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维的爸爸刚死两月,维维的妈妈又死了。维维的舅舅说,维维,你家新买的房子有问题,邪性。谁住谁倒霉,要不你爸妈死的这么不明不白的?你还是搬出来跟到姥姥住吧。维维不信。
上个月,“华夏”职校给学生注射乙肝疫苗,体检时,维维查出三项指标不合格,是“小三阳”。舅舅又说,瞧我说的准不,你家房子是凶宅,买房子前说不定里边吊死过人,要不就发生过凶杀案,冤魂不散,勾人哪。当初你爸爸买这房子时,我就觉着不对劲儿。五十多平米的单元房,怎么才十六万元,肯定有问题。你爸爸跟你一样,拧。结果把命搭里头了吧?还捎上你妈妈一条命。你瞧你,凭白无辜得上乙肝,说不准鬼魂又盯上了你,麻烦哪。维维,听舅舅的没错,赶紧搬出来吧。
舅舅的话,让维维想起《午夜凶铃》。
爸爸的死确实蹊跷。维维他家原先住城里的大杂院,去年赶上市政府改造旧城区,拆迁了大批破烂不堪的大杂院,维维家十多平米的小平房摊成一堆砖头瓦砾,爸爸拿到七万块钱,是国家发给的拆迁款。爸爸没见过那么厚的一沓子钱,数了又数,数了又数,说,够我喝一辈子大酒的。妈妈一把夺过钱,说,见钱就琢磨灌猫尿,一家人住车站去。不行,买房,买套又新又大的商品房,像他大舅住的那种带阳台的。维维也支持妈妈:知道为嘛我不让同学来咱家吗?咱家的房子太破,我丢不起面子。买新房没商量!本来爸爸在家就没什么话语权,儿子和老婆一致同意买新房,他只好放弃自行挥霍的欲望。
七万块钱买商品房纯属痴人说梦。妈妈又拿出全部家底三万元,凑一起也只能买个商品房的卫生间。一家人并不气馁,又转向二手房,走遍全市的房屋信息公司,终于相中一套独单元房,三十多平米,顶层,一室一厅带厕所,标价十六万。维维记得当时舅舅很夸奖那套后来充满邪气的房子,说:姐,姐夫,甭犹豫,过这村可没这店了。这套房子将来准升值。交了十万元,又贷款六万元,房子归于维维名下。
装修房子是舅舅带他的施工队干的,一连干了一个多月。八月末的最后一天,装修工程收尾,爸爸在家摆下一桌酒席招待舅舅和干活的农民工。那天很热,电视台预报气温高达摄氏40度,爸爸和那些人脱光了膀子拼酒。爸爸好喝酒,再加上新装修了房子高兴,挨个跟舅舅的民工们较劲,九个人干下十瓶白酒。舅舅喝得东倒西歪,被民工搀扶着离开新房子。爸爸坐在破纸箱子上打盹,妈妈过去拽他,说,灌美了猫尿就装大爷,快起来,一块拾掇屋子,怎么也得腾个窝儿,叫我们娘俩水泥地呀。爸爸嘟嘟囔囔站起身,撑着把条埽扫地,扫几下,又支在那里站着眯觉。妈妈一急,拿脚踢他,骂他:瞧你懒得屁股眼生蛆,刚扫几下又耍呆。不想,妈妈一踢,爸爸顺势倒在地上。妈妈不解气,还往爸爸身上踢,骂他装蒜。不管妈妈怎么嚷怎么闹,爸爸躺冰冷的水泥地上纹丝不动。妈妈忽然觉着不对劲儿,凑近前一看,爸爸口吐白沫,眼睛睁得很大,像死人一样。妈妈连连呼喊爸爸的名字:洪文,洪文,你别装死,吓唬我,洪文••••••妈妈“哇”地大哭起来,她突然明白爸爸并不是吓唬她,确实死过去了。
十分钟后,舅舅接到妈妈电话赶过来,他翻翻爸爸的眼皮,说:人够呛!还不赶紧叫救护车!舅舅招呼来救护车,拉走了爸爸,去医院途中,维维的爸爸就咽了气。妈妈不相信爸爸会死,而且死得这么突然,这么不明不白。爸爸变成一小撮骨灰,装进个木匣子里边,存到殡仪馆的方格格之后,妈妈依然固执的认为爸爸还活着,魂儿活着,就在新家的空气里。她每天上午不再去矿主家做饭,呆呆地坐炕沿边,跟空气中爸爸的魂儿说话,说一些维维听不懂的话。晚晌饭,妈妈照例给爸爸放好碗筷,斟好酒,照例像往常那样叨叨不停:快灌你的猫尿吧,哪天灌死你,我们娘俩就省心啦。天刚擦黑,妈妈铺好床,悄声叮嘱维维:你轻点儿,让你爸爸早睡,明早上他得上街卖《晨报》。
妈妈亦真亦幻的样子,倒叫维维相信爸爸还跟他们在一起,天天在新房子里面晃来晃去,他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妈妈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憔悴,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妈妈把维维叫到身旁,郑重其事地说,维维,昨晚上你爸爸托梦给我,让我赶紧过那边去。他没人照顾不行啊。维维听了毛骨悚然,“那边”是哪边呢?转天早晨,妈妈真的“过那边”了。妈妈死的时候很安祥,跟睡熟了似的。舅舅帮他料理妈妈的后事,随后说了那么一番话,说新房子是凶宅,要维维赶紧搬到姥姥家去住。
其实,维维很乐意搬到姥姥家住,因为他的职校同学媛媛一家租的房子和姥姥住一个胡同,他可以天天看到媛媛。
“不是我说你,你真老土。土得掉渣吧,还不知觉。”
说这话的时候,媛媛坐在讲台边沿,两条小肥腿来回晃荡着,旅游鞋的后跟敲打讲台壁,发出“咚咚咚”沉闷的声响。
阵阵喧闹声被风从操场那边吹过来,风一般地往教室窗户里面灌。本来课间铃一响,黄毛拽维维打篮球的。维维答应要去,计算机二班的那帮小子忒狂了,维维早就想灭了他们。可是,媛媛从背后娇声娇气地叫住他,说有事。维维就犹豫了,黄毛骂他一句“重色轻友”,抱起球跑出教室。
媛媛耳朵眼堵着耳机子,听着“城市男孩”的歌,所以听不到操场的喧嚣。
你不是找我说事儿吗?快说呀?再不说,我可打球去。他真想一把夺过媛媛的脖子挂的WP3,摔地上,用脚碾碎。
不知是故意,还是真没听清,媛媛专心摆弄手腕上的玉镯。很好的一只玉镯,碧绿剔透,很配她浑圆白皙的小臂。一股嫉妒在肚子里滚动,维维气狠狠地问:这••••••他给你买的?
这次,媛媛听清了,眨眨她那长睫毛眼睛反问道:不是他,会是谁。我倒想叫你买,你买得起吗?
一句话堵得维维像充满气的气球,小贱人,看我怎么把你撬到手!他表面上装出低声下气的样子哄她说:媛媛,放学以后,我请你到“休闲港”吃冷食。去不去?媛媛撇撇嘴说:亏你想得出来。不就是花18块钱随便吃的那种?我不去,怕把肚子吃坏。
要不去吃砂锅、烤羊肉串。媛媛,过去你可特爱吃。
媛媛明显在犹豫。
维维赶忙乘胜追击:算我求你行不,给我个面子。
这时,上课铃拉响,黄毛他们大汗淋淋地跑进教室,冲断了职校学生张维维和林媛媛的约定。维维转身问黄毛:怎么样?赢二班那帮傻小子多少分?黄毛很不满意地咧他一眼,狠狠地踢篮球一脚,篮球弹得很高,都撞上了教室的屋顶。
“华夏”职业专科学校放学早,大约下午三点钟,学生们就被放了羊。天白光光的,那么充足的时间够他们挥霍。所以职校学生不忙着回家,或扎到网巴打游戏,或钻进台球房打台球。交上女朋友的就躲着其他同学找地方幽会,一般去的地方是公园、迪厅和“上岛”咖啡屋,反正都是爹娘的钱,不花白不花。
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树丛中的知了烦人地叫个不停。维维远远地坐在他那辆单车后座上,眼睛不时瞟向学校大门,媛媛怎么还不露面?他的一只手掐掐裤兜里的钞票,50元。刚管黄毛借的。黄毛他爸爸开出租车,比他家有钱。一遇到困难的时候,维维就向他张嘴。这次黄毛没有过去那么痛快,可能因为维维没参加课间休息时的篮球赛,造成一班输得很惨,丢尽了面子。黄毛说:“大维,媛媛是个无底洞,你填不满她。”维维低下头,咕哝说:“等我从我妈那儿拿到钱,连上回的一块儿还你。”黄毛坚持说:“不是钱的问题。媛媛心野,你架不住,还是听哥们儿一句劝,尽早撒手吧。闹不好,得把你折进去。”维维不吭声,如果没管黄毛借钱的话,他准横眉立目地骂他,你他妈滚一边去,少在我面前跟臭鸽子似的瞎嘟嘟。
黄毛骑车转眼没了影儿。媛媛终于在学校大门口露了头,她打着手机,慢吞吞朝他这边走过来。走到维维跟前,才关掉手机,对他说:维维,我临时有个约会,就不跟你去了。
又是他约的你?维维凶巴巴地问道。维维想:如果“他”这会儿出现他面前的话,自己会扑上去,把“他”揍个满地找牙。
媛媛不知道他恶毒的念头,有些炫耀:他一会儿拿车接我来,说去一个地方吃饭。
去哪儿?
你问这么细干吗?反正你没去过,也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他能去,凭什么我不能去?你说,那儿是哪儿?维维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
媛媛注意到维维的恼怒,她忽然“格格”地笑起来,声音很动听,却又有些刻薄。
有本事你说,你说呀!别唬我。维维几乎喊叫起来,粗壮的脖颈暴露出几条蚯蚓般的血管。
“反正那地方挺高级的,••••”这时,媛媛的手机响了,她一边接听,一边用眼光瞟维维。“好吧,听你的,我十分钟以后到。”媛媛乖巧的样子令维维更加生气。她抛下维维,扬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也招呼都没跟他打,就钻进去。维维紧跑几步,追着出租车,冲坐里面的媛媛喊道:“你等着,我也要带你去省城最高级的地方。”
维维在台球厅找到的黄毛。他不喜欢打台球,想喝酒,硬拉黄毛到马路边一个烤羊肉串摊。要了四瓶啤酒,一个接一个地吹。黄毛一旁嚼着羊肉串,守着他看,很心不在焉。喝到第四瓶的时候,维维脸色煞白,他揪住黄毛的衣领,气咻咻问道:你说,全省城哪家饭馆最高级?
黄毛吓懵了,忙挣脱开他钳子一般坚硬的手,说:你这是干吗?
我带媛媛去省城最最高级的地方,镇傻了她。别叫她老嫌我土。
黄毛跳出老远,嘻嘻地笑:就瞧你那个“呕像”,为她值得吗?我一见到媛媛那一身肥肉,连汗毛都竖起老高。你又怀疑她在外边有个老男人,何必哪?
你甭管,我就喜欢媛媛。快跟我说,省城哪家饭店最高级?
黄毛严肃起来,好象在认真思索。听我老爸说,他总送客人去一个叫做“香格里拉”的地方。送一回饭店服务生就给他20元。维维,你听听,20元的回扣哇,那饭店能不算高级吗?
维维好象找寻到他梦寐以求的地方,紧张地催促说:香格里拉在哪条马路上?黄毛摇摇头,我不知道。维维又问:那里吃东西贵不贵。黄毛不吭声,光“嗤嗤”地笑。
你妈的少冲我傻笑。维维对于黄毛莫名其妙的笑很恼火,多贵我也得去。
这种邪火一直堵在维维心里很别扭,跨进家门时,他把邪火全都发泄到姥姥身上。
妈妈一死,姥姥一宿之间就雪白了头发,佝偻了腰。维维冲进小院那阵儿,姥姥拎菜篮子,哆嗦着矮小的身影出院买菜。维维险些撞着她,她转过头来,数落维维:“维维,十五、六的大小子整天不着家,光跟一帮坏学生玩。我是管不了你,要是你爸爸还活着,得拿大皮带狠狠抽你,抽得你三天爬不起炕••••”
维维早已跑进小屋,气咻咻朝外面喊:“你少在我跟前唠叨,我跟同学玩,你管得着吗?实话跟你讲,我死腻歪回你这个破烂家,到处全是臭报纸味儿。”
一间二十平米大的旧平房,堆满半间屋的却是卖不出去的报纸。
维维所说的臭报纸味儿,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维维爸爸45岁那年所在皮鞋厂倒闭了。一生只会做皮鞋、没有其他手艺的爸爸下岗后,什么也干不成,就靠趸报纸卖。是那种游走式的卖报,手托厚厚一叠报纸,傻子一样等候在十字路口,红灯一亮,所有汽车都停下来时,维维爸爸游鱼般地钻进拥挤的车缝中间,把报纸塞入一个个敞开的车窗。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接收他的强卖方式,常常连报纸带咒骂一起被推送出来。这种卖报方式是危险的,真实的危险就发生过,有一天维维爸爸刚卖出一张报纸,准备接收对方的五毛钱时,绿灯突然亮了,汽车像甲壳虫一样蠕动起来,他匆忙往后退,企图脱离危险地带。几乎快要接近便道的瞬间,一辆黑色轿车斜刺里冲过来,把维维爸爸撞出十几米远,他挣扎了两下,站起来,撞他的轿车早已逃得无踪无影。爸爸死后,没人卖报,原先存新房子屋里,现在搬到姥姥家,报纸越存越多,储存出一股腐味儿。
姥姥带着那股臭报纸味儿走出家,去了菜市场。
维维心烦,冲烂报纸堆踢了两脚,一屁股坐床沿看电视,二十几个频道转一遍,没有节目能让浑身的燥热冷下来。维维眼前晃来晃去都是媛媛的影子,还有那个没见过的“他”。维维跃起身,拨通媛媛的手机,“嘟——嘟——”响一会儿,就断了。再拨,听筒里有个阿姨在说话:对方已关机。维维燥热的心蹿出火苗,冲着墙破口大骂,骂媛媛,骂“他”,把他们骂个狗血喷头,骂得自己眼窝迸出泪星子。
暮色染深了窗帘,维维恍惚间眯噔了一觉,心情沉寂许多。他忽然想起件事,当初没介意,现在显得越来越重要。那天上午,家里来了两位陌生人,一男一女两口子,说找舅舅,来看房子的。姥姥很纳闷,问看什么房子?那男的说,新华口那套单元房,你们不是要卖吗?姥姥忽然发起火,劈头盖脸地冲那夫妻二人吼:瞎说八道,那么好的房子我们不卖,不卖!然后气哼哼地把人家赶出家门。晚上,舅舅过来蹭饭,姥姥关上里屋门跟他吵起来,吵得很凶。姥姥骂舅舅:“狼心狗肺”,“贪心不足蛇吞象”,“一门心思光往钱眼儿里钻”••••••维维觉得是姥姥不对,舅舅往钱眼儿里钻有什么错?网上有个帖子说的好:“钱不是万能的,但人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明明新华路那套他和父母住过的房子是凶宅,谁住进去谁倒霉,姥姥偏说“那么好”,怎么好啦?到现在自己都不敢在里面住,房子空着,不如换成钱,舅舅用它换套新的商品房,自己拿它约媛媛去香格里拉。
自从舅舅和姥姥吵过一架,舅舅很少来蹭饭,偶尔过来转一圈,屁股连凳子都不沾一沾,脸色阴沉着,闷头不语。姥姥也不搭理他,等舅舅讪讪地离开后,姥姥朝他的背影啐口吐沫,骂声“白眼狼”。维维很替舅舅打抱不平,姥姥何必这样对待舅舅呢?他没坑谁,没害谁,不就是想把那套鬼魂出没的破房子卖出去,想买的人也是心甘情愿。
舅舅今天来得格外早,饭菜刚端上桌,舅舅像影子一样闪进来,坐到角落的沙发里抽烟。姥姥并不招呼他一块儿吃饭,忙着把菜往维维碗里拨。维维看不过眼,就说:舅舅,来吃饭。素烧茄子,你最爱吃的。姥姥就用筷子敲他碗边:你吃你的,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舅舅闷声说道:我吃过了,你们吃吧。妈,我把我那套偏单元卖了三十万。现在二手房的价码正高,一出手就能赚。姥姥不阴不阳地答腔说:卖就卖呗,你自个的房子你自个作主。舅舅讨个没趣,沉吟片刻,又说:妈,我租间小平房在胜利路,离您这儿远,我就不天天来看您。姥姥收拾碗筷去洗,头也不回地说:我身子挺硬朗,能吃,能动,用不着老来看我,你心里惦着我就行。话再往下说下去也没意思,舅舅起身往外走。维维忽然想起什么,匆匆追了出去。
舅舅,舅舅。维维从背后唤住他。
干吗?舅舅依然无精打采的样子。
舅舅,我支持你,把那鬼房子卖掉。
舅舅的的眼睛猝然一亮,赶紧拉外甥坐在便道芽子上,说:咱爷俩算想到一块儿,房本落的是你的名字,你同意卖最好。
舅舅又叮嘱,可不许跟姥姥说。
当然,维维说:我保证绝不跟任何人讲。
舅舅狡黠地望着维维,问:房子卖了大价钱,你打算怎么办?
维维表现出很聪明的样子,说:事情明摆着。你一直想换套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吗。卖了你原来那套偏单元房,加上这些钱,你可以换带跃层的房子。维维的话说到舅舅心坎上,喜形于色地搂住外甥的摇晃肩膀,说:对对,我买了新房子,有你一间。你也搬过来一起住。维维不以为然:住不住的没关系。舅舅,我有件难事想求你。舅舅已经忘乎所以,拍得胸脯“劈劈啪啪”振响:咱爷俩儿谁跟谁,你敢要天上的星星,舅舅爬大树给你够下来。维维嫌舅舅言过其实,说,我不要星星,要一万块钱。
舅舅眨动小眼睛,试探地问:一万块?你一个学生,要这么多钱干吗?
你甭管,给不给吧?
舅舅还是不放心,犹疑着:等卖了房子给你。
不行!维维很坚决地说:明天你就得交到我手里。
舅舅说:那咱们俩明天去卖房子。
维维有点烦,烦舅舅很小气。
维维骑自行车东奔西走,满省城地转,寻找那个叫做“香格里拉”的地方。
早上,他和爸妈住过的“凶宅”卖了,舅舅将一万元塞进维维书包里,拉严拉锁,摁了又摁,说:别丢啦。一万块呀!舅舅做事够意思吧?可就这一回,你省着花,再要可没了。其实,那房子卖了二十多万。
书包里藏着一万元,沉甸甸的,仿佛维维的雄心壮志。
老城区正在拆迁建设,乱得像坟地,到处都是破砖烂瓦,到处都是脚手架,这边是运土车呼啸而过,那边是卷扬机震耳欲聋。暴土扬尘,喧嚣嘈杂,仿佛人们不断膨胀的欲望。维维站在他出生的那条小街尽头,小街没了,变成一片废墟。一位躬腰铺地转的外地人说这里将建个广场,省城最大的娱乐广场,有草坪,有喷泉,有购物中心,有数码电影院。那外地人操着“洋径邦”式本地话,骂了句:他娘的,城里人真能造。维维想这里不会有他要找的“香格里拉”,那么去新城区找吧。
维维骑车赶到新城区,正值晌午时分。新城区是商业餐饮中心区,高楼林立。饭店、酒楼、宾馆、商厦、专卖店一家挨一家。维维走进这五彩缤纷的大森林,迷路的孩子一样东寻西找,真找着了“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大饭店。十五层高楼,通体玻璃墙,很洋气很壮观。门前停泊各式各样的轿车,旋转门旁笔直站立两位穿红礼服的侍应生。维维怀着探险者的激动朝里走,侍应生替他开门。饭厅犹如足球场那么大,铺着花地毯,正中央的海鲜池是用玻璃钢打造的,里面养着各式各样的鱼,还有龙虾、螃蟹和鳄鱼。原来凶巴巴的鳄鱼也能吃啊!一位漂亮的女服务员笑咪咪向他走过来,维维有些怯,赶紧抽身溜出来。
他给媛媛打手机:媛媛,晚上我请你。
媛媛哼哼唧唧地不痛快:又是涮羊肉吧,我吃腻了。
维维胸有成竹:不是。我请你吃香格里拉。
那边的媛媛小鸟似地叫起来:呀,一听这名字我就喜欢,多洋气!
维维心想,小贱人,终于镇住你啦。
媛媛又在那边问:香格里拉是什么呀?好吃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维维关了手机。他故意埋个悬念,到时候就是个惊喜。顿时,维维心中膨胀起一个梦,吹气球那样地越来越大。
维维饿着肚子赶回家,刚踏进小院就遭受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从未见过姥姥生这么大的火,她摔碟子打碗,一阵哭一阵骂。骂到兴头上,竟冲过来给维维一耳刮子:“你这败家子、傻狍子,你大舅做梦都琢磨你家那套房子,你到好,瞒着我跟他过户。房子归了他,将来你连个窝都没有,拿什么娶媳妇?你爸你妈作孽呀,留下你这个倒霉蛋,拉上我跟着受罪。“
维维捂住火辣辣的脸不吭声,任凭姥姥连哭带骂。
真正倒霉蛋的是舅舅,他忽然闯进门,一见眼前的阵势,掉头就跑。姥姥像对待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样,举着脸盆追出去。“咣里咣当”一阵乱响,维维知道姥姥的脸盆没砍到舅舅,那是摔落胡同地上的声响。
维维心中的“气球”也一下子泄了气。
黄昏,街灯刚燃亮的时候,维维约出媛媛一起打的去他们向往的香格里拉。一路上,媛媛沉闷不语,好像忧心忡忡。维维抿住嘴暗笑:少来这套,哼,满心乐意,一脸皱巴,糊弄谁。
出租车停在香格里拉大饭店门前,维维挽起媛媛小手,一溜小跑进大厅。媛媛东张西望,觉着哪儿都新鲜,原先暗淡的眸子蓦地光闪闪的。维维拉她在一张餐桌旁坐下来,女服务员递上菜谱,然后站一边恭候。维维叫媛媛点菜,媛媛哪会点菜,反正拣最贵的要:龙虾、鲍鱼、鱼翅、还特别要了一份她爱吃的炒肝尖。她没点鳄鱼肉,说看着就恶心。维维问要酒不,咱要瓶洋酒?媛媛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要洋酒,要白酒。“五粮液”,他说这种酒好喝,我要喝。维维知道媛媛所说的“他”是谁,可“他”肯定没给媛媛喝过。维维扭脸对女服务员说,就要“五粮液”,高度的!
香格里拉的那个夜晚,华夏职专的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吃光了所有的菜,喝光了一瓶52度“五粮液”。媛媛喝得酩酊大醉,趴餐桌上“哇哇”哭,说她爸爸昨晚上打她了,用烧红的火筷子烫她。骂她偷偷摸摸去歌厅坐台丢尽全家的脸。她爸爸还要她跟那个老男人断了关系。她爸爸最狠的一招儿是替她退了学,逼她下星期就回老家。媛媛越说哭得越惨:我不能上学了,又回老家种地。我再也不能来城市,没钱花,没好衣裳买,再也见不着你和同学们了。呜――呜――
维维也醉了,好像听不懂媛媛的话。他说问媛媛,你还嫌我土吗?还腻味我吗?媛媛说,你不土,当我就要离开城市的时候,你请我吃到了香格里拉,我会记一辈子的。维维说,这不算什么,我还要给你买个镯子,真的翡翠镯子。不像那人送你的是假的。媛媛又哭,是感动的哭:大维,你对我真好,将来我回老家,你要常去看我。维维只说了一句话:一定。
结完帐,花了五千多。维维带着媛媛走进一家珠宝店,选了一个翡翠镯子,三千多。他给媛媛戴到手腕上,随后摘下那男人的假镯子摔地上。媛媛用脚狠狠地踩,踩成七八段。
在胡同口两人依依不舍地分手。维维掏出口袋所有的钱塞进媛媛手心,说,拜拜,忘了香格里拉吧。媛媛点点头,捂住脸跑进她家的小院。
媛媛跟她的父母回了老家,姥姥对门的小院没空多久,又搬进了新住户,也是外地人,同样父母带着一个女孩。
媛媛一走,维维感觉自己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了,戒了烟戒了酒,每天从职专放学后,他不再去泡网吧,也不跟黄毛他们鬼混。骑车赶回家,就爬上平房顶朝远方眺望。大多时间里他眺望的是媛媛家乡的方向,偶而会瞟一眼高楼森林中的香格里拉大饭店。他恨香格里拉,好像阿拉丁神灯放出来的魔鬼,越变越大越狰狞。他少年时的奢望憋在那里,长不成个儿了。
舅舅买了新房,地点就在香格里拉大饭店那条大街,据说花了八十万。乔迁那天,舅妈过来请他和姥姥过去看新房,姥姥理都没理她。舅妈恬着脸诉苦,说,妈,你管管你那儿子。买房子贷款三十万,每月得还银行两千多,我们一家三口掐着脖梗过日子啦。姥姥气凶凶地说:活该!贪心不足蛇吞象,一旦蛇吞了象,能有好吗,准得噎死。
舅妈悻悻而去,姥姥愣怔好一会儿,随后对维维说,大维,麻利点儿,抓工夫帮姥姥写份遗嘱,要写清楚将来姥姥走了以后,这间平房归你继承。赶明你向学校请个假,带姥姥去公证处公证。办完这档事,姥姥心才踏实。
维维乍听还一怔,过会儿才恍悟:姥姥比他想的远。
作者简介:吕舒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曾发表过4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百余篇,有的被选刊选用,有的改编成影视作品,并多次获奖。现为天津市作协文学院作家、《青春阅读》(<<天津文学>)杂志社副主编。
责任编辑杨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