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集

2008-12-09 03:32
安徽文学 2008年12期

王 晖

满手中文

新春看电视,手拿遥控器漫意揿寻,忽见屏幕上映出戴爱莲巨幅彩照来,听了播音员解说,方明晓点中《历史上的今天》栏目,原来电视台是将两年前的戴爱莲去世列作重大历史事件来向观众介绍,此举无疑是对芭蕾皇后极其妥帖的纪念。看着戴爱莲清癯却极富朝气的面容,想起热衷翻阅芭蕾读物那段时间内接触的有关她的点点滴滴逸事,一时竟忍不住笑出声来。苏子瞻在《筼筜谷偃竹记》中追忆文与可时说:“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我和戴爱莲缘吝一面,更遑论“亲厚无间”,但仍愿承袭苏子瞻先例亦以噱语入文,来漫话这位可爱的舞者。

戴爱莲经历颇奇特,1916年生于加勒比海东南端特立尼达岛上的一个华裔家庭。1930年,她赴英国伦敦学习芭蕾舞和现代舞,先后师事著名舞蹈家安东·道林、鲁道夫·拉班和现代舞大师玛丽·魏格曼。时逢芭蕾舞与现代舞雄峙对立,戴爱莲意识上不设门户陋见,习艺中锐意熔铸百家,探索时充满创造精神,无疑为最终成为一代艺术宗师奠定了基础。

由于生在英属殖民地,且长期游学欧洲,戴爱莲说得一口流利英语,思维和生活习惯十分“欧化”。但凡与其有过接触的国人,忆及她总会述其一大“短处”:汉语水平太差。而她在这方面的笑话,也确是不胜枚举——

戴爱莲抗战时归国,在重庆学校教授舞蹈,汉语口语水平仅限于简单会话,且时常辞不达意。有次上课,她拟让学生分成两组练习,但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就用手势让学生站在一边,然后说:“出来半个人。”弄得全场哄然大笑。“文革”中,中央芭蕾舞团的“黑帮”被流放到京郊干校改造,我读过有关这段“改造”岁月的资料,戴爱莲情况自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其中特别点明她中国话说得不好,以致每次批她时,都先向与会者打招呼,说不许笑。当时,干校里人把她的一些日常话语编成了集锦——买老母鸡是:“给我那个鸡妈妈!”被蚊子咬是:“蚊子,在我腿上开饭!”马戴的脖套,她说是:“马的领带。”买天津包子是:“我要一个狗不理的天津!”可见,以“相当不好”一词来评价其国语口语能力,是恰如其分的。

中文说得不好,汉字书写水平自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有则趣闻说得就是这事:《马凡陀的山歌》将付印,袁水拍为封面而踌躇。有人建议请戴爱莲题签,戴亦同意,还特有自知之明地诚恳问道:“是不是要小孩子的笔迹?”遂于哄堂笑声中一笔不苟写成。散文家、学者唐弢醉心收藏期刊及现代作家著作珍本,北京出版社曾精印《唐弢藏书》面世,内收200种现代文学善本,书中每页上半帧原样翻印善本书封面,下半帧刊载对该书作者及著作内容的介绍文字。我曾购得一册,《马凡陀的山歌》正集、续集封面俱存集中,也因而见识了“戴体法书”的丰采。那字写得实在稚拙异常,使我不禁想起宋庆龄给少年儿童出版社题写的社名和为《孙中山选集》题签的书名,戴、宋两位的人生经历、教育背景和文化结构确有相仿之处。

据说,著名岭南画派大师高剑父留学日本,不懂英文,与欧美同学谈话,多借助手势。一次,他与留美归来的太平天国史研究学者简又文噱谈时,曾自我解嘲说:“你们满口英文,我却满手英文。”从戴爱莲所讲汉语中,我们也能想像出她与人交谈时“满手中文”的憨态。

但才智丰瞻者终不会因身存不足,便湮没尘世。在英国皇家舞蹈学院接待厅里,陈列着世界上四位杰出女舞蹈家雕像,其中之一便是戴爱莲的石雕头像。在塑像揭幕式上,她深情地说:“荣誉属于我的祖国。”

可当年在京郊干校,有个被称作“张营长”的管教干部,常以奚落“牛鬼蛇神”为能事,“满手中文”的戴爱莲更是其随时训斥对象。你知道他是怎么骂戴爱莲的,他说:“像你这样的人,还当芭蕾舞演员,当人大代表,是糟践人!”戴爱莲是否适合当人大代表?人大代表中究竟有多少人真正具备履行宪法和法律赋予职责的能力?这些问题牵涉到人大代表选拔标准与选拔制度,显然不是一篇小文可探究的。我在此只是想说,这位张营长凭什么胆敢指斥戴爱莲不配当芭蕾舞演员,而且用的是那般不尊重人的鄙夷口吻,真是既浅陋,又下流。

志明和尚第一心苦

读《世说新语》,魏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而令人莞尔处总是多多。

即若《排调》篇中展现司徒王浑夫妇笑谈那个场面,便端的可噱可爱:王浑与妻钟琰之共坐,见儿子王济走过庭前,王浑欣然对妻子说:“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孰料,调皮的钟琰之竟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新妇”,系钟琰之自称;“参军”,是王浑的弟弟王伦,想必长得高大漂亮过其兄,否则钟琰之不会说跟这个小叔生个儿子一定更俊美——“排调”,即嘲笑戏弄的意思。《世说新语》中的《排调》篇,所记皆为嘲笑戏弄的故事。虽然钟琰之之言仅是一句谑语,但即以今人目光视之,这谑语仍因触犯世俗纲常伦理,而无异于晴空响雷,石破天惊,让世人讳避怯言。

沐浴腥风血雨,却绽放得澄澈空明的魏晋文学之花,真是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魏晋之际,上溯汉末,下逮六朝,这几百年间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岁月,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的时代,人心里面的美与丑、高贵与残忍、圣洁与恶魔,同样发挥到了极致。评价魏晋文学,鲁迅有一句名论:“文学的自觉时代。”他认为这个时代文学的重要特点之一,是“尚通脱”,并对“通脱”及其在当时文坛与思想界的影响作了明白阐释:“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生多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更因思想通脱之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是的,文学系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物,能有多量通脱之文产生,根柢在于有多量通脱之人出现;文学遭逢自觉时代,关键还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处于人性解放的时期。

钟琰之命好,生在重语言,尚标格,吐属偏嗜玄虚,举止故为疏放的西晋,作为士族门阀,那是一个可以纵情悖礼、越检任心的年代。于是,这位口含银匙降生,数岁能文,及长,博览记籍,美容止,善啸咏的妇人,在言语无忌一番之后,不仅未遭遇礼教道德的诘难,反被刘义庆录入《世说新语》,推作擅长“排调”的代表,在后人心目间留下一个风流标举的形象。

可惜洛水岸边,芦花似雪;秦淮河上,月色如烟。宽松而诗意的魏晋匆匆结束了,秩序与纲常的厚幕重笼尘间,精神纵羁的人生后来者们,理想承受着现实人生与世俗理念的双重压抑,难免不生发韶华易去、盛世难再、运道不彰的人生喟叹。

毋须旁证,与钟琰之相比,生于一千三百年后的赵世杰之妻,命数便不济得多。

明朝万历时人赵南星曾撰《笑赞》一卷,其中颇多“书传之所纪、目前之所见”的笑话,下面一则似乎即取材于当时生活实例:“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

只因朦胧中讲了一句真话,赵氏不仅当场饱挨一通老拳,而且在历史上竟没有留下任何名姓,以至于我们今天提到她时,还只能循遵旧例,姑且从夫姓称之,真是可悲可叹。难怪赵南星录毕这则轶事,还愤懑满腔地在文后续笔诘问:“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

公允地说,赵氏尚非最不幸之人,清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记述的那位金陵僧,其人生处境才真称得上逼仄险峻呢。这位法名叫志明的和尚,嗜写“寒山体”诗,曾创作题为《牛山四十屁》的打油诗一集。在他留存至今的诗篇中,就包括这样一首诗:“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一袭袈裟着身,心头真情就断不敢从嘴角透漏丁点。唉,若论精神压抑得痛苦,志明和尚当数第一。

责任编辑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