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诗意 狂欢 纯爱 绝响
摘 要:对于现代都市的浮华和狡诈的不屑,使沈从文和刘震云不约而同地走向了乡村的回忆。这回忆竟是刻骨铭心的悲怆的塔下纯爱之歌的绝响,这回忆又都是那么纯朴,那么富有诗意。独特的是沈从文更多地张扬了白塔下乡村纯朴诗意的巨大潜力,刘震云则以现代都市人俯察历史的姿态,激动而又困惑地注视着那歪歪扭扭的砖塔下发生的一切狂欢元素的运动。
沈从文带着一部湘西的《边城》来到了都市,在西装革履的教授们面前,永远自称为“乡下人”,他的质朴和谦逊里隐含着对都市浮华和狡诈的不屑。半个世纪之后,刘震云则怀着一部豫北的《塔铺》闯到了都市,常常随身背着一个褪色的军用挎包,最不喜欢跟“道貌岸然”的人打交道,觉得他们特虚伪。①正是因为有了这两个都曾经列身农籍和军籍的“土老帽儿”“乡下人”的老老实实的记录,那浸润在质朴的诗意中的塔下的纯爱之歌才终于从苍茫的乡野山水之间走向了世人和悠远。
一、纯爱之歌的绝响
沈从文的《边城》最初发表在1934年《国闻周报》第11卷第1-4期和第10-16期上。边城这一个所在,山清水秀。那如弓背的溪流清澈透明,那如弓弦的山路缠绕隐现于绿的高山低岨之中。那迎神还愿的巫师的祝歌,那因看月而起整夜对唱的情歌,那吸引少年能唱三年六个月的执着的歌,极其柔和快乐而又微带忧郁。在这风日里长养出黑黑的健康的皮肤,在这青山绿水里长养出清明如水晶的眸子,在这自然山水里长养出一个天真活泼、善良淳朴、勤快敏捷、美丽可爱、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如山头小黄鹿的情窦初开的姑娘,这便是边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姑娘,这便是碧流岨撑渡船的满十四岁的孙女“可怜的孤雏”,这便是让边城结实如小公牛、聪明正直、勇敢勤劳的傩送牵肠挂肚的翠翠。
翠翠与傩送不期而遇是在一年的端午节。端午节到了,老船夫找人做了代替,便带了黄狗同翠翠进城,过大河边去看划船。老船夫趁空又转回渡口守船再去替回朋友。翠翠在石码头边看完了划船又看完了捉鸭,天已到了“断黑”时分,还不见祖父来同她一起回家。码头上翠翠孤身一人地等待着祖父,焦急之中甚至产生了“爷爷死了呢”的古怪的念头。朦朦胧胧之中,翠翠与一共捉了五只鸭并捉住了最后一只狡猾的雄鸭湿淋淋地爬上岸的傩送不期而遇。这场富有戏剧性的面对面的不期而遇引起两人发生了有些误会性的拌嘴。翠翠误会邀她进屋里去的那个傩送的好意,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地说:“你个悖时砍脑壳的!”话虽轻轻的,那傩送却听得出,便带笑说:“怎么,你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②当消除了误会之后,这些曲折反而引导两人由此不断深入地发展下去,把对方刻进自己的日常思绪之中,从此魂牵梦绕。对于翠翠来说,那迷人的鼓声,从此便总会把自己带到一个最有趣味的曾让自己沉默了一个夜晚的甜而美的节日里去,想起那迷人而朦胧的傩送,并随着傩送的足迹不由自主地想着那六百里外的青浪滩、两百里外急浪滔天的白鸡关滩、缥缈天际的洞庭湖。对于傩送来说,这次端午遭遇竟让他从此心有所属,心醉神迷,并决定一辈子要守定了那老船夫的渡船。
沈从文徐徐落笔,舒缓地展现了翠翠、傩送、天保三人先后产生的感情体验。爱情本来就是神秘莫测的,外在的形式只是一种形式而已,而最重要的是那一种圣洁、朴素、执著的爱。两兄弟先后爱上了同一个姑娘,故事的这个开端就决定了故事可能不会有太好的结局。果不其然,哥哥死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③,镶嵌到顺顺和傩送父子的心中,两人便对于老船夫多次求亲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虽然傩送拒绝了中寨人陪嫁碾坊的请婚,几次表达出坚持不要碾坊而要渡船的意向,但顺顺父子在翠翠的问题上再也无法与老船夫达成有助于妥善解决那个棘手问题的新的谅解和共识。正因为如此,傩送才决定奔走天涯,上山东、下桃源,用忙碌的身影、劳累的汗水、冲滩的紧张以及用对家乡尤其是对所爱的人翠翠的冷漠和远离来麻醉自己的心灵,抑制内心的痛苦。那种爱河的浪漫陡然之间演变成了暗淡和凄凉。傩送的出走是傩送个人的某种解脱,但同时却是对所爱的人翠翠的一种自私的偏执的无情折磨。傩送归期的渺茫,使世上人间又增添了一个碎心的苦难的苦苦等待的女子。只剩下翠翠在渡船上望穿秋水,等待着爱人的归来。这是白塔下的一个美丽而忧伤的爱情故事。美丽的自然环境,质朴的田园生活,没有都市工业的喧嚣浊乱的污染,没有都市些许金钱杂质的崇拜,没有些许都市虚伪的人际关系的纠葛,人是最纯真的人,情是最纯真的情。然而白塔下这良好的优越的营养却无法养育出成功美满的以这种最纯真的爱情为基础的婚姻。
《边城》以翠翠的等待为结局的没有结局的结局,真正让人感受到了徒劳的悲伤。就像是看到深秋的树叶一片一片依依不舍地离开枝头,跟随着风的笑声,飘荡下来,投入大地温暖的怀抱却永远再也无法重新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满眼尽是萧条肃杀,心头不由自主地就涌上来的那一股莫名其妙的悲伤。沈从文把翠翠在爱河沉浮的神秘之境写到了一个诗意的极致。
刘震云的《塔铺》最初发表在《人民文学》1987年第7期上。《塔铺》是刘震云最早引起广泛影响的作品。《塔铺》描写的是发生在恢复高考制度第二年一个中学高考补习班里,主人公“我”和李爱莲的爱情故事。刘震云在《〈塔铺〉余话》中说:“我总觉得我的故乡有些可怜。我嫌弃它,又有些忘不了它。忘不了并不是不嫌弃它的丑陋,而是在丑陋中,竟还蕴含着顽强的人的生力。”④这里的“生力”,实质上就是生活中的诗意。
《塔铺》里所讲述的那个发生在歪歪扭扭的砖塔下的感伤浪漫的爱情故事,采用了理想主义宏大叙事的方法,小说充满了诗意。在“满坑蛤蟆叫”的教室里,有一个正像和尚入定一般诵读课文的红衣少女;在霞光夕照下远处河滩上,有一个在用筢子收草的农家姑娘。这样诗意的描写在小说中到处都是。譬如当“我”早晨起来,到河堤上去找李爱莲一起背世界地理时,有这么一段文字:“河堤上,李爱莲坐在那里,样子很安然。她面前的草地上,竖着一个八分钱的小圆镜子。她看着那镜子,用一把断齿的化学梳子在慢慢梳头。她梳得很小心,很慢,很仔细。东边天上有朝霞,是红的,红红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打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姑娘,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我第一次发现,我们头顶的天空,是那么崇高,那么宽广,那么仁慈那么美。”⑤河堤、草地、少女、小圆镜子、断齿的化学梳子、朝霞、天空,构成了一幅内容多么丰富、意境多么优美的画面。草地的荒芜和简陋环境,梳子的断齿和化学属性,生活的艰难和苦痛煎熬,都压抑不住人们对诗意的向往,都无法阻断人们对美的追求。在诗意的场景中,浪漫的爱情就这样悄悄地恰到好处地如期而至了。诗意创造了美,或者说是美创造了诗意。在生活的苦痛的重压下,李爱莲最终无奈地为了获得挽救父亲生命的五百块钱而牺牲了自我,嫁给了他人。砖塔下诗意的浪漫的爱情竟成了绝响。
在痛苦的爱情悲剧中作家更多地抒写了李爱莲爱的崇高和圣洁因素。小说写道,李爱莲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和考试,隐瞒了自己的痛苦,一个人独立承受着生活的艰难,不断写信鼓励“我”坚持不懈地奋斗。小说的结尾则有意识地突出了“我”和李爱莲的别离,将小说的诗意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李爱莲叮嘱“我”说:“哥,上了大学,别忘了,你是带着咱们俩上大学的。”“以后不管干什么,不管到了天涯海角,是享福,是受罪,都不要忘了,你是带着咱们两个。”“走了二里路,我向回看,爱莲仍站在河堤上看我。她那身影,那被风吹起的衣襟,那身边的一棵小柳树,在蓝色中透着苍茫的天空中,在一抹血红的晚霞下,犹如一幅纸剪的画影。”⑥这“纸剪的画影”,这“带着咱们俩”到天涯海角的叮嘱,这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苦水的无畏和崇高,在风中,在霞光中,在天地之间,聚合成一种内涵丰厚、意蕴幽深的意境。正是在这种诗意盎然的意境中主人公走向了人生的新起点。
小说《塔铺》中的诗意来自主人公对美好事物和爱情的憧憬,也来自作家对顽强的人的生力的特别观察。刘震云在《〈塔铺〉余话》中说:“当时的我,只是一个随时可能被人踢掉饭碗的民办教师,两拳空空,面对着偌大的世界。”但当作家看到小河边有一个用筢子收草的农家姑娘利用收草的间隙坐在河滩上梳头的场景时,原本对前途迷茫的作家感到异常的兴奋。他说:“这让我感到,我这家乡可真不错!”“我觉得我这故乡,可真让我有点牵挂……”⑦《塔铺》是一种纯感性的回忆。纯感性的回忆肯定会出现一种温情的光晕。时间能给人带来一种回忆错觉,善的过滤会使过去的生活在感情世界里比在现实世界里更美更好。纯感性的回忆使《塔铺》更富于诗意。
二、诗意之中的狂欢
对于现代都市的浮华和狡诈的不屑,使沈从文和刘震云不约而同地走向了乡村的回忆。虽然这回忆是刻骨铭心的悲怆的纯爱之歌的绝响,但在两位作家的笔下,却都是那么纯朴,那么富有诗意。独特的是沈从文更多地张扬了乡村纯朴的巨大潜力,那金钱权力、财富碾坊、都市浮华等等的诱惑,甚至那大老天保负气出走、险滩遇难的伤悲,那老船夫忧思愁虑、抑郁而逝的丧痛,都无法阻挡住边城白塔素朴力量的滋润融化,那神秘的白塔虽然轰然倾颓,但又很快被善加修复,重新巍然屹立。作家在这里修复的不仅仅是白塔本身,他修复的更是被现代都市浮华和财富金钱所践踏忽略快要消逝的乡村质朴传统。作家试图通过这种修复充分认识民族的伟大处,旨在给“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重建“一种勇气同信心”⑧。因此在沈从文的笔下,白塔下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无不是那么纯朴。诗意的光环散射在光怪陆离的各种人物事件上。
沈从文除了用极多的笔墨对傩送和翠翠两情相悦的纯朴的爱情作了诗意的渲染之外,还对其他狂欢因素进行了描写,这些描写大多都带有诗意化的色彩。譬如大老天保对翠翠的追求,诸如向老船夫心直口快地自白、托媒人几次打探并走车路求亲等一系列追求翠翠的行动,作家就进行了刻意的描述,表现出天保对翠翠坚持不懈的痴心迷恋。作家把端午节的龙舟比赛和捉鸭竞赛写得特别的狂欢,又很有诗意。小说中对王团总把碾坊的巨额财产作为女儿的陪嫁的妆奁的描写更是声势惊人,竟然一度夺去了龙船竞渡对众人的吸引力。碾坊与渡船之争竟然成了龙船比赛中众多看客互相争论的热点话题。
在沈从文的笔下,白塔下的风尘女子这种很另类的狂欢因素也染上了质朴诗意的光彩。沈从文更是对于她们发出了异乎寻常的肯定,“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⑨沈从文在《边城》中为我们演绎了塔下爱河的难解之题,显示出天命也无法主宰的爱河的神秘复杂。沈从文的《边城》之美更在于作家把这种爱河的难解之题搁置在一个古朴纯净、美丽灵动的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山水生活环境之中,让这爱河和塔下的诸多狂欢因素一起流淌出浓郁的古典的诗意来。
与沈从文不同,刘震云对都市的本质和乡村的意义有了更多新的认识,表现出“双重的放逐和逃亡”{10}。刘震云在城市出生不久便因生计所迫被外祖母抱到河南乡下抚养,在贫瘠的土地上度过童年、少年以至青年时代,其间伴随着他成长的有“四年三灾”和“文化大革命”等天灾人祸。刘震云说,“我的故乡位于河南省延津县。无论是从地理面貌或是人的模样来考察,都非常平淡,没有任何让人心情兴奋的地方。”{11}特殊的人生经历使作家在投注这乡村回忆的一瞥中,除了用大量诗意的笔法去描述那砖塔下的纯爱之歌的绝响之外,也并不回避和粉饰那同一个砖塔下的并不诗意、有时也并不纯朴的各种元素。这只是一座歪歪扭扭的砖塔:“塔有七层,无顶,说是一位神仙云游至此,无意间袖子拂着塔顶拂掉了。”{12}看似会马上坍塌下的砖塔最终还是坚毅地竖在塔铺。
如果说主人公“我”和李爱莲的纯洁的爱情是小说的主要诗意部分,那么小白脸“耗子”对小姑娘悦悦的追恋,三十多岁的王全和他的高大的黑老婆的打骂,李爱莲父亲的喝酒成病,以及吕奇乘人之危用金钱换取婚姻等则是这诗意中的狂欢。作家在写了王全的老婆点着王全的名字大骂之后,对王全的反应又这样作了描述:“王全也不答话,只是伸手拉过一根棍子,将她赶出门。两人像孩子一样,在操场上你追我赶,终于将黑脸妇人赶得一蹦一跳地走了。”{13}这段有如古代两军大将对阵搏杀的戏剧性的场面让同学们哄笑不已。主人公“我”同宿舍的四人怀着各不相同的复习动机,这种高尚与自私、高贵与卑下等相异元素共生的情形则可以看作是集中预示作家后来几种相异创作方向的狂欢端倪。王全是为了当清官治贪官,“磨桌”只是不想割麦子,小白脸“耗子”只是为了谈恋爱,而主人公“我”则是因为一无所有才来复习。这几种动机恰恰与作家后来写作的几个方向形成绝妙的呼应。作家在后来的小说中写到了官僚的倾轧和权力的争夺,写到了农民的生存苦难,写到了爱的欺骗和荒唐,写到了“在人的统治下生活得很苦”{14}。这其实是一个由诗意理想到生存苦难再到狂欢化视角的写作过程,它暗示了作者笔下民间世界新的内容构成。
刘震云以现代都市人俯察历史的姿态激动而又困惑地注视着塔铺发生的一切相异元素的运动。雷达说,《塔铺》这篇小说其实是从“后来,我进了我国北方一所最高学府”这个结尾开始的,“虽然它没有采取现代都市人与乡村青年同时映现的参照场景,但那个现代人是隐蔽的,存在的,于是形成了小说中自始至终的文化落差,它能使你与眼前的浮华、轻狂、无聊、消费热之类对比,它有一种力,把你拽下来,拉到实存的地面,给你降温,让你怠然感到困惑:究竟‘塔铺的一切与眼前的一切,哪个才是真正的存在?”{15}正是这种俯察历史的姿态和这种激动而又困惑的注视,使作家还来不及在这个短篇小说中逐个展开塔铺那些相异元素的生活运动,短篇的体制只能暂时容纳些许狂欢的端倪。
刘震云在《〈塔铺〉余话》中这样阐释他的创作思路:“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塔铺》不是一篇多么好的小说。我应该写出的好小说,还没有写出来。”{16}作家告诉我们,《塔铺》只是一个美好的开端,它包含着诸多的相异的小说元素,这些元素的涌动将会给我们带来一系列内容各异、面目新奇、更美更好的作品。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刘国强,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焦作师专中文系副教授,从事现当代文学教学工作。
① 廖君,刘震云.把“小人物”当“大人物”来写[N].新华每日电讯,2007-12-17(7).
②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八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80.
③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八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36.
④⑤⑥{12}{13} 刘震云.塔铺[J].人民文学,1987,(7):4-15.
⑦{14}{16} 刘震云.《塔铺》余话[J].中篇小说选刊,1987,(6):109.
⑧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八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59.
⑨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八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71.
⑩ 贺仲明.放逐与逃亡——论刘震云创作的意义及其精神困境[J].中州学刊,1997(3):74.
{11} 刘震云.整体的故乡与故乡的具体[J].文艺争鸣,1992,(2):73.
{15} 雷达.追寻灵魂之故乡——《塔铺》与《无主题变奏》的比较[J].文学自由谈,1988,(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