肩膀说:“长生兄弟,你艳福不浅啊!我这位表妹喜欢上你了,今天就留在这儿过夜吧。”
长生卷着舌头说:“不敢不敢,我一个乡下人,怎敢对人家城里的大小姐有非分之想?再说又是你秦老板的亲戚,我哪儿敢?我要回去了,回家。”说罢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二熊却把他拉进了里屋。
秦老板笑道:“长生兄弟不要误会,我和表妹情同手足,绝无他意。你二人若能修成秦晋之好,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长生迷三倒四地被搀进了里屋,嘴里呜噜着“不,不要”,却早已倒在了大炕上。长生斜着矇眬的醉眼望去,只见身旁躺着只穿着小衣的秀莲,雪般的身体离他只有咫尺之遥,香气直钻鼻孔,立时吓得酒醒了几分。这时,秀莲半抬起身子,一袭黑缎子般的秀发垂在雪白的脖颈里,两汪深潭般的眼睛醉了似的望着长生,两条嫩滑的胳膊向他伸过来。
长生哪里还顾得了许多,立时便沉入软悠悠的香梦里了……
刘参谋细瞅水面,
水下的东西带着镖枪在游动
天黑时还不见长生的踪影,黄老板便背起收药材的背篓向黑龙潭走去。心想,这小子真是吓傻了,今后再也指望不上他了,得自己动手了。
夜幕下,黄老板像幽灵一样,轻轻地滑过沟坎,滑过树林,滑到黑龙潭边。在离潭数十步远的地方,黄老板停了下来,在半人高的荆棘丛里,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面,细细地听了起来。耳边传来飕飕的风声,潭里瀑布叮咚的水声,还有蛄蝼在地下发出的鸣叫声。足足听了一顿饭的工夫,确信没有其他的声音,黄老板才直起身来,沿潭尾的小坡攀上陡岩。那是当年吉普车滚下去的地方,也是他们当年下来“寻尸”之处。黄老板还记得,离潭三四丈高的石壁上有一个半人多高一丈余深的石洞,藏在这个洞里观察这黑龙潭倒是个好地方。
黄老板身手敏捷地攀到洞口,往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洞里有人!朦胧的月光下,一个面色惨白的汉子靠在石壁上,极其阴森恐怖。黄老板险些失足跌下去,幸好慌乱中抓住一根灌木枝,身子往洞旁边一闪,稳了稳神,才轻轻喝问道:“什么人?”半晌没有回应,黄老板慢慢地贴近洞口,再次探头望去,原来是一具尸体!黄老板从来不怕死人,便翻身进洞,当看清楚这个死人时不由得又吃了一惊,原来此人是村头的猎户老秦!
老秦是个忠厚老实的鳏夫,平时打个野兔、黄羊、麂子、狐狸什么的,换点儿柴米油盐过日子,怎么会被人害死在这儿呢?不可能是当地人干的,一定是有什么人来到了黑龙镇!难道是刘参谋?如果是他已经来到黑龙镇而自己却毫无察觉,那就太危险了!
想到这儿,黄老板不禁心惊胆战,毛发直竖,于是忙伏在洞口,睁着眯缝小眼,竖起耳朵,再次环顾四周,侧耳细听。少顷,他直起腰来,向潭中央望去,却见一轮明月映在潭中央,水下几丈深处有鱼儿的身影。黄老板心中不由得一喜:三天后将是圆月之时,届时潭水就能看得更深了。黄老板又往上攀了两丈,向潭中细细观望,只见此时的黑龙潭清澈如镜,一轮月亮沉在潭底,照得潭里清清楚楚。而潭水看下去有十余丈深,水下影影绰绰似有黑影在游动;仔细瞅,却不见有吉普车的踪影。怪了,那么大的家伙怎能无影无踪呢?
不过,黄老板心里倒是明白了,只能在月圆之夜动手,就在后天!
从石壁上下来后,黄老板从潭尾浓密的草丛中推出一个小竹筏,以手为桨,轻轻地向潭中划去。这个竹筏的秘密他是从长生那儿知道的,是当地人放在那儿的,偶尔有人下潭打鱼使用,一年半载也用不了一两次,黄老板知道这个竹筏后也是第一次使用。要知道,下一次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黑龙潭百年间成为禁地,完全是由于山民们对神龙的顶礼膜拜,每一个进潭的人都是有生命之虞的,那些冥顽不化的山民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这一点,他一来就看清楚了,因此,行动时他一直小心谨慎。
起风了,潭水打着漩,竹筏忽左忽右。黄老板在潭里荡了几个来回,眼睛盯着水下面,却不曾看见任何物体。山风渐劲,漾起的潭水扑在身上冰凉刺骨,黄老板寒战连连。月亮似乎也被风吹走了,潭水变得墨一样黑。黄老板只得划到潭尾,把竹筏放回原处。
黄老板蹲在潭边久久地盘算着:看来吉普车已经跌散,只有下水寻找珠宝箱。猎户老秦的尸体给了他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刘锦已经来了!现在不知他是什么计划,必须赶在他之前寻宝。
当黄老板离开黑龙潭时,一个完整的取宝计划已经在脑海中形成:十五之夜,月圆之时下水,把绳子系在石壁的树上,下水找到珠宝箱,挂上绳钩,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一夜风流,长生回到自己家一头睡到天黑,醒来时还觉得身子倦倦的。想起秦老板托付的事,长生才赶紧起床,爬上屋子的顶棚,找出两盘长绳。秦老板说绳子要结实,要够十几丈长才行,这样的长绳在黑龙镇也只有长生拿得出来了。长生的爹在世时就靠割麻搓绳为生,这两盘绳子搁在顶棚上一直没舍得动,黄老板要下潭时也只是把几截旧绳接起来对付的。
长生把两根长绳接在一起,然后仔细地盘了起来。他手里盘着绳子,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出秀莲的种种浪态。秦老板说了,下过黑龙潭之后,还让秀莲和他睡一夜,那该是何等的美妙啊!
盘好绳子,长生准备给秦老板送去,刚一出门,一个幽灵般的身影闪在他身前,是黄老板。长生在头天喝的酒还没有过劲,见到黄老板话便多了起来。长生说起了秦老板,把秦老板要下黑龙潭的事情也告诉了黄老板,还说他在秦老板面前提到了黄老板,秦老板很想和黄老板做朋友。当下,长生还真的领着黄老板去老秦家见秦老板。
黄老板已经从长生口中得知这秦老板就是那刘参谋了,而且猎户老秦正是被他做了的。
他们二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离开了小镇,进入了一条幽深的山谷。黄老板左右瞅了瞅,不见一个人影,上前在长生的背后飞快地点了几下。长生只觉得后背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胸口透过一阵凉气,剧烈的疼痛向他袭来,身子一软就倒下去了。
黄老板把长生拖到一块岩石下面,背起绳子快步向黑龙潭走去。他心中已重新打定主意,要在今晚动手!接近黑龙潭时,黄老板还是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子听了一会儿,确信没有异样的声音才向石壁攀去,然后在两丈余高的地方找了一棵结实的树干拴好绳子,另一端在自己的腰间系好,这才向潭里望去。
虽说还不是十五,但基本上是圆月了。站在高处往下看,潭里水波微兴,银光闪闪,好似水中有宝物在闪光。黄老板长吸一口气,正要入水,却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赵连长,别来无恙?”
语音未落,一个尖锐的东西顶在了他的腰部,一只有力的大手按在了肩头。一缕凉意直冲头顶,黄老板知道想要有所动作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忙稳住神儿应道:“刘参谋,你来了。我一直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咱们能在此相遇,真是缘分啊!”
“是吗?”刘参谋冷笑道,“看来我们的缘分今天要到头了。”
黄老板想转过脸,却听见刘参谋喝道:“别动!”同时,黄老板腰上那个尖锐的东西顶得更紧了,“我算准了,以你小诸葛的心机必定要先一天动手,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黄老板忙说:“刘兄,别这样!这深山老沟只有你我是最亲近的人,这个黑龙潭很难对付,只有你我合力才有可能取出宝藏。刘兄三思!”
“哈哈哈!”刘参谋放声笑了起来,“老谋深算的赵连长啊!要不是亲眼见你杀了长生,我还真会相信你一回呢!哈哈……”
刘参谋稍一松懈,黄老板趁机纵身一跳跃入了潭中。刘参谋身后的二熊急忙去拉绳子,刘参谋则瞅准黄老板的身影狠狠地投出镖枪。
黄老板落水时就飞快地割断了绳子,在水下向瀑布方向游去。看到二熊拉上来的空绳头,刘参谋气急败坏地大吼道:“快,用镖枪扎!不能让他跑了!”二人瞅准潭中水动之处把十几根镖枪都投了下去。
突然,二熊兴奋地大喊:“我扎着了!我扎着了!”
刘参谋细瞅水面,见一根镖枪立于水面,急急地往前划动,虽然看不见水下是什么东西,但是明摆着是水下的东西在带着镖枪游动。一会儿,那根镖枪渐渐地沉了下去,水面归于平静。
“秦老板,咱们下水不?”
秦老板摇摇头:“不,今晚守着潭,要见到这个家伙的尸首才行。这个人狡猾似狐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看样子已经沉下去了。”
“沉了,明天就会浮上来。总之,一日不见他的尸首,我一日不得心安。”
二熊走到那鱼跟前,
那鱼却一下子站起来了
次日,果然是一轮明月,映得潭水清澈见底。刚刚走到潭边,秦老板便吩咐二熊:“仔细看看潭里有没有赵连长的尸体。”
二熊跳入潭里,在浅水处的四周寻找起来。忽然,二熊兴奋地大喊道:“找到了!找到了!”边喊边忙向潭边的一处水草丰盛的角落奔去。
秦老板随二熊奔去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漂浮物浮在水面,那根镖枪直直地指向夜空。月光下,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具发白的物体浮动着。
此时,二熊已经扑到跟前,伸手一拉,随之失望地大喊起来:“见鬼了!不是他!”
秦老板心头一紧,连忙环顾四周,没发现任何动静,这才喊道:“是什么?”
“是一条鱼,一条大鱼!”
“拉过来!”
二熊使足吃奶的力气才把那条大鱼抱上岸。一看这条怪鱼,二人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黑黝黝的身子,银白色的肚皮,四肢胖乎乎的,像人的手臂一样,还长着指头;浑圆的身子,竟有近一米长,足有一百多斤重。那鱼死了一夜,身体已经僵硬,幽深的眼眶里只剩下两个黑洞,扁平阔大的嘴角上留有大片被撕抓过的痕迹,黑黝黝的脊背上露出一截酒杯粗的木杆。秦老板用力拔出木杆,竟是那根他们误以为扎在赵连长身上的镖枪。
秦老板感到糟糕,死死地盯着镖枪,心中慌乱不已。狡猾的赵连长躲过了这一击,却让这条鱼做了替死鬼!看来赵连长跳入水中时,惊动了大鱼,便顺势躲在鱼的身下,然后潜入瀑布下藏身,躲过了他们的搜寻。
“二熊,快把潭周围仔细搜寻一遍!他没死,这太危险了,他随时都会要了我们的命!”
二熊却不以为然:“即便这一镖没扎上他,他也该淹死在这深潭里了,我不信他能有通天的本事!”
秦老板急切地说道:“你不知道,我太了解他的本事了。快去,我俩分头再把这潭上潭下仔细地搜寻一遍。今天什么也不做了,找不到他,我们就撤。”
二人把潭水四周仔细地搜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赵连长的踪影。
“放心吧,连个鬼影都没有,我想他是沉入潭底让大鱼给吃了。”
秦老板依然不放心,伏下身子警惕地辨听着,可是四周除了瀑布的喧哗声,就只有细微的草木摇动的声音了。
二熊把那条大鱼翻过身,惊奇地说道:“这鱼真是怪了!这就是当地人所说的‘黑龙’吧?”
二人这才端详起这条鱼来。这条怪鱼背脊黑亮如漆,肚腹却白如凝脂,全身无鳞,布满了黏液。扁长的紫黑嘴唇奇大无比,还长着粗壮的四肢。
秦老板说:“这叫娃娃鱼,深山里常有,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
二熊懊恼地叹道:“没想到让这条鱼做了替死鬼,让那家伙跑了——我看看这鱼有什么古怪。”说完拔出匕首,托起大鱼的宽嘴,霍地把匕首刺进大鱼的胸腹间,哧的一划,鱼的脏腑一股脑儿滑了出来。忽然,二熊从鱼腹中捏出一个小小的发亮的东西,不禁惊叫起来:“快看,这是什么?”
秦老板接过来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在水中涮了一下,然后举在眼前细看,竟然是一只有着精巧饰环的钻石戒指!
看来没必要打捞箱子了。箱子已经破损,宝物也很可能已经散落到了潭底,这些鱼看到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就把它们吞了下去。这条鱼肚子里有宝物,其他鱼也应该有——所有宝物尽数收回已是不可能的了,那么能从鱼腹中得他个十件八件也算不虚此行,仅这一只钻戒也值万把美金啊。
“二熊,捕鱼!捕到鱼就可能有宝物,明白了吗?我们来捕鱼!”秦老板兴奋地大叫。
二熊从草丛中找到竹筏,把几根镖枪都系上绳子。二人踏上竹筏,缓缓地向潭中划去。刚划到潭中央,水面上倏地划出一道白光,正惊疑间,潭水忽然躁动起来,二人惊恐地看着潭里水花翻起,哗哗的响声越来越大。
二熊大喊:“鱼!全是大鱼!”
秦老板一拍脑门,高兴地说道:“长生不是讲过吗,这潭里的鱼常年都不露面,只有到八月十五这天浮上来,有的还到岸上走。它们有手有脚能行走,在月落之时又沉回潭底。”
说话间,二熊瞅准一条黑影,劲道十足地投出镖枪。马上,二熊手中的绳子渐渐有了力量,慢慢直出水面,最后像绷紧的弓弦。
二熊喊道:“扎上了!”
“放绳,先溜溜它,不要和它硬来。”秦老板边说边抬眼望去,只见水面上有数十条大鱼在翻腾,不由得喜笑颜开,“天助我也!”
正说着,潭底突然纵出一道青光,哗啦啦跃起一道黑影,卷起的水雾迎面扑来,把秦老板和二熊淋了个透湿。幸亏刚才秦老板已让二熊放长镖绳,要不然那条大鱼非得把他们拉下潭底。一会儿,那条大鱼疼痛难忍,又蹿了上来,在水面上蛇行般推波卷浪,把潭水搅得恶气森森。不久,那条大鱼力气使尽,肚皮翻了上来,被二熊拉到了潭边。
秦老板急不可耐地扑上去开膛破肚,那条大鱼惨叫连连地翻来覆去,甩下满地的内脏连滚带爬,拖得镖枪在地上磕碰得砰砰作响。秦老板早已经剖开鱼腹,果然又觅得一块玉佩。
“二熊,扎鱼!能扎多少是多少!”秦老板此时完全忘了赵连长是死是活的事了,对二熊大喊道。
此时的二熊扎鱼也快了起来,放倒一条拖到秦老板面前,又奔回潭里再扎,一会儿的工夫就抓到了好几条。
秦老板急切地杀鱼,开膛,寻宝。活鱼杀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娃娃鱼的力气比人还大,几次把秦老板摔倒在地。
每条鱼开膛后仍然猛烈地挣扎,发出凄惨的叫声,把血弄了秦老板一身。
秦老板热血翻涌,早已没有一丝惧意,杀得性起,一连杀了十几条,倒也找出了六七件宝物,其中有一颗夜明珠特别珍贵。
二熊把一条大鱼拖上岸,返回去正要上竹筏时,忽然看见一条大鱼在浅水处露出了半个身子,似动非动,有点儿怪。于是他走到那鱼跟前举起镖枪就要扎,那鱼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二熊感到脖子上被划了一下,然后就被拖到深水处了……
秦老板后来连杀了几条鱼都没有找到宝贝,他也感到有些累了,便掏出那颗夜明珠在手里把玩。正陶醉间,秦老板忽然感觉头发被人紧紧地抓住了,同时脖子上有了一抹冰凉。
“二熊,你这是干什么?我能少了你的吗?”秦老板生气地问道。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二熊在潭里等着你呢!”
秦老板心凉如冰,情知这下完了,终究是没斗过赵连长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稳住神儿说:“赵连长,东西全都给你,留兄弟一条命。咱们到底还是一个灶上吃了多年饭的战友嘛。”
黄老板冷冷一笑道:“下辈子可别遇上我!”话未落音,手中的利刃已割断了秦老板的喉管。秦老板最后的动作是扬起手想把那颗夜明珠扔进潭里,却只扔在了脚下……
潭边血气森森,腥气扑鼻。十几条百余斤重的大鱼膛开肚破,血流如注,有的还在抽搐,发出哀鸣。
黄老板收好秦老板掏出来的宝贝,抓起一杆镖枪走到潭边准备再扎几条大鱼。忽然,一阵响动从身后传来,那响声竟越来越大,黄老板回头一看,见十几个人手里举着弩弓成扇形向他围了过来,中间有人搀着一个高个子青年,正是长生!
黄老板一边举起镖枪向来人投去,一边寻路逃跑。可是,镖枪还没出手,他就感到有好几支箭穿入了自己的胸膛。黄老板身子一软,倒向潭中,手中紧攥着那颗夜明珠缓缓地沉了下去……
〔本刊责任编辑 刘珊珊〕
〔原载《中国故事》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