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树
过了不惑之年,对往事的回忆与审视,多了一些理性,少了一些浮躁。时至今日,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球赛,四十岁的人,球赛的“上半场”已经结束,想有所作为,一切就看“下半场”了。但总结不好“上半场”的功过得失,那“下半场”恐怕也踢不好。我给自己做了总结,有两件事只要想起我就觉得心中有愧。
一件是,我曾经为贼。那件事我记忆犹新,那时我上小学四年级,还是生产队的时候,放了暑假,应该是最得劲的,作业不多,无忧无虑,半大的孩子,调皮捣蛋是常事,偷瓜摸枣之类的勾当根本就不算事,农村孩子没干过这些事的反倒不正常,可我说的不是这样的事。那一年,生产队要积肥,让放假的学生去拣羊屎蛋,拣一斤给三分钱。孩子们积极性比较高,都是冲那每斤三分钱去的,弄好了一天能挣一毛多钱。邻居家的小平,比我小两岁,是我的跟屁虫,我干啥他干啥,形影不离。拣了好多天羊屎蛋,我攒了五块三毛钱,他攒了三块一毛钱。那时孩子们能有这么多钱,还是自己挣的,说真的那心中的感觉,好着呢!小平每天都要在我面前数他的钱,我看着他数钱,心里老想上去抢,想把他的钱据为已有,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可又不能真去抢。我老念着他的钱,夏天屋里热,农村人都睡在外面,那天晚上我叫着小平一起睡在麦场上,我知道他的钱就装在裤衩上的小兜里,在他睡着的时候我偷走了他的钱,正好睡到半夜的时候天又下雨,我们就各自慌忙回家睡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到小平哭爹喊娘的,我知道为什么,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小平妈跑来问我见到小平的钱没有,我还装着很积极地跟着去找。小平是我的发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可我却偷了他的钱,那钱可是他一个暑假的收获。看到小平伤心的样子,我几次想把钱还给他,又怕落个小偷的罪名。就没那样做,从此以后,我怕见到小平,总觉得对不起他,总感到愧欠他,我有一种罪恶感。这件事过去好多年了,没有别人知道,小时候的小平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还在出生的地方生活,是个地道的农民;我在省城,是国家干部,彼此的差别越来越大,但我愧于小平的心念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且与日俱增。
另一件是,我曾经使母亲很伤心。要说这儿子使母亲伤心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小时候哪个孩子没有惹母亲生气伤心的?关键是我都三四十岁的人了,还惹母亲伤心,而且很伤心,这与小时侯惹母亲生气伤心正好相反,小时侯因为小不懂事可以得到母亲的原谅,现在母亲老了如同小时侯的自己,应该儿子原谅母亲,老变小吗,可我没有做到这一点。事情是这样的:母亲在七十岁的时候,不知道受谁的影响,加入了基督教,开始信“主”,而且特別虔诚。起初我不知道这事,有一次我回去看她,吃饭前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说的是“我吃主的饭,我穿主的衣,端起碗,谢谢你!”这时我才知道她信“主”,对此我没在意,心想年龄大了又没事,随她吧,问题是从此她不再吃药,说“主”会保佑,可她的高血压是不能停药的,我给她讲了不吃药的危害,也讲了“主”是不能保证人不生病的,包括其他该讲的我都讲了,可人到老年的时候,老人认定的事情你真的很难改变。我不能怪罪母亲的无知,要我那一个字都不识的老母亲去辨别那些假圣徒说的基督教义的真伪,的确是难为她。但我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我没法一直在家监督她吃药,从每次打电话了解的情况看,母亲不但不吃药,还反而到处跑,去做礼拜,参加教徒们的活动,有时一走几天,七十多岁的老人,还有高血压病,万一发病怎么办?我们娘俩为这事争吵过多次,可我不能改变她,我为此往家跑的次数就多了。大前年的初秋,有一次,我回家看她,门锁着,到处找不到她人,二哥反映,母亲怕子女们阻止她外出,所以,去哪儿都不告诉别人。我发动几个人去周围的村庄找她未果,从上午到下午,我心里又急又气又担心,天快黑的时候,侄子把她从十多里的地方接回来,我劈头盖脸就吵了她一顿,加之急着返回,我拎起包就走了,还说,看你犯病了怎么办?母亲看着我,就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句话没说。我走出好远了,母亲还在后面跟着,只重复着一句话:娃儿,黑了,别走了!但我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在这之后不到两个月,这一年的深秋,母亲突发脑溢血,手术后成了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十六个月去世。我最后听到母亲的话,就是她说的“娃儿,黑了,别走了”!直到今天,这句话经常在我耳边响起,每响一次,我都要愧疚一分,同时浮现出母亲那企求的眼神。我深深地觉得,自己分明就是个不孝之子,特别是当姐姐事后告诉我母亲每次去参加活动都在为我祈祷的时候,我心中之愧无言以表。我多想对母亲说:妈,你想去做礼拜就去吧,咱不吃药,“主”会保佑的!可你再有心,无论如何都见不到母亲了。
这两件事,对我来说,耻于事,愧于人,痛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