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和平相爱(散文)

2008-12-09 03:32
安徽文学 2008年12期
关键词:戴维斯汀犹太人

铁 凝

当我随便向一个中国人提起犹太人,我相信他首先想到纳粹的凶残和我们熟悉的那些电影片段:《索菲的选择》、《辛德勒名单》……电影无情地把我们与人类那段悲惨历史连接得如此切近,使我们的灵魂产生突然的压抑;但也感谢电影,使我们得以知道那段历史。今天,“迫害”“杀戮”那些往事不仅对于我们,即使对于犹太人本身——特别是他们中年轻的一代,也遥远到只剩下记忆中的一个痕迹。生活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他们以自己在诸多方面的出色表现,向人类证明着这个民族生机勃勃的巨大创造力。戴维·费尔斯汀就是我认识的一位美国犹太青年,这位青年现在北京从事美中文化交流。

我与戴维相识是因为他读过我的一部长篇小说。辅导他中文的老师有一次告诉我,说他本来是要以教读这部小说帮助戴维提高中文水平的,但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具备辅导戴维的能力,因为戴维阅读中文长篇小说的水平已经达到无须辅导的程度,而这个年轻人学习中文的全部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四年。

戴维来了,一位深棕色头发、精干、灵活的高个子青年,一脸迷惑外人的天真快乐——我这样说是因为他除了天真和快乐,还有超出他同龄人的某种冷静与成熟。戴维说一口自然、流利的普通话,发音咬字准确自如,运用词汇贴切娴熟,使初次听他中文的人不免惊讶。他坐在你的对面、毫无卖弄意味地与你侃侃而谈,你则不断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叹服:你面对的的确是一个美国人,但这人的确说着类似中国标准汉语——如果说与播音员的标准略有不同,那是因为戴维的汉语语音比播音本身更像生活。

前不久戴维主动要求参加了美国国务院的一次中文水准考试,这是一项高难度的考试,即使有些资深的汉学家也难以应付。考试分为五个等级,第五级便是最高一级,分数为5分。美国至今还没有一位非华裔的美国人得到这个分数,似乎主考机构所以设立这个分数,就是让美国人永远也无法获得这个等级。

戴维的成绩令考官赞叹,他的阅读获得4分,口语是4+。赢得如此高分的美国人目前在美国只有两位,戴维·费尔斯汀便是其中之一。

除了汉语,戴维还掌握了日语、西班牙语、希腊语以及犹太民族古老优美的希伯来语。他好像有一种天然生成的向语言挑战的本能,又仿佛具备着掌握任何艰难语言的特殊才能。

然而汉语并不是戴维的专业,高中毕业时,他以全班第一名的好分数被华盛顿乔治城大学外交学院顺利录取。当他从他的家乡得克萨斯来到首都华盛顿就读与外交学院时,他发现他的来自各地的300多名同学中,有200多名都是高中毕业班第一名,第一名在这里是件平常的事。这个事实刺激了也鼓励了戴维的勤奋,正好比和跑得快的人在一起跑你才会跑出更理想的成绩。四年后的戴维毕业,进入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公共政策学院攻读硕士。值得一提的是,戴维攻读硕士期间,还曾应中国政府之邀,随他的一位研究天然资源的利用和分配的导师来到中国,任郑州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兼翻译。那时是1991年,戴维23岁。这个23岁的美国青年不仅在有限的五个月内熟悉了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专业和各种数据,并且还利用业余时间将一本治理黄河的中文专著《小浪底黄河治理开发的重大决策》译成英文。1994年美国能源部长访问中国,与李鹏总理会谈时,戴维·费尔斯汀被选为部长的翻译,他以在有限时间内所能掌握的全部知识和所能利用的全部经验,以他最出色的工作赢得了能源部长和李鹏总理的由衷赞扬。最近我又得知,戴维居然在《北京青年报》开设了专栏。外国人在中国报纸开专栏不能说绝无仅有,但的确不多。在这个小小的专栏里,戴维将要向我们讲述什么呢?无论他叙述对中国的感受还是对美国的感受,他都需要机智到足以理解自己的文明和别人的文明,需要幽默、敏锐的眼光。以及能够包容全人类喜怒哀乐的心胸。这些戴维可能都不缺乏。我为戴维的这个专栏感到高兴,因为这实在是一种对自身的充满信心的允诺,一种验证自己多方面能力的实践方式。

这个对语言有着特殊敏感,对一切新鲜事情兴致盎然的青年,以他尚不满二十八岁的年龄,何以能够具备一旦向往,便锲而不舍地追求的气概与能力?这需要充沛的精力,也需要聪明过人的天分。当你打算探讨这一切时,你可以很自然地首先想到充满智慧的犹太民族的属于全人类的那些著名人物,从马克思、爱因斯坦到弗洛伊德、卡夫卡……在美国,犹太裔教授占全美大学教授人数的百分之四十七,现今侨居德国的著名美国学者道格拉斯·史蒂文森也曾经说过:“美国因犹太移民的到来而得到充实,犹太人把他们的智慧献给了美国的文化、教育和科学。”

有着因4000年历史的这个民族,诞生于《圣经》发源地的这个民族,尽管千百年来一直被他们的敌人驱赶而流离失所,但是在精神和肉体面临被灭绝的巨大威胁下,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从没有一天放弃过对于本民族宗教和文化精髓的维护。今年初夏,当我在美国访问俄克拉荷马市的犹太会堂时,会堂的拉比怀着骄傲之情对我说:“你知道,人类只有两个民族至今完整地保留了自己的文化和语言,这就是犹太人和中国人。”

我不禁想起开封和上海,这两座城市曾经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友好而无私地接纳过逃避迫害的犹太人。中华民族是世界上为数极少的、怀着宽厚之情对待备受折磨的犹太人的民族之一吧。

当我到达戴维的家乡——得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当我访问他的家庭时,我受到戴维的父母——老费尔斯汀先生和太太亲切、诚恳的接待。

我得知戴维的父亲即是本城犹太会党受人尊重的拉比和研究犹太教的教授,戴维的母亲曾经是一位富有经验的跳水教练。他们夫妇两次来中国旅游,第一次便是带着戴维,那年他十六岁。日后戴维与中国许许多多的关系,或许就始于他那充满青春幻想的十六岁之行。在他成长的历程中,父母从不拒绝客人对戴维的夸奖,但他们并不过分溺爱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也不刻意为戴维的各种兴趣出注意,但他们鼓励他的努力。戴维八岁时就曾写过长达58页的带插图的侦探“小说”,虽然那不过是一个孩子的幼稚之作,但老费尔斯汀却一丝不苟地将那“小说”打印出来,完好地保存至今。

这个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情和谐、朴素而又克制,他们彼此关切,并且能够细致地欣赏对方的好意。这种家庭气氛造就了戴维处事的条理性和思维的独立性,还有向面临的诸种难题进攻的巨大韧性和耐力,他似乎早就明确了他的才华所在,也知道如何最有效地运用并且发展这才华。

5月那个晴朗的早晨,戴维的父亲,衣着整洁、气质儒雅的费尔斯汀拉比引导我参观了由他主持了25年的犹太会堂。在这座名叫以色列之宫的会堂里,巨大彩窗上那象征犹太民族的耀眼的六角形和七杈大烛台,那燃烧的生命之树和不灭的永恒之灯,那书写在洁白羊皮上的典雅的古希伯来文《圣经》,使我感受着生命的神圣和内心的祥和。再这里,正在国内休假的戴维和他的父亲教我学会用希伯来文说“生命”,说“和平”。

这种古老的、然而人类永远需要的声音使我忽然发现,正是对生命不衰的热爱和对和平执著的祈祷,支撑着犹太民族不断战胜人类所承受的最大苦难,使他们更加珍惜家庭和亲情,重视知识、教育和文化,也更重视为自身的发展开创更理想的环境。祖先的辉煌历史和数千年屈辱的经历亦使他们格外懂得民族整体的出色以及每一个个体的优秀,对于保障这民族在苦难中立于不败之地是多么要紧!当戴维·费尔斯汀和你面对面交谈时,你会在他活泼而又谦和的目光里偶尔觉察出一种来自心底的深深的清高与自尊。

在戴维的家里,他曾给我朗读他8岁时创作的那部“巨著”和6岁时创作的“短篇小说”。这个善良的孩子,他的每篇小说都以这样一句话来作结尾:“后来一切都好。”这样的结尾,看上去平淡,可实在又像是一个智者的和平寓言,不是么,它虽然是一个孩子简单的好心,但又何尝不是人类最终的集体愿望呢?世上哪一个活着的生命不企盼“后来一切都好”呢?无论是一个儿童,还是一个总统。

提到总统,我想起戴维曾对我说过他将在人到中年时竞选美国总统。戴维差不多可以算作美国犹太人的第四代,他没有亲身经历过民族受辱和战争的伤痛,在他的脸上既没有求生的痛苦,也看不见历史的阴影。然而他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对人类的生存仍旧有着一种近乎警觉的关切。这种关切的本能或许在小学时代就已形成,那时他就不断地竞选;从班里只掌管两美元的财政部长到学生会主席……他说面对美国的许多经济问题他经常设想许多解决方案,他希望总有一天他的同胞能有机会来检验他的决策。

我对戴维的政治理想不置可否,我只是想起一位俄国诗人的几句诗:“只要快乐就能笑,/只要做就能成功,/只要寻找就能得到!”

再过一年,或许戴维的中文口语和阅读会获得美国人难以达到的最高等级——第五级:5分。但这也许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他以超人的聪慧和活力迸发的激情,短期内的确在中国创造了一个外国人几乎无法创造的语言奇迹。

当你试图郑重了解和理解一个民族时,还有什么比深谙这民族的语言文字更为重要的呢。重要的大约还在于,戴维对于一切他正在做的事情的那一份郑重。时代的愈加浮躁使有些青年已不再有这郑重的心境了。

离开奥斯汀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戴维来到他当年就读的小学。我们穿过在夜风中散发着青草香气的操场,远处灯火明亮,三年级的棒球队正在进行比成年人更加煞有介事的比赛。当我们走上校长办公室门前一块平坦的石板地面时,戴维告诉我,这儿埋着当年他们毕业时每一个人写下的愿望,当2000年到来时,毕业生将从不同的地方返回母校,找出自己的愿望,看它是否在今天得以实现。

我不曾问及戴维12岁写下的愿望是什么,也许那时他尚未想到竞选总统,我希望那石板下的愿望与生命、和平有关。是因为在奥斯汀的以色列之宫戴维和他的父亲教我用希伯来文说过“和平”、“生命”吗?是因为戴维的祖先世世代代都在为生存的和平奋争吗?是因为戴维赠过我一枚用希伯来文书写着“生命”的描金纪念章吗?是因为那条穿越奥斯汀的美丽的科罗拉多河始终在这个犹太裔孩子的心中流淌,那晶莹的、沉甸甸的河水滋润了他同情人类的心胸吗?是因为我在犹太会堂倾听过唱诗班的犹太裔少女用清纯、宁静的声音歌唱“生命”、“和平”吗?我不知道。我只是相信,当人类所有的生命真的能够与和平这个字眼相亲相爱,我们每一个人灵魂深处那潜藏的创造力便会真正被激活,人间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生活也肯定也能够像戴维“小说”那单纯而又豪迈的结尾那样:“后来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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