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礼孩
一个人的好天气
下午,在办公室里忙碌着,劳心于那些琐碎的事情,人也显得无序。这时,楼下对面的广州京剧苑传来京剧声。曲调跌宕起伏,有点水光云影的幻象。我不由得停下手头的活,侧耳聆听,有一种感动像从春天那里吹来的风,又像无时间性的寓言。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内心的某些不安也渐渐变得平坦了。
我工作的单位对面就是广州京剧团。自从1992年我在这一带生活以来就没有看过一场该团的演出。改革开放后,在现代娱乐的冲击下,京剧丧失了自己的观众,京剧团也就随之解散了。那个曾经热闹的院子沉寂下来。有时候,我看见京剧团一个老演员闲来无事,他自制弹弓,兴致勃勃地打老鼠或者打玻璃瓶什么的,当打中一个老鼠,他就哈哈大笑。看见我在留意他,他就对我笑:要不要玩耍一下?一个多么可爱的老头子,我揣磨他如果在舞台上会是么样的角色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对面的京剧苑又热闹起来了,一大群京剧票友聚集在一起吹拉弹唱。他们不是为了演出,是为了取悦自己,或不甘于梦想被生活淹没。
我喜欢古典交响乐和爵士乐,这个下午的京剧却把另一个世界带给了我,那些遥远的时光仿佛又来到跟前。因为京剧,我心静下来。我站在窗口看外面的天空,原来阳光照耀的植物在风中摆动的瞬间有闪烁的眼睛和自由的梦想。我从来没想到这么古老的京剧会给我带来一个下午的好心情。
这些京剧票友开始他们的京剧沙龙有好一阵子了,为什么我平时听不见京剧?我想一定是自己的黑暗或他者的黑暗掩盖了自己的内心,世俗的琐事让我们遗忘了自己,以致外界的声音听不到了。一个人如果丧失了聆听的能力,他的世界就小了。我们人格的完善,不能只倾听自己,而不去关注这个世界。一个诗人必须懂得“以水仰慕的目光去看山,以山竖起的耳朵去听水”的意义,这样诗人才能把万事万物的气息呵呼到诗歌中来。这个下午,我愿意站在窗前,以欣赏的目光去享受眼前那些高于人类的事物,我把心留在那些酝酿花朵和果实的事物身上。
我想,诗歌与京剧有着相似的命运,这个国家对诗歌的重视将严酷地推迟下去。即使是这样也是没有关系的,因为诗歌就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日子关照了我们的人生,在某个时候在某个瞬间温暖了我们的心灵,给我们更辽阔的希望。诗歌无论何时都是一个人的好天气了。
阅读改变写作
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今天已不同过去,环境、事件、性情、观念都在改变,而在这一场放荡不羁的物质消费生活里,作为文字阅读的生活却渐渐远去,阅读已被生活裹挟着随波逐流。在这样一个浮躁、急功近利的时代,在一个图像占主导地位的环境里,文字阅读的社会氛围越来越淡,传媒时代的到来,我们的心灵空间已被眼花缭乱的信息和世俗之物所占据,我们已腾不出空间去思考人生问题或社会问题。古人说“三日不读,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样的人生境界也远去。该是我们重返阅读的道路了。
尽管如此,但还是有着一些人以读书为生活,他们享受着读书所带来的旷世之美。最近读王稼句先生的《看书琐记》,他说:“几乎每天午后,我常常拿一本书,倚着软榻,随便翻翻,自己是当作休息的,特别是从天高云淡的凉秋,到那暖风烂漫的杏花盛开,晴朗的日子,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看着看着也就有点迷迷糊糊,前人说的负暄之乐。大概就是这样得来的。”读书在王先生看来是一种闲情逸趣,事实上,他读书深得周作人的“读书,可以得道,可以养生”的精髓。现在又有几个人能享受这分惬意。作家夏多布里昂这样描述他童年的读书生活:“我会偷走小教堂里的蜡烛头。晚上阅读那些描写不安灵魂的充满诱惑性的细节。”每一个爱书的人一定都有过关于读书的记忆,正是阅读让我们保持了对世界的向往和想象,拉近了我们与世界的距离,让我们拥有了对世界的更多体验。我自己读书不多,也肤浅,但相信每一次的阅读都是阳光的照耀,又像水慢慢渗透沙地,让人萌生情意。在读书的岁月中成长起来的人生是满怀期待的,而人与书的相逢是世间永不消失的缘分。
阅读是心灵与万事万物同在的瞬间,是思接千载,是对未知的冥想,它是一种进入难度和深度的速度。阅读像写诗一样也有好坏之分。光有愉快的阅读是不够的,有难度、深度的阅读才可以拓展自己,才是人类发现人类自身的审视。鲍勃·狄伦说,他喜欢那些能够改变他原有想法的事物。阅读是思想交锋,是改变思想的最好途径。人不是天生就拥有思想的,所有深刻的睿智是在他以后的人生阅历和阅读中孕育出来的,是从阅读与写作中演变出来的。
诗人布罗茨基在一次演讲后,主持人对他渊博的知识一再表示感谢。布罗茨基却说:“一点也不用感谢我。我坐在这里,并不完全是我自己。我是我所读过和记得的东西的总和。一旦我不记得那些东西了,一旦我成了街上的普通人,任何人都可以捅死我也不会造成很大损失。但是只要我记得,我就是件珍品。”布罗茨基在不经意之间说出了他写作的秘密。
阅读是一种个人行为,谁在阅读中获取开启思想的钥匙,谁就拥有一个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世界。博尔赫斯就拥有一个无穷尽的世界,中年之后的他以图书馆为家,他的一生在阅读与写作中度过。一个人的生命经历是有限的,而阅读不但是流逝岁月中的人生慰藉,也是写作话语的资源。阅读让博尔赫斯在不同的世界里与众多伟大的灵魂相遇,阅读让他拥有无数个突然彻悟的瞬间,阅读成为他写作的驱动器,从而成就了他。
现在有些诗人不爱读书,写作的资源仅仅来自自身的经历,这是远远不够的。没有阅读的写作,将一点一点地耗尽他的才情,耗尽他的想象。一个没有被文字滋润的人。他的灵性也就渐渐衰微。阅读思考能够超越时空产生出神入化的体悟,但我们往往低估阅读唤醒和发现内心的力量。这也是有一些诗人走不远的原因。
由于现代社会流行的物欲主义,人类文明的再发现受到限制,现代人普遍纠缠在现实世界里,难有思想之光照耀。自有文字以来,人类所产生的文明虽然有那个时代的局限性,但人类的智慧并没有局限于它的时代。每一个时代的文明对于它之后的时代都有着或大或小的作用,正是人类文明的遗产启迪我们在未来的日子里走得更好。阅读是产生思想、疑问、热情和想象的土地。阅读改变写作。阅读让记忆活过来,让想象延伸。有效的阅读是为了打开人类以往岁月里积累的宝藏,阅读过去是为了认识现在,承接未来,开启一个经验的新世界,帮助我们理解自己和身边的世界,帮助我们纠正内心深处的错误。而作为诗人的阅读,它是写作前的召唤和写作中的发生。
让诗歌回到人性的书写
最近与一位不写诗但热爱阅读的朋友聊天。提到汉学家顾彬对中国当下诗歌的表扬,尽管现在也有不少这样的声音,他在高兴之时更多的是对诗歌的担忧。凭他的阅读和了解,他说现在的诗歌充斥着贪婪、无聊
和臆想、自恋;很多诗人把自己的个人悔恨不满或内心的黑暗放大,到处充斥语言的垃圾和暴力;他说当下的诗人极少有在诗歌中推进汉语的建设,诗歌语言的僵化是诗歌丧失魅力的一个原因;他说作为读者他更希望读到有体温的诗歌,在诗歌中找到大地上发生的感人细节。
朋友的牢骚,的确也是诗歌的困境。现在看当下的文学,对残酷、暴力的描写已是无以复加,而写人性的美和人的尊严的作品就越来越稀缺。人性在现代性的进程中被异化被抛得越来越远。如果文学丧失了对人性的坚守和教化,缺少了对人性深刻的挖掘,文学必会走向枯萎。让诗歌回到人性的书写上。体现人对自己的真诚发现,因为没有什么比得上诗歌更能直指人心的了。诗歌要的是温暖的人心,诗歌要有感人的眼神,诗歌应唤醒内心的宗教情感,重视人性、重视人道的精神。
朋友喜欢基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他欣赏基斯洛夫斯基在处理电影镜头时不是过分渲染,而是在不经意展示人性的美。他说这位导演在他的电影中把悲伤或仇恨隐藏起来,就像他要在观众面前把他人物的隐痛收拾好,但在一些生活的细节里,导演展示了人性的伟大和力量,给人希望;即使是波德莱尔在写恶时。也是把恶收拾好的,他写出的还是人性之美;现在,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诗歌的形体,是粗俗和无聊,而不是诗歌的精神,人性的高度;梁羽生说过,武侠小说可以没有武,但不能没有侠,诗歌需要的正是这种给人带来希望的境界。
无论在什么时代,诗歌都是与众不同的,在一个极度娱乐化的时代,诗歌的精神更应是人心的温暖,人性的宽容和尊严。一个人内心黑暗,他的明亮是有限的,我们只有在写作中让自己的内心越来越明亮,只有在自身唤醒的同时也使读者唤醒内心的人性、尊严,我们才谈得上去传承文明。只要我们还有人在坚守在认识在热爱,我们必将皈依人性的殿堂,正如《苔丝》的作者托马斯·哈代说:“将来总有一天,整个自然界里,只有山海原野那种幽淡无华的卓绝之处,才能和那些更有思想的人,在心情方面,绝对地和谐,这种时候即使还没真正来到,却也好像并不很远了。”
向世界输出有价值的思想
“这么早就娱乐了”,就像“这么早就怀旧了”一样,在这个时代,娱乐蛊惑着每一个人。娱乐是一条不可阻拦的喧腾的河流,它到处泛滥。娱乐是社会的兴奋剂,每一个人的神经在狂欢着,同时也弥漫着浅薄和单调。那么,身处这个时代的娱乐洪流,诗人何为?
当然。谁都有娱乐的权利,谁都应拥有尘世的幸福,诗人也一样。他们的幸福也包含着娱乐的享受。人性中确实也存在着娱乐、游戏和追求戏剧性的文化心理倾向,而时代正好迎合了人们潜在的欲望,谁用娱乐游戏自己的人生,谁就会被娱乐化,谁就有可能丢失自己,他在娱乐中就变得形迹可疑。葡萄牙作家佩索阿,他一天到晚做着琐碎的会计事务。他并没有因此用一种娱乐的方式消解自己,他的写作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是欢乐也是痛苦,他为世界奉献出茂盛的思想,他活出了有力量的一生。最近因获《人民文学》散文奖而受到关注的打工诗人郑小琼,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她害怕出名,只想打工,她需要保持在场感,一种底层打工者在城市的耻辱感。本来像郑小琼这样有才华的诗人,她完全可以用自己的知名度换取更好的工作,但她没有用诗歌去换取什么,她获了奖,她出了名。她还是那个实实在在的打工妹,她还保持着内心的思悟与疼痛。当然,我希望郑小琼去过上更幸福的生活,就像她热衷于自由的心灵和诗歌。
尽管我们的身边走动的是娱乐的身影,尽管我们已把对这个世界的责任感消解得所剩无几。尽管诗人平静得不再心存幻想,但还有更多的人正视这个一切娱乐化的人间。他们把娱乐与诗歌的事业分开,坚持着对诗歌的信实,在精神的原野上唱出生命的天籁。天地之间,万物竞秀,由于诗人去寻求自由、良知、美和爱,大地才有情有义。无论是高贵或卑微的生命都走在完成着自己的历程的路上,身为诗人、身为用文字去记录人类记忆的诗人。应有义务有责任去维护文字的纯粹性,维护诗歌的原本性。诗人创造着人类的精神,就应身怀忧虑、激情、快乐、悲悯的钥匙,去打开人类通往世界梦想的大门,这要求诗人要有大心灵、大智慧和大思想。
我们处于这样一个要么焦虑不堪,要么沉溺物质,要么娱乐至死,要么平庸无为的环境里,人在天地之间所获得的灵性和对世界的感应力也在渐渐消减,过多的尘埃遮闭了我们的天分,诗人原来是善于用竖琴,以歌声感动并迷醉自然的,以至于兽、鸟、树、石都在异常愉悦的状态下陪伴着他。而世界的美和未来原来是可以在进步思想的启动下重新被发现的。
今天当我们谈及诗人的责任,我想,一个只会娱乐而没有思辨能力的民族是可怕的,一个没有思想的诗人更谈不上给别人传递有价值的东西。对于诗人来说,不仅要看他写出了什么样品质的诗歌,还要看他在诗歌中向人类贡献了多少有价值的思想。
梦想与现实
诗歌是梦想,生活是现实,诗歌是生活这棵大树通过文字的枝条结出的果实。
可这个粗糙的年代,忙碌、快速、高效、冷漠代替了有情怀的生活,经济的快速运转与诗意的日渐暗淡成为相反的两个方向。在这个多元文化共生的时代,诗歌已从边缘走向孤独,成为真正的内心的造物。诗歌作为人性纯净的源头也日益在干涸。人,诗意地栖居不是生活的现实场景,而是一种怀念。但我们还是在写着,不为什么,只为自己在生活之下找到一处可以去往的绿洲,在心的深处敬畏文字,敬畏自然,敬畏命运,让梦想照人现实,穿越现实生活的屏障,抵达人性的纯美之境,成为自由的人。
时光一年年在流逝,当时间的狂风吹过,在风吹草低见文字的地方,文字就是草原上的羊,因为它的存在草原才有了生命。在广州这个每天、每一个人都为利益而奔走的地方,我发现自己便是那只孤独的羊。当草也没有的时候,我用文字来喂养自己。正如一位哲人说的,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东西是你想得到的,但当你并没有得到时,也不会影响你好好去生活。诗歌便是这样,写诗并不会让你获得什么,但你还是去写作,写作成为生活的亮光,写作让我们借助语言表达了对完整心灵的渴望。
相对于那些宏大的写作。个人的欢喜与悲伤、谦卑与狂野、激情与厌倦、安宁与焦虑、脆弱与坚强、不安与平静、宽容与固执更是真实地属于自己。生活在广州,我会遇上迷茫的眼睛、焦虑的表情、疯狂的身体,遇上繁华散尽后的失落。有时候看到街上越来越多的流浪者,看到疯狂的抢劫者呼啸而过,看到打工者在生存的困境中挣扎,内心便充满绝望;而有时看着天桥上绿色的植物被风吹动,看到天空飞过的鸟,遇上善良的微笑,又会莫名地感动。
我相信这些都是存在于生活中使我绝望或感动的事物。它们既有着现实中的伤痛,也有着梦想中的光芒。它们是憧憬与萌动,梦想从现实出发,诞生出新生的心灵,衍生出诗歌丰美的果实。
找回诗人的光荣
诗人一直是一个值得珍惜的称谓。
然而,现代诗歌看似低浅的门槛,往往使人们对诗人的身份轻易厌弃,甚至表现出某种无知和轻慢。这样的心绪浸入作品,写出来的诗歌自然会反衬出诗歌的低俗,形成一个恶性互补。
每一个人都可能写出一首好诗,但要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诗人,写一二首好诗是远远不够的。诗人要在一系列作品中传递光明、表达美感、播种智慧、重塑心灵。要做到这些,靠的不是华丽的词藻、空洞的抒情、长句短句的分行排列。我们从不缺乏技巧和才华。缺乏的是独立的、完整的价值标准和精神品质,以及作为一个诗人应有的光荣和自豪。
这些年,作为诗歌编辑,我读过很多稿件,但很少读到浑然忘我的诗篇,也就少了那分慢慢回味的阅读之美。我想,这一状况与这些年一些人作为一名诗人的光荣感的失落多少有关系。诗歌是与心灵息息相关的事物,你在诗歌中付出了多少情感,作为读者是可以触摸得到的。
光荣,这个词过早被用滥了,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召唤它回到心里。我想,无论是持什么样的写作态度的诗人,无论用什么方式写作,或去写什么,光荣都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神圣字眼,我们应当重新去解读一些习以为常的汉语,赋予它新的气质和想象力,让美德重燃它的光芒,照亮我们的诗心。光荣,是光芒,是职责,是热情,是活力,它存在于我们的梦境、意志和艺术当中。
诗人的光荣来自一个正直、坦荡、宽阔、自由的胸怀,来自对人性和文明的承担,来自对汉语诗歌尊严的维护和创造,来自大自然对人类的恩泽和天人物我的境界。
作为一个诗人,内心的光荣感越强,写作就会越自觉,视野就会越开阔,他也就会越光明。
责任编辑王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