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

一

故事就从2021年春天的最后一天开始吧。整个春天俄里扬市都没下一滴雨，但这天晚上，先是乌云密布，继而大风大雷，最后大雨倾盆。满世界的异响，把这个城市的人们闹得惶惶不可终夜，大有世界末日来临之感。

在一幢巴洛克建筑风格的豪华别墅里，女主人伊娃这会儿正恸哭流涕，她歇斯底里地冲着电话喊道：“摩西，你拿把刀来吧，我一刻都不想活了，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而那个叫摩西的男人这时正在千里之外的吉斯达市。与俄里扬不同的是，吉斯达这会儿夜静风轻，繁星满天。因此摩西根本体会不了前任女友在一个特殊环境之下的情绪总爆发。与伊娃相识差不多五年了。从认识她的那一刻起，摩西就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一个人。事事顺水顺风，半点挫折都不曾有过。哪里会想到她竟然活得如此不开心！难道她充满传奇色彩的婚姻竟是一件暗藏无数跳蚤的华美衣袍？难道她蒙着神秘面纱的老公竟是一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大混蛋？摩西只能作这番揣测了。

等伊娃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摩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过不好，就离开他吧……”

伊娃抽泣。继而说道：“不管他的事，是我自己不好，我恨不得一头碰死！”

摩西更加小心了，“可不可以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伊娃的哭声又大起来。这让摩西心急如焚，尽管伊娃已嫁给了他人，尽管在伊娃之后他也有过几个短暂的女友，但伊娃在他心里仍然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这时他真恨不得能翼下生翅，飞到伊娃身边去！那怕是递给她一张纸巾，对她来说，也许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伊娃哭着哭着，突然怪笑起来。笑毕，她说：“好了，没事了，吵得你没睡，不好意思。”

摩西当然知道，伊娃越说没事，就越有事，正在犹豫着该怎么安慰她。伊娃挂断了电话。

躺在研究生楼的单人床上，摩西想了一会儿，又把电话打过去， “小神经，究竟什么事啊？你不说我怎么睡？”

伊娃长叹一声，说：“我说了你更不会睡，还是不说吧。”

摩西威胁她：“你不说，我连夜就跑去看你。”

伊娃怪笑一声，说：“好吧好吧，你来看我吧，陪我睡觉好了。”

摩西大惊，心里想，结了婚的女人怎么这样口无遮拦？伊娃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尽管自己是她的前男友，但自她结婚后，两人的话题就再也没涉及感情，更不会轻易说出这样无厘头的话来。

伊娃好像猜出了他的心思，叹道：“摩西，你很惊讶，对吧？我是变了……变成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了。”

摩西找不到词儿，伊娃接着说：“摩西，你知道那时我为什么会跟你好吗？你一直纵容我，让我骄傲得像个公主……可现在，这个公主没了，死了，再见面，你会看不起我的。”

摩西咽了一下口水，说：“伊娃，你别这样，你把事情说出来吧，我也许可以替你想办法。”

伊娃长吁短叹，末了，她还是挂了电话。

三天后，俄里扬市的大雨才停止。但伊娃的心结却并没有解开。在泪水中，她向摩西说出了自己目前的窘境。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摩西没有说一个字。摩西的思绪甚至都有些飘散，他想起了他俩交往的过程。伊娃与摩西是大学同学，两人同级不同班。伊娃是新闻系的系花。从大一到大四，围着她转的男生，不会比北院食堂的苍蝇少。最后，伊娃之所以让摩西成为了她的男朋友。在摩西看来，只因为自己是惟一一只能够让她开怀畅笑的苍蝇。但摩西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毕业的钟声就敲响了。跟着敲响的，还有两人爱情的丧钟。在丧钟声中，摩西卷着铺盖回到了北部偏远的贫困老家——额索里仁镇。而伊娃却容光焕发地去了大都市俄里扬市实力最强的晨光卫视，做节目主持人。在摩西眼里，伊娃简直就是一个天使。

但现在这个天使却有情人了。这个情人当然不是摩西，而是她身边的一个化妆师。那化妆师利用恰当的机会，常常巧妙地在伊娃身上磨蹭，居然把伊娃身体里的某些细胞弄得活跃开来，舒展开来。伊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了他。如果单单找了个情人，以伊娃的个性，她是不会这么悔痛的，可问题是，伊娃一点都瞧不起这个化妆师。

伊娃在电话里既像是跟摩西说，又像自言自语。说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论学识，论容貌，那个家伙与她的老公亚当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每次经他一挑逗，她就会情不自禁。除了生理上的满足，她不能从中得到一丝一毫别的什么。那家伙高中都没毕业，还满嘴的脏话。虽然在南部城市的化妆行业混了几年，却并没自己独立的审美趣味，说是化妆师，可每次出镜前，都是伊娃指挥他怎么化妆。

伊娃在电话里又说恨不得一头撞死。每次与那个化妆师之后，她都觉得浑身脏得没法形容。淋浴时总要把身子洗了一遍又一遍，可内心还是有一种发霉腐烂的感觉在膨胀。

冰雪聪明的伊娃，其实根本不该把这些告诉摩西。这得冒多大的风险啊！她当然知道自己在摩西心中的份量。可她不跟摩西说，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她说，一直以来，她都把摩西看作自己的死党，她知道摩西能包容她的一切。就算摩西不能包容，要骂她恨她鄙视她，她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她被这件事折磨得都快要疯了。告诉远方的摩西，总比告诉身边任何一个熟人都好。

可以想象得出，摩西心中的难受和愤怒！有那么一刻，摩西完全把自己等同了伊娃的丈夫亚当。他不知道真正的亚当究竟干什么去了，竟把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冷落成这样？除了恨那个化妆师外，摩西恨伊娃，也恨自己，更恨亚当。好像是他把一颗珍宝双手捧献给亚当，而亚当却随随便便让它落入尘灰。事实上，伊娃与亚当的婚姻与摩西并没有什么关系。大学毕业后摩西回到老家额索里仁镇垃圾分理厂工作。三个月后，摩西忍不住给伊娃打电话。伊娃却热情洋溢地邀请他参加自己的婚宴。他当然不会去。关于亚当，他只知道大伊娃十一岁，是个青年科学家，颇得国家领导人器重，算人中龙凤。

这会儿摩西很想说话，可等他要开口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咽哽难言，同时内心空空荡荡。他不得不挂了电话。直到凌晨两点，从激愤中平静下来后，摩西才拨通伊娃的电话，说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伊娃，我爱你。”

摩西说的是真话，伊娃知道他说的是真话。电话那头，伊娃再次哭起来，不过这回是一种委屈而释放的哭。哭了一会，她就把电话挂了。挂了电话后的她，哭得更厉害了。

二

伊娃闪电式的结婚，自然伤害了摩西，摩西把这种伤害化作学习的动力，一年后，他考上了吉斯达市Q大的研究生，学哲学。都说爱情失败的男人容易成为哲学家。摩西似乎也有这方面的心理诉求。与伊娃仅有的一次联系，就是伊娃得知他考上研究生后，资助他一万元作为学费。摩西没有拒绝。

在Q大学没多久，摩西就与一个娇小玲珑女大学生恋爱了。从见到这名大学生第一眼起，摩西就想到了“玉玲珑”这个词。她似雪的肌肤，苗条的身段，精致的五官，只有玉玲珑这个词才可以相配。摩西以为有这么个玉人在身边晃来晃去，一定可以忘掉伊娃。但他失算了。与玉玲珑前前后后总共做了四次爱。摩西突然让自己停了下来。他感到很茫然。每次性爱过后，他都会加倍想念伊娃。伊娃的第一次是与摩西共度的。那也是两个人的第一次。事后，伊娃并没有让摩西觉得自己欠她什么。摩西抱着她，就像怀抱一朵春雨滋润后的花骨儿。这种感觉很重要，这让快乐过后的摩西内心油然而生的是一种奉献的满足和喜悦。而玉玲珑在第一次时却哭了，哭得很伤心。摩西抱着她，像抱着一只打碎了的花瓶。他自己则成了一个类似屠手的角色。随后的三次性爱也像是走向神圣婚姻的一次次祭礼。他离开了她。摩西开始埋头苦读，并且依然把伊娃作为苦读的动力，但他从不联系她。直到两年后，伊娃主动给他打来了电话，并在第三次通电话时，突然失控般地嚎啕大哭。

现在，轮到摩西失控了，只要算准伊娃有空，他就会给伊娃电话，并且把以前的幽默细胞重新拾缀，尽量让伊娃开心，尽量让伊娃觉得这个世界总是热热闹闹的，从来就不曾有寂寞的时刻。摩西知道伊娃白天很忙，无法忍受的是夜晚，他恨不得能安顿好伊娃的每一个夜晚，让那个可恶的化妆师根本没机会插手。

也是在这个时候，通过伊娃，摩西才对亚当和他们的闪电婚姻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知道这些后，摩西发现无论想跟亚当拼什么，学识、才华、长相、金钱、地位，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不再努力。他想，只有拼耗在伊娃身上的时间。

约西夫•亚当，算得上集上帝的三千宠爱于一身。他从小对理科就有着异乎寻常的天分，十五岁被剑桥大学录取。二十一岁就成了普林斯顿大学双学位博士。这样的天才，也许只配长个霍金般的躯壳，才算公平。可他偏偏不是这样，二十一岁的亚当，身高一米八三，剑眉俊眼，虎背熊腰。

亚当学成归国时，很多报刊都对他的成长过程作了整版的报导，让好多条件优越的少女，春心荡漾了好长一段时间。可他一回到国内，就神秘失踪了，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就算他父母，也只知道儿子在为国家效力，却不知道亚当究竟在哪个单位，在干什么。

直到十二年后2018年，也就是伊娃和摩西大学毕业时，亚当才浮出水面。这种浮出，当然也是小范围的。这十二年来，亚当一直没有女朋友，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有关部门却觉得颇有歉意。随着亚当的科研一年一年地开花结果，有关部门的这种歉意也在一年一年地加深。到亚当三十二岁时，有关部门的领导终于向市政院提出要求，希望能在俄里扬城市物色几个各方面条件都是上上之选的女孩与亚当见面。开始，亚当还认为领导是多此一举呢，直到亚当的父母也来劝说亚当，亚当才答应找个女人结婚。一直以来，亚当都觉得结婚是俗人们的事，而他从小就与众不同。

伊娃，就是他们物色的对象之一。伊娃的爸爸是达里波市的副市长，妈妈是达里波市工商局的中层干部。伊娃的母系和父系的亲戚中，旁及五代，都没有刑事犯罪分子和社会敌对分子。伊娃家也没有复杂的海外关系。这些，都是亚当择偶的前提条件。然后是一次宴会，市妇女独立会主席波伏娃女士端着红酒来到伊娃身边，两人聊了一会，波伏娃把伊娃拉到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给她介绍对象。这真是一个滑稽的主意，凭伊娃的资质，还用得着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吗？事实上从她进电视台的那一刻起，伊娃身边就一直是蜂团蝶阵。可所有这些炫耀权势和财富的家伙，就像大学里那些炫耀才华和帅气的男生一样，都被伊娃笑吟吟地婉拒了。因为所有这些，伊娃家和伊娃都不缺。

在这个世上，伊娃都搞不清自己究竟缺什么？她很好奇，什么人物竟要劳驾市妇女独立会的波伏娃主席做媒？伊娃在电话里对摩西说，从她看到亚当的第一眼起，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归属感。亚当的眼睛里有一种坚毅的东西攫取了她，这种斩钉截铁的目光，在别的男人那里没有。他们闪电般地结婚了。结婚后伊娃从单身公寓搬出来，住进了恒沙河旁边的高级别墅区。

……

从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摩西后，伊娃就跟那个化妆师断绝了关系，并且要求电视台重新给她配个化妆师。在内心，伊娃很感激摩西，说要来Q大看他。摩西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来。因为她很忙，而且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她的举动都被别人盯着。她不可能长途奔袭，而不露形藏。

摩西没想到，伊娃说来还真的来了。

有一天，摩西正在寝室看书，突然接到伊娃的电话，伊娃用她一贯娇美的声音对摩西说：“摩西，我在你们火车站，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摩西喜出望外，挂了电话就朝外跑，可一出门就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伊娃？！摩西惊叫一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笑盈盈的伊娃就站在他的面前，并且水灵水鲜，比当年大学时尤甚，半点也看不出她过得不好的样子。相对来说，这个Q大的“哲学大师”倒像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

摩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说：“伊娃，要来也不先告诉我一声，瞧这里乱的。”

伊娃笑道：“我五秒钟之前不是告诉你了？你不来车站接我，我只好自己来了。嘻嘻。再说，这里再乱也没有大学时你们寝室乱吧？”

这倒是实话。摩西让她坐下来，要去倒水给她喝。转了几圈，才找到一只杯子，一看，发现太脏，就要拿去洗。但在摩西还没将它洗干净时，它已碎在了他脚下。摩西这才发现，伊娃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一点都没动摇。在她面前，自己总一副捉襟见肘的模样。并且，摩西一点都不讨厌自己这样，甚至有些喜欢。在Q大的师弟师妹们面前扮了两年多的精神导师，现在终于可以还原成以前的猴样。摩西轻松了不少。

摩西不明白的是，在两个月来的电话交谈中，伊娃明显已处在下风，摩西甚至在电话里夸夸其谈，用哲学的玄机来解释她现世的苦恼。可现在一见到她，她便成了摩西精神上的主人。伊娃的盈盈秋波，胜过他心中“雄兵千万”。形而上遇到形而下时，总是兵败如山倒。

伊娃此次前来的明意是，她想当面告诉摩西，她已在俄里扬市替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市政院政策研究室。

而暗意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是的，他们做爱了。而且做得很好。比在大学时，他们的技巧娴熟多了。而彼此的感觉，事隔几年竟没有半点生疏。那种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感觉，在他们一些虚词叹词和一些细碎的动作中，发挥到了极致。以致在性爱结束后，摩西还要躺在伊娃暖暖软软的怀中寻思：或许真如某个作家所言，喜欢一个女人，先是喜欢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只有这种气息吸引了你，你才会想跟她天长地久。摩西觉得太喜欢伊娃身上的这种气息了，带点奶香，带点花香，带点麝香。

欢愉的性爱过后，伊娃委屈的哭声如影随形。她说她真的好想离婚，她不想呆在亚当身边了，不想呆在那个空空荡荡的别墅里了。可她又害怕伤害单纯的亚当。在亚当简单的头脑中，好像伊娃一朝做了他的妻子，就一定会一辈子做他妻子。如果伊娃提出离婚，不但亚当受不了，估计还会遇到来自有关部门的阻挠。婚姻在这个内陆国，尽管早已自主，但亚当和伊娃的这桩婚姻显然非同小可。

三

也是在这时，摩西才知道伊娃的一些婚姻生活。在这之前，伊娃一直讳莫如深。

结婚那天，一直不喝酒的亚当喝醉了。喝醉了的亚当，不吐，也不闹。安静地睡在那张宽大的婚床上，像个纯洁的孩子。

应该说，伊娃对这幢别墅不算生疏。她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但由于房子的装修是安全部统一搞的，而房间的布置又是亚当一手操办的。这让伊娃总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她像住进一家宾馆。而亚当的审美趣味又与普通的宾馆有很大的差距，这使得他们的别墅像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之中。

第一夜，伊娃一直没睡，她从婚床上悄悄爬起来，楼上楼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伊娃来到厨房。怪异的别墅里有一间普通的厨房，餐架上洁净的器皿，让她萌发了要做一名优秀家庭主妇的冲动。其实在婚前的一周，她就报名参加了一个短期厨艺培训班。她希望她的家庭生活同电视电影里演绎的那样，别致、温馨、充满情趣和美感。

但这份美好的幻想从亚当醒来的那个早晨，就被一点点地消磨掉了。醉酒的亚当醒来时，一伸胳膊，碰到仍在沉睡的伊娃，当即大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喝问：“你？你！？怎么到我家了？！”

伊娃被他惊醒了，茫然地说：“我是你妻子，你要我到哪里去？”

亚当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忙笑着说：“对不起，我一个人睡惯了，你是第一个留宿的，吓我一跳。”

伊娃有些生气，说：“留宿？你！”

亚当又笑，说：“不好意思，我用词不正确。呵呵。都是被管理处闹的，管理处三番五次强调，不能留宿外人，这个词在我脑海生根了似的。”

伊娃笑道：“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留宿，也是最后一个。”

亚当笑道：“当然，当然。”

然后伊娃起床，要做早餐给亚当吃。

应该说，伊娃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比她做主持人还要努力。酱油、味精、花生油、食盐，还有葱花，都是按照培训班上老师的要求，放得恰到好处。但伊娃忘了面条要煮多久才熟。她把面条下到沸水里，等水再次沸起，她就把面条捞出来了。

亚当吃一口，眉头一皱，说：“没熟。”

伊娃自己吃一口，的确没熟。就说：“那再煮一下吧。”不等亚当发表意见，就抢过亚当的碗，和到自己碗里，倒进锅里，又煮。

这一回煮烂了，把面条差一点煮成浆糊。浮在上面的青翠葱花也煮得黄渍渍的。亚当没再说什么，他面对伊娃的手艺，轻笑一下，端起来，呼噜噜一口气吃光了。放下碗的时候，他还打了个饱嗝。倒是伊娃，面对那一碗浆糊，没有一点食欲。

早餐结束后，亚当带伊娃在别墅区转了转，让伊娃熟悉别墅区的一些情况。伊娃这时才发现，别墅区虽然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健身房、电影院、超市、花房、清洁部、餐饮部、娱乐中心等等，要有尽有。而且，这里面的所有员工，都穿军服。亚当告诉她，他们都是经过严格的政审，才来这里服兵役的。在结婚之前，伊娃来过几次，都是亚当直接把车开到家里，而直接坐车离开，她根本不知道住宅区实行的居然是军事化管理。

亚当还告诉伊娃，厨房只是一个摆设。为的是让偶尔来家里聚会的朋友，有一方展示各自厨艺的舞台。平时到社区餐饮部去吃就是。还有，家里要搞卫生，也不用自己动手，打个电话，清洁部就会派人上门服务。

听了这些，伊娃感到怅然，同时也有一份轻松在心。是啊，做家庭主妇，一天两天可以。但如果要长久地做下去，那恐怕就难了。她一个节目主持人，每天的事并不少，如果下了班，每天还要回来做家务，那的确是一件头疼的事。

第一次性爱是在婚后第二天晚上。

一开始，亚当就把灯熄了，连壁灯都熄了。幽静的房间里有一种温馨。伊娃咬着嘴唇笑，这个呆子，都这么大了，还怕羞呢。伊娃同时也有些紧张，这不是她的第一次，她不知亚当会不会很在乎？

亚当兴奋中带些幻想，小心中带些莽撞。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很少憧憬男女之间的性爱，那么现在，他就非常憧憬了，何况伊娃又是这样一个尤物，让他男性的本能几乎不经头脑，自然而然就充塞了每一个应该有反应的细胞。

也许是太紧张了，又太兴奋了，都想留下一段完美，而结果却并不完美。黑暗里，两人莽莽撞撞，先是互相磕了牙齿，接着是伊娃的舌头被亚当的牙齿斩了一下，让伊娃再不敢把舌头伸到亚当的嘴里了。再后来，伊娃的唇又被亚当咬了一口，伊娃痛叫一声，亚当吓了一跳，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做爱时，亚当先是找不到入口，两人都很急。最后伊娃只好帮他，引它进入。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感到羞耻。进入后又出现新问题了，亚当竟然不知简单的活塞运动，这使得伊娃很难受，可又不能教他。只好由着他瞎折腾了。

白痴。这个白痴。伊娃在心中这么嗔骂智商在这个地球不会超出一百名之外的亚当博士。好在时间不长，亚当就射了，伊娃松了一口气。像是某种仪式，总算完成了。

亚当甚至都没想到伊娃是不是第一次。伊娃怀疑亚当在中学是否学过《生理卫生》这门简单的课程？伊娃甚至都有些恨组织，组织既然想到要给他色物一个对象，那么在找对象之前，怎么就不抽点时间培训一下他的婚前知识呢？

伊娃又去音像超市掏了一些碟回来。《性知识讲座》。带点黄。有天晚上，她估计亚当要回来了，就先把碟放在影碟机里播放起来。亚当回来见她在看碟，就在银屏前站了一会。没二分钟，他回头对伊娃说：“关了吧，你不会是这个档次吧？”

伊娃说：“怎么啦？性知识讲座，不能看吗？”

亚当说：“典型的黄色录相。”

伊娃满脸通红，气道：“你还知道黄色？我以为你连这个词都没听说过呢？”

亚当不解地问：“你怎么啦？气成这样？”

伊娃无语，只好关了影碟机，缩着身子，上床睡觉。从此便由着亚当，再不去管他的生理卫生知识有没初中毕业。亚当若是想要，她就懒洋洋地配合一下。

问题是，“沉睡”了33年的亚当，似乎仍没有发展到性萌动阶段。一周的婚假过后，亚当就去上班了，每星期只回家一次。星期六下午回来，星期天下午回单位。按说，这每周一次的回家，应该是夫妻最甜蜜的时刻，总该亲热一回吧？可亚当有时仿佛忘了这件事。

面对伊娃，亚当倒是有说不完的话。可滔滔不绝的，都说的是他工作上的事。开始伊娃还有些兴趣，但很快，伊娃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因为亚当说着说着就涉及了他们专业领域中很深的东西，伊娃根本听不懂。

大约是婚后的第三个月。有一天黄昏，夕阳很好，从宽大的落地窗温柔地扑进来，把整个房子照耀得金碧辉煌。触目处，亮堂堂的一片。伊娃的心中有种温馨的暖意。亚当下班回来，见到正被阳光抚摸的伊娃，突然来了冲动，就在客厅舒适的沙发上与伊娃缠绵起来。伊娃心想：这个呆子，脑袋终于开窍了？再不要等到黑灯瞎火时才做爱？伊娃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她急切地帮亚当脱衣服，亚当也用慌乱的手指笨拙地撕扯她的衣服。两人就像夏季里乌云翻滚的天空，眼看就要下一场猛烈的暴雨。伊娃好想要这么一场痛快淋漓的暴雨，一洗婚后抑郁的心空。

但伊娃再次失望了。当伊娃美丽的胴体清晰地呈现在黄昏的阳光里时，亚当的动作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手指也不再像刚开始那么慌乱了，他抚摸沙发上的伊娃，像摆弄他手头上的某件仪器。这件仪器应该是一架显微镜或别的什么。他摒住呼吸，仔仔细细的考究着伊娃的每一寸肌肤，让伊娃浑身痒痒的，总忍不住要发笑。可她不能笑，也不敢笑，她不知亚当在发什么神经？她只能同亚当一样摒住呼吸，等待亚当的“审判结果”。

亚当轻叹了一口气，由衷赞叹：“你比网上的那些美女图片都要美……”

伊娃总算知道亚当不是挑剔，而是欣赏。她突然叫道：“砰！”

把亚当吓了一大跳。伊娃躺在沙发上，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情欲一点都没有了，翻滚的乌云带来的不是一场淋漓的暴雨，而是一场温润绵长的细雨。大她十一岁的亚当怎么像她的一个弟弟呢？伊娃在心里暗叹一声，伸手抚摸了一下亚当的卷发。然后披衣而起，说：“是出去吃呢，还是我给你做？”

……

摩西不知道怎么劝慰她。他在想，如果与亚当拼生活情趣，大概他就不是自己的对手了。他给伊娃引经据典：“十九世纪的西方哲学家叔本华有这样一个理论，他认为体内的力比多可以转化为性，也可以转化为政治激情和科学激情。亚当应该就是这样的，亚当的力比多可能绝大部分转化为科研动力了。上个世纪末，美国人曾做过这样一份调查，认为不同的职业对性爱的需要也不同。消防员排第一，他们平均一周需要三四次。很多人每天一次。科学家排最后，他们平均一个月才需要一次。很多人甚至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亚当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说完摩西轻笑了一下。

伊娃拿拳头擂了摩西一下，嗔道：“歪理论！好像我性欲很强似的。我与亚当的不和谐，主要是两个人太陌生了，他讲的我不懂，而我的事，他一点都不关心。事实上，除了他的工作，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包括衣食住行。我们并不仅仅是那方面不和谐。我们不和谐的地方多了去。”

摩西点点头，叹一口气，问：“他究竟是搞什么科研的啊？”。

伊娃沉默了一下，说：“要能告诉你，我早告诉你了。你怎么老问这个问题啊？”

摩西一耸肩，不再说话了。

四

从Q大毕业后，摩西听从了伊娃的安排，来到俄里扬市。可摩西在市政院政策研究室只呆了半年，就跳槽了，跟朋友一起办了一家杂志，名叫《格局》。他们把地球和宇宙上的所有种种都当狗屎般谩骂，又当宝贝般宠爱。主要是发表一些跨学科的理论文章，比如说，把量子力学与日常生活经验对比，把化学与生物学混为一谈，把阿尔塞默氏疾病与记忆遗失知识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等等，等等。他们选择的文风往往挺玄乎的，也有一种小资的偏执和唯美。有评论家说，《格局》的语言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美感，也不知是在夸它，还是在损它？总之，越能唬住读者的东西，他们越大搞特搞。这样一来，摩西这个哲学硕士的专长就彻底体现出来了。

《云上的日子》，是上个世纪一个国外文艺片。里面的主人公悲欢离合尝尽，实在算不上云上的日子。如果把这个美妙的名词安在摩西与伊娃在俄里扬市相处的日子，那倒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是在屋里度过。大多数时候，他们去野外瞎逛。在各种变化的环境中，感受到比光阴还永恒、比草莓还甜美的性爱氛围。伊娃的宝马车太惹眼了，他们出门，往往是骑摩西的野狼摩托车。摩西喜欢在郊区纵横交错的环线上，把摩托车开得像一匹野狼，甚至比野狼还要快很多。在速度的极限中，两人感觉人车已合为一体，并且越来越小，小得就像正午晴空里一粒掠过的黄蜂。

晚上，两人常去泡吧，一个酒吧一个酒吧地泡过去，感受每一个酒吧不同的文化氛围。伊娃为了不让别人认出她，总戴着面纱。在明灭昏暗的灯光中，在如潮如沸的声浪中，黑面纱使伊娃浑身散发出独特的神秘而高贵的魅力。两人也在迪吧跳舞，配合得总是最为默契的一对。探照灯把他们深深地罩在里面，如两株激流中荡漾的软体植物。周围那些明灭的面孔，如黑暗河面上飘流的花瓣。眸子里的闪光则是无数旋转的星星，晃荡的四肢，则是暴风雨中密密麻麻的丛林。

总之，摩西和伊娃把世俗的生活过得风生水起，快乐成疯。

有一天，摩西去伊娃家了。摩西并不是执意要去伊娃家的，伊娃也从没邀请他去她家。那晚纯粹是喝多了，喝得酩酊大醉，让伊娃完全没辙了，才把摩西捎到她家。

第二天早晨醒来，摩西简直吓了一大跳。倒不是因为发现自己躺在伊娃床上，而是被墙壁上那张巨大的模拟核炸弹炸碎地球时辉煌壮丽的场景震住了。在重重叠叠的光影下，画面称得上是巧夺天工，精妙绝伦，比真实的还要真实。让人觉得不目睹一回世界末日这最后的盛况，简直枉来世一遭。摧毁和死亡在这里不再代表阴暗和绝望，而成了永恒的升华。

摩西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在这幅画前足足呆了十几分钟，然后才去参观伊娃家别的地方。在伊娃家客厅的一角，摩西又发现了一组巨大的雕塑，那雕塑表现的是世界末日之后地球上的情景。由一群既类似于骷髅，又类似于残荷的黑木组成。一根根怪里怪气的黑木，像独脚鬼戴逍遥巾，恐怖的气息中蕴含一种独特的逍遥气派。在这种逍遥中，地球的沉静显得如此通达和永恒，就像月光下沉浸中的旷野植物。

一时，摩西又呆住了。

伊娃用手在摩西眼前晃了晃，笑道：“没走火入魔吧？这全是我家那个白痴搞的，把个家搞得一点都不像个家。”

摩西迷惑地问：“你说亚当？”

“不是他是谁？”

“亚当究竟是做什么的？啊？！”

伊娃撇撇嘴，说：“啧啧，你又要打听了。说过保密啊”

“不！我今天非知道不可！”

伊娃见摩西很执拗，就说：“知道就知道吧，不过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一个人，要不然我俩都可能有牢狱之灾。”

“他是搞核物理的吧？”望着墙壁上的装饰画，摩西突然肯定地说。

伊娃笑了笑，说：“你什么都聪明，不像我家那个白痴。”

“猜对了？”

“具体地说，他是研究核炸弹的。”

“啊？美国、俄罗斯等核大国不是在限制我国搞核炸弹吗？”

伊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们想限制，就由着他们限制啊？他们怎么不把自己的核炸弹全部销毁？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

摩西呵呵一笑，说：“就是！我们偏要搞，其奈我何？”

伊娃说：“就是！我不妨告诉你，亚当说他们正在秘密研究一种威力无比的核炸弹，并到了攻坚阶段。一旦成功，只要输入密码，整个地球就会炸得像个烂西瓜。到时不管美国、俄罗斯等核大国，都不足以对我们国家构成威胁。”

摩西满脸激动：“太好了，现在我们也可以挺直腰杆！”伊娃听摩西这么说，又谨慎起来， “你可千万别乱说，要不然不但国家会受损，我俩也会不明不白地卷进去，还有，我家那个白痴也会跟着遭殃。”

摩西向伊娃吐了一下舌头，敬了个军礼，说：“请首长放心，保证守口如瓶。”

伊娃用葱指戳了摩西一下，说：“油腔滑调。我相信你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也不多说。给你准备早餐去。”说完，转身下楼了。

摩西继续参观亚当的那些“杰作”，一边参观，一边感叹。摩西心想：或许亚当的情商是有那么一点“弱智”，但亚当的智商绝对非同凡响，他这两幅艺术品（假如可以称作艺术品的话）中所蕴含的哲学伦理，已经超出了摩西以前对伦理学的想象。真不愧是双料博士出身。也许在读博士的时候，他就已经参透了核炸弹伦理学，在这个乱糟糟的人世，他知道人类应该有一个怎样美好的结局。当初摩西以为亚当是一个不懂情趣的人，现在才知他不懂的是日常生活的小情趣，而他心中却拥有一种永恒的大情怀，并且是一种惊世骇俗的大情怀。

站在亚当伟大的超现实主义作品面前，摩西完全痴迷了，他想，如果自己是个女孩，也许能成为亚当最亲密的知己。或许，还会跟伊娃同时争夺他？可不幸的是，自己是个男人。他不能让伊娃知道自己怀抱异玉，就让她一口一声嗔骂亚当白痴好了。伊娃爱亚当其实只在意他外表的明艳，她没想到这个核物理学家还有一颗近乎伟大的心。

吃早餐的时候，摩西痛骂亚当是个变态狂。伊娃有些不高兴，说：“不准你这么说他。”

摩西叹息道：“你就没发现，他在妄想给人类安排一个‘美好结局？”

伊娃笑道：“你乱说，我怎么看不出来？”

摩西摇摇头，不说话了，吸溜溜地把伊娃煮的面条一扫而光。伊娃很满意摩西这副吃相。伊娃的厨艺也许进步了，但那天早晨摩西完全是食而不知其味，他的心思全部停在亚当的艺术品上。

从伊娃家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摩西都陷入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之中。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思想是前卫的，这也是他雄心勃勃创办《格局》的原因，可现在窥探了亚当的部分思想后，摩西发现自己只能算是井底之蛙。

这期间，摩西与伊娃的约会明显少了许多。偶尔也去伊娃家，但感觉再没有以前那么美好了。摩西一直心不在焉，原来的信仰坍塌后，他在寻找精神上的依托。

有一天，在伊娃家。摩西给伊娃出了个问题：“知道中国的图腾吗？”

伊娃瞟他一眼，“怎么想起这个了？”

摩西把嘴巴朝客厅那个酷似残荷的黑木群雕一呶，说：“我新近在看一本书，《荷与中国》。”

“哦，他们的图腾是荷？”

“不是。”

“我记起来了，是龙。”

摩西笑了笑，说：“如果是龙，我就不要你猜了。”

“就是龙嘛！我以前见过中国人，他们都说是龙。”

“中国人自己也不一定知道。”

“就你知道？那是什么？”

“熊。”

“狗熊？怎么会？”

“我前不久看了中国社科院一个人类学家写的《新神话主义》，他以最新大量的考古证据，论证了他们那个民族最早的图腾是熊。”

“那他们的龙又是什么？”

“世上本没有龙。他们的龙其实是由熊头、鹿角、蛇身组成的怪物罢了。”

“你就别掉书袋了。”伊娃突然不耐烦地说，“现在所有国家的图腾都是两个，一个叫经济，一个叫军事。”

摩西笑了笑：“你说得也有道理。”

“我看你就别钻那些故纸堆了。”伊娃突然问道：“你知道亚当现在在什么地方？”

摩西一愣，不知伊娃为什么突然提起她老公亚当？“你不是说在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岭吗？”

“那是骗你的，告诉你吧，他就在俄里扬山！”

摩西骇了一跳，这怎么可能？本市东郊的俄里扬山，离市中心不到二十公里，亚当他们居然会在哪里？“就那个矮山岗？怎么看都不像个核研究基地啊？不是只驻扎了一小支军队吗？”

伊娃说：“基地在下面二百米的地底。军队驻扎在那里就为了保护他们。”

“老天。”摩西叫道，“你就不怕他突然回家？”

伊娃一脸哂笑：“我不是说过吗？除了周末，他平时绝对不回家！全军事化管理呢。”

摩西还是不放心。“万一哪天他知道我了，一怒之下，砰的一声，把个核炸弹引爆了，那全市人们岂不都成了冤死鬼？”

伊娃笑得花枝乱颤。“你以为是鞭炮加工厂啊，说爆就爆了，哪有这么简单？引爆一个核弹，需要很多密码和程序，凭他一个人怎么可能？”

摩西叹道：“我们还是小心为妙，如果他盗取了所有的密码和程序，那怎么办？”

伊娃冷笑道：“怕死了？我倒求之不得。一声巨响，全市四百万人，都做了我的陪葬。比埃及的法老、中国的秦始皇还爽。”

“喂？”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说，“你这种心态还是不好吧？”

伊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就别假惺惺的了。”

伊娃看出了摩西的心不在焉，以及两人的感情无可避免地在向平庸滑坡的趋势。这使得两人的心情既无聊又消极，两人的见面也到了一种无话找话的地步。

不过，这段时间，伊娃和亚当的感情倒是逐渐升温了。亚当告诉伊娃，他们的研究已到了关键时刻，不久就能见分晓。看得出，亚当每天都处在亢奋状态，星期六一回到家，就要与伊娃做爱。让伊娃有些吃惊。她不再向摩西抱怨亚当，也不再提离婚的那件事。摩西感觉她的生活达到了一种和谐的平衡，这时候，甚至她电视节目的收视率也上升了不少。报纸上的娱乐版是这样评价伊娃的，说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美丽，更有女人味。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和力。

当然，伊娃也有一丝隐忧，那就是促使亚当达到高潮的，并不纯粹是依靠性爱，头脑中一刻也不曾忘记的核炸弹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性爱的过程中，亚当老兴奋异常地讲他的核炸弹研究。还说自己生活在这个平庸的时代，简直是一种最大的浪费。若生在上个世纪二战时，无论哪个国家拥有他，都拥有了出奇制胜的法宝。特别是希特勒，如果有他亚当，称霸全球的野心就完全能够得以施展。

亚当到达高潮的时候，他想的不是鱼与水，鸯与鸳，鸾与凤，而是将高潮想像成按下核炸弹电钮的那一刻。无数次高潮来临，就是无数次按下核电钮。无数次按下核电钮，就可以无数次将地球炸成一个烂西瓜，这种幻想怎不令亚当兴奋异常呢？而性交后的那种毁灭感、苍凉感、空芜感，也许正与核炸弹爆炸后的地球的情景是一样的。

倘若伊娃对这事稍微表现出一点兴致，亚当就会搬来一大堆书要她攻读，并告诉伊娃，只要将这些书读完了，造一颗像上世纪投在广岛的原子弹，其实不比农民种一颗西瓜难。

亚当的父母觉得亚当这么大了，需要一个小孩了。有一回，他们来俄里扬市探望儿子和儿媳，毫不避讳，就这么跟儿子儿媳说了。亚当是个好儿子，他马上答应下来了。说好的好的，当然当然。

等送走父母后，伊娃急不可耐地问：“我们真要一个孩子？”

亚当笑道：“要个孩子干嘛？多麻烦啊。”

伊娃悬悬的一颗心才算落定。丁克家庭，是这个时代的流行潮。伊娃也不想要小孩。伊娃不想要小孩的理由很简单，她怕生了孩子，再不能保持她曼妙婀娜的身姿。伊娃对她身材的看重，比上帝对他的子民还要看重。而对亚当来说，事业就是他的孩子。地球随时都可能变成一个烂西瓜，还要孩子干什么呢？

五

美国打完阿富汗和伊拉克后，进一步对这个国家的核研究施加重压，他们在报纸上发表了好多要攻打这个内陆国的言论。亚洲以日本为首的国家也纷纷表示不赞同这个国家搞核研究。国家一下子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迫于国际压力，国家换了新的总理。新总理一上台，就停了亚当他们的研究。这就是说，亚当那颗能把地球炸得像个染房的核炸弹得停止制造。这让亚当比割了心头之肉还难受。

一接到这个通知，他就咆哮起来，把美国、德国、俄罗斯、英国等超级大国的领导人逐一骂遍，骂他们恃强凌弱。最后自己国家的领导人也没幸免，骂他们软得像条毛毛虫。让整个核研究基地的人面面相觑。因为能够进核研究基地的，首先在政治上都是过了关的人，而在政治上过了关的人，是不会脱口说出这样粗鄙、有辱斯文的话，并且于自己的前途也不利。这样的研究项目当然得听国家的，国家让停就得停，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呢？

呆在家里的亚当，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关心着美、俄、英、中、日等等大国的关系，他看了内参看电视，看了电视看报纸，只想从大量繁杂的牛头不对马嘴的政治消息中，抽出一些蛛丝马迹，编织出一个明晰的结论。最后他还真的有了结论：那就是要恢复他的核科研计划，恐怕在短时间内行不通。

这个结论只能使他陷入进一步的绝望之中。核研究基地的科研被暂停了。但政治学习却明显加强了。亚当多次被召回去开会。开始他还以为是核炸弹研制计划有恢复的可能，可每次兴冲冲驾车前去，末了都是败兴而归。

到后来，亚当再不去了。他坐在家里喝酒。这个从前滴酒不沾的人，居然好酒量。要喝醉，需要整整一瓶恒河液酒。52度的恒河液啊！

有一回，他恐怕还不止喝了一瓶恒河液，伊娃去开门，发现门口已吐了一堆。伊娃皱着眉头，把他扶回家，他却突然抓住伊娃的衣领，喝道：“你这个间谍，我们的科研行动这么隐蔽，不是你泄密，别的国家怎么知道？”

伊娃大叫道：“你这个疯子，疯子！你彻底疯啦！”说罢，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板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恸哭起来。躺在地板上亚当又吐又笑。那么文雅的一张脸，醉酒后居然变得异常恐怖。

伊娃真不明白，亚当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骇人的行为来？不就是工作叫了暂停嘛，用得着如此夸张？伊娃怀疑亚当再这样下去，真的会疯了去。有一次，她竟然去打听亚当的家族有没有精神病例。可上至四代，亚当家都没有精神病人。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两个月，有天早晨，伊娃被一阵刺鼻的浓烟给呛醒了，难道是家里起了火？她尖叫一声，从床上跳下来，就往客厅跑。一看，发现是亚当在烧书。全是他的专业书，也有他的手稿。客厅中央已有好大一堆灰烬了，可亚当仍把自己撕碎的书一叠一叠往里加。

明明暗暗的火把那一片白色的大理石地板熏得发黄，似乎还有琥珀样的液体从灰烬周围渗出来。纸灰在火热力的冲击下，在房间里纷纷扬扬如片片舞蝶。伊娃本想向前制止，但看着亚当认真的样子，就止了步。

伊娃坐在客厅里的旋转楼梯上，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她不心疼。因为这些资料在亚当任何一台电脑里都可找到。这个时代，书籍更多的是一种装饰，也是为了方便阅读。亚当烧书只是他生闷气时制造的一个噱头，也算他对前段心情的总结吧。就算他把自己所有的电脑都砸了，有朝一日再要用这些资料，他也可以从核研究基地的内部网络里把它们全部找出来。

烧完书的亚当，状态明显好多了，他像完成了一件使命，脸上出现了少有的轻松。他对坐在楼梯上的伊娃笑笑说：“我有点饿了，你帮我做点早餐吧。”这么说时，他孩子气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烬。

伊娃从微波炉里给他盛了一碗稀饭，然后默不做声地收拾客厅的残局。可客厅地板上的那块黄渍，怎么擦，也擦不干净，颜色太约是浸入到石头里了。亚当吃完稀饭，走过来，帮伊娃擦，也没用的。他平静地看着伊娃，说：“对不起。”

伊娃摇摇头，笑了笑。

以后的日子，亚当像笼中一只养熟了的安静狮子。他的暴躁、绝望、灰心、不安、狂野，只藏在内心，再没有发作过一回了。

只是有一次，研究基地要抽调他去开发别的项目，被他一赌气给回绝了。从他挂电话时的急促动作和脸上颇为狰狞的表情看，他应该是愤怒了，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伊娃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死心，他是在耐心等待。就像笼中狮子在耐心等待重回山林一样。只是，他不再抱希望短时间内会有结果。

也许要等一年，几年，或十几年。他有这个耐心。

六

由罗伯•赖特著作的《性•演化•达尔文》是一本人文科学类读物，一不小心竟成了一本畅销书。上个世纪末就在西方好些国家流行，而目前席卷了整个中亚细亚。据报上估计，已在这个国家发行上十万册。

书中有这样一个观点：生物存在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进行基因复制。明了一点说，人类和其他生物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繁殖后代。而男人之所以花心，本质上跟繁殖有直接的关系。

从理论上，一个正常的男人，只要有足够的女人供他交配，一生可以繁殖上千上万个后代。这些后代在未来的生存竞争中，当然不可能都处于强势，所以男人只想尽可能地广种薄收，生他一千个，其中定有几十人是优秀的。就像孔子门徒三千，达者也有七十二人。

而女人则不成，女人再怎么生育，一辈子能生三十个小孩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所以女人在基因复制时，不注重数量，更注重质量。希望每产生一个，都是精品，或者能将他抚育成精品。而要将后代抚育成精品，必须要一个强有力的父亲。因此女人在择偶之时，总是比男人更认真，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等选到一个体格强健又有一定经济实力的男人后，就一辈子专注于他。当然，她也希望这个男人强健的体魄和所有的经济实力都服务于她和她的后代。

这样以来，男人女人就成了一对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繁殖后代上，男人（雄性）重在交配，因此花心。而女人（雌性）重在哺育，因此专一。

当然，这样新鲜而奇怪的理论远远不止这一个。摩西是一口气将书看完的。看完后，摩西想也没想，马上就把书推荐给了伊娃。伊娃本来也看得津津有味，可当她看到以上这个理论时，气得粉脸通红，将书摔了。

谁能想到，这本书最后竟成了摧毁伊娃与亚当这个家庭的导火线！

这本书被伊娃一摔，像只蛤蟆，跳进了床底。伊娃没有再去管它。但这本书后来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亚当手中。

那天早晨，伊娃醒来时，发现亚当捧着这本《性•演化•达尔文》在翻看。伊娃一点都没在意，只想，这个呆子，也看这类闲书了？掉到床底的书，居然还能找出来？

伊娃伸个懒腰，打着哈欠去洗漱。等伊娃洗漱完毕，亚当依然在看这本书。伊娃就去做早餐，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再跑到楼上看亚当，发现这本书仍然在亚当手里。伊娃心里就有些气了，她想起了书中那个怪理论，于是走过去，把亚当手中的书夺下来，要亚当去吃饭。

亚当摇摇头，笑了，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呵呵，倒也有趣。”说罢就随伊娃下楼去了。

吃完早餐，伊娃去电视台上班，亚当留在家里。可等晚上伊娃回家时，发现亚当半躺在床上，还在看这本书，而且已经看了一多半。更让伊娃惊讶的是，床头柜边还有亚当的摘抄笔记。

伊娃不满地问：“有这么好看吗？”

亚当头都没抬起来，就说：“有趣有趣，太有趣了。”

伊娃说：“吃晚饭啦！”

亚当惊讶地问：“就吃晚饭啦？我……我中饭好像还没吃呢？”

伊娃没好气地说：“你吃书就可以了，我去吃晚饭了！”说罢，一转身，下楼出门了。伊娃以为亚当会跟随她出门，可她在院子里站在好一会，都不见亚当下楼。她只好一个人去餐饮服务部。末了，不得不给亚当要了个盒饭。

过了三天，摩西与伊娃通电话，伊娃没话找话，突然说起了这事。但两人都没把它当回事。摩西笑道：“男人对这书大概比女人要有兴趣些。毕竟写书的是个男人。报纸上就有女权主义者批评这书观点颇偏，有为男人服务之嫌。”

伊娃说：“可他也太有兴趣了吧？书一上手，连饭都不要吃了？”

摩西笑道：“他这样的人，看书忘了吃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只是他看一本闲书，能这么上心，倒有些奇怪。”

伊娃叹一声说：“也好……至少可以让他少想些工作上的事情。”

这么闲聊一阵，两人把电话挂了。可事实上，他们把亚当对此书的兴趣想得太简单了。如果伊娃能未卜先知，她决不会容许这本祸书放在她家！像亚当这般聪明绝顶的人，注定不是一个中庸之人，只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大概也是所有天才的悲剧吧？

无聊的亚当，无所事事的亚当，闲赋在家的亚当，看完《性•演化•达尔文》后，就立刻将书中提到的《物种起源》（达尔文著）找来了，同时找来的还有威尔森的《社会生物学》和理察•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甚至不容许伊娃进来打扰。有一次伊娃进来叫他吃饭，由于没敲门，他也发了一顿脾气。

山姆尔•史迈尔斯的《自我救助》、约翰•史都华•米尔的《自由论》、威廉•艾克顿的《繁殖器官的功能和失调状态》、达尔文的《人类的起源》、弗洛依德的《文明及其不满》、威廉斯的《适应及天择：对于某些现代演化思想之批评》、崔佛斯的《亲职投资及性择》、伊拉斯谟斯的《从动物到人类》、拉马克的《大自然造物之历史遗迹》……有一天，趁亚当到外面散步去了，伊娃推开亚当的书房，打算清扫一下，就发现以上这些书籍乱七八糟充塞了亚当整个书房。这些书，这里折了一个角，那里画了一个圈。亚当不但用笔用纸作了大量笔记。而且还在网上搜寻了大量相关资料，分门别类的文件夹，齐刷刷地占领了电脑桌面。伊娃清楚地记得，以前亚当的电脑桌面一直充塞着核物理的研究资料。

伊娃就算是傻子，这会儿也明白了，她丈夫亚当现在的兴趣不在核物理了，而在生物社会学。

只隔一年时间，在国内外一些哲学季刊和一些大学人文社会学科的学报上，就陆续刊发了亚当有关社会生物学方面的论文。这使得这一领域的其他学人都非常惊讶，纷纷打听这个横空出世的亚当究竟是何方高人？有人则大骂他胡说八道。当然，等知道这个亚当与那个世界核物理权威是同一人时，批评声就消隐了，而赞扬声却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权威人士在什么领域发言都是正确的。

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七

在这一年里，亚当的个人变化相当惊人。亚当对伊娃说，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安排他的生活和工作，一直是在一种无形的包裹中度过岁月，他一点都没想到，生活的方式和生活的目的其实有着千千万万种，可以任凭人们选择。现在，他觉得要做回真正的自己了，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

除了对生物学的书本有兴趣外，亚当对有关生物学的电视节目也开始有了浓重的兴趣。国家地理这档节目，每周一次在中央四道播出。亚当几乎没错过一期。

五月的一个晚上，刚洗完澡的伊娃，在梳妆台前吹头发。亚当突然走进来，从后面环抱着伊娃，说：“宝贝，陪我去看电视，好吗？”

伊娃抿嘴笑了，顺着他的牵引，来到客厅。客厅宽大的等离子彩电正在播放国家地理栏目，介绍动物的交配情况。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幅幅绚丽多姿的画面既让人触目惊心，又让人感同身受。

自然界动物们的交配和繁殖过程真是千奇百怪啊。简直就像一场场战争。其中以兽类的交配最为壮观。兽类在交配之前，雄性兽类总要斗得你死我活，等到斗赢了，与雌性的交配也是粗暴勇猛，那暴劲儿就像火山喷发。相对来说，昆虫界的爱情就要罗曼蒂克得多。它们总是柔柔弱弱地行动着，舒展着，快乐着，飞舞着。那种性爱的姿态说有多美就有多美。当然也存在着阴谋和恐吓，比如眼前这种蜻蜓吧，交配完后，雄性蜻蜓就会分泌出一种粘液将雌性蜻蜓的输卵管堵塞住，以免雌性蜻蜓再去找别的蜻蜓交配。

这些画面，让伊娃不由就脸红耳赤了，身体的每一根毛孔都舒张开来。

这时，亚当把温柔的头靠过来，闭上眼睛，开始亲吻伊娃的红唇，舔她的眉眼，咬她的耳垂。慌乱的手指解开伊娃的胸衣，唇儿噙着伊娃如梅的乳晕，轻轻地扯，微微地放。伊娃忍不住呻吟起来，她抱着亚当的头，仿佛正沉浸在月光融融的水面上，而亚当就是一根可攀沿的浮木。傻傻的亚当现在一点都不傻了。他的唇儿如倦蝶，一路飞飞停停，经伊娃月牙泉般地肚脐，滑过光洁的小腹……

亚当的“复苏”使得伊娃慢慢有些疏远摩西。摩西无可奈何，也只能由她。他知道，人世之事，都是个缘分，他只能随缘。更主要的是，这段时间他的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了，摩西打算写一本《核物理伦理学》。这本书的观点虽然受了亚当艺术品的点拨，但摩西认定只要自己写出来，一定比亚当的思想更精辟，更向前迈进一大步，更具有说服力。

既然人活在这个世上，任何意义都没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是过眼烟云，那么，为什么不能给人类一个喜剧性结局？集体上天堂，就是一个喜剧性结局。人世间，众生从来就没有平等过，只有在这一刻，众生平等了。所以从理论上讲，地球应该有这么一颗核弹存在。这是人类进化的终点。有这颗核弹在，人类的命运就不再掌握在上帝手中，也不掌握在进化手中，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应该是所有生物的进化终点。多么伟大的人类啊！它们即将掌握融入宇宙的钥匙！

可惜的是，亚当的科研停止了。而现在的亚当，也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看一些有关动植物的电视节目，他还跑去音像市场，把所有能见到的关于生物的影碟全部买回家来。其中居然还有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国一个姓赵的主持人配音的《动物世界》影碟。三十年过去了，赵先生仍然是亚洲给动物节目配音最成功的一个。他舒缓、低沉、悲悯、富有磁性的声音，把生物种种轰轰烈烈的爱情诠释得淋漓尽致。听着听着，亚当好像也成了画面的一员，与那些狮子、斑马、羚羊共同感受非洲大草原的风风雨雨。生命在这时显得是那么的纯粹、简洁、壮烈，并且带有很强的宿命。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安排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来处和去处。

伊娃经常发现亚当看着看着，就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他眼眶里转。水雾般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悲悯的神情。这种神情，让看他的伊娃也充满了怜悯之情。伊娃打电话对摩西说：“我家的亚当还像个小孩呢。”

伊娃当然知道摩西是爱她的，并且是那种不吃醋的纯粹的爱。摩西爱伊娃，同时也希望伊娃喜欢的人都爱她，让她快乐、幸福。正因为这样，摩西并不嫉妒亚当。能让伊娃快乐幸福的亚当就是个好亚当。

据《性•演化•达尔文》这书讲，男人之所以吃醋，是因为害怕配偶生下来的子女不是他自己的。而女人之所以要吃醋，是害怕别的女人与她争夺生存资源。所以，男人更怕妻子与别的男人有性，而女人更怕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情。问题是，到了这个时代，生儿育女不再是性爱的目的。而且是不是自己的骨肉，也很容易分辨出来。根本不会像古代那样，是一笔糊涂账。那么爱对方，能不能包容对方与别人的性爱呢？如果对方在与别人的性爱中，体会到是甜美、芬芳、温馨，就比如现阶段伊娃与亚当这样，摩西心想，那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嫉妒呢？如果自己真正爱伊娃，那他应该快乐着她的快乐、幸福着她的性福才是啊？

这么一想，摩西发现真正的新人类产生了，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伊娃也是其中的一个。因为与亚当任何亲密的隐私，她都能拿来与摩西分享。她不怕摩西吃醋。她知道摩西爱她，不会吃醋。事实上，摩西也爱亚当。这样一来，三人的关系就有点像上个世纪的哲学家萨特、西蒙德娜•波伏娃和美女奥尔嘉了。只是他们是一男两女，他们是两男一女。

“我家亚当……”这阵子伊娃与摩西聊天常是这样开头。

“昨天中午，我家亚当从餐饮部回来，正碰到邻居家的两只哈巴狗在交配，这个呆子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居然不知道避嫌，在一旁一站就是十几分钟，让邻居养狗的妇人怪不自在的。末了亚当对她说：‘等明年狗崽崽生下来了，就送一只给我吧。说得相当认真，让妇人满脸羞红。哈哈，笑死我了！”

“前天早晨，我家亚当居然爬到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说要看小鸟生蛋，他说长这么大，还从没摸过小鸟蛋。让我在下面担心死了，他这是第一次爬这么高的树，若不小心掉下来，会摔死去。没想到他还挺灵活的，像个返祖的猴子，从树上滑下来，手里还捎带了两颗灰蛋。玩了一天，他又把蛋送上去了。可不知为什么，鸟妈妈居然把那两颗蛋拨下巢来，摔个粉碎。这会儿亚当还在伤心呢，这个呆子。哎呀呀，我真不知怎么说他才好……”

八

伊娃怀孕了。

那天，伊娃怒气冲冲地跑到摩西办公室，杏眼圆睁，花容失色。摩西从没看见伊娃发那么大的脾气，把他的办公室闹得沸反盈天。摩西不得不低声乞求她，小声一点，再小声一点。摩西怕隔壁的同事这时全把耳朵贴在了墙壁上。

等伊娃终于肯接受他倒的一杯热水时，摩西才诚恳说：“伊娃，你大约忘记了，这一个月来，我俩在一起，只有一次。”

伊娃的满脸怒容中出现了一丝犹疑，她问：“我们只有一次？”

摩西说：“是的，只有一次，而且那次我肯定用了安全套。”

伊娃似信非信，似疑非疑，说：“这么少？我感觉好像老跟你在一起啊。”

摩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没有老在一起，我们是老在一起打电话，而内容多是说你家亚当。”

伊娃的怒容没有了，她有些歉意地对摩西说：“摩西，对不起……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哎，你看看，现在多糟糕，莫明其妙就有了。”

摩西平静地望着伊娃，说：“伊娃，你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你觉得怎样生活好，就怎样生活好了。没有人会怪你的。”停了一下，摩西接着说：“当然，自己的事也得自己处理好，我敢肯定，孩子不是我的，你还是回去与亚当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伊娃用手捏了捏摩西的耳垂，顺着他的脖子滑下来。摩西捉住她的手，说：“你回去吧。”

伊娃点点头，走了。

伊娃怀孕完全是亚当的一个“阴谋”。

伊娃先是和风细雨地盘问亚当，亚当还矢口否认，装着一副无辜的样子，仿佛就算怀孕了，也是不小心弄的。伊娃气急败坏，要去医院做掉孩子，亚当才着急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说：“我就是故意的！我想要一个小孩！”

“你把我当什么了？！生育机器？！”伊娃气得浑身发抖。

“生育既是女人的权利，也是女人的义务！”亚当毫不示弱。

“可你他妈的跟我商量过没有？！”急起来，伊娃口不择言，居然他妈的都讲出来了。如果这时刚好有娱乐记者经过，明天的报纸一定会有一个巨大的黑体字标题：伊娃怒斥老公他妈的！

“我怎么没跟你商量了？你想想看，我几次提到要个孩子，可你理都没理我！把我的话全当耳边风！”

“我……我以为，我以为你是说着玩的啊！”伊娃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当初结婚时，不是说好了不要小孩的吗？”

亚当叹道：“当初傻啊，一个人怎能不要小孩？我不但想要小孩，而且想要一大堆小孩。”说着说着，脸上居然露出一种叫憧憬的表情来。

伊娃气得身子都哆嗦起来了，她脱了高跟鞋，朝亚当甩去，亚当呵呵避开，说：“气成这个样子，至于吗？”

伊娃软在沙发上，泪如雨下，说：“这个样子，我还怎么上电视……”

亚当说：“生完孩子，你再上电视也不迟啊！就差这一年？”

伊娃哭道：“你这个自私的动物，当初核研究叫停时，你那么一副德性！好像就你有事业，我就没有了？！”

亚当嗬嗬大笑，说：“你那也叫事业？再说了，我现在没有什么狗屁事业，不也好好的？”

伊娃站起来，夺门而出，关门的时候，把一句话甩了进来：“我懒得跟你说！”

从家里出来，伊娃当然又来找摩西。事业是一方面，但摩西知道，伊娃更怕生孩子影响她魔鬼般的身材。摩西只能尽量找一些温软的词语安慰伊娃，却不能给她一个答案。伊娃找摩西的目的，就是想听听他的意见，是把孩子打掉好呢，还是留着好。但摩西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由他给答案。

伊娃讪讪地从摩西那里离开，并且再也不给摩西打电话了。摩西打过去的电话，她也毫不犹豫地掐断。她生摩西的气了。

隔了一周，摩西突然接到伊娃的电话，伊娃在电话里放声大哭，摩西被她的哭声弄懵了，自化妆师事件后，伊娃至少有几年没这样伤心过。握着电话，摩西小心问：“伊娃，出什么事了？”

伊娃不说话，仍然大哭。

摩西只好把电话贴着耳朵，静听她的哭泣。摩西想，如果伊娃只想让他听听她委屈的哭声，那他就安静地听吧。

伊娃哭了好一会，才把哭声降下来。

“伊娃，怎么了？”停了一下，摩西又说：“你在哪里？我去看你？”

伊娃哭着说：“不要你来，我在乡下。”

摩西问：“你怎么跑乡下了？”

伊娃又哭起来。

原来，亚当居然把伊娃给揍了，并且揍得眼青鼻肿。脸上开了染房的伊娃不敢去上班，就请假一个月，溜到了乡下一个度假村。

摩西叫道：“这牲畜看起来挺斯文的，怎么就动手打人了？”

伊娃犹豫说道：“因为……我没告诉他，就把孩子给打掉了……”

摩西吼道：“那也不能打人哪！”摩西弄不明白现在亚当为什么这样想要一个孩子？

一个月内，电视台十多次催伊娃回来上班，说自她离开后，栏目的收视率就一直往下跌，再不回来的话，这个栏目就要取消了。伊娃只好回来。

回来后的伊娃，与亚当进入了冷战时期。打开家门的第一件事，伊娃就把自己的被子从二楼抱到一楼。亚当笨拙地跟在她身后劝说，说现在是春天，一楼潮气重，不宜居住。可她置若罔闻。

每天天一亮，伊娃就去上班了。要到好晚好晚，才回家。这期间，亚当除了不断有社会生物学的高论在各人文期刊发表外，居然还学会了自己洗衣、做饭。有一次伊娃回家稍早，他甚至讨好似的煮了一大锅子饭。由于太紧张了，水放少了，饭成了夹生饭。伊娃端起碗，吃了一口，就再没吃第二口了。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虽然只吃一口，但伊娃还是自动结束了冷战。当然，与摩西在一旁的劝说，也大有关系。这期间，伊娃老往摩西那里跑，摩西就常常劝她与亚当和好。摩西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趁虚而入，煽动伊娃与亚当离婚？摩西想大概是自己太崇拜亚当了吧？

伊娃开始与亚当说话了，不过语气始终是冷冷的。好像亚当只不过是她身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很多次亚当想在说话的基础上关系更进一步，但稍有亲密动作，就被伊娃坚决彻底地挡回去了。

九

新总理上台才一年多，就退下去了。老总理重新上台。

老总理一上台，就恢复了亚当他们的核炸弹科研项目。核研究基地的工作人员得知这个消息，个个喜极而泣！大家高叫着，嚎笑着，拥抱着，捶打着，不管老少，都形同疯子。

嚎着叫着完后，就立刻打电话给没来上班的人。一遍一遍用异常激动的声音告诉对方：项目终于恢复了！项目终于恢复了！项目终于恢复了！有的明明是对方先打电话过来的，可几个电话之后，自己又打个电话过去，告诉对方计划恢复了，科研人员将重新安排，过几天就可以接着干了！

一上午，亚当被打来的电话弄得烦不胜烦，后来他干脆将电话线拨掉了，手机也关了。与别人沸腾的情绪相比，亚当表现得非常冷静，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只不过是听说外面这时下雨了。这个态度把基地的所有人都弄糊涂了，按常理，亚当应该是他们中间最高兴的一个啊？当初项目叫停时，他是多么愤怒！

核研究基地的领导摇着头苦笑，他分析说，也许亚当的心思还沉浸在生物社会学中没出来。他的分析是对的。一年来，亚当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一下子就出手了十几篇很有震撼力的论文，居然把社会生物学领域的一批老家伙吓了一愣一愣的。

可现在，亚当的主业恢复了，也该是他“改邪归正”的时候了。三天后，核研究基地以国家的名义给亚当下达了一纸通知书，要求他一周内，按时去核研究基地报到，担任核炸弹研究项目的主要攻关人。

谁能想到，亚当居然拒绝回去上班。他甚至还要在报社刊登不再搞核研究的声明。《人类的本义》就是他目前出手的一篇论文。他认为人类的去处不应该由人类自己安排，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就应该接受生物界的一切喜怒哀乐，只有混迹于其他生物中，接受上帝的统治，人类才能找到快乐的本源。

他的声明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举证和推论既新又巧，给人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而且这家伙还挺会煽情的。摩西是通过伊娃读到它的，读完后，心里毛毛的，空空的，老觉得自己是在稀里糊涂地活着，那本写了一半的《核物理伦理学》也有一种写下去的感觉了。老实说，当初摩西是顺着亚当的脚步，才进入这个领域的。可谁知才一年，亚当他自己就跑到另一个领域，这让摩西心里真不踏实。当然，就算写不下，摩西最终还是会把它写完的。摩西想，如果他完成了这本书，《核物理伦理学》与《人类的本义》就正好针锋对麦芒了。因为他的观点正好与《人类的本义》相反，他的核心观点是：上帝死了，万物生存靠自己。

核研究基地上上下下的人可是急坏了。这项科研一直是以亚当为主，他不干了怎么行呢？他不干了，就等于要将这项科研报废！军部和安全部的主要领导人要找亚当谈话，谈当前的国家形势，谈未来的国际形势。美国人虎视眈眈，觊觎着他们国家的能源。他们国家的国防力量太薄弱了，只能趁美国人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孤注一掷，把这个项目研制成功，让那些超级大国投鼠忌器，再不敢侵略他们。要不然，他们国家迟早会成为第二个阿富汗或伊拉克。

可亚当却避而不见，还委托伊娃向军部正式转交辞职申请。这可把伊娃急坏了，如果真的辞职了，就意味着他们将要从这幢别墅里搬出来，全国一流的社区服务再也将无法享受。可伊娃怎么向这个呆子解释这些呢？他俩的关系，一直都没恢复到半年前那样。

伊娃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亚当的辞职申请递给从军部下来的领导。军部的领导和核研究基地的领导见到伊娃，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把准备对亚当说的话，全说给了伊娃听。并要伊娃务必劝亚当回心转意。仿佛忘了伊娃是无权知道核基地的事情。

伊娃被他们劝得满脸愁云直想哭，她不得不答应。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亚当，我们好久没出去玩了，今天的太阳多好啊。”那天早晨，伊娃笑意盈盈地对亚当说。

亚当一愣。这种久违的亲切笑容，像一缕阳光，把亚当阴郁了很久的心照亮了。笑容跟着在他脸上晕染开来， “是啊，多好的太阳，我们去哪里玩啊？”

伊娃笑道：“去月亮岛吧？月亮岛的桃花开得正旺呢，我们去照相，钓鱼，还有烧烤，嗯，也许还可以在那里住一晚。”

“好哇。”亚当把手中的书一抛，急忙穿衣、找太阳帽、找钓杆、找其他必备品。等伊娃化妆完毕，亚当一切准备就绪。

好温柔的太阳，好明媚的春光，好湛蓝的天空。亚当驾着红色跑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驶，伊娃一脸灿烂，站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白纱巾，一副快乐得发疯了的模样。

月亮岛的桃花的确很好，而月亮岛这时的碧绿青草也不逊桃花。伊娃买了一个色彩明亮的风筝，拽着在河滩的青草上急跑。亚当拿着数码照相机，跟在一旁，把伊娃每一个摇曳的动态都抓拍下来了。两人笑着，闹着，追逐着，像两个小孩。

玩累了，两人在水畔的两把躺椅上坐下来。两支钓杆的丝线静静地垂在碧潭的白水上。白水上浮着桃花瓣，有鱼儿时不时地冒出来，吻一下花瓣，又泼喇一声，调头扎入深水。

“亚当，我们什么时候搬家？”伊娃嚼着口香糖，突然问道。

亚当扭过头，不解地问：“我们为什么要搬家？”

伊娃说：“你不在那里上班了，我们自然要搬家……”

亚当哦了一声，沉吟一下，说：“你看哪儿好，我们先把房子定下来吧？”

伊娃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俄里扬市我们现在住的别墅区是最好的……亚当，你难道非辞职不可吗？”

亚当说：“你放心吧，我会找到新工作的。”

伊娃扭过头来，说：“亚当，国家把你培养出来不容易，你知道吗？如果你现在退出来，整个核基地都完了。”

亚当不看伊娃，说：“伊娃，如果我不退出来，也许真有一天，地球就完蛋了。”

伊娃急道：“你怎么就这样傻呢？我们只是把它造出来，吓吓那些大国，谁还真会把它引爆呢？”

亚当叹道：“当初，我要把它造出来，就想亲手将它引爆……现在，我不想引爆了，你能担保就没有别的人想将它引爆？”

伊娃说：“引爆它不可能像点燃一支烟花这么容易吧？至少有多种程序，有几个密码，要好多人聚齐了，才能引爆。就算有一个人想引爆它，也无济于事。”

亚当笑道：“你说得有理。但制造出来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还不如本来就没有这样一件东西。”

伊娃急道：“亚当，可是我国的中远程武器，都远远不及其他强国，美国人现在又跃跃欲试，极想侵略我国，如果你能把核炸弹研制出来，美国人也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了……”

亚当笑道：“伊娃，你是电视主持人呢，还是军部首长？你所说的，应该是军部操心的事，我们不管它。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一项满意的工作，也一定能找到一幢更美的房子。”

伊娃赌气地说：“可我就是舍不得我们现在的房子，我敢发誓，在本市你找不到比它更好的房子了。”

亚当笑道：“眼窝浅啊，我不妨说句大话，只要是在地球上，你想在哪座城市定居，我都能办到！”

伊娃说：“亚当，你不会这么自私吧？我哪也不去，就住这里，住自己的国家里。”

亚当轻蔑一笑，说：“一个小小的地球，还划分什么国家？这全是政治家玩的把戏，我早看透了，人类已有上百万年的历史了，而国家才出现两千年。以前的人，没有国家，不一样过日子？当今社会，国家已成了人类发展的巨大绊脚石，单国家这个字眼，就消耗了人类三分之一以上的能源和财富，如果国家不存在，谁还搞什么军备竞争？”

听了亚当的话，伊娃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说服他，她只能说：“你这么这样说呀！”

正在这时，有鱼咬亚当的诱饵了，亚当猛地拔起钓杆，一条白花花的鲫鱼掠出水面，甩进了青草地。

“快拿网来！快拿网来！”亚当一边按着活蹦乱跳的鱼，一边欢快地叫道。

伊娃无奈，只好拿着鱼网跑过去，接着亚当手中的鱼。

这么一闹，刚才的话题再无从接上了。就算再接说下，伊娃也没办法改变亚当。以亚当的学识，谁能理论得过他呢？

为了不让亚当看出此行的目的，在接下来的时光中，伊娃尽量配合着亚当，做出很高兴的样子，而其实，心里却没着没落的，悬悬的空得慌。烧烤的时候，她连一块鸡翅都烤不好，要么没熟，要么烧焦了。亚当望着她，别有意味地笑，笑得她一点都不好意思。

黄昏来时，伊娃要回去，亚当却不肯，要留下来住情侣堡。

情侣堡，明窗净几，全是木的和竹的。伊娃看环境雅致精巧，就没再坚持要回家。

但谁能想到，晚上十一点许，202客房会突然传出阵阵惨叫呢。在惨叫声中，伴随着瓷器被砸碎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月夜下的两条灰影，快速纵跳，几起几落，就上了二楼，踢开202房，举枪就要射击。

但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们惊呆了。亚当光着身子把伊娃逼到了一个角落，正在撕扯她身上的衣裙。惨叫声是由伊娃发出的。屋子里到处都被撞倒的家具。

“亚当博士！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其中一个持枪男子大叫一声，然后与另一持枪男子迅速退到屋外，反手将房门关上。

这时情侣堡的服务员和其他一些房客纷纷围过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被两尊“门神”挡住了，其中一个亮了一下证件，说：“没什么事，请大家散开，我们是中央安全局的，正在执行公务。”

围上来的人只好悻悻散开。

亚当博士居然要强奸自己的妻子！军部和核基地的领导得知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同时感到非常难堪，毕竟是他们交给了伊娃一个任务，如果不交给伊娃这个任务，也许就不会出这样尴尬的事情了？不管怎么说，亚当的行为太让人气愤了，军部和核研究基地的领导鉴于亚当近段的种种表现，决定给予他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从月亮岛回市后，伊娃就再没有回家了，她在摩西那里住了三天。她的情绪非常低落，什么话也不说，由摩西侍候她的衣食住行。当然“行”并没多远，无非就是从客厅到餐厅，从餐厅到卧室。电视台要她去上班，她连电话都不接，害得摩西只能向电视台的领导撒谎，说伊娃得了重感冒，需要休息几天。

那天半夜，伊娃的手机突然响了，把睡在沙发上的摩西吓了一跳。摩西跳起来，赶紧去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冷，摩西问他是谁，他却反问摩西是谁。摩西说自己是伊娃的一个朋友。他说要伊娃听电话。摩西说伊娃睡着了，他不想吵醒她，有什么事告诉他，明天早晨他再转告伊娃。可对方说不行，很急的事，非要伊娃听电话不可。

摩西只好叫醒伊娃，把手机塞给了她。

握着手机，贴在耳边，伊娃间接嗯一声。三分钟后，伊娃挂了电话，飞快地穿衣服。摩西问：“怎么了？”伊娃说：“我得回去。”摩西说：“你疯了？深更半夜。”

伊娃说：“亚当失踪了，已一天一夜不见人影。”

摩西大惊，连忙穿上衣服，噔噔噔地跑下楼，把伊娃的车开出车库。伊娃这时也下楼了，摩西把车钥匙交给伊娃，犹豫地问一声：“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伊娃点了点头。

其实这个时候，摩西是不宜出现的。但她既然点头了，摩西还忌讳什么呢？路上，摩西问：“伊娃，三天了，我没问你一句话，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出什么事了？”

伊娃这时才对摩西说出那天晚上的事。原来情侣堡每个房间里都有黄片，亚当趁伊娃去洗澡的时候，把黄碟放进了DVD。等伊娃洗澡出来，亚当想与伊娃做爱，可那天伊娃一点做爱的心情都没有。亚当不顾伊娃的感受，上前动手动脚。把伊娃激怒了，打了亚当一个耳光。亚当一下子暴跳如雷，要强奸伊娃。这时暗中负责保护亚当的人出现了，制止了亚当。

摩西问：“就为这事，你气成这样？”

伊娃怒目相向，叫道：“这还不够吗？！他懂不懂爱和尊重？！我宁愿强暴我的是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是自己的丈夫！太寒心了！”

摩西抿了一下嘴巴，不敢吭声了。摩西能理解伊娃的感受，他也知道伊娃是怎样一个女子。这个笨蛋亚当，怎么就不懂伊娃呢。对伊娃，越软越好，一旦用强，就会激起伊娃十倍的反抗！

“可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怎么知道？听核基地的人说，给了亚当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哎，怎么这样经不得批评？不就是一个党内警告，算什么嘛？”

伊娃叹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仅仅是为这事，国家他都没放在眼里，一个民族复兴党的警告处分，他又怎么会放在眼里？”

“那他为什么还要玩失踪的游戏？”

伊娃不耐烦地说：“你别问了，我也不知道啊！这段时间他的压力的确太大了，可他还要故意装做轻松的样子。”

回到家，家门口已聚了好些人。伊娃一声不吭地把大门打开，然后试图寻找亚当离家出走的蛛丝马迹，比如说，给伊娃或他单位留几句话什么的。但根本就找不到。核基地的领导人苦笑着说：“伊娃，你就别找了，你家已被我们找了好几遍……我们是为了尊重你，才在你回家之前出来了。”

伊娃怔怔地望着他，好像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高个子黑脸膛的领导人又说：“伊娃，我郑重向你道歉。可你知道吗？亚当失踪意味着什么？我们急啊！再说了，我们这么做也请示了上级，法律也是允许的……”

伊娃木木地点了点头。摩西悄悄地打量伊娃家，发现同他最后一次到她家的样子改变了不少。最明显的是，那副核爆炸模拟图和那组黑木根雕没有了，替之的是全世界很多风景名胜的巨剧摄影照，把客厅搞得像个万花筒似的。

十

知道亚当的人，就知道亚当失踪意味着什么。

天啊，这后果只要稍微想一下，就会让知情人浑身颤栗。上个世纪，美国就有一个将军说中国一个姓钱的科学家抵得上美国几个师。而现在的亚当，可不是几个师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亚当自己就曾经扬言，如果希特勒有他相助，扭转乾坤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人才，美国佬也许愿意拿富饶的加州去交换。

亚当失踪后，俄里扬市所有的警力都调动起来了。摩西在俄里扬市警察局认识一个叫阿里克谢的警官。这人是警察局的一个组长。摩西旁敲侧听，问他一整天市里的警察东奔西跑在忙些啥，他在电话里向摩西大发牢骚，说：“他妈的找人呢！上面只说要找这么一个人，又不知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又不准随便张贴画像，甚至不准随便向市民打听这个人，这完全是给我们出难题嘛！鬼找得到他？！”

摩西一听，就知道是在找亚当。可他也不能跟他说，亚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很快，摩西和伊娃通过各种渠道得知，整个国家安全部门和警卫部门的秘密力量也全部调动了，搜寻工作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特别是飞机场、海关、沿海各码头等等地方更是搜寻工作的重点之重。

也许是保密工作没做好，美国之音在第三天就用一种道听途说的方式报道了此事。并就此事发表了看法。他们倒不十分害怕亚当会替某个国家的政府效力，因为世界上随便哪个政府，他们都可以施压。再说了，政府毕竟掌控在一些理智的人手中。怕就怕亚当被某个不理智的恐怖组织利用了。由于美国在本世纪对恐怖活动的打击过于频繁，恐怖组织对美国自是恨之入骨。如果亚当成了恐怖组织的一员，那么美国必定是遭殃系数是最高的国家之一。因此美国之音建议FBI出动有效力量，帮助他们寻找亚当。看样子，美国之音还只知道亚当是一个核专家，却不知亚当是一个可以让地球变成烂西瓜的核专家。

国内一时猜测纷纷，政府矢口否认核专家失踪的事件。还在太阳报上发表了辟谣的消息。

这期间，伊娃也被迫停止工作。她成了国家安全部门重点盘查的对象。尽管伊娃后来在亚当的电脑里，发现了他离家出走的告别书。但安全部门还是认为伊娃有杀害亚当的嫌疑。因为告别书要编造，非常容易。

不用说，摩西也进入了国家安全部门的视野。他与伊娃的那点事，很快被他们调查得一清二楚。他们甚至把大学时摩西写给伊娃的情诗也找出来了。不过他们很快就证实了摩西与伊娃都没有杀害亚当的时间和动机。摩西与伊娃相爱，但并不想结婚，多一个亚当不多，少一个亚当不少。如果有可能，摩西甚至还愿意成为亚当的朋友，或者学生。

一个月后，摩西与伊娃解禁了。两人聚在一起，执手无言，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在他们心中滋生，内心像一堵缠满了青藤的败墙，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亚当写给伊娃的告别书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知道伊娃另有所爱。可亚当就不知道，伊娃爱他不会比爱摩西少。伊娃对亚当，是既敬又爱，而对摩西，更多是一种倾诉的需要。

伊娃恨亚当，恨他是如此巨大地改变了她的生活；恨他让自己成了全城人关注的焦点；恨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悄悄离家出走；恨他从没有真正对自己用心过，而一旦用心了，却想将她变作生育机器。恨着恨着，就与摩西缠绵起来。

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摩西和伊娃再没有以往的激情了，两人像两只互相舔伤的狼，一边用幽凉的目光打量着四周。生命一下子就颓败不堪。伊娃暂时从电视台辞职，摩西的《核物理伦理学》也又停了下来。杂志《格局》也由其他人去主持了。

九个月后，就在亚当不再在伊娃和摩西头脑中占主要地位时，亚当被人发现了。当时他在古得马市的街头，已经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当然，古得马市的人们开始还不知道亚当是谁，谁是亚当。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一大早，一个瘦骨嶙峋的家伙闯进渥里索路435号的古得马市精子基因库要求献精。并说他饿坏了，要基因库的工作人员先预付他一些现金，让他饱餐一顿后，再来干接下来的事。

工作人员见他蓬头垢面、脸黄肌瘦，根本不像一个正常的人，就拒绝了他。

但他赖在那里不肯离开，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博士，是双料博士，他的精子是人类最优秀的，代表人类最精准的发展方向。让在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笑了，问讯服务台的几个女孩笑起来脸红红的。有一个还用手背遮住了嘴。另一个则把笑脸转向了墙壁。

笑完之后，他们立刻叫来保安，将他轰了出去。

这个人就是亚当。

亚当是在与保安的拉拉扯扯中，身子突然失衡，缓缓地倒在了古得马市寒冷的街头，并且一时还爬不起来。这让保安非常慌张，他害怕一条人命会与他扯上关系，就连忙报警，闻讯赶来的警察立刻将亚当送到了医院抢救。

还好，医生说，他只是饥饿过度所致，等输完一瓶葡萄糖自会醒来。果然，一瓶葡萄糖输了才一半，亚当就醒来了。醒来后的亚当，拔腿就往外闯，嘴里嚷道：“你们抓不到我！你们抓不到我！”

结果被走廊一台躲闪不及的推车给绊倒了，爬起来的亚当还要跑，却被旁边送他来看病的警察一脚踹翻。敏感的警察怀疑他是一名在逃的犯罪嫌疑人，可医生后来却断定这个人有精神分裂症。

亚当就这样被人注意上了。

古得马市国家安全部门的人首先证实了亚当身份，国家领导人悬了多半年的心，总算尘埃落定。

由于一开始对这事就没及时保密， 古得马市的报刊杂志很快就抓住了这一新闻由头，大肆炒作。炒作的主要内容是，外逃核导弹专家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最后只能靠献精维持生活。由于外逃压力过大，医生已经证实世界级核炸弹权威亚当先生患上了严重精神分裂症，目前正在古得马市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

这个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世界各地。互联网上到处是亚当目不忍睹的照片。唏嘘感慨的读者们纷纷对核专家亚当献精维持生活发表高见。

那天早晨，伊娃流着泪，看了摩西塞给她的所有报道。她脸色惨白，哭着对摩西说：“亚当献精决不是为了谋生……”

摩西相信伊娃的话。可摩西不明白的是，亚当怎么会弄得这么惨？在这之前，他和伊娃都以为亚当已经受到了某个政府或某个组织的特别待遇，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观赏雪景，或沐浴阳光。

离家出走时，亚当随身带走的现金就有好几万，并且还有一张十几万元的银行卡，这些钱足够他过好这大半年。他怎么就落得如此地步？！

摩西和伊娃坐在家里瞎猜。他们估计书呆子亚当在出逃的前几个月里，过的是富豪般的生活，所以很快就把现金用完了。而当他第一次从银行里取款时，国家安全部门就盯上了他。他侥幸逃脱后，再不敢去银行了，随身携带的银行卡也被他气咻咻地摔掉了。（他们这一节的推论，后来得到了证实：伊娃从有关部门得知，太约是在七个月前，亚当曾在沙也尔市的银行取过一次款，差一点被沙也尔市的国安人员控制住，但他还是机智地甩开了他们的追踪）。而作为核专家和社会生物学权威人士的亚当，一旦进入底层世俗生活，谋生能力就几乎是零。他也许曾经试图想帮别人干点什么，以换取饱肚的食物，但都没有成功。

更主要的是，国家军警安全部门没有给他一个宽松的生存环境，如果不是这样紧紧相逼，亚当流浪一阵，实在混不下去了，也许还会厚着脸皮回家。可军警安全部门一紧逼，他就没法停止自己逃跑的脚步。这从他在古得马市医院苏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就可以看出，他头脑中那根“不能让他们抓住”的弦一直绷得紧紧的。

最后就出现古得马市街头的一幕。

如果这种推论是正确的，那么核弹专家亚当卖精谋生的事实的确存在过。所以推论到后来，伊娃就显得特别颓丧，晶莹的眼泪从她脸上一波一波流下来。整个上午，摩西与她坐在那里，再也不说一句话。下雨了，风夹着雨，一阵一阵，直往屋里扑。两人却连关窗的心思都没有。

亚当被发现后的第三天，伊娃跟着核基础的有关负责人乘飞机去了一趟古得马市。在层层紧闭的特殊病房里，亚当一个人被关在里面。医生说亚当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不适合见任何人。但在电视墙幕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人，都是亚当熟悉的人，试图唤醒亚当的记忆。可没用。亚当看着电视墙幕，目光散乱而呆滞，根本没有一点相识的神情出现。

伊娃站在玻璃墙的外面，恸哭，坚持要进去看亚当。精神病医生面无表情，只把电视墙幕换成伊娃恸哭的样子。亚当看着电视里恸哭的伊娃，依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比用刀剜心更让伊娃还难受。伊娃用手拍打玻璃墙，哭着一声声地叫唤： “亚当！亚当！亚当！……”可关在里面的亚当，还是没有一点反应。除了医生，在场的其他所有人都流泪了。国家安全部门的人员最后把软在地上的伊娃架出来了。

两个月后，伊娃又去了一次古得马市。这回医生让伊娃与亚当见面了。

伊娃轻轻地走到亚当身边，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流出来了。伊娃握着亚当冰凉的手，说：“宝贝，对不起……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回家。”

亚当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伊娃神秘地说了一句：“我在研究克隆术，没有你，我也能生孩子。”

听了这话，伊娃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就叫医生。“医生，医生，亚当没病，他是好的。”

医生轻蔑地看了伊娃一眼，说：“如果你说没病就没病，哪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

伊娃说：“他会说话了。”

“会说话了就没病？”

伊娃说：“求求你，去看看吧，他说话时神智很清醒，他说没有我，他也能生孩子。”

医生呵呵一笑，说：“这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

伊娃不信，医生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亚当的房间里，在亚当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亚当嘿嘿一笑，一副神秘的样子，说：“我在研究克隆术，没有你，我也能生孩子。”

医生回头看了伊娃一眼，又朝门外喊了一声，一个小护士应声进来。

医生对护士说：“你去跟亚当打个招呼。”

小护士走过去，和蔼地对亚当说：“3651号，今天感觉怎么样？”

亚当冲她嘿嘿一笑，神秘地说：“我在研究克隆术，没有你，我也能生孩子。”

伊娃站在那里，几乎要晕过去，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医生问她还要不要试试，伊娃摇摇头，两行清泪又流出来。

在古得马市呆了一周，听了亚当无数遍“没有你，我也能生孩子”后，伊娃才回俄里扬市。

伊娃去找摩西时，摩西正怀着复杂的心情看一篇有关亚当的长篇报道。报道从亚当封闭式的成长过程和毫无挫折的人生经历分析了他性格形成的原因，认为悲剧注定会在亚当身上发生，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文章由此进一步指出，这种悲剧跟国家畸形的教育制度不无关系。

伊娃一进门，摩西忙把杂志藏起来了，摩西怕她看了徒增伤心。这种隔靴搔痒的文章，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目的倒不是真想用悲剧去警醒人，教育人。而纯粹是打着教育的幌子，挖掘离奇的故事去蛊惑人。而蛊惑人的目的无非是想让人掏腰包买他的书。

亚当的悲剧岂是他们这些俗眼所能看透的？！！摩西想。

十一

亚当疯了后，摩西与伊娃的前景更加黯淡了。少了一个亚当，就像铁三角少了一角，两人诸事都不顺心。大约都觉得对不起亚当，不但对不起亚当，还对不起国家。虽然不完全是他俩让国家一个核弹专家发疯的，但亚当的发疯，他俩总得负连带责任吧。

五个月后，伊娃突然得到一个绝密消息，说是亚当在离家出走的一个月里，就曾经去过古阳齐哈市的精子基因库献精，并且没有索要一分钱。这就证实了亚当的献精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他有这个爱好。

跟这个消息连在一起的另一个消息是：由于亚当的缺席，亚当主持的这项研究再也进行不下了。国家将面临巨大损失。有关部门正通过亚当的DNA，紧锣密鼓地调查他所献过精的地方，追查他精子的流向。

据说，已经成功地追查到了近百例受精卵是用了亚当的精子。这就是说，尽管伊娃不肯给亚当生孩子，但亚当通过献精的方式，也获得了近百名匿名后代。有关部门将密切注视亚当后代的出生情况，如果有可能，将由国家专门培养。他们希望二十年后，其中会有一个或几个孩子的智商能与亚当相提并论，那时这项核弹科研的项目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伊娃告诉摩西这个消息的时候，摩西脸上绽放出一朵怪诞的笑容。伊娃的脸上也有一朵与他同样的笑容。两人心里非常压抑。最后流着泪，不由自主地拥抱在一起，又做爱了。

如果消息确切，那就说明亚当的病再没有治好的可能了。若能治好，国家也不会绕那么一个大圈，去干一件缘木求鱼的傻事。

两人完全被亚当的事弄糊涂了，以致这次性事，既没戴安全套，又没吃避孕药。两人一边做爱，一边想着糟糕透顶的亚当。心中那种虚无的感觉，就像漫上来的洪流，要将整个身心吞噬掉。

一个月后，医生确诊伊娃怀孕了，伊娃气得简直发疯，她告都没告诉摩西一声，就在当天上午，把胎儿打掉了。她的内心充满了对摩西的恨，也充满了对自己的恨，在那样糟糕的心境下，还去做什么爱呢？可除了用做爱的方式来挽救或安慰两人空虚的灵魂外，两人再也想不出其它方式了。

在吃药打胎的整个过程中，她都陷于这种不该做爱的悔恨中出不来，而正在进行的打胎反倒成了一桩与自己关系并不紧密的事情。总之，她是不会要孩子的，怀上了，就得打掉。这是她的习惯性思维。

可伊娃万万没想到的是，以前的想法，并不代表现在的想法。伊娃刚从不该与摩西做爱的后悔中走出来，很快又陷进了不该打胎的悔痛之中。

从医院出来，三月温暖而妩媚的阳光轻柔地抚摸着她，路旁的香樟树正在换叶，新绿散发出来的是一种生命的清香。纯蓝的天空如梦，张扬着几丝淡云。有金蜂子从身边呼一声飞过去，呼一声飞过来。伊娃正要横跨马路，衣襟突然被一个小女孩牵住了。女孩说：“阿姨，还是红灯，你当心车。”

有点晕眩的伊娃怔了一下，发现真有一辆车冲过来，忙止了步。低头朝小女孩笑了一下，顺手抚摸了一下小女孩的头。小女孩有一双非常大而美的眼睛。这双眼睛在伊娃抚摸她的时候，朝伊娃无邪地看了一眼。伊娃内心里某些肿块状的东西就流质般地瓦解了。

多熟悉的眉目啊？多饱满的前额啊？太像亚当了。可亚当哪会有这么大的孩子？伊娃蹲下来，温柔地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阿姨，我叫伊娃。”

居然与自己同名！伊娃像被什么剜了一下，新的后悔这时汹涌漫上心头。胎儿虽然还在她肚子里，但她已经吃过药了，不久一团死肉将从她体内分离出来。我怎么会这么残忍啊？！伊娃摸着小女孩的头，眼泪扑簌而下。

“你是电视台的伊娃吧？好久没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怎么，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小伊娃的母亲在一旁，关切地问伊娃。伊娃听了这话，才从恍惚中醒悟过来。忙擦了眼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吻别小女孩，逃也似的跑掉了。

伊娃跑到摩西那里，抱着摩西恸哭，并向摩西忏悔。“摩西，你骂我吧，打我吧，我把我们的孩子打掉了……我想也没想，就把我们的孩子打掉了……”

摩西懵懵懂懂，不知所措。 “我们哪来的孩子啊？伊娃，你别发神经啊？”

伊娃哭道：“我怀上了，可刚才我又打掉了……”

这时摩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劝伊娃：“你得告诉我啊，我应该陪你一起去医院。”

伊娃哭道：“可我把我们的孩子打掉了啊？”

摩西说：“没事没事，打掉了就打掉了，反正我们都不想要孩子，是不是？”

摩西哪会想到自己这话说错了，哭泣的伊娃突然发火，骂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冷心动物。一边骂，一边还使劲地推他，推得摩西几次差点仰面倒地。

摩西气道：“你不是要步亚当的后尘吧？疯里疯气的！讨人嫌！”

伊娃听他这么说，一屁股摊在地上，抓起摩西床边的一只皮鞋朝他砸过去，然后放声大哭。

摩西躲过砸过来的皮鞋，皱着眉头，摔袖出门。摩西气晕了，根本不知道伊娃头脑中在想什么，一时也没搞清她究竟是要孩子还是不要孩子？摩西想，主宰人类命运的那个神也真是讨嫌，既然安排性爱来维系男女之间的感情，却为什么要在性爱的过程中，全然不顾当事人双方的感受，硬要塞进来这么一个麻烦？

摩西在马路上逛了一会儿，心情被春日温暖的阳光弄得温柔起来。他叫了一份外卖，提回家。

伊娃不折腾了，她安静了，老老实实吃了摩西提回来的外卖。

并且在以后的三个多月里，她都显得异常的安静。无论摩西怎么哄，她都不怎么笑，甚至也不哭。好在还能与摩西说一些话，要不然，摩西真要怀疑她是不是也疯了。这期间，伊娃把电视台的工作正式辞掉了。摩西问她原因，她只说：“没原因，不想做了。”

《核物理伦理学》断断续续，终于完稿了，这几天，摩西忙着与出版社的编辑联系。大地出版社对摩西的这本书很有兴趣。那天，摩西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伊娃，打伊娃的手机，却发现伊娃的手机停机了。再打伊娃家里的电话，发现她家里电话也停机了。

摩西心里一惊，仔细一想，发现自己已有一周没与伊娃联系了。一是这几天他比较忙，再是伊娃一再对他说，她需要安静，让他别有事没事打她电话。现在可好，他一个星期不打她电话，居然就把她给弄丢了。

两天后，摩西收到了伊娃临走时寄给他的信。

摩西：

原谅我不辞而别。我想，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一直以来，你都对我挺好的。我实在没勇气当面向你告别。事实上，我若当面向你告别，你一定会阻拦我的。

我得告诉你实情。上个月，我向有关当局申请了亚当的精子。当局同意了。他们认为我有这个权力，同时也有这个义务。前天，亚当的骨肉已成功移植到了我体内。你一定以为我是发疯了。但没办法，我真的想生一个孩子。

摩西，你发现没有？我俩已不适合在一起了。你骂我越来越像后来的亚当，而我发现，你却变得像以前的亚当了。你的《核物理伦理学》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兴趣？

不过，我的离去，并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我肚里的这个孩子。我不能让这个孩子以后的命运掌握在当局者手中，我不要国家为了某种目的去培养他，我自己养就可以了。我不要孩子成为天才，只要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就可以了。我希望他从小到大，都能自主地选择自己的生活。这应该也是亚当希望的。

摩西，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宠爱。我爱你，也爱亚当。正因为这样，离开你，我感到很伤心，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本来好想替你生个孩子。可你一直不同意。

摩西，你不要找我。我要去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好好地培养亚当的孩子。

珍重。

你的伊娃

7月12日

谢宗玉，生于七十年代初。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湖南安仁人。现居长沙。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过近两百万字作品。其中有四十多篇作品选入各种版本的中国年度优秀作品选中。获2003年长沙第三届文艺之星等奖若干。

责任编辑 刘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