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丽娜
我的老家在淮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子里,村名叫盛庄,但庄上的大姓是解,姓盛的并不多,只有四五户人家,都是没出五服的。
其实,我从小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原本不懂得什么是老家,记得第一次跟父亲回老家探亲时,我只有七八岁,父亲指着一群人让我喊奶奶、叫叔叔,还有大娘、婶子的,我嘴里不停地喊着,并给他们点头致意。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对老家有了点概念:这些人虽然我以前从没见过,也没在一起生活过,但他们都是和我一个家族的,我们之间有割舍不掉的血缘关系啊。
1969年初春,我们兄妹四人跟着母亲下放,又来到了老家,这一回应该是“打回老家去”。因为那时,我们根本就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返城,所以老家在我眼里不再是小时候来“观光”的地方,而是要扎下根来闹革命的“根据地”了。
在老家,我们居住的是三间草房,屋顶是用蕙草苫盖的,墙是用土坯垒的,房门是双扇的,开门闭门都“吱纽纽”地响。院子不算大,却种有桃树、杏树、葡萄树。那棵杏树,到了麦子成熟的时候就挂满黄黄的、圆圆的杏子,叫“麦黄杏”,又甜又面,非常好吃,我们去的当年,就吃上了它。
把家安顿好以后,妈妈便带着我们沿着院墙跟种瓜种豆。果然,到了夏天,残破的矮墙上爬满了豆角秧和丝瓜秧。长长的、青青的藤蔓不仅使小院充满了盎然生机,也给我们提供了即摘即吃的新鲜蔬果。家的门口还有一个小菜园,是生产队分的一块自留地,我们学着乡邻把土地平整耙耘好以后,撒上白菜、萝卜籽、栽上茄子、辣椒秧等。几场小雨下过,菜畦里就冒出一片片绿茸茸的嫩芽,看着自己亲手撒下的小小菜籽,到后来竟然长出了几斤重的大白菜、结出了小灯笼似的红辣椒,真是感到无比兴奋,吃起来也感觉比以前在菜场上买的新鲜好吃得多。
小菜地的前边是一个大池塘,横贯村子的东西。池水清澈,村里人淘粮食洗菜洗衣服很是方便。到了夏天,塘里就长满了青青的莲叶,开出粉粉的荷花,真是好看极了。池塘还是一个天然游泳池,是弄水嬉戏的好场所。我也曾跟着别人学过游泳,但最终也只是能在塘边抓着树根扑腾几下,连“狗刨”都没学会。
更妙的是池塘边上有一棵大柳树不知何时被风吹倒,树身歪到在塘里。于是哥哥就和村上的几个男孩子在树上搭了个小凉棚。天热的时候,我们爬到树上去乘凉,坐在颤颤悠悠的“树椅”上,头顶笼罩着翠绿的叶丛,身下流淌着清凉的池水,那股自在劲儿,别提有多开心了。
然而,乡居的日子并不都是田园诗一般充满诗情画意。当年我的老家是很贫穷的,农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不知疲倦地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却连解决温饱都很难。我们虽然是下放户,但小小年纪的我和哥哥,每天也要和大人一样去地里干活挣工分。无论酷暑严寒,只要早上听到催工哨子一响我们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跟着生产队长去干活。那时我最害怕干的农活是夏天割麦子,冬天挖塘泥。割麦子累得腰酸背疼还不算,胳膊也被麦芒刺得生疼被太阳晒得蜕皮;而寒冬腊月穿着破胶鞋站在泥水里挖塘泥,脚趾头冻得都走不好路。
农活重,饭食也差。记得我们下放当年的午收季节,天连降暴雨,生产队收割上来的麦子没办法晒干,都生了芽。我们家分到了三十斤发霉的麦子,那就是唯一的“细粮”了。从此,玉米面窝头、小黍面饼就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分到的一些“细粮”除了给年迈的祖母和幼小的弟妹吃以外,我和妈妈、哥哥是很少问津的。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一到晚上四周黢黑,一家人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吃饭的时候放在灶台上,吃完饭就端到堂屋的长条桌上来。豆大的灯苗摇来晃去,然而就是在这点光亮下,弟弟做作业,哥哥看画书,妈妈缝补衣裳,我则学着写日记或者织袜子。为了节省煤油,我们常常被妈妈早早赶到床上睡觉。小孩子玩性大,哪里睡得着?于是,兄妹几个就轮流讲故事,直讲得嘴唇发干、眼皮发涩我们才昏昏睡去。
不单是煤油,那时的乡村好像什么都匮乏。青黄不接的时候,很多农家不但没吃的,连烧的也没有。我们家下放时供应的几百斤煤炭烧完以后,一家人的烧柴问题就全靠我来解决了。我看到生产队的场上有那么多的麦草,就上去用扒子搂,可随即便知队上的麦草是留着喂牲口的,幸亏我们家是下放户,不然队长会扣工分的。近处没有柴草可拾,只好跑远一点的地方,跟着村上的小伙伴四处去捡柴草,在垡地里搂荒草,在麦茬地里拾麦茬,在小树林里捡枯枝扫落叶,在河畔路边砍野苘拔野蒿。每次出去我都能背着一大捆柴回家,拾的柴草在院子里堆了好大一个垛,不辞劳苦地为家里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也被乡邻所称赞,他们说我虽是个城里来的孩子却这样勤快能干,真是难得啊!
乡居的日子有苦也有乐,特别是“过年”对于我们真的算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是一年里最快乐、最舒心的日子。刚刚吃完腊八粥,母亲便开始忙碌起来,给我们缝制新衣、做新鞋,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去集镇上买鱼买肉、买大米,到机面坊机麦面。到了腊月二十四,妈妈就和奶奶一道蒸馒头、熬白芋糖、炸果子、炒花生,剁饺子馅。小院里一天到晚“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厨房里炊烟袅袅热气腾腾,弥漫着浓浓的节日气氛。我们也变得特别听话、特别勤快,帮大人干这干那,为的是早点儿吃到那些好东西。记得我们先从地窖里把储藏的白芋扒出来,削皮洗净后放在锅里用水煮,煮熟后妈妈就把白芋捣烂,装进一个布袋里搁在灶台的一块木版上使劲地挤压,让汁液流到锅里。然后我就坐在锅门口用大火把汁液烧开,再由妈妈用小火慢慢地熬,一边熬一边用勺子搅拌,直到把水分熬干,锅里剩下的就是黏黏的、甜甜的白芋糖了。
村里的孩子知道我们家熬糖了,都纷纷跑来要糖吃。有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秫秸棒,把小手伸进锅里,抹上那黄亮亮的糖稀放进嘴里就嗍,有的则等着我母亲把糖稀做成糖块再带回家去吃。我和哥哥迫不及待地拿着一根根“棒棒糖”吃着笑着,心情也感到是甜甜的了。
在下放的岁月里,我们度过了一段苦乐年华,虽然生活曾经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过重厄,可如今却只记住了老家的好,记住了老家村头的那棵大柳树,春天来临的时候,婀娜的柳条被风儿吹拂着,引来许多鸟儿在树上啁啾;记住了那一望无际的农田,在农人的拾掇下能生长出各种各样的庄稼;记住了在盛夏时节开满了莲花的池塘,每天傍晚,村上男女老少都在池塘边洗脸洗澡,嬉笑打闹声响彻小村的上空。
如今,老家是渐行渐远了。当年我跟着父母从省城到县城,又从县城到了农村,切身感受了社会最底层人群的生活状态,近距离地接触他们、了解他们,并与他们融为一体,休戚与共,这难道不是一种今生不再的人生体验、不是一次难得的生命机缘吗?
老家的茅草屋里摇曳着的煤油灯苗,半夜闻犬吠,清晨听鸡鸣,吃面要抱棍推磨,做饭要拉风箱烧锅的乡居生活,已经像童话一样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责任编辑陈晓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