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验(外三篇)

2008-12-05 09:49李存刚
百花洲 2008年6期
关键词:病房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

——苏珊·桑塔格

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对面就是老人的孩子——另外一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我父亲的老人——他静静地看着我。仿佛我们即将谈论的事情与他毫无关联,或者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来承受一切的意外和可能,包括我们即将开始谈话,包括他90高龄的母亲的伤病。我事先想好要说的话,设计好的程序,恍若风中的烟尘,那一刻陡然消失,无影无踪,一片空白。

办公桌上摊开的病历夹,像两扇对开的金属闸门,在我打开又合上的瞬间,一股微凉的风扑面而来,然后在我的体内迅疾流转,左冲右突,波涛汹涌。病历夹里躺着的,便是关于老人到目前为止呈现在我眼前的一切:长期医嘱、临时医嘱、既往史、家族史、过敏史、现病史、病程记录、同意书、化验单……老人的过去和现在,以及作为医生的我对此做出的应对措施。经过这么些年,所有这些,我早已稔熟于心,驾轻就熟,包括如何治愈老人断掉的大腿,包括我和她的孩子已然开始的谈话。

几天前,也就是老人被送进这里来的当天,她的孩子也像现在一样坐在我对面;不同的是,我们那天的谈论几乎没有任何曲折和波澜,原因可能在于我们谈论的是她断掉的大腿——有X线片的帮助,她大腿部的骨折一目了然,因此我们的谈论也就直接和明晰起来了。

老人所以来住院,就是因为她断掉的大腿。几天前,她从床上下来的时候扭了一下,跌倒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人一老,骨头也跟着老啦,经不住折腾,我去查房的时候,老人告诉我。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老人一只断掉的腿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让我在面对她的孩子时突然失语——而是两张刚刚送到的化验单。那两张化验单,其中的一张本来两天前就该送来的,但化验室的同事对那个结果有些拿不准,就又换了一种更精确的方法重新化验了一次,结果和上次一模一样,结果一张便变成了两张。

现在,那两张化验单就摆在面前的病历夹里,上面写着:梅毒(+)性。一位90高龄的老人,一个梅毒患者,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两者有机地联系起来。括弧里面那个红色的“+”字(阳性)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喉咙,我张开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我所知道的医学知识告诉我,作为一种病,梅毒的来源不外乎三种:自己的母亲、别人的血液或者某次不洁的性生活。老人说,她从小身体一直很好,没得过什么病,她的母亲和老伴都早已不在人世,别人的血液她压根就不可能接触,因为她从来没住过院,没输过血。三条路径,老人彻底地否定了其中的两条,剩下的一条,作为最可能的途径,在医学课本里曾被反复强调。但面对这样一位90高龄的老人,在她足可以做我父亲的孩子面前,我又如何能够轻松自如地谈及她曾经的最隐秘的私人生活呢。

在老人之前,我曾遇到过同样的一位患者:也是断掉了腿,在手术前例行的检查中又被发现患上了梅毒。连续复查了三次,化验单上的结果依然是:梅毒(+)性。在被发现之前和发现之后很长的时间,他都矢口否认。后来因为腿部的手术十分成功,他同意和妻子一起再次接受复查。结果叫人惊心,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妻子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女性,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外做工挣钱的丈夫和她以外的女性发生过关系(后来他自己承认了),她更不知道自己也是个梅毒患者,即便后来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接受了长时间的治疗。他告诉她也要进行治疗的时候我也在场,他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她就同意了。直到长时间规律的治疗结束,我一直没听她问过自己是什么“病”。我想她大约是不知道的,或者她知道真相,但却绝口不提。在她总是滔滔不绝的丈夫面前,我宁愿相信是前者——她不知道,所以沉默。

谁都知道,梅毒这两个字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意味。就如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里说的:“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一个人,如果真的染上了梅毒,可怕的不是梅毒本身,而是它作为一种标签,标明了你的与众不同,同时,也便意味着你的声名狼藉,随时随地。

办公室的灯光依然那么柔柔地铺洒着,我的脸和他的脸,在办公室柔柔的灯光下,像两尊未及修饰的雕像,静默,无声无息。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老人的孩子依然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从我叫他进来坐下,他一直这样,他一如既往的静默像鞭子。我的心一阵一阵地发紧。

老人的孩子是在离开不到十分钟以后回到我的办公室,提出出院要求的。在他离开我的办公室以前,我看到了老人的心电图纸。后来我就从那张纸上说起,然后说到那两张化验单——看到那两张图纸,我立即通过电话请教了一位心血管医生朋友。不排除梅毒性心脏病的可能,电话里,心血管医生朋友生告诉我。像一个迷路者,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走出迷途的方向。接下来,我就从那张标满不规则曲线的图纸谈到老人的心脏。人只能活一次,因为人只有一颗心脏。除了断掉的大腿骨,除了那个红色的“+”号,老人的身体里还存在着她未感觉到的故障,而且这故障偏偏又出在她工作了近90年的心脏上。说不定,这故障与那张红色的加号之间还有排除不了的关系。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端坐着,双手按着冰凉的病历夹,五指交叉,我的话语便和我预先想象的一样,渐渐变得十分的清晰和流畅,尽管程序和方式早已不是事先想好的模样。

老人的孩子,那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我父亲的老人,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仿佛一个入了迷的观众,面对我的举动和话语,他的沉默超出了我所有的想象。但他越睁越大的眼睛告诉了我,他的内心其实正涌动着滚滚波浪。终于,我说完了我想说的话,我还记得最后一句是这样:“老人家的病就是这样,你看接下来该怎样?”我心里清楚,尽管老人都已经90高龄了,但我不能想怎样就怎样,我所有的举动都必须征得老人和她的孩子的同意——我不过是名医生,治病才是我不二的本行。

老人的孩子,那位年近七旬、足可以做的父亲的老人听完我的话,说,我们考虑一下。然后就离开了,再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过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他就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告诉了我他们考虑的结果——出院。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的平静和安详。

我于是就有些后悔。如果我不说出老人身体里潜藏的梅毒螺旋体,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若干时日之后的一天,阳光明媚,天空晴朗。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远远就看到了老人的孩子,他的身边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在即将与我相见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我,但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瞥,他就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狠劲地拽着小姑娘的手,改变了继续前进的方向。我本来想问问他,老人家离开医院后的景况,但我的话未及出口,就被他和小姑娘渐渐远去的背影死死地堵在了心坎上。

渐渐模糊

炎夏的阳光剪破病室淡蓝色的玻璃窗,停落在病床上,停落在他大汗淋漓、煤渣满布的脸上。他的妻子不停地从床边的红色塑盆里拿起湿漉漉的毛巾,擦拭着他的脸。她的脸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就像此刻正一寸寸移动到她脸上的阳光——几秒钟前,她还在阳光未及的阴影里,现在,她的脸和她瘦小的身子就都笼罩在这个初夏炽热的阳光里了——她依然那么平静地拿起毛巾,先是他的脸,然后是他肌肉丰满的身子,她的动作轻松而缓慢,看上去更像是在清理一见珍贵而易碎的家什。可他脸上和身上不断冒出的汗珠使得她细心的擦拭,变得很是潦草而慌乱。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手里的毛巾,脸盆里原本清澈的水,都早已沾满煤渣的颜色了。

见到是我,他拿手挡开了她又一次伸过去的毛巾,顺势揩了一把脸上尚未洗净的煤渣和不断冒出来似乎永远也擦不完的汗珠,嘿嘿一笑:“医生,我不知道自己放尿了。”她抬起头,赶紧从床头拿起尚未开封的烟盒,费了老半天的劲才抽了一根出来:“来,医生,又要麻烦你了。”她抽出烟,和我说话时的表情,就像她脸上正一颗颗无声滑落的汗珠,安静,看不出是痛苦还是忧伤。

我依稀记起两年前的情景。也是这个季节,他大汗淋漓、煤渣满布的脸,她从烟盒里抽出烟来的样子,甚至,他们和我说话时的神情……一切都仿佛是在昨天。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但有一些事,比如溪流边的顽石,比如黑糊糊的煤渣,任时光变换,怎么也不会改变。事情就是这样:两年前他下井采煤伤了腰;两年后他还是下井采煤,又伤了腰。黑戚戚的矿井似乎是有意要和他的腰过不去。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想放尿。”我记得他那时也是笑着和我说的,但我一样没在他的笑里读出丝毫的幽默成分。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我不止一次见到过。我老家有位远方亲戚就是,唯一不同的是,他采的是铅锌矿,几年前,他被一块突然从高处滚下的矿石砸断了腿,在我这样住了近三个月的院。痊愈以后,他就又回到了他所在的矿山。没过多久,不幸便再次发生了,这次是一大堆矿石和泥土,他被淹埋了两天两夜,人们找到他的时候,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他们不是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在他们眼中,下井的人是“埋了没有死”的,开汽车的人是“死了没有埋”的,可除了种地,他们还要供孩子读书,还有父母要供养,还想让自己手里宽裕一些;他们也不是不知道矿难和车祸,但除此而外,他们再没有别的可干的活计,不干这些,他们就再没有别的合适的出路了。对于自己、对于未来,他们总是心存侥幸:不是么,那么多的人下井,并不是都每个人被真的埋了;那么多的人开汽车,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出车祸。正是基于这样的人生哲学,意外便不时地发生了。

两年前的那次腰伤已然痊愈,但这次,上苍再没饶过他的腰——他不知道放尿,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他截瘫了。

“瘫了?”她问。她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满是突如其来的恐慌。

“截瘫?”他猛一下转过头。我可以肯定,他并不是在怀疑我的判断,他只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说完,他就缓缓地扭过自己的头,双眼就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接着,他就狠劲地把自己的双手伸到半空中,仿佛头上的天花板正向他猛压下来,他要撑住它似的,不知道,他是否将头顶的天花板想象成了黑戚戚的矿井里突然跨塌下来的煤荒。

我能想见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我甚至想过,是否该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真相,对他们而言,无疑于当头一棒;但隐瞒事实,更是一种大不道德。我的职业准则和人生观不约而同地要我决定选择了前者。就像他冒着再次的受伤的危险去下井,这样的抉择,其实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而对于他再次受伤的腰,这还仅仅只是开始。尽管艰难,但是必须。接下来的事,将终他们一生:他将一直与轮椅为伴,再不用冒着风险下到黑戚戚的矿井里去;她将一个人,撑起他们的家,供他们的孩子上学,供养他们的老人,再也不用为他提心吊胆——唯一问题是,她是否愿意,一个人,撑起他们的家,供他们的孩子上学,供养他们的老人。在住院部,我曾见过一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女子,因为丈夫断了大腿,有人对她说肯定残废了,没过多久她就撇下卧病在床的丈夫,跟着对她说她丈夫肯定残废的那个男人,跑了。

我丝毫也不怀疑他们之间的爱。可毕竟,他和她,他们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和我一样,他们都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因为他再次降临的腰伤,他们的家,从此变得倾斜和不完整了,我甚至可以想见,此后的日子,她将面对怎样的艰辛和风雨。

接着便是治疗——他被人从那么远的地方送来我这里,为的就是这个,上次他很快就好了,这次尽管很难,难到几乎没有机会,但我必须尽我的所能。要么开刀,要么不开刀。一段长长的交谈过后,在我给出的可供他们选择的两条路中,他们决定选择了前面的一条。事实上,两条路,无论哪一条,结果都是无法更改——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我也尽了我最大的努力让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粉碎的腰椎,有好些块大大小小的骨碎块一道,占据了原本属于脊髓的位置,原本畅通无阻的椎管被阻断了,而脊髓偏偏又个奇特的家伙,一旦受伤,几乎不可能再复原,好比一页被撕开的纸张,任你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再将它恢复先前的模样;更何况,与纸张比起来,脊髓不知要脆弱多少倍,只不过,它有坚强的脊椎骨作为庇护罢了。

给他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暗地里却分明在切切地希望他们选择前面一条路,我甚至不止一次建议过他们,到省城那家最权威的医院去医治(他们放弃了),我实在是想为他们选定的那条路增加些许微渺的希望的筹码——事实上,我和他们一样,对他的腰伤心存侥幸。

但再美好的愿望也总归只是愿望。在他们的坚持下,他后来就留了下来,手术也成功了,他粉碎的腰椎也接上了,堵塞的脊椎管道也畅通了,可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放尿,他的双腿依然无法动弹。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依然如此,依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让我惊奇的是她一如既往的平静。这样的平静曾被短暂地打破,但很快就又回到了她的脸上。但我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不平静,就像一泓看上去波澜不兴的湖水,波澜不兴的下面其实是激流暗涌,只不过她怕被人瞧见,她把一切都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了。她每天依然细心地擦洗身子,最先是他看不出表情的脸,然后是前胸,肚皮,下身,大腿,然后是脖子,后背,屁股。她的动作很是麻利,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潦草和敷衍。她喂他吃喝,为他接大小便,为他洗脸穿衣,这时候便可以看到她难得一见的笑容。就说她喂他吃的时候吧,她总是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小勺子,每舀一勺,她总是先放到自己嘴边吹两口,然后笑着,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就将勺子放进他微微张开的嘴里。有时候他不张嘴,她就又伏下身,笑着,继续在他的耳边嘀咕。

其余的时间,她总是沉默着。就连他们出院的时候也是——她推着轮椅,他坐在轮椅上,走过长长的过道。两年前,那条过道他们曾一起并肩走过,那时候,她靠在他臂腕里,一手揽着他的腰,天真得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而现在,他坐在轮椅上,她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轮椅扶手,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走出过道,拐过我办公室外的那个弯,上车离开。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在我的视线里变小,然后模糊,然后消失。已经是入秋了,一片片金黄的落叶从他们身后的树枝上轻轻静静地滑落下来,猛一下,晃痛了我的眼……

如梦

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酣睡。我的睡眠深入,我记得也没有梦,如果没有这个电话,这次睡眠将和以往大多数一样,十分完美。因为这个电话,使得这个夜晚和以往所有夜晚发生了根本的区别。我在很深的睡眠里醒来,嘴里嘀咕着,迷迷糊糊地抓起听筒。电话是值班的年轻同事打来的。同事说,我的二十一床出事了,他没法处理,要我马上去一下。我猛一下惊醒。放下听筒的时候,我看了看电话上显示的时间:凌晨两点。

二十一床旁边的过道里稀稀拉拉地围满了人,无一例外的睡眼惺忪的模样。站在二十一床不远的过道上,他们已经清楚响动来自哪里,但他们不知道响动为什么发出,他们想弄个究竟。

有人在人群中低声宣布了我的到来,一双双眼睛于是纷纷投向我,像一朵朵在这个夜晚特意为我绽放的花。人群开始无声地向后退,瞬间便在二十一床的外的过道上亮出一条道,像在欢迎一位难得一见的尊贵宾客。我不记得是否冲人群微笑过,但房间内传出的那浓烈的酒精味和呕吐物的腐败气味,以及大便和尿液相互混合的刺鼻味道,却叫人过鼻难忘。我刚靠近门口,那几种气味相互混合的复杂气味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便帷幕一般向我迎面扑来。我的头刹时有些昏乎,脚步却没敢停下。我受到了足够高的礼遇,我理应也必须做出与之相称的回应。

我的头先于脚步进入。寻着那股特殊气味传来的方向,我的目光将房间内的一切悉数摄获:二十一床没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床外由呕吐物、尿液和大便相互参合铺就的地毯上,把自己的床留给了污浊不堪的排泄物——另外几堆混合着浓烈酒精味的呕吐物和大便;我的年轻同事满头大汗地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笑着,不时摇着头,杂乱的头发因他不断地摇头,明确地宣布了他的无可奈何——我的年轻同事是个认真的人,平常他的头发总是梳理得很规范而且正式;不断有嗯嗯啊啊的呻吟声从二十一床的嘴里发出,间或还夹杂着他妈呀妈呀地念叨他早已故去的母亲的声音——一个年近四十的汉子,在凌晨两点念叨自己已故的母亲,如果换个时间和地点,如果这个人不是醉得不醒人事,我一定会感动得不行。

我伸手去扳二十一床的眼皮——在做出反应前,我必须弄清楚他现在的情况,而眼睛是最直接的途径——滑溜溜的感觉下,我竟没能一下将他的眼皮翻动,只得用力掐住他的上眼睑,嗯的一声过后,我看到他的瞳孔在渐渐扩大,与此同时,他的嘴角动了一下,他一定是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出声。我笑了笑,也没有出声,从我出现在病房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出声,但他被我翻露出的瞳孔告诉了他我的到来。随着我的微笑,他刚才不断发出的嗯嗯啊啊声和间或的妈呀妈呀声也骤然消失,只那么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躺在地上。他几近凝固的姿势和他的默不做声告诉我,他在等待,就像一场正在进行的演出,他已经站在舞台的中央了,台下众目睽睽,他想溜下台,但他在等待。我走出房间,冲人群挥了一下手,像一个报幕者:半夜三更的,还不赶快回去睡觉!我的话音一落,人群便纷纷散去,不大一会儿功夫,过道上便空无一人了。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他两个月前断了的双腿几近愈合,现在他的第二腰椎就又因为“厕所的灯光太刺眼”,把他“晃倒”而折了(在X线片上,原本方方正正的第二腰椎变成了三角形)。厕所的灯太刺眼,他第二天早上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刚刚走进他的病房,我连白大褂也没穿,就迫不及待地去掀开了他的被子,然后两记耳光将他从睡梦中弄醒。他一定没想到我会给他两记耳光,睁开布满血丝的眼,惊奇地看着我,几乎是在哀求:我以后再不这样了!他说。接着,他就说出了他昨晚摔倒在厕所里,以致他腰椎骨折的理由,他说:你们那厕所里的灯好晃眼!他说的很正经,很有些义正词严。我刚刚熄下去的怒火又升腾起来,我再次向他挥起了手臂。他于是双抱头,嘿嘿一笑:是我不对,以后再不这样了!

这场景以前上演过一次,后来上演过很多次。第一次是他在井下采煤,双腿被矿车重重地碾了一下,双小腿骨折住进这里后不到二十天,趁我不值班,他偷偷溜到外面去买酒喝,闹得整个病房不得安宁。那一次,我同样的狠狠地给了他两记耳光;后来的几次,我只是举了一下手臂,他就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当时举起的手就又放了下来。

李存刚,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划破安静的时空敲击着我的耳膜,那语气,像一个久别的故人,却有分明地充斥着问罪和挑衅的意味。我不知道是谁在喊,就下意识地抬起头。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接,他箭一样的眼神,恶狠狠的表情,让我一下惊住。李存刚,他又恶狠狠地喊。出院快两个月了,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恶狠狠地喊我的名字,只得惊奇地望着他。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惊奇和没言语给了他更充足的理由和勇气,他继续说道:“你收了我们老板多少钱?你给我开个‘酒后摔伤!你整我!”他说的尽管直接,但明显的有些底气不足。为了配合自己的话,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挥舞着半月前我开具的那张出院证明。

我一下明白他因何对我怒目相向了。

我必须承认,在我不短的医生生涯中,他是我唯一一个用武力也没能完全治好的病人,也是唯一一个质问我“收了别人多少钱”的病人。他抱着一本自以为准确无误的词典,甚至以为自己就是其中的某个流行词,却不知自己的发音其实漏洞百出,对词语本身的理解也发生了重大偏差。而我偏偏是个固执的不会见机行事的家伙,却同样地忽略了,我们面对的很有可能是个多义词,要不是他,要不就是我,反正我们当中有一个掌握了其中最常用的词义。

我“嗖——”一下站起身来(这一定出乎他的意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此刻的目光也一定像箭。我一起身,他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边退一边嚷:“好啊,你来呀,我巴不得你打呢!”他的退却和叫嚷阻止不了我已经握紧的拳头,相反地变成更大的挑衅。我一个大步跨过座椅,再次向他挥起了手臂——不久前,这手臂还治疗过他断掉的腿和折了的腰椎,此刻却变成了向他发起攻击的武器。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掷向他的,是我从未使用过的拳头。就在我的拳头即将和他正不住的开合的下巴来个紧密接触的时候,我那位年轻同事的背像一座大山一样将他挡住。同事的两只大手钳子一样把他死死卡住,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划出一道线,向着远离我拳头的方向,向着医院大门拖去。老远了,我还看到他的嘴唇在不停地翻动,同时,他的食指像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隔着远远的距离冲我头上的某个部位猛烈地开火。因为距离越来越远,因为人群里骤然发出的一片议论声,他不停翻动的嘴里读出的是什么样的音节,我已无法听清。

而他不停抖动的手枪一样的食指,多日之后,仍不时地在我的梦境里出现。在梦中,它发出的子弹,每一发,都在我的胸膛里炸裂,炸裂引起的震动,堵在我的胸口,让我很长时间不能顺畅地呼吸。

独舞

迎面而来的那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他突出的前额看上去饱满而亮堂,小小的双眼微眯着,有些上翻的鼻孔仿佛是它下面明显凹陷和歪斜的嘴角支出的两个了望孔,走起路来浑身摇摆,像是个毫无乐感的人舞出的杂乱无章的舞步,肥大而浑圆的臀部像两只悬挂在腰身的铁球,随着身子的摇摆不停地颤动。他身后不远,跟着三个人:左边是个穿唐装肚皮微微有些腆的秃顶男人,不多的头发很随意地搭在头顶,使得他的头更显油光发亮;和他并排走着的是位约莫三十开外的少妇,不高的个头,黄焦焦的头发,像深秋里一树随风乱飞的草枝;在他们前边一点,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脚下平坦的水泥路被她走得高高低低、凹凸不平的。

很快就知道,他叫磊。他身后的那三个人分别是他的父亲、他的第二位继母和他的第一位继母给他留下的妹妹。渐渐地就又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是位小学教师,曾将他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反复教了三遍,在和他父亲离婚后,带着他的亲姐姐在这个小城的另外一个角落生活着;他的第一位继母是在生下他妹妹的第二年“宫外孕”大出血死去的,他的父亲,就是那个身着唐装腆着肚皮的中年男人,是位老中医,在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刚刚犯病时,有同事建议他找西医看看,他说没事的,就“阑尾炎”嘛,用不着,后来等他将下楼突然晕倒的妻子送进手术室时,肚皮里已装满了血,很多的血;而他的第二位继母,就是那个头发黄焦焦的女人,曾经是他父亲的患者,他父亲先是给人把脉,然后又给人量起了三围,接着连人的下半生也弄来和自己一切丈量了……

第一次和磊说话,是在一个下午。他背着鼓鼓的书包打我的办公室外经过,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啷——啦,啷——啦——……”摇头晃脑的,十分陶醉。从他不断哼出的曲调,我隐约听出他唱的应该是“啦——呀,啦——呀……”,可他的舌头似乎很肥大,不怎么听他的使唤似的。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的父亲是我的同事,但我们也仅仅是同事而已,我们年龄相差悬殊,用他父亲的话说:我的年龄还没他工龄长呢,还有就是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业务上的来往,因此我们说过的话总共不上十句,平时见了面顶多就是打个招呼,或者微笑一下而已。那天磊从我办公室外经过的时候,我恰好想着某件烦心的事情步出办公室的门,冷不丁就和他撞了个满怀。磊歪歪扭扭的,险些倒掉。我伸手准备抓他的手臂,可被他猛一下狠狠地挡了回来,他歪斜的上唇随即挑起老高。好不容易站住后,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又继续迈开步子,“啷啦啷”地哼着,走了。我追赶上去,学着人们一样唤他:“磊哥!”他停下脚步,乜斜着眼答道:“爪——正(做啥子)?”我微笑着上前揽住他的肩,这一次,他没再伸手挡我,但也只是停了一下,就又哼着他的歌,若无其事地朝他父亲的办公室走去。

磊是什么时候不再背书包,走进我的住院部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起初,他还只是偶尔来一次,偶尔唱首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从来不当着我的面唱。每一次,当我寻着歌声和间或响起的放肆的笑声响起的方向赶去的时候,他的歌声随即和一大堆放肆的笑声一起戛然而止了,我一出现,他便在一大堆目光的注视下,捂着嘴,低着头,无声地起身离开,那些无所事事的病人和家属跟着潮水一般散去。在住院部,我不知道为什么磊不愿在我面前唱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他父亲的同事,他害怕我去告诉他父亲?或者害怕我说他的歌唱的不好?抑或就是他知道自己不该在病房里唱歌?一次,当我再次听到那放肆的笑声时,我正在隔壁的病房里查房,我悄悄地溜到门口,躲在门框边,不时往病房里瞅一眼,只见他手拿一张皱巴巴的纸,不住地抽泣着,在一屋子人面前朗读着什么,像我儿时被老师罚站,当着全班同学念检讨书,但他读出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他每念一句,病房就发出一阵猛烈的轰笑。我的怒火是在轰笑第三次发出以后爆发的。我一个箭步窜到磊面前,磊就停止了朗读,飞快地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捏成纸团,紧握在手心,又飞快地将拿着纸条的手背到身后,狠狠地低着头,真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我定了定神,揽着磊的肩,轻声问了一句:“你不去看妹妹吗?”磊一定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抬起婆娑的泪眼,望着我,点点头,甩开我的手,不声不响地走了。

磊那次在病房里朗诵的,其实是一封“情书”。情书的接收者,就是那天也在病房里的一位藏族女人,三十多岁,刚刚离了婚;她教磊唱,教磊跳“锅庄”,还买东西给磊吃。我问磊,磊说,那是他的朋友,好朋友,女朋友,她说她以后要给我结婚呢。我听磊这么说的时候,那个女人刚刚出院。那个女人离开时我正好也在场,我目睹到的情景是这样的:磊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然后猛地跪倒在地,死死地扯住她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让她上车;后来她终于上了车,磊一下瘫坐在地,双腿不停地从地上抬起老高,又放下,像是在用腿和那个女人作别,哭得分不清他脸上哪是鼻涕哪是泪……好不容易把磊弄到办公室后,磊就告诉我,她是他的朋友,好朋友,女朋友,可她走了。磊说着,就把下颌靠向了前胸,还不住地叹气。俨然就是一个刚刚失恋的人。

此后就几乎每天都见着磊,在住院部,白天、下午或者晚上,我在不同的时间里见过他,却一直没见着他父亲和第二位继母的身影。磊好像也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不再老是在一个或者固定的几个病房里进出。和往常一样,每一次见着,我总是想方设法叫他离开,我想告诉他,他不是病人,不是病人家属,更不是医生或者护士,住院部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尽管我知道,这些,磊不一定能懂。开始的时候,当我问磊“你不去看妹妹哦?”,或者对他说“你爸爸要下班了”,他就抬起手,遮住半边嘴角,或者挠挠头,有时候微笑,有时候极不情愿地离开;渐渐地,他就回答:“我妹妹读书去了”,或者“你哄我的”;再以后,我一出现在他所在的病房,他就将头扭到一边,装着没见到我,没听到我的话。如果那天我没太多的事,我会一直站病房,直到他再也熬不住,自己起身默默地走开,可大多数时候,我见他在那里,却没太多的时间,也没多余的心思。于是,我小小的住院部就不时有磊的歌声、放肆的笑声,间或还有雨点般的掌声响起。我似乎也已习惯或者接受了磊的存在,习惯了在病房里听到磊的歌声、那些放肆的笑声和掌声。偶尔会见磊急冲冲地走出住院部,这时,他手里总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馒头或者香蕉、橘子什么的,塑料袋在他的手里被弄得像钟摆一样不住地摇晃,发出很细小却极有节律的声响,和他的步子一样,安静而悠然。

磊不仅会唱歌,还会跳舞。这是那次他送走了那个藏族女人后我才知道的。让磊跳舞的是一位和磊的父亲差不多大的女人,我每天见着的另外一个同事。那天就是她和我一起将磊从地上弄到办公室的。见磊不住地叹气,她就对磊说那你跳个舞吧,我猜她以前一定是见过磊跳舞的,要不她不会对磊说得那么直接和肯定。磊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在她的不断鼓励下,磊很快就舞了起来。开始时是一边走一边扭屁股,那样子极像舞台上那些模特儿,后来又唱起了歌:“鞋上只要妈妈好,要妈的黑子像困抱……”他唱的是那首我十分熟悉的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他一边唱,一边走着“模特儿步”,几个粗大的手指很不规则地弯曲着,小指直直地伸在一旁,像是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针。跳着跳着,磊的泪就再次涌了出来,他的舞步因此变得更加杂乱无章。他终于唱完了,他停下舞步,握着的拳头捂住嘴角,飞也似的向外跑去。这次,我没想到他会哭,他跑出了老远,我还呆呆地坐在那里,沉浸在他的舞步和歌声里。而我那位同事却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的。因为有个很有钱的老公,我那位同事后来不再上班了,可每次在路上遇见她,我就冷不丁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某个地方跟着会狠狠地动一下,又动一下。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磊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跳舞。尽管后来我多次见他在病房里走“模特儿步”,但身边总有人为他伴唱,他只是跳,不再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照例会有雨点般的掌声。看着磊投入的舞步,我在想,如果他就那样舞下去,一个人,在别人的掌声里,或者哭泣着,独自舞下去,多好!

李存刚,男,1973年生于四川西部。骨科医生。发表散文若干。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青年博览》选载。现致力于以住院部为背景的系列散文写作。

责任编辑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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