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张晓风散文 想象 语言 节奏 古典诗蕴 现代审美
摘 要:台湾女作家张晓风的散文之所以能保持长久的魅力,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兼备精深的古典文学造诣和广博的西方艺术素养。这使她的散文既漾动着传统渊源的温润之光,更激荡着现代诗艺创造的前卫意识。她将诗的想象逻辑和诗的情感结构运用于散文创作,在散文中借鉴诗歌的复沓、联想等手法,借鉴现代诗的语言和节奏,追求散文的色彩美和建筑美,在时空上给读者以无穷的想象和思绪。
在台湾地区的文学天地间,散文以其代有人才,名家众多,阵容齐整,佳篇绚烂而占有重要的位置。众多散文家因对传统的承继光昌以及大胆革新与锐意创新而形成了重峦叠嶂、万壑争流的散文景观。在这群活跃的散文作家群中,张晓风无疑是一位令人瞩目的散文大家。浓厚的古典文学涵养,使张晓风的散文散发出古典文化的芬芳,尤其是长期受古典诗词的浸润,使她具有诗人气质。她以诗人的眼光和感觉去观察生活,感受人生。她的散文具有诗的激情,诗的联想,诗的感应,诗的风采,诗的气质。她把诗与散文糅合在一起,跨越了诗与散文的界限,字里行间透露出浓郁的诗情和诗的意蕴,造就了一种既有意象,又有蕴含,既清新又朦胧,既现实又浪漫的风格。古典诗词中“雨荷”“圆月”“松树”“杜鹃”“梧桐”“垂柳”“红枫”等意象的大量应用,直接体现了张晓风与古典文学传统之间深厚的渊源关系。但是,对中国古典文化有着几近痴迷的她,并没有在古典里迷失自己。如果说,张晓风早期作品充满着古典诗词的阴柔之美,趋于婉约的话,那么,她后来的一些散文,便明显地借鉴了现代诗的意境和语言策略,无论从其内涵或艺术表现技法看,都显现着现代诗的品格,而别具艺术魅力。
一、诗的联想与感应。张晓风在她的散文《地泉》中写到:“有人以为诗是题在题诗的壁上,扇上,搜纳奇句的古锦囊里,或是一部毛诗,一卷杜子美里。其实,不是的,诗是地泉,掘地数寻,它便翻涌而出,只要一截长如思绪的绠,便可汲出一挑挑一担担透明的诗。”作为一个至情至性的作家,她说过,她不是书写分行押韵那种职业意义上的诗人,而是以诗为事业,以追求和创造诗意为人生终极目的意义上的诗人。她的散文洋溢着浓郁的诗情和诗意。她的许多作品实际上是一首具有鲜明的意象、浓烈的感情和动人的旋律的散文诗。不少散文采用了诗的结构和节奏,句子跳跃性强,意象密集,有些则类似意识流作品。张晓风常常采用诗歌那种直抒胸臆的方式表现情感,她的散文也因此通篇涌动着强烈的感情激流,这感情经过诗化的提炼,具有令人陶醉的诗的韵味,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境界。从她的散文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诗一般的情怀和语言所带来的审美愉悦。
首先,张晓风将诗的想象逻辑和诗的情感结构运用于散文创作。她挥动着诗笔写了大量的诗性散文。她的许多散文,有明显的诗化倾向,淡化对日常生活过程的记述,代之以阐释自然,解读社会人生的奇思玄想和瀑布流泻般的感情抒发。如《母亲的羽衣》中的“羽衣”就是诗意化的形象比喻,羽衣是一件梦的衣裳,是每一个女性的青春梦想,青春岁月的标志,也是每一位母亲深情回顾中的往昔时光。有些散文则注重通过对自然景物,作者心理感受的描写以形成作品的诗意情调。如写景记游《常常,我想起那座山》,展现在读者跟前的是自然景观的描写和一路上对自然所寓含的神谕的参悟,是宽远的联想和作者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全文没有一条贯穿始终的叙事线索,内容随作者的思绪和感情而自然流转,极富诗歌的跳跃性。作者按诗的想象逻辑,将人与物合一,抒写深切的人生体验,有着诗一般细腻而炽热的热情和瑰丽宽远的想象。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她写的是散文,但把握世界的方式却是诗性的,即以感悟代替对生活历史性的考察,而这本质上与诗是一致的。其散文体现诗的精神:自由、抒情和想象。“临场感”甚为饱满的感性,经灵性和知性的提升之后,体现了一种高妙之境。
诗的构思离不开想象和联想。张晓风基于对生活的独特感受,驾起感情的马车,张开想象的翅膀,在散文王国里纵横驰骋。她的散文想象大胆而新奇别致,天上地下万事万物都可信手拈来,在清风明月、山松野草之间驰骋想象,营造物我一体、情景交融的意境,令人耳目一新。不着痕迹的比喻在散文中俯拾即是。她把春天想象成一个“美丽的、多层的大蛋糕”,而地上的野花是“蛋糕的底层”。在山水中徜徉了一天,临走时她说:“山风跟我说了一天,野水跟我聊了一天,我累了。”她想做“旷野上的一只野鹤”、“深山里一缕宛转的气流”,赤足在石块与石块之间跳跃着,“恍惚以为自己就是山上的一块石头,溪边的一棵树”,一切世俗的烦恼消失了。
天空的蓝笺已平铺在我的头上,我却苦于没有云样的笔。(《画晴》)
这是何等的气魄!
阳光的酒调得很淡,却很醇,浅浅地斟在每一个杯形的小野花里。(《魔季》)
阳光为酒花为杯,让人感到春天暖洋洋的太阳,照耀宁静悠远的深色原野,到处满含着无边的甜美的醉意,令人备感生命的美好。
我此刻也卧看大树在风中梳着那满头青丝……我也有华发绿鬓,跟巨木相向苍翠。
花蕾是蛹,是一种未经展示未经破茧的浓缩的美。花蕾是正月的灯谜,未猜中前可以有一千个谜底。花蕾是胎儿,似乎混沌无知,却有时喜欢用强烈的胎动来证实自己。(《咏物篇》)
历史或者是由一个一个的英雄豪杰叠成的,但岁月——岁月对我而言是花和花的禅让缔造的。(《花朝手记》)
这种想象简直要直追盛唐诗人了。她深入体察事物,从中寻找美的所在,捕捉思想的火花,只用淡墨淡笔,简单勾勒,便使寻常的花木,都别有一番生趣。
张晓风在散文中还借鉴诗歌的表现形式。她的许多散文是用诗一样的结构组合而成的。如《一个女人的爱情观》全文几乎都是由一种句式写成,反复吟诵爱一个人就是怎样怎样。这种跳动的节奏,一咏三叹的旋律,分明就是诗。《如果你是天使》通篇围绕标题这句假设句行文,每段以此句起始,来表现母子深情。她将诗中的“复沓”借鉴到散文中,一来使所抒之情有波澜起伏的层次感,二来也造成一种回环的美,颇具音乐性。再如《雨之调》分别由“雨荷”“清明上河图”“秋声赋”“青楼集”“油伞”等五个独立小文编缀而成。这样的结构,很容易让人想起诗歌中的“组诗”这一形式。张晓风对这样类似组诗的“组散文”情有独钟,《春俎》《常常,我想起那座山》《爱情篇》《矛盾篇》《眼神四则》《魂梦三则》《林木篇》《花朝手记》《衣履篇》《初绽的诗篇》《玉想》等等,它们或写景、或抒情、或叙事、或咏物,都是围绕总标题,运用现代诗组诗的形式来营造散文集锦式的艺术,从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出发勾起一串串萦思,处处散发出诗一样的象征意象,各显奇颖,各呈异彩。这类散文如书法中的狂草,有着最自由随意的布局,读这样的散文就像跟作者做一次天马行空的精神漫游。
二、诗的语言与节奏。丰富的历史知识,精深的古典文学造诣,以及广博的西方艺术素养,使张晓风的散文艺术殿堂建筑在坚实的中西文化交融的基础上。她的散文自由活泼,挥洒自如,文字意象繁复,节奏感强,语言复沓跳跃,具有音乐美和意境美。她极力注重语言的加工提炼,善于将文言、现代人的口语和欧化语熔为一炉,精心铸造,巧妙地加以剪裁衔接,另创新意,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她的语言,既有如“爱是火炽的,恨是死冰的,同情是深渊的,哀愁是层叠的”(《雨天的书》)的古典的清新典雅的排比句,也有现代诗的快节奏语言。
我愿我的朋友也在生命中最美好的片刻想起我来。在一切天清地廓之时,在叶嫩花初之际,在霜之始凝,夜之始静,果之初熟,菜之方馨,在船之启碇,鸟之迥翼,在婴儿第一次微笑的刹那,想及我。(《初心》)
这段文字速度快,笔力强健,气势充沛,一气呵成,运用现代诗的节奏和律动,有最好的现代诗那样苍苍莽莽的感性。
我愿我是那春泥年经上生活过的众生的记录,我是圆我是方我是点我是线我是横我是直我是交叉我是平行我是蹄痕我是爪痕我是鳞痕我是深我是浅我是凝聚我是散。我是即使被一场春雨洗刷掉也平静不觉伤悲、被仓颉领悟模仿也不觉可喜的一枚留痕。(《你要做什么》)
这些语言运用现代诗常用的语言反常搭配的技法,似翻滚的大海,滔滔不绝地喷涌。有时她的语言又似山间的溪流,轻快热烈、幽默诙谐;在她笔下阳光是可以嗅出来的,芳草可以绿得冒出水来,白色的天光可以乱扑扑地压下来,桥因超载月光而成为危桥。有时又似纯净的潮水,恬静温柔,充满诗意。《眼神四则》中,当她听说明治年间,为了把极重的木材拖到工地,有个村里的女子把头发剪了,搓成百尺大绳时,不觉神思飞扬:
美丽是什么?是古往今来一切坚持的悲愿吧?是一女子在落发之际的凛然一笑吧?是将黑丝般的青发,委弃尘泥的甘心捐舍吧?是一世一世的后人站在柜前的心惊神驰吧?
所有明治年间的美丽青丝岂不早成为飘飞的暮雪,所有的暮雪岂不都早已随着苍然的枯骨化为滓泥?独有这利剪刀切截的愿心仍然千回百绕,盘桓如曲折的心事。信仰是什么?那古雅的木造结构说不完的,让沉沉的黑瓦去说,黑瓦说不尽的,让飞檐去说,飞檐说不清的让梁燕去说,至于梁燕诉不尽的、廓然的石板前庭形容不来的、贮水池里的一方暮云描摹不出的以及黄昏梵唱所勾勒不成的,却让万千女子青丝编成的巨索一语道破。
这些语言刚健不失柔美,豪气中犹存雅韵,显示出特有的情调和色彩。这些语言奇俏精炼,字字珠玑,为了适应文章整体风格和表达至情至性的审美激动,打破呆板的句法框架,形成一种迫不及待的气势,作者的感情和才情避开任何既定的结构和组织,无拘无束地显现出来。难怪王文兴评价:“张晓风的文字,其运用之灵活,在当今的我国作家中几乎不作第二人来想。”
张晓风的语言有绮丽婉约的一面,柔肠千曲,情思逶迤,但婉约中有昂扬和洒脱,是婀娜寓阳刚,常用比喻和意象,情思郁勃,自藏豪气,将古典诗文的典雅整饬精练与适合表达浓情烈意的欧化句式很好地熔铸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语言风格。她充分发挥了中国古典散文汉语言文字那种立体化和感性化的美学效果,但对于中国古典散文的不足之处,她也有清醒的认识。传统中国画对色彩和光影对比关注不够,因此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色感都很淡,崇尚的是冲淡清远。见之于游记,描写山水,往往在清淡中见韵味,不是在瑰丽奇伟中见生命。张晓风在散文创作时,既汲取了中国古典散文重视韵味的优点,以凝练文字和意象传达出盎然的天趣和无尽的哲思;又取法西方现代文学,追求一种在浓墨重彩尽情挥洒中凸现强劲生命力的美学风格。这使她的记游散文恣肆而细腻,远看有气势,近看有细节,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开创了中国现代山水游记的新局面。为了营造诗的意境,给读者视觉的愉悦和色彩的象征意义,张晓风的散文文句力求整齐对称,错落有致,色彩感强,具有绘画美和建筑美。
首先,张晓风通过对色彩的捕捉和描绘,去进行散文意象的创造。《雨之调·雨荷》就在短短的篇章中,描绘了一株雨中挺立的红莲。冷暖色调的对比,不同颜色的叠合、互映,使这篇散文的色彩达到了和谐美和层次美。同时还用象征意义,演绎其思想内容。雨中半开的红莲“像一堆即将燃起的火”,红色象征热情、勇敢、炽烈的生命之火。
初春的嫩叶照例不是浅碧而是嫩红,状如星雨的芒萁蕨如此,尖苞如纺锤的雀榕如此,柔枝纷披的菩提如此,想来植物年年也要育出一批“赤子”,红彤彤的,血色充沛的元胎(《我在》)。
用嫩红的元胎来描绘芒萁蕨、雀榕、菩提等植物的初生嫩叶,惟妙惟肖。
其次,张晓风的色彩描绘是服从于自我心灵表达的需要的,她已抛开了意象的浅表描写,而趋向内在和心灵,更具有艺术感染力。她的散文往往运用华美的辞藻绘画造型,写意与写实相结合,具有色彩斑斓、意蕴深远的绘画美,这显示她散文语言方面的精深造诣。
从来没有偏爱过红色,只是在冷冷清清的落叶季节里,心中不免渴望地向往那一片有着热度的红。当满山红叶诗意地悬挂着,这是多么美丽的忧愁啊!那一树枫叶,在晨风中舒开我纯洁的浅碧,在夕阳中燃烧我殷红的灿红。(《林木篇·枫》)
小草莓包括多少神迹啊!如何棕黑色的泥土竟长出灰褐色的枝子,如何灰褐色的枝子会溢出深绿色的叶子,如何深绿色的叶间会沁出珠白的花朵,又如何珠白的花朵已锤炼为一块碧涩的祖母绿,而那颗祖母绿又如何终于兑换成浑圆甜蜜的红宝石。(《咏物篇》)
作者把创造诗的意境作为营构篇章的美学理想。“花”经过情感的过滤和哲思的包孕,已带上了某些理念的色彩;花只是作者表情达意的中介,而表现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对人生的体悟才是作品的灵魂。作者借助于丰富的联想,借助富有动感和质感的语言,经过精心的架构,理念从酣畅的描述中不露斤斧之痕地流露出来,艺术的魅力由此而生。在这里,“你会惊悟到原来颜色也是有欲望,有性格,甚至有语言、有欢呼的!”(《矛盾篇之三》)色彩的描绘成了张晓风作品表情达意的重要手段之一。
张晓风散文节奏明快简洁,文气顺畅多变,体现了“英伟之气”的又一侧面。她选择富有表现力的文字或者赋予旧词新的生命,并通过长短句的搭配产生抑扬顿挫、疾徐快慢的效果,形成跌宕起伏、自然优美的节奏。
秋山寂寥,秋容空寥,秋天也正自搭着一条围巾吧,从山巅绕到低谷,从低谷拖到水湄,一条古旧温婉的围巾啊!(《衣履篇》)
我若能挥鞭纵马,直攀峰头;我若能逐草而居,驱羊到溪涧中去痛饮甘拳;我若能手拨马头琴,讲述悠古的战史;我若能身肩绫罗绸缎去卖给四方好颜色和女子,是的,我若是草原上的战士、牧人、行吟诗人或商贾,则阿尔泰山便如沙地的长枕,可以狎昵亲密。但我不是,我是必须离去的过客。(《戈壁行脚》)
寥寥几句,随着情绪的起伏形成了自然优美的节奏,状写出自己生命的感动,给人以诗的清新和柔丽,具有诗的节奏。她常常根据感情的跌宕起伏而安排节奏,自她的散文中,读者可领略现代诗的感觉,现代诗的意象,现代诗的节奏。这些蕴含现代诗的诗质散文语言,与传统美文比,感觉敏锐,意象繁复,节奏灵活,弹性十足,密度加大,富于表现力,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抒情小品所能概括得了的。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朱利萍,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浙江经济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应用写作教学研究。
① 王文兴.张晓风的艺术[A] 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03.
参考文献:
[1] 楼肇明:《星约·情冢·诗课》,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2] 《张晓风散文系列》1-7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3月版。
[3] 郑明娳:《当代台湾文学评论·散文批评》,台湾正中书局出版社,1998年3月版。
[4] 张百栋:《台湾散文名篇欣赏》,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