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求是
过了春节,往前走一些日子,天气便起了暖意。
有了暖意的城市很骚动。街上到处是时髦和不时髦的人,不时髦的人还穿着厚装,时髦的人露腿裸臂。服装商店趁着换季,打出放血贱卖的口号,又怕行人不知道,便用眩喝的方式一遍遍通知。出租车们本来性子就急。现在得了好天气,更是紧着脾气在街上窜来窜去。窜猛了,免不了和别的急脾气车子咬在一起。咬在一起的两个车子不轻易松口,等着警察来评判,于是一条街像打了个结,开始流动不畅。小车子还好,勉强从旁侧挤过身去。大个儿公交车动弹不得,只能甩出一串喇叭声来表示恼怒。车厢里的乘客多是上班族,赶着回家的,最怕一路上节外生枝。尤其几个做家长的,恨不得立马踏入厨房给孩子做饭。孩子正在升学冲刺阶段,整天被各种考卷缠着,必须及时添补营养。营养不补上,身子就跟不上。身子跟不上,成绩就会掉下来。很快有人沉不住气,骂起了娘。有人动作很大地掏东西,掏出一只手机,打了新设的市长投诉专线,指责政府管理城市不力。又有人在旁边提醒说,打给政府有个屁用,还不如直接向110报警。打电话的人不服气,说110也是归政府管的。提醒的人反驳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傻子也懂的道理嘛,打电话的人便急了,说我打了电话还变成我的不是啦?
林心觉得,果在城里一点儿不好玩。没有什么可以想象的东西。林心有时会看天空。天空上一般会有白云,偶尔还有几只风筝。林心想,自己应该是只风筝,往空中一扑就可以飘到城外去。又想,既然自己不能从空中飘到城外。总可以用脚走着去吧。
林心让赵伏文找地方。赵伏文找了几找,找到一个叫罗山的地方。罗山盛产杨梅,那杨梅体大色艳,很丰满的样子,可惜眼下还不到季节,尚未发育成熟。林心说:“去罗山干嘛呀。又吃不到杨梅?”赵伏文说:“那边有一座寺庙。”林心愣一下,笑了说:“毕竟是干这个行当的,一张口就是寺庙什么的。”赵伏文说:“这寺庙不一样,弘一法师在那儿呆过。”林心说:“就是写《送别歌》的那个李叔同吧?”赵伏文点点头说:“李叔同成了弘一法师后,呆过不少地方,那寺庙也算一个。”林心否定地说:“那我也不去!”又说:“以前跟旅游团出去,我最烦的就是看什么寺庙。”
过了两天,赵伏文又拿来一个地方,说值得一去。林心说:“不会又去看寺庙吧?”赵伏文嘿嘿一笑,说:“这回是看一座教堂。”林心说:“赵伏文,你在推销单位的产品呀?”赵伏文说:“这教堂不一样。”林心说:“又跟什么名人扯上关系?”赵伏文说:“跟一个叫林心的人有关。”林心说你什么意思嘛。赵伏文说:“昨天在办公室看统计册,眼睛突然碰上你的名字,再一看,原来一座教堂的登记地址是林心村。”林心吃一惊说:“还有叫林心村的?不会吧?”赵伏文笑了说:“你的名字又没注册,你能叫别人就不能叫?”又说:“不过这村子挺远的,得爬山。”林心说:“爬山不怕,就怕费了劲,捡到一个没意思。”赵伏文说:“一个叫林心的人去一个叫林心的村子,这想起来就觉得有点意思。”
这样说着,两个人的兴致都调高了。俩人找了交通旅游图,把那村子搁在地图上一比划,发现比想象的要远。到了周日,俩人起个大早,背着旅行包坐上一辆客车。费了近两个小时抵达一个大镇,再转面包车到一个小镇。然后打听半天,换乘一辆叫作“三卡”的柴油车开进一条山路。半小时后,“三卡”中途把他们放在一处山脚,继续携着尘土“突突突”往前开。
站在山脚向上望去,两座粗壮的山一左一右立着,一条石径从山缝间钻进去,像一根拉链把两座山拼在一起。两个人沿着石径往上走,先走得挺快,渐渐慢了。两边的树不高,但很密,一眼望不见远,于是目光里只有石阶。石阶仿佛走不尽,伸到一个高处,降下来,又伸到一个高处。两只身子出了微汗,站着歇一歇,汗变大了。
走了约摸一小时,俩人在一处山坡停住。从这儿望下去,一个村子进入眼中。村子似乎不大,陷在周围树林里,有些隐约的意思。隐约中房子不规则,乱乱地散着。已近午饭时间,几根炊烟扭动着升起,把村子弄活了。两个人互望一眼,心里觉得林心村这个名字叫得对。
再下去一些,眼睛被树林挡着,村子暂时没有了。这时有声音传来,像是歌声。以为弄错了,赶紧摆好耳朵细听,还真是歌声。林心说:“怎么回事呀?”说完一句,马上省悟了,追赶着说:“是教堂里的合唱。”赵伏文点点头说:“是教堂里的合唱。”两个人不再吭声,脑子有些凝,又有些飘。一路走来,山和树都是静的,现在突然冒出歌声,竟觉得不真实了。
俩人加快了脚步往下走。走一会儿,遇着一条溪。溪水不深,上边布着一溜儿石头碇步。过了碇步,就进了村子。村子看上去挺残旧,显得有些古,两条青石小道不见人影儿。循着歌声寻去,很快见到一座教堂。所谓教堂也就是一间大平房,房额上矗着一十字架。俩人走近了。轻轻推开房门。里面一屋子的人,手里捧着一本红皮小书,面对圣台。圣台很矮小,站立一位黄脸男子,动着嘴巴在领唱。见有人进来,他的嘴巴停顿一下,眼睛望向门口。其他人也扭过头看门口。俩人缩了脖子,赶紧找位置坐下。歌声又起,唱得摇曳认真。细听一下,又觉得发音浑浊。听懂了一句,是“主呀,我今站在你心门口。”过一会儿,又听懂一句,是“我肯进来,你接我否?”
林心拽拽赵伏文,示意出去。到了门外,林心说:“这些人不会用嗓子。声音直来直去的。”赵伏文说:“都是村民嘛,能唱成这样就不错啦。”林心说:“我好奇怪,这么偏的村子怎么也有教堂?”赵伏文说:“我刚上班那会儿,一看材料也吓一跳。原来咱们这一带是基督教的重点占领区。”林心说:“基督是洋东西,我一直以为村民都是信佛的呢。”赵伏文说:“这主要靠着传教士的勤奋,他们到一个村子便说,我肯进来你接我否?村子比较好客,说你既然来了就住下吧。”林心嘻嘻笑了,说赵伏文你真能现买现卖。
两个人在村子里走。路上遇到几处木头结构的旧房子、一口八角井、两堵石墙夹成的巷子、一条文革语录、一棵壮大樟树、一群鸡鸭和一头黑毛狗。黑毛狗叫了两声,放他们过去。拐过一个墙角,见一间宅屋敞着门。里面似有声响。进去一看,不大的院子摆开三张方桌,桌上搁着干净碗筷。桌子旁边挨着一张竹椅,竹椅上坐一干瘦老头儿,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正眯眼打呼噜。呼噜声也很瘦,细细的。赵伏文和林心不准备打搅他,就把脑袋探进旁侧的厨间。厨间里暗淡,过了几秒钟,才瞧见在忙碌饭菜的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见到陌生人,诧异地互望一眼,由一个女人出来搭话。女人问:“你们系讨电费的(口伐)?”她说的是本地土话,听起来有些吃力。还没回话,女人又说:“去年也系一后生一囡儿来讨电费,讨走十多块钱,说今年再转来。”林心说:“我们不是他们。”女人说:“今年人还稀噢,只怕讨不着几块钱。”赵伏文说:“我们真的不是他们,我们是来玩的。”女人一愣,笑起来说:“走村里来嬉?长久没听讲的,稀奇
哩。”林心说:“你们村挺不错的。”女人说:“无了。村子快无了。现时还剩几个人,过不几天都落山了,连耳朵爷也落山哩。”她指指竹椅上瞌睡的瘦老头儿。林心糊涂得不知问什么好,瞧一眼赵伏文,脸上也搁着问号。女人看看林心又看看赵伏文,语速很快地说一堆话,顿一顿,又说一堆话。把两堆话加起来,再剔去不明白的细屑。大意思是明白的。她是说村子安在山上脱不了穷,一拨一拨的人外出做工,村子里的人渐渐稀了。她又说两年前政府照顾村子,在山下划了一块地,让村子里的人都搬下去。她还说什么都可以搬下去,教堂搬不下去,到了星期天很多人就回来上教堂,做完礼拜吃过饭再下山,也算是看一回老村子。
正说着,远处响起一阵嘈杂声,似乎是教堂的人散出。女人说:“吃日午了,你们一齐吃哦?”林心摆摆手说:“不了不了。”女人说:“无关系的。”赵伏文指指旅行包说:“我们有吃的。”两个人出了院子,往回走一段路,来到樟树下。这儿有供休息的石凳。两个人坐下来,一眼望见一队村民鱼贯而行,进人刚才的宅屋;再用用耳朵,能听见那宅屋里吃饭的动静。赵伏文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堆食物,说咱们也开饭吧。两只肚子得到提示,顿时空虚起来。两个人奋力地吃。
待两只肚子渐渐填满,那边宅屋也少了动响。正要奇怪,听见有人发一声喊,一队村民又鱼贯而出,杂着脚步晃过墙角,不见了。过了片刻,队伍从远处树阴间钻出,沿着山坡小道慢慢移动。移动一会儿,又隐在林子里。林子里惊起几只小鸟,慌慌飞远了。
两个人收了目光,觉出村子的静。林心突然丢口气,说:“想不到这样。”赵伏文说:“你要说什么?”林心说:“挺可惜的。一个村子说废就废了。”赵伏文说:“山下总比山上好,村里的人看上去也没有不高兴的。”林心说:“山上的人搬到山下,山下的人搬到城里。城里的人又搬到高楼,好像大家都挺高兴的。”赵伏文说:“就是有一个人不高兴,以她命名的村子弄没了。”林心笑起来说:“咱们拍几张照片吧,算是给村子作个见证。”
赵伏文拿出照相机对准林心。林心抱着樟树做亲昵状。然后两个人往村子里转,见到八角水井,拍下一张;站在石墙巷子里,拍下一张。又好奇地推开几间空房子,上上下下打量。有的房子攒满尘土,空气旱腐了。有的房子地上狼藉,床上干净,像是搬走不久。一路走过。并未遇到人。村中不多的几位遗民,似乎挺安静地隐在各处。
正胡乱逛着,脸上突然有了凉意。伸手一拭,掌上接住一二颗水粒。林心哟了一声说:“是雨滴。”连忙抬头看,天已淡了脸,挺犹豫的样子。赵伏文说:“这天怕是撑不住了。咱们赶紧走吧。”林心说:“这山里的天有个性,说变就变。”俩人紧了脚步往回走。经过樟树时,见树下石凳上多出一个人,是那个瘦老头儿,旁边站着那只黑毛狗。俩人要走过去,听见瘦老头儿嘟囔一声。俩人站住了。转过身子。瘦老头儿又嘟嚷一次,这回听清楚了,是说“走不落了。”林心看着瘦老头儿,见他的脸干皱,下巴一撮山羊胡子,耳朵却阔大。耳垂神气地悬着,足有一寸长。林心记起什么,说:“你是耳朵爷吧?”瘦老头儿点点头:“嗯。”林心说:“你是说我们下不去了?”瘦老头儿点点头:“嗯。”林心说:“我们的手脚快,能下去的。”瘦老头儿摇摇头说:“落山只用脚。手无用的。”林心不禁一乐,说:“耳朵爷,我能不能与你合个影?”瘦老头儿缩一下脸。瞧着林心。林心指指赵伏文手中的相机,说:“我跟你一起拍照。”瘦老头儿明白了,说一声“嗯”。林心站到瘦老头儿身后,扮一个笑脸。瘦老头儿不笑,双手使劲攥住木棍,旁边的黑狗提起前面两腿,盯着相机。赵伏文嚓地揿下快门。
俩人往村口奔。过了溪中碇步,天没憋住,洒下雨丝来。雨丝先是斜的,很快变直了。俩人赶紧躲到树下。树枝慢慢湿透了,冷不丁掉下水滴,让人一凉一凉的。林心突然学了耳朵爷的话,说:“走不落了,看来咱们真的走不落了。”顿一顿又说:“要不今晚上咱们就住这儿吧。”赵伏文愣一下说:“这想法大胆,说说理由。”林心说:“老天下雨,是留咱们呢。”赵伏文说:“这个想法太虚了,讲讲实的。”林心说:“反正明天我没课。”赵伏文说:“可我明天得上班签到呀。”林心说:“你那破机关。缺半天耽误不了年底评先进。”赵伏文说:“其实雨不会老下,会停住的。”林心说:“赵伏文,这个村子快没了,能住上一夜是缘分。”林心又说:“要那么多破理由干什么?最大的理由就是这儿是林心村,我喜欢这里。”
雨小了些,俩人将外衣举在头上跑回村子。进了摆中饭的宅屋。屋予已收拾过了,不过还显着杂乱。俩人不知道那耳朵爷是否住这儿。把厨间看一遍,显然不是。这屋子大概已经闲了,只在星期日才被上山的村民征用一下。
俩人又推开几个房间的门。还好,其中一间睡屋留着些东西,有床有橱子什么的。床上趴着粗布被子。只是那粗布颜色暗淡,说不清脏的程度。林心打开橱子翻找。居然找到一张床单。床单虽然破旧,到底是干净的,正好裹住被子。又从旅行包里取出准备野餐用的垫布铺在床上。这个晚上,俩人将在破旧床单与野餐垫布之间度过。
山里的天黑得早,刚弄好睡窝,房间已经模糊了。见屋顶上悬着一只老式灯泡,就顺着板壁找开关,找着的是一根拉绳。一拽绳子,灯泡不亮。俩人吓一跳,不知是灯泡坏了还是未供电,赶紧找蜡烛。找了一圈,发现那橱子有一只抽屉。抽屉里躺着一只旧收音机,还有一只蜡烛和火柴。
把蜡烛点上,俩人松了心,肚子也有了饿意。赵伏文要掏吃物,被林心拦住,说先烧点开水吧。俩人就拿着蜡烛去了厨间。厨间也悬着灯泡,一拉亮了,只是有些昏暗。俩人快活起来,凑在灶台前琢磨一番,然后往铁锅里蓄上水,又点了柴火塞进灶膛。柴火开始不听使唤,摆弄几次,便顺了。水很快烧开,取碗时,意外见着两只煮熟的蕃薯。林心高兴了。把蕃薯剥了皮投入开水里,又用筷子搅开。不一会儿,锅中有了声响。揭开锅盖,一股蒸气散开,锅内沸跳着一团金黄色。把金黄色盛到碗里,一时竟觉得不是平日见惯的俗食。俩人端了碗,一边呼呼地吃一边在心里叫好,把脸都吃活了。
吃过饭回到睡屋,又点上蜡烛。外面仍飘着雨丝,却不造出声音。俩人站到窗前想听点儿什么,什么也没听到。一个村子静默着。赵伏文从背后拦腰抱住林心。林心不动。说:“真静呀。”又说:“连蛤蟆的叫声也没有。”赵伏文说:“老下着雨,蛤蟆也会叫累的。”林心说:“要是不下雨就好了,可以跑出去看天空。”赵伏文呵呵一笑:“接下来你不会说要数星星吧?”林心说:“不数星星又能干什么?”赵伏文说:“村里的人没事做了,便早睡早起呗,还可以省电。”林心说:“他们就没一点闲心?”赵伏文说:“闲心也是有的。一般都用在床上。”林心笑了说:“在床上多花些时间。没什么不好的。”赵伏文说:“所以说,山村的晚上是安静的,又是热闹的,村民们挺辛苦。”说着用手臂紧一紧林心的腰
身。林心警觉起来,说:“赵伏文,你好像在动什么心思。”赵伏文说:“没有。”林心说:“今天晚上你是不是也挺有闲心?”赵伏文说:“没有。”林心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也可以辛苦一把?”赵伏文不吭声,脑袋歪到一边瞧林心的半张脸。林心说:“赵伏文,你要是这么想了。就把这些想法捆起来丢到梦里。”赵伏文嘿嘿笑了,说:“我真的没有。”
夜黑透了,空气里有了冷意。显然,山上的温度跟城里不一样。俩人挪到床上,坐进被窝里。林心说:“赵伏文,说点什么吧。”赵伏文说:“又让我讲电影故事?”林心说:“电影里的也行,电影外的也行……”还没说完,赵伏文已想起什么,跳下床拉开橱子抽屉,拿着那只旧收音机回到床上。收音机跟一本书一般大,拨弄几下,竟然响了,只是声音有些沙。赵伏文说:“想听点儿什么?”林心说随便。赵伏文就来来回回地调,跳过交通事故,跳过天气预报。停留在歌声上。俩人靠在床头,静静地听歌声。不知怎么,那歌声有些缥缈,加上细细的杂音,便生出有趣的怪味,仿佛是从旧年代里飘过来的。
听一会儿,赵伏文说句什么,没得到回话,扭头一看,林心斜着脑袋睡着了。他把收音机搁在一旁,去瞧林心的睡姿。暗暗的烛光中,林心的脸显得很白,那种干净的白。又因为脑袋的歪斜,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顽皮。赵伏文心里动了一下。他的手禁不住探出去,要摸林心的脸,临了一转念,手指轻轻碰了她下巴的黑痣。此时的这颗黑痣有点诱人。
林心身子一动弹开眼睛,看见赵伏文很近地看着自己。她迷离了几秒钟,说:“我睡着了。”赵伏文说:“嗯。”林心说:“你眼睛里好像有东西。”赵伏文说:“我……起了一个念头。”林心说:“什么念头?”赵伏文说:“我想看看你。”林心一笑说:“你看吧。”赵伏文吸一口气,说:“我不光要看你的脸,还要看别的。”林心的笑淡去,说:“这个念头不好。”赵伏文说:“没什么不好的。”林心说:“我说过的,你得把这种念头放到梦里。”赵伏文说:“我只是看一看。”林心说:“在梦里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赵伏文说:“可是,今天晚上本来就有点像梦。”
林心不吭声了。她突然觉得,赵伏文说的也许不是乱语。她和他相处几个月,她仍守着身上的重要东西。他不强求,她不迷失。跟他在一起,似乎更多的是在聊天。可在这个夜里,光聊天是不够的。这样的夜应该发生点什么。
林心定定的盯着赵伏文。目光很硬。慢慢地,她的目光软了。软了的目光有点不自在,游移着落在旁边烛火上。她说:“只许看,不许别的。”赵伏文说:“嗯。”她说:“不许别的,只许看。”赵伏文说:“嗯。”她眯了眼睛,双手向上一掀,一件衣裳卷出脑袋,再一掀,又一件衣裳卷出脑袋。卸下胸罩时,她的动作缓下来,一只手护在胸前。不过很快,那只手放开,两只乳房轻轻一弹跳,仿佛俏皮一下,稳住了。然后她捋掉长裤,身子往下一溜,笔直地静着。现在她的身上只护着一件裤衩了。裤衩是淡兰色的,镂着细花。赵伏文知道,有些事情是留给自己去做的。他的手匆匆地伸出,忙乱几下,让淡兰色离开了她的身子。
淡兰色没有了,被解放出来的是一块淡黑色。赵伏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鼻息却一点点变粗。他发现,那块淡黑色是变化的,先惺忪着,渐渐精神了,饱满了,泛着湿湿的光泽。赵伏文慌慌的有点不相信,想取烛火来细看,又有些不敢。他掉一下头,看见林心的脸也是湿的。他凑过去,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林心嘴唇动了动说:“眼睛难受,舔我。”赵伏文听明白了,就用嘴巴去堵她的眼睛。他的嘴里一下子有了感伤的成味。这咸味越吮越多,一波一波地汪着,几乎有点汹涌了。吮着吮着,赵伏文胸中有东西荡开来,直往上顶,顶得他也想掉泪。
林心腾地坐起,两条胳膊箍住赵伏文身子,同时脑袋抵在他胸口。抵一会儿,她脑袋往下一滑,用嘴咬住他的衣摆,急急地往上拱。这一拱含有提示。赵伏文乱着双手,将自己的衣裳一齐翻出脑袋。匆忙中一颗衣脖上的钮扣被挣脱,跳到地上。
林心的喘气喷到了赵伏文的裸胸上。赵伏文的胸口一阵阵发烫,里边的心跳又短又猛。这心跳响在林心耳朵里,一下一下的。她有点晕,身子走投无路地难受。她向后一仰。又直直地躺下。
林心闭上了眼睛。她感到一股重力盖在自己身上。她感到自己被探试。她感到自己被一点点打开。然后她听到自己哼叫一声,身子一下变轻了,像是浮在床的上方。恍惚中她嘴巴动了几下。她说:“赵伏文,你答应只看看的!”觉得不够,又说:“赵伏文,你他妈的答应不做别的!”
收音机的歌声仍在响着,是一首女中音。那唱声有些沙。仿佛旧年代飘过来的。
从村子回来,赵伏文很快将照片洗出两套,一套留于自己,一套交给林心。林心把照片带回家,看过一遍,塞到枕头底下。晚上没了事,又拿出来一张一张的看。
照片上有树,有房子,有那位叫耳朵爷的瘦老头儿。这些物与人显着村子的白天。村子还有晚上。村子的晚上不能呆在照片上。但把白天与晚上加起来,才能包括那个叫林心的村子。林心看着照片,眼睛时不时地打滑,滑到照片之外。此时的村子,竟是忽远忽近的。远的时候,觉着虚幻得像旧事,用得上回忆这个词。近的时候,自己仿佛仍身在其中,心里跳跳的。这种感觉有点怪也有点飘,却也不坏。
不坏的感觉陪着林心过了两天。两天后,她不得不转移注意力,扎进学校的歌咏比赛。
歌咏比赛是市里组织的,名曰“春天送你一首歌”。林心听歌带翻教本,预选了几首歌,又从各个班级挑出一批嗓子,把几首歌轮唱一遍,定下一首。此后每天下午活动课。嗓子们聚在一起,跟着林心的手势咿咿呀呀地唱。林心的手一抬。嗓子们把声音抬上去。林心的手一压,嗓子们把声音缓下来。这样调教清楚了,就去学区预赛。预赛十几支队伍,看上去服装差不多,脸蛋也差不多,一张口却显了高低。林心的嗓子们有粗有细,音部分明,听起来比较悦耳。结果一出来。果然占得好位次,让其他队伍做了绿叶。同去跟校领导一说,校领导挺高兴,要求戒骄戒躁,往上再蹿一蹿。林心就静下心,花些时间把嗓子们义打理一遍,然后去参加市里比赛。市里比赛也是十几支队伍,每支队伍都有点招数。一些队伍往特色里走,搞别具一格。一些队伍携着拉拉队,台上一唱完,台下就嗷嗷地叫。林心的招数不突出,成绩也就不突出,最后得了个优秀奖。不过优秀奖也不算差,至少不会扫人的兴。比赛结束后,嗓子们擦了妆,脸上仍红扑扑着,被家长们领去吃肯德基什么的。
林心却累了,那种松懈后扑身而来的累。回到家,擦过一把脸,歪在床上便一头睡去。睡了不知多久,被母亲唤醒。原来已到晚饭的点儿。她懒懒地起来,坐到饭桌前。母亲看着她说:“怎么啦?”林心说有点累。母亲说:“你的脸色不好看。是不是病了?”林心说:“什么病了,就是有点累。”说着大口地扒饭。扒了几口,胃里满上来。桌上摆着好几样
菜,却懒得伸筷。母亲瞧她一眼,往她碗里夹了两筷子菜。林心盯着饭菜,觉得没理由不吃的,便振作着一口一口吞下。
吃完了来到客厅,刚坐下,嗓子一下子紧住。她起身奔进卫生间。脑袋冲着马桶哇哇吐了。吐过好几口,肚子舒服了一些。她站到镜子前,看见镜子里的脸有些灰白,少了平常的气神。她想:真是不中用,一场比赛就弱成这样,还不如屁大的学生呢,这样想着,就有些无奈。倒些水喝下,叉草草地看会儿电视。便催促自己上床歇息。
第二天上午有两节课,林心照常去了学校。头一节课挺好,她唱一句,学生跟一句,很快把一首新歌唱顺了。下一节换一个班,她又领着学生一句一句地唱。唱到一半,她卡住了,胃里似有东西在蠕动。她摆摆手,示意自己出去一下,刚迈到教室门口,脖子一伸呕出几声响,地上多了一些口水。学生们有好奇心,探着脑袋往外看。一个学生说:“我看见老师往地上吐痰了。”马上有学生说:“老师不讲卫生。”又一个学生大声说:“不是不卫生。是老师生病了。”学生们静下来。有点难过又有点兴奋地等着。可他们没等到什么。老师返身回来,见不出有啥不好。她脸上笑一下,提了嗓子继续教唱。老师的声音仍然好听。
下了课,林心出校门回家。家离学校不很远,林心有时坐公交车,有时步行。步行是为了活络身子。今天她身子有些沉,就去坐了公交车。车厢咀还算宽松,她得了座位。走了两站,车上的人多起来,好几只身子戳在走道上,不停地晃来晃去。又到一站,下去一些人,上来更多人。一位挺着肚子的女子移步过来,停在林心旁边。林心站起身,让女子坐下。她的手攥住扶手,眼睛不经意地向下滑去。她瞄一眼女子的脸,又瞄一眼女子的肚子。突然,她脑子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让她吃了一惊。赶紧算一算例假日期,义吃一惊。日期早过了,该来的没来。这些日子忙昏了头,竟然没注意。
下了车,林心心神有些乱。她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走向不远处的一家书店。她在书架上瞧一遍,找到一本《孕妇须知》。她慌慌地翻看,很快在文字中捉住了“乏力”、“嗜睡”,还捉住了“食欲不振”、“呕吐”。这些特征都是她占有的。
下午林心去了医院。她从大门进去,一小时后从大门出来,找到一个电话亭打给赵伏文。赵伏文打车匆匆赶来,见林心站在医院对面的人行道上,孤零零的样子。赵伏文奔过去,与林心说话。赵伏文问了一句。林心答了一句。赵伏文又问了一句,林心又答了一句。然后赵伏文明白了,脸上涨起一些异样。林心说:“赵伏文,你好像不高兴。”赵伏文说:“我没有不高兴。”林心说:“可你脸上找不着笑意。”赵伏文摸一下脸说:“太突然了,我有些激动。”林心摇摇头说:“不是激动是惊讶。”赵伏文点点头说:“是惊讶。一个晚上,咋那么准呢?”林心说:“这话我也想说,被你先说出来了。”
说起来也是。如果讲山村的那一夜像一个梦,那么回到城里,梦就醒了。两个人的心境又回到常态。有时在一起,赵伏文也蠢蠢欲动,身子扭来扭去,但会被林心挡住。她说好事儿不能滥了,得留到好的时候。同时她心里还存了一个挺小资的想法。她觉得那一夜对两个人很重要,需要花些时间去体味,这时再添些别的枝节,反而是一种打搅。她没有想到,那一夜的记忆还是被另一种意外打搅了。
俩人沉默一会儿,林心突然说:“其实咱们应该高兴的。”赵伏文笑了一下。林心说:“你说对吗?其实咱们应该高兴的。”赵伏文又笑一下。林心还要说什么。双唇抖了抖没说出来。赵伏文手臂一揽,将林心拥在怀里。林心的嘴巴凑近赵伏文耳朵。叹口气说:“赵伏文,我有些乱。”停一停,又说:“咱们得想想,接下来怎么办。”赵伏文的目光越过林心的肩膀去看街上。街上有许多车子,也有许多人。它们和他们都在匆忙地移动。茫然中赵伏文要找一个词,很快地找到了,叫“拿掉”。他想:除了拿掉能怎么办昵?事情来得实在太早了。他用手无奈地拍拍她后背,说好吧,咱们花上一天时间好好想想。
赵伏文知道。所谓好好想想只是一个虚词,可以缓解紧张的情绪,却不能改变选择。随后的一日过得有些慢,一天的时间似乎比平时的两天还要长。第二天中午,林心带着一脸倦意出现在赵伏文眼前。她的神情告诉他。她没有想出新的办法。
这时已是午饭时间,阳光灿烂的,照得街面很晃眼。两个人不说话,顺着街边慢腾腾地走。经过一个高大宾馆。赵伏文抬头望了望,说:“咱们就在这儿吃吧。”他说的是该宾馆顶部的旋转餐厅,中午有自助餐,价格也不算太贵。
俩人走人电梯。电梯内的显示数字一路跳上去。跳到“25”停住。俩人进了餐厅,找到一个靠窗的桌位。赵伏文去打了满满一盘菜回来,林心打回来的只有一点点东西。赵伏文说:“你取得太少了。”林心说:“吃不下。”赵伏文说:“付了钱,得使劲吃回来。”林心不吭声,埋头慢慢地吃。过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说:“都说肚子里有东西的人要多吃,这话对我不管用。”她眼睛眨一下,又说:“本来有的,又变没了,这种感觉不好。”赵伏文瞧一瞧周围,低着声音说:“这次是意外,以后还会有的。”林心大声说:“以后的跟这次的不一样,分明是两份东西。”赵伏文看着她,不知该说点什么。
林心放下筷子,扭了头看窗外。窗外有高楼,还有长臂吊车。赵伏文用脚碰碰林心。林心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搁着孩子似的认真。她说:“一个小小的东西。也没跟他商量就做掉,咱们是不是太霸道了?”赵伏文想笑不敢笑。说:“问题是咱们没法跟他商量。”林心说:“不能商量就猜一把。也算是给他一次机会。”赵伏文说:“怎么个猜法?”林心掏出一只一元钢鏰,说:“用最简单的办法。正面表示咱们的选择是对的。反面是说咱们做错了。”赵伏文说:“用一只钢鏰也太不隆重了。”林心说:“我就是要猜一下。”赵伏文便取过钢鏰,用手指一弹,钢鏰在桌上转成呼呼一团,然后扭动几下翻倒,是正面。林心拿了钢铜也用手指一弹,钢鏰跳出桌面掉到地上。依然滴溜溜地转。俩人同时伸出脑袋。看着那只钢鏰一摆一摆地躺下。朝上的仍是正面。
林心弯身拾起钢铺,举在眼前瞧,瞧一会儿,她往钢鏰猛吹一口气,手臂一抡,使劲甩出窗口。那只钢鏰在空中划一条线,朝很深的地面奔去,一下子没有了。林心想,肚子里的小东西也会学着这只钢鏰,很快没有了。
事情有了方向,两个人安定了许多。现在有点担心的是在医院手术时撞见熟人什么的,弄得不太好。俩人商议一下,决定避开闹市区医院,去一家稍偏的医院。那儿的条件可能差些,可嘈杂也会少些。
为了便于恢复,手术得放在周末。等待的那几天,赵伏文办公室新进一台电脑,装了互联网。赵伏文上网查了查。查到林心接受的叫负压吸引术,是一个简单的手术,只需几分钟的时间。他打电话告诉林心:“咱们遇上的是小手术,也就是几分钟的事儿。”
周六上午,俩人赶早去了医院。到达一看,等候的人已
不少,也多是一对对男女。俩人无奈地混在众人中间,在各个房间窜来窜去。做检查、化验、B超一类的预先事项。弄完之后,俩人稳稳神儿,等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长椅上还坐着别的男女。只是相互不看。赵伏文把一只手搁在林心膝盖上。让她捏住。
过了好大一会儿,手术室探出一只白帽脑袋,唤着林心的名字。林心舍了赵伏文的手,起身进手术室。手术室不大。摆着两张床,中间用屏风隔开。林心被引到外边的床躺下,候着医生。医生出现了,是一位戴眼镜的胖子。她看一眼林心,淡着脸问了几句,开始做清洁工作。林心感到下身一阵冰凉。
这时屏风里头有了动响。先是一串哼哼声。又伴着交谈的低语声,然后传来一声招呼。胖子医生弃了林心,进到屏风里面。很快那哼哼声变成长音,像是一个指头按在风琴上久久不放。林心不自在地坐了起来。
尖锐的长音终于止住。林心松了口气,正要躺下,一个护士出来了,手里端着白色托盘,托盘上搁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囊。那肉囊分明已是一个人形,有小小的手脚,还有圆圆的脑袋,脑袋上布着浓黑的毛发。林心的身子紧住,眼睛撑得很大。撑大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护士和托盘已经不见。
胖子医生走出来,见林心坐在那儿,说:“请躺下。”林心不动。胖子医生说:“你躺下呀!”林心仍不动。胖子医生瞧瞧林心的脸色,明白了,说:“你跟她不一样,她是引产你是流产。她七个月了你呢才七周。”林心松了身子慢慢躺下,同时脑子变得虚空,只是觉得应该去找一些想法。很快她找到了。她想:什么流产引产,丢掉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她又想:七周也会攒成七个月,然后再攒成十个月的。她腾地坐起,盯着胖子医生说:“就算七周也会攒成七个月再攒成十个月的。”胖子医生吃了一惊,说:“你什么意思呀?”林心说:“我不做了!”
手术室的门打开,林心走出来。赵伏文从椅子上弹起,高兴地说:“果然就是几分钟的事儿。”林心摇摇头。赵伏文把高兴收起,问:“怎么啦?”林心说:“我决定了。”赵伏文说:“你决定什么了?”林心说:“我决定要这个孩子。”赵伏文看看林心的肚子,又看看手术室的门,说:“你从手术室带出一个玩笑?”林心扬起下巴,慢慢地说:“赵伏文,我不开玩笑,我就是要把孩子生下来!”赵伏文愣怔着说:“可是明摆着,咱们什么都没准备好。”林心说:“咱们会准备好的。”
当天晚上,林心把肚子里的事跟母亲说了。一件不太好说的事,让她说得挺平淡,倒是母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有许多话要问,一时又说不出一句来。过了片刻,母亲回过神来,引着父亲进了卧室。两个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半小时后,母亲出来,问林心有什么打算。林心说准备结婚,母母亲说:“结婚是一件大事。”林心说:“我知道是一件大事。”母亲说:“谁都晓得结婚之前得订婚,而订婚就扯出一大串事,要花许多时间。”林心说:“那些杂事可以绕过去。”母亲说:“有些事能绕过去,有些事是绕不过去的、”林心笑一笑说:“反正我就这么多时间。”母亲叹口气说:“讲这种严肃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林心也知道有些事的确绕不过去,譬如说房子,赵伏文一直在等单位的经济房,据说比市场上要便宜许多。可这种等是需要耐心的,现在要临时应变,显然指望不上。可以指望的是母亲手里捏着的另一套房子。这套房子不大,总可以救急的。今天林心的心思,也是落在这房子上。但她不愿意急巴巴地提出。她明白母亲心里是有数的。
下一天是星期日,林心一早醒了,懒得起来,断断续续的小睡。直到用掉小半个上午,才起床洗漱。洗漱的时候,她听见母亲在打电话,日期电费水费什么的。林心明白了,母亲在说房子,那套房子已租出去,中途收回来得费些周折。好在租客是几位刚毕业的大学生,属于飘移族,应该容易说话。等林心清洗了出来,母亲已离开电话。林心坐到饭桌前,吃迟到的早餐。母亲走过来站在桌边,看着她吃。过一会儿,母亲说:“我再问你一次,这件事你想好了?林心说:“我想好了。”母亲说:“想好了就好。从现在开始,你得休息,让那个赵伏文赶紧伺候房子。”林心站起来,靠到母亲身后,用双臂轻轻绕了她的脖子。
几天后,房子腾出,林心赵伏文约了装璜公司的人去看、他们站在那儿,对着空白的墙指指点点。林心有些想法,说这里应该这样这样。赵伏文也有些想法,说那边应该那样,装璜公司的人一边点着头,一边画着草图。不一会儿,草图拟好了,林心赵伏文拿过来瞧,一时瞧不出什么景象。装磺公司的人说,你们得想象呀,往大胆里想。两个人使劲想一想,又互望一眼。不禁笑了。
俩人笑的是几天前的自己。那会儿俩人多仓皇呀,以为留住肚子里的东西是不着边的事。数日过去,要操心的内容全变了。原先觉得很远的事情一下子拉近,近得伸手就可以抓住。装璜公司的人说得对,许多事儿得往大胆里想。
以后日子,赵伏文忙碌起来。他有午睡的习惯,现在坚决拿掉,下了班去食堂潦草地扒几口,就蹬着自行车直奔装修中的房子。在房子里,他不潦草了。他眼睛掠过一处处新冒出的变化,要捉住些问题。捉住了,马上严肃地指出。没捉住,就松口气,站在那儿闲着。闲不了几分钟,小工头会递来一张单子,上面写着需要采买的钉子门锁胶水什么的。赵伏文便出门,骑着自行车东跑西窜,把中午的时间一点点用掉。
有的中午,赵伏文陪林心逛街购物。掐着手指算一算,要买的东西太多了。林心做了计划,今天逛电器商店,明天逛床上用品商店,明天的明天逛厨具商店,倒也不乱。乱的是眼睛,对着一堆同样的东西,很容易变得犹豫不决,一分钟一个主意。营业员嘴皮子又太脆,虚虚实实的总像藏着什么陷阱。结果一个中午过去,也没买下多少东西。倒是有时遇上婴儿衣服或鞋子,颜色逗人,又小得可爱,林心就忍不住买下几样,算是轻松的收获。
一日中午,两人拎着些东西刚走出商场,突然听到有人叫唤林心。还没回头,一辆女式摩托车已停在身旁,一张漂洗过的圆脸笑吟吟地看过来。林心乐了说:“季西红。”那漂洗过的圆脸不理她,瞧着赵伏文说:“这位就是赵伏文吧?”赵伏文嘿嘿一笑,算是回应。林心说:“干什么呢?”漂洗过的圆脸说:“没瞧出来?游泳回来呢。”林心说:“你倒能坚持。”漂洗过的圆脸说:“中午闲着也是闲着,不像你有人作陪。”她正一下身子,做离开状。林心说:“急什么嘛!”漂洗过的圆脸说:“我得赶去上班,还得给这张脸上上色。别让这位赵伏文瞧不入眼了。”说着哈哈一笑,驾着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赵伏文说:“哪儿冒出的一个人?好像跟你挺要好的。”林心说:“还记得我说过的戒指套不进胖手的故事吗?”赵伏文说:“原来是她呀。”林心说:“她叫季西红。自打出了那件事,她就天天去游泳,要把胖手瘦下来。”赵伏文笑了说:“那位华侨没丢开她吧?”林心说:“没有。还领了结婚证呢。不过出国不那么容易,得等着。”赵伏文说:“她看上去挺活
络的。”林心点点头说:“她还怂恿我学游泳,差一点我就去了。”赵伏文说:“别差一点。去就去呗。”林心说:“后来我一想,我的手指又不肥,干吗天天跑来跑去的。”赵伏文就呵呵笑了,说:“不过这季西红说话倒不黏糊。”林心说:“黏糊着呢。今晚上她准会把电话打过来。”
这天晚上,季西红果真把电话打进林心家,开口便说你今天大包小包的,一瞧就知道有什么大动作。林心不躲闪,把结婚的事说了。季西红说:“你说的是订婚吧?”林心说:“不是订婚是结婚!”季西红在电话里愣了两秒钟。说:“我被吓住了我被吓住了!”林心嘻嘻笑了。季西红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林心说:“忙呗,还没顾得上。”季西红说:“你话里好像藏着什么?”林心说没有呀。季西红不放过,追着问,林心就绕着走。绕不多久,季西红突然笑了,说:“明白了明白了!”林心说:“你明白什么啦?”季西红说:“这种事你怎么瞒得过我!”林心提口气,说:“你得为我高兴。”季西红说:“几个月了?”林心说:“早着呢,还小小的。”季西红说:“我最喜欢小孩了。好想现在就抱抱。”林心说:“小孩生下来,不仅让你抱,还跟你学游泳。”季西红“哇”了一声说:“我好幸福好受宠若惊!”又说:“你赶紧给我徒弟起个名儿,让我先叫顺了。”林心忍不住乐了。两个人又说了许多话,送喜糖备请柬订婚宴什么的,把话题扯得收不住。
搁下电话,林心长长舒口气。有点抖露秘密后的畅快。本来这些话早该找个人说的,只是让忙乱赶着走,日子不知不觉就滑出一截了。其实,有时拿出一些私房话同女友聊聊,能得到吃零食般的快活。
下一天中午,林心赵伏文仍去逛商场。逛一会儿,觉得口渴,就坐在休息区用饮料。正喝着,林心说:“咱们给肚子里的东西起个名儿吧。”赵伏文说:“怎么突然说这事儿?”林心说:“有个名字,先练习着叫顺了。”赵伏文说:“还不知道男孩女孩呢。”林心说:“那就起个中性的名字。”赵伏文便不说话,凝了眼睛想,想了半晌没想出什么。俩人起身继续逛商场,走到一个柜台前,林心刚要向售货员问话,被赵伏文拽到一边。赵伏文说:“肚子里的东西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叫人间的地方?”林心说:“你这问题有点哲学。”想一想又说:“其实又很简单,因为咱们认识了,因为咱们去小村了,因为咱们去了医院又跑出来了……”赵伏文说:“所以呀该叫所以。”林心说:“什么什么?”赵伏文说:“我给出的名字叫赵所以。”林心瞪大眼睛,嘴里念了两遍“赵所以”,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她说:“赵伏文,你他妈起个什么名字呀!”
天气暖透了,春日已近尾声。林心穿着柔薄的衣裳仍不显形。在同事们眼里,她的身子依然轻盈,时时携着歌声进出教室,一只燕子似的。只有林心自知,肚子在一天天的进展。晚上躺在床上轻抚腹部,有时觉得是平的。有时又觉得添了弧度。下一天把这种感觉说给赵伏文,赵伏文就忍不住撩了她衣裳看。他没找着弧度,只见到一只好看的扁平肚子。他歪了脑袋贴上去,耳朵里静着,什么也没听到。赵伏文说:“这小子,还什么都不是呢。”
林心不这么认为。她几乎肯定肚子里那个叫赵所以的东西已有灵性。许多事儿都懂点儿。他或者她虽然小小的,但已接通她的心思,明白她的保护,因此林心不允许自己有什么闪失。首先她劝自己多吃,不仅在饭桌上横扫鱼肉。休闲时间也猛吞吃食。都说苹果好,就时不时拎回一袋,让苹果们一个一个少掉。忽听说鸽子蛋能增白皮肤,便打听找到一养鸽人家,每周买回一双蛋子煮了吃下。
林心不敢轻心的另一件事是给赵所以放音乐。她挑了许多曲子,最后选定《寂静之声》作为每天必放的主题曲。这首舒缓的钢琴曲空旷洁净,仿佛天上来的声音。每次曲子轻轻一起,林心就觉得自己稳定了,又悠远了。悠远中她会看见一个小小人儿站在那儿,仰着脑袋望天,然后他的嫩手使劲向上空伸出,似乎要抓住点什么。这图景让林心心动。她想,我多么愿意过去抱一抱赵所以呀。她又想,我得对上天说一声谢呢。
如此心境中。林心的每一天都是好的。在教室里,她的嗓子很柔,唱出的声音夹着一股苹果的味道。在办公室里,她的面色很柔,两边的嘴角老向上翘起。同事们都知道,林心在收拾心情准备做新娘子呢。
一天,几位小字辈的同事闲聊,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有了周末出去游玩的决议。七嘴八舌一番。决定去楠溪江野餐加漂流。又七嘴八舌一番,决定各自带上男友,若没有现成的,也要借租一个。林心不想去,口气便有些退缩,被同事们识破。同事们说,林心你是活跃分子你怎么能不去。同事们说,过些日子你结了婚,想混进我们单身队伍都不让呢。同事们又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把那个赵伏文拿出来。怕我们把他瓜分了呀?几波话说得林心没法应答。转夭跟赵伏文商量,赵伏文说;“去去也好,可以松松心,也让肚子里的小子吸一口新鲜空气。”这么一说。林心不犹豫了。
林心赵伏文没有想到。俩人作出的这个简单决定会招来不简单的后果。
周末那天,年轻教师们果然都带了男伴来。大家站成一圈,嘻嘻哈哈把男伴介绍出去。然后坐车去楠溪江。楠溪江不算远,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在谈笑间很容易就到了。下了车,大家找到一片开阔的溪滩,摆开食物开始野餐。野餐总是热闹的,吃进去的东西不多,吐出来的笑声不少。笑过一阵,又笑过一阵,大家渐渐静了,一边吃着一边去看溪水。溪水宽阔流畅。又清净得彻底,仿佛一条江都是透明的。有一男伴就叹了,提起汪曾祺。据说那个写小说的汪曾祺来了一趟,便很敬服,声称:“我可以负责任地向全世界宣布,楠溪江是很美的!”那男伴说,这有文字为证。
用过餐,大家坐车去上游一个漂流码头。码头上候着一溜儿竹排,每只竹排设着四张竹椅。大家上了竹排坐定,刚好凑足三只。船工把竹篙一点,便出发了。出发不一会儿,林心赵伏文便觉得有趣。原来这只竹排的船工看上去已是老头儿,却喜欢愤怒。他不停地大声说着什么,要说给前一只竹排的船工听。那船工似乎不爱听,也不搭腔,老船工就变成了自言自语。他自语的好像是昨晚与儿子的吵架的事。
此时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有些暖热。林心赵伏文脱了鞋将脚探入水中。水挺清凉。脚在水中滑过的感觉很特别。被一只柔手按摩似的。坐在前排的是一位语文教师和她的胖子男友。胖子男友自然怕热,脱了外衣余下背心,显出一身肥肉,又嚷嚷道:“真想把自己丢进水里泡一泡哩。”
胖子的话在几分钟后竟得到落实。此时老船工的愤怒已经平息。力气似乎也少了一些。眼看着那两只竹排渐渐漂远。老船工仍木着脸,一下一下撑着竹篙。过了一处浅滩,进入一片水潭。水潭绿幽幽的挺深,中间立着一块大石头。不知怎么,这时竹排没必要地靠近大石头。老船工就用竹篙去戳。这一戳没戳实。从石头上滑过去,老船工身子一空,直直的扑进水中。四个人先吓一跳,然后嘻嘻笑了。大家看见老船工狼狈地从水中钻出,做几下难看的划水动
作,靠到竹排边。
接着老船工身子往上一蹿,双手撑在竹排上,竹排的一边吃进一些水。四个人赶紧站起来,往另一边靠一靠。老船工一条腿抬起,要爬上竹排。他努力挣了挣,没挣上去,身子重重掉回水中。刹那间,竹排猛晃一下,向另一边的水面送去两声“丰通”,竹排上只剩下两个人。
剩下的两个人是语文教师和胖子男友。他们瞧着林心赵伏文在水中手脚乱用的样子,禁不住又嘻嘻笑了。笑了一阵。他们发现不对,因为水中的两个人一会儿冒出水面,一会儿又埋入水中,好像真的不会游泳。语文教师和胖子突然慌了。尖了嗓子呼喊。喊声让老船工来了力气,他跳上竹排将竹篙伸向水中。一阵忙乱之后。林心回到竹排上。又一阵忙乱之后。赵伏文也回到竹排上。
回到竹排上的林心脸色苍白,不停地喘气。同样喘气的还有身旁的赵伏文。他伸出手要找她的手,没找到,就搁在她身上。搁了一会儿,他的手被她拿开了。她似乎累了,身上承不得一点儿东西,语文教师见俩人湿淋淋的模样,催老船工快点儿。虽然太阳晒得人热。衣服湿着总是不好。老船工不敢多言。闷着头使力撑篙。他脸上的歉意一直没有退去。
到达终点靠岸,其他人已等在那里。他们见了林心赵伏文,一齐的惊讶。惊讶过后,赶紧凑了衣服让俩人换上。林心精神好了一些。但不多说话。大家见她不肯高兴起来。就拿话去安慰她。大家说:“这不算什么的,水这么好,洗个澡怕什么。”大家又说:“要是说洗澡不好听,就换个词儿叫洗礼。你们两个人在楠溪江洗一回礼,是件好事呢。”
也有人转身跟语文教师说话,怪她当时反应迟钝。语文教师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该光顾着笑的。两个人都不会游泳,我想不到哩。”又有人问胖子怎么没下水洗礼一回。胖子有点得意地说:“竹排一晃我也差点下去,但我身子沉。稳住了。”
第二天,林心去医院做了检查。还好,肚子里并无异常。虽然有些惊吓有些难堪。到底只是小插曲。事情应该就算过去了。
但从医院出来,林心并没有轻松起来。她不愿意马上回学校,又不知干点什么好,就顺着闹街慢慢地去。走一会儿,嘴有点淡。她想了想。原来自己想吃冰激凌。她找到一家日式小吃店,进去要了一杯草莓冰激凌。小店内挺安静,有轻柔的音乐在放。她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吃着,同时让自己再想想那几分钟。那电影般的几分钟。
那时候。那时候。她记得那时候竹排一摇摆,赵伏文身子歪了出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抓个空,跟着到了水里。事情太突然了,她只来得及轻叫一声,便被水完全包围了。水中很清晰,能看见几条水草。能看见自己扭动的双腿,然后,她看见了属于赵伏文的身子。当时她心中一亮,拚命朝那只身子划去。她知道赵伏文也不会游泳,但还是希望与他呆在一起。很快她靠近了,要拦腰抱住那身子。还没抱紧,她的手被乱乱的扯开,之后一只脚冲过来,蹬在她肚子上。她与那只身子又分开了。
这几乎像梦,又不是梦。说像梦。是因为当时她脑子已有些迷糊,水中的一切都是飘忽的。说不是梦,是因为她的肚子切切实实遭受了一只脚的踹踢。虽然那只脚是慌乱无目标的,在水中又减了力量,但毕竟落在了她肚子上。多么阴差阳错的一件事呀,像生活中离谱的玩笑。但再离谱也是生活,生活不是电影,可以把片子倒回去。
林心吃完冰激凌走出小店。在门口她抬头看了看天。天跟昨天不一样,阴淡着。挺没意思的。她叹口气,找着公用电话打了赵伏文。她告诉他肚子已检查,挺好的。她又让他晚上在宿舍等着,她有话跟他说。
晚上林心去了赵伏文的单身宿舍。一进门,赵伏文要搂林心,被挡住了。她走到床边坐下,脸上懒懒的,有点茫然的样子。赵伏文站那儿看着她的脸色,说:“怎么啦?”林心说:“把灯关掉。”赵伏文笑一笑说:“为什么呀?”林心说:“我要跟你说话。”又说:“在黑灯里说话才好。”
赵伏文把灯摁灭,房间里暗下来。暗色中他们挨得很近,但看不见对方的眼睛。赵伏文忽然明白,她还没从昨天的落水中走出来。果然,林心提起了昨天。她说:“昨天的天气不错,从开始到后来都是好的。”她又说:“本来我们的心情也不错,可是后来不好了。”赵伏文说:“其实也没什么,那只是一次意外。”林心说:“我就想知道你是怎样记忆这次意外的。”赵伏文说:“我们差不多同时下的水,后来你上了竹排,我跟着上去了。我们在水里呆了很短的时间。”林心说:“说说这很短的时间。”赵伏文说:“林心,我知道你在怪我没帮帮你,可那会儿我被吓住了,我也不会游泳。”林心说:“我不是说这个。”赵伏文说:“当时我在水里有点晕,像突然到了梦里。”林心说:“那你说说你的梦。”赵伏文说:“我的手脚在乱动,我只记得自己的手脚在乱动。”林心说:“那我帮你回忆。你还记得有人抱住你的腰吗?你有这个记忆吗?”赵伏文沉默一下,说:“我没有。”林心说:“然后你把抱你的手使劲掰开。”赵伏文说:“我没有。”林心说:“然后你的一只脚踹出去,踹在一只肚子上。”赵伏文说:“我没有。”林心说:“这只肚子是装着赵所以的肚子。”赵伏文说:“我真的没有!”林心不说话了。两个人静住。暗色中有喘气声。
林心起身打开电灯。她看到赵伏文笔直站着,脸上游移着迷乱。林心心里软了一下,也站在那里。半晌,赵伏文说:“你说的这些,有点像我看过的一篇小说。”林心说:“你是觉得我在虚构?”赵伏文说:“我是觉得自己突然掉进了小说里。”林心说:“赵伏文,我不跟你谈小说。小说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赵伏文说:“可你说的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林心走前一步,从后面搂住赵伏文。她把脸贴在他后背,说:“赵伏文,你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赵伏文说:“我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林心说:“赵伏文,你怎么会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赵伏文沉默一会儿,说:“你这么说,我心里难受。”林心说:“我心里也难受。”赵伏文转过身子,对着林心说:“你看我的眼睛。我没有撒谎。”林心松了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盯一会儿,心里叹了一声。赵伏文说:“如果当时真的发生了什么,那是因为我在迷糊中,我是无意识的。”赵伏文又说:“这样说不是要开脱自己,我心里其实挺乱的。”
林心的目光瞥向一边。这时她才注意到屋子里堆着不少新买的东西,都是准备往婚房里搬的。待婚房用起来,这间单身宿舍就成过去式了。林心心里又叹了一声。赵伏文说:“我想说一句话,我可以道歉。”林心摇摇头。她想。我要的不是道歉。赵伏文又说:“我还想说一句话,别让这件事打搅我们好吗?你的肚子检查没事儿。这才是最重要的。”林心点点头。她想是呀,与肚子的平安相比,其它都是次要的。她又想。其实今天晚上我最怕在灯光下看到他被揭破后的慌乱。但他没有慌乱只有迷乱。说到底,他当时是无意的。
从赵伏文宿舍出来。林心心里轻松了许多。有些话不能憋着,得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到了家里,她听一会儿
音乐,就上床睡了,睡得没有杂念。第二天上午她起得早,出门也早。就步行去学校。在路上正走着,她脑子里蠕动着一个念头。这念头先是远着,慢慢近了,猛地扑住她。她想:他是迷糊的,他是无意识的,但无意识中的动作不正是内心最真实的反应吗?这么想着,林心便有点慌。她放慢脚步稳稳神儿,还用手在眼前挥一下,像是要赶开什么。她对自己说。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为什么要想这些呢?
林心把不快带到了学校。上课时,她对一位学生发了火。这位学生猴瘦脸,嗓子却粗,又跟不准音,老在集体合声中走岔路。林心对他拉了脸。说你怎么回事呀喜欢搅乱是不是,又说别人都顺着唱你干吗拐来拐去地唱你不会唱就把声音降下来又不是打冲锋你狼嚎什么呀!学生们从没见过林老师生气,此时见她这样,都愣住了。那位瘦脸学生的脸慢慢涨红,涨得都有些胖了,两只手不安地在桌上划来划去。
下了课回到办公室。林心止不住的沮丧。其他几位老师在说着什么。林心不想搭话,就捧了一本教案作掩护。她想。我不该跟学生过不去的,唱不准音又不算做错什么。她对着教案吹一口气,表示对自己的不满。郁闷中,上午路上的念头又探头探脑地要爬出来。她让自己忍住不想,那念头就淡成了一阵雾,在眼前飘来飘去。她明白,事情并没有过去。
依着安排,这天中午是去看婚纱。吃过午饭,林心从学校直接去了一家叫“倾城”的婚纱店。赵伏文已等在那里。两个人在店堂里坐定,一位细眉女子携了一本婚纱集锦来做讲解。细眉女子说。根据这位新娘的肤色和身段。应该选择A套或D套,A套典雅,显得收敛一些,D套时尚,租费相对贵些。细眉女子说得耐心活跃,林心脸上却懒懒的,守不住心思的样子。细眉女子把话收住,放下本子让他们商量,自己先走开了。
赵伏文说:“怎么啦,心不在焉的?”林心坦白说:“我还在想着落水的事儿。”赵伏文说:“昨晚说好不再提这件事的。”林心说:“我没办法,我忍不住。”赵伏文说:“林心,你要我怎样道歉都行,一次不够两次,两次不够三次。”林心说:“我不是要什么道歉,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吗要踢出那一脚。”赵伏文说:“我是错了,可我是错在迷糊中。”林心说:“迷糊中你也可以死拽着我不放。让咱们手脚缠在一起。”赵伏文沉默一下说:“我做得不好,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那样做。”林心说:“我难过的就是这一点。”赵伏文说:“也许潜意识中,谁都要自我保护的。”林心说:“这话也可以换成一句俗词儿:人的底色是自私的。这样说对吗?”赵伏文吸一口气,徐徐松掉,说:“不管怎么讲,你在我心里的重要,我自己最清楚。我也清楚我可以为你做许多事的。”林心摇摇头说:“我不听这个。”停一停,又轻声说:“我不听这个。”
以后几天,林心陷入暗淡的心境中。早上起床洗脸,对着一盆清水,她的相思一滑就跌到与水有关的那件事上。晚上站在喷头下沐浴,水流哗哗淌过腹部,她便挡不住地想起水中的那一脚。放音乐是每天愉快的一道菜,但现在听着《寂静之声》,心里静不下来。总觉得那寂旷的空气里有东西在浮动。她的睡眠一直不错,现在却不容易睡着了。每回入睡前,她都会得到一些垃圾时间,或者把身子翻来摆去,或者睁着眼睛看房间里的暗色。
林心知道这样不好,不仅乱了生活,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一种打扰。她不快活,赵所以一定跟着不快活的。可她就是管不住情绪。有时候心情似乎好转了,突然遇上一个情景或一句话,脑子里啪地又跳出一潭溪水。渐渐,林心有了一种摆脱不掉的焦虑,而她又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焦虑。有几次下课后,教室里空空荡荡的,林心就放一支摇滚劲歌,自己变了嗓子跟着吼一遍。她听出来,那声音简直不是自己的。
但与赵伏文在一起,林心不提那件事了。那件事像一只逃走的风筝。隐在天空中。只是两个放风筝的人,心里明白风筝的存在并暗暗惦记着。林心的话少了许多,笑也收了许多。有时赵伏文说句幽默的话,林心应该哈哈大笑的,现在只微微一笑,再用手压一下头发。她的头发一向紧凑讲究,现在有些随意地松开了,被风一吹,就乱乱的飘起。
新房装修已经收尾。房间虽空着,把所有的灯打开,已显得热闹。客厅嵌了木砖,看上去挺不错。站在这飘着新鲜气味的房子里,两个人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点什么。
中午得了空闲,两个人不乐意忙别的,就到新房子去。他们把地擦洗干净,赤着脚走来走去。有时走到厨房,瞧瞧。有时走到卧室,瞧瞧。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打开手脚,瞧天花板上的吊灯。吊灯挺别致,罩壳上写着“床前明月光”的诗。他们对着上方,眼睛一闭上,“床前明月光”没有了,眼睛一打开,“床前明月光”又出现了。有时躺得没意思了,林心就坐起来,懒懒的掏出一只钢镚。按在手里反复地弹,在地板上一次接一次形成白呼呼的一团。赵伏文看着那只倒下又站起的钢销,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倒下又站起,站起又倒下。
不好的一天终于来了。
这天中午,两个人躺在地板上闲着,慢慢睡着了。睡了一会儿,赵伏文被推醒,弹开眼睛,见林心坐在旁边看着自己,脸上幽幽的。赵伏文说:“怎么啦?”林心说:“我做梦了。梦见赵所以了。”赵伏文说:“梦见他什么啦?”林心说:“我在街上走着,见路边围了一群人,走过去一看,地上放着一只篮子,里边搁着一个婴儿。那婴儿见了我,哇哇哭起来,把我哭醒了。”赵伏文说:“你怎么知道那婴儿是赵所以?你又不认识他。”林心说:“我当然知道是他,我现在都觉得他还在肚子里哭呢。”说着她对着肚子倾了耳朵。像是真的在听什么。赵伏文眨眨眼说:“要不我也做一个梦。在梦里把赵所以捡回来。”林心摇着头说:“梦是可遇不可求的,你捡不回来了。”赵伏文慢慢坐起身说:“梦只是引子。你今天一定还想说点儿别的。”林心说:“赵伏文。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吗?”赵伏文摇摇头。林心笑一笑说:“像大年三十那样,砸一回玻璃。”又说:“当然我不会砸外边的东西了,我想在这屋子里干。”赵伏文说:“你想砸什么?”林心抬头看一眼说:“就这盏玻璃吊灯吧。”赵伏文说:“林心……”林心说:“你不要拦。你也拦不住的。”她起身在各个房间转一圈。从卫生间找到一截废料木块。她把木块带到客厅,甩手朝吊灯扔去。木块没碰着吊灯,在空中打个滚儿跌回地板。林心捡起来。再次向上抛去。这回吊灯被击中了,“砰”的一声裂成几块,掉到地上又摔出几声脆响。一首“床前明月光”被肢解成许多碎片。
林心在地板上坐下,瞧着碎片。赵伏文也在地板上坐下。瞧着碎片。林心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赵伏文黯然说:“我知道。”林心说:“我是说我不准备用这处新房了。”赵伏文说:“我知道我知道。”林心说:“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我就是过不去。我挺没用的。”赵伏文说:“其实不至于这样的。过不去就退一步,退一步想想什么都宽了。”林心说:“我想了,我劝自己了,我也一直在心里替你说话。可
说来说去说不过一个记忆。这个记忆就是有一双手把我的手掰开,有一只脚踢向我的肚子。踢在赵所以身上!”林心说:“赵伏文你知道吗?踢赵所以一脚,等于把他踢到了篮子里。小时候我被人放到篮子里,现在我不允许我的孩子也被人放到篮子里!”这么说着,林心鼻子一酸,眼泪滑了下来。赵伏文不再说话,瞪着眼。眼眶里慢慢也有了泪水。
林心在饭桌上把不结婚的决定告诉了父母。
林父的筷子正伸向菜盘,一下子停在半路上。林母则被噎住似的,一口饭半天咽不下去。等回过神来,林心已回了房间。林母把门敲进去,问怎么回事。林心不答。林母说为什么嘛为什么嘛。林心还是不答。她示给母亲的是一脸的神伤。
林母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去找赵伏文。赵伏文在单位门口脸色苍白地接待了她,可他也讲不出一二三来,只说是我的错,又说了一声对不起。林母一头雾水地回来,心里只清晰了一个判定,女儿的事确实黄了,并且多半因为赵伏文的不是。下一天。一向少言寡语的林父出动了。他径直走进赵伏文办公室,也不搭话,照着赵伏文的脸甩出一巴掌。这巴掌把赵伏文苍白的脸打红了。也似乎把事情打了结了。
但事情并未了结。当天晚上,林母出面与女儿商议遗留事宜。她本来要先说房子,再说孩子,不料女儿用一句话把两件事一起说了。林心说:“房子你拿回去。孩子我生下来。”林母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你再说一遍。林心说:“我决定了。把赵所以生下来。”
林母生气了。生气让她嘴唇颤动。半晌发不出话,待缓过气来。她的话语就变得又急又尖。她说你一个姑娘家养一个孩子算什么事亏你想得出来你以为演电视剧呀。她说你是当老师的出了这样的笑话怎么在学校呆着我们的脸再不重要也得找地方搁呀。她说别赌气了赶早去医院做了好好养几天然后把这事忘掉。
林心用沉默来应对母亲。既然事情虚玄得说不清楚,那就干脆不说。但她的决心显而可见的。她不再着急,她没事似的按时去学校又按时回来。她得了空便取苹果来吃。一个定了主意的人容易变得镇定。
林母愁坏了。这种事声张不得,不能找旁人来劝止,自己一时又说不动她。林母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好好睡觉。早上起来,她对林心说:“昨夜我睡了四个小时。”过一天,她对林心说:“昨晚我睡了三个小时。”又过一天。她说:“昨夜我睡了两个小时。”作为证明。林母的两只眼角织着血丝。
默言的林父再次用行动说话。他打了120电话。一辆白色救护车尖叫着来到楼下。冲上一拨穿白大褂的人。让他们纳闷的是屋内站着几位安闲的人。他们说:“病人呢病人呢?”林父指指林心:“就是她!把她弄到医院去。弄到妇产科去!”林心淡淡地笑了:“你们瞧瞧。我是病人吗?我需要救护车吗?”穿白大褂的人全体傻掉。
第二天。林心留下一张纸条离开了家。在纸条上她告诉父母:为了不打扰你们,我到朋友家住一段时间。
赵伏文开始喜欢早起。
早起是为了及时赶到学校,站到马路对面。在那儿等上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就能看见林心的身影。她的肚子已清楚地凸起。仿佛在衣服内搁了一只皮球,有趣地尖出一块儿。但她的步子依旧轻的,脸色也很柔和。许多次上午。林心携着柔和的脸色和凸起的肚子飘过赵伏文的眼睛。飘到学校里去。
此时的赵伏文多么难过。原本事情不是这样的。原本他和她会天天呆在一起的。原本他可以捏着她的手,护送她到学校的。改变这一切的是一只自作主张的脚。他不满意这只脚。瞧不起这只脚,而这只脚又是属于自己的,因此他也不满意自己,瞧不起自己。
难过之后,赵伏文心里又生出稀薄的希望。毕竟那凸起的肚子与他有着最紧密的关系,毕竟肚子里的孩子叫赵所以,而不是叫王所以或者张所以。这赵所以来到世上,总归是需要父亲的,需要一个天然爱他的大男人来呵护他的。对一个小小孩子的这种要求,身为母亲的林心怎么能忍心拒绝。
在如此自责和期望中,赵伏文把目光一次次远送给林心和她的肚子。虽然那肚子变化缓慢,但无疑每天都在进展,这让赵伏文颇感新鲜。他甚至觉得每一次的等待和观望充满了趣味。
突然有一天,学校门口变得冷清,没有了人影和各种接送的车子。原来放暑假了。
赵伏文改变了观望的时间和地点。吃过晚饭后。他蹬着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来到林心的住宅楼下,站在那儿看楼上的灯光。连着几天,灯光在各个窗口轮换出现。他纳闷的是。林心的房间从不亮起。
林心去的是季西红家。季西红眼下独居在那位华侨付费租下的一套房子里,耐心等待遥远的法兰西的移民消息。
当天晚上。季西红给林母打了电话,请她放心。林母说我怎么能放心,我的心早被她弄痛了。季西红说林心讲了,她不想伤你们的心。林母说,那让她回来,在家里什么事不能商量。季西红说林心讲了,她现在还不想回去。林母说,那你劝劝她,下力气劝劝她。季西红说我记着您的话,一定下力气劝她。
季西红这一劝用掉三个多月。从夏天的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
这些日子里,两个人过得愉快。林心放了暑假,季西红上班已不用心,两个人经常大白天躲在空调里,睡觉,做饭,翘腿看电视。傍晚,两个人出去散步,吸一肚子新鲜空气,顺便买些水果零食回来。林心的腹部已翘得老高,剥开衣服看,满满圆圆的挺逗人。那肚皮上还时常起动静,这儿鼓一下,那儿跳一下,引得两个人的眼睛扑来扑去。早上醒来,林心会拍拍肚子,让赵所以也跟着起床。这时季西红便说:“别闹别闹,让他多睡一会儿。”这一睡赵所以睡了好几个小时,中午时他醒来。一阵拳打脚踢,林心赶紧又拍肚子。季西红说:“小孩子不懂事,让他随便玩嘛。”
过着这样的日子,时间便走得快。有时季西红会说:“待赵所以出来,你准备怎么应付周围呢?”林心说:“不管不管!”季西红说:“林心你将来总得有个打算呀。”林心说:“不管不管!”
夏季结束,新学期开始了。依林心的考虑。要去学校再上一段时间的课。不想这时林母打来电话,说已跟学校替她请好假。又让林心无论如何回家。说这三个月自己差不多老了三年。她的话语沾了凄凉。季西红便劝林心:“你妈都这么说了,你再不回去实在讲不过去。”又说:“你已把生米焖成熟饭,现在你还怕什么!”林心想了想,想通了。
回家推开门,林心一眼看到父母脸上惊愕的表情。她知道,自己身形的显著变化,还是把父母吓了一跳。
不过父母似乎做足了思想准备。在短暂的不安过去之后,他们稳住了。往后几天,他们给林心弄好吃的。他们不让林心干家务活儿。他们甚至在床头放一本《孕妇手册》。有空了就戴上老花镜翻一翻。有时,林母也陪女儿出去散步,一边走一边扯些闲话。有一次林母向女儿打探,能不能与赵伏文重新走到一起?林心停住脚步,抬头虚望着什么,然后摇了摇头。
时间过得快。转眼已是一周。一日,林母问女儿,前些日子有没有去医院查过身子?林心说没有。林母说:“书上
讲,怀孕后该定期检查的。”林心算一算,离上次检查已三个多月,自己显然欠课了。林母说:“不要紧的,明天咱们去补上。”又说:“去一医吧,那里设备好,刚好还有个熟人。”
第二天上午,林母陪林心去了市一医。一医称得上大医院,场面可观,光妇产科就占着一幢不小的楼。进了楼,林母让林心坐在走廊长椅上。自己跑去办手续。林心取出随身听听音乐,听了半小时,母亲才回来,身旁还随着一位女医生。女医生站到林心跟前,冲她笑了笑。母亲说:“这是徐阿姨。”
林心随姓徐的医生进了一间屋子。屋子不大,只放着一张床台。林心在床台上躺下,不一会儿,台子周围多出好几位护士。林心想。挺讲究呢,有个熟人就是不一样。这么想着,便放松地闭上眼睛。眼睛一闭上,耳朵里出现金属器械的摆放声。林心觉得不对,眼皮一跳张开,瞧见一群人在积极地忙碌,分明是手术的架式。林心愣了一秒钟,忽然一慌,欲抬身坐起来。徐医生双手按住她,把脸搁在她的上方。林心说:“我要起来。”徐医生说:“不用害怕,算不上大手术。”林心说:“我是来检查的,不做什么手术。”徐医生说:“真的不用害怕,打一针麻醉就不痛了。”
这时一位护士手举针筒靠过来,那针头涌出一滴亮闪的水。林心尖叫一声,身子蹦弹起来。好几只手臂同时扑过来,死死压住她的手脚。林心的气一下子喘猛了,眼眶里有泪水慢慢渗出。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赶紧甩甩头,把泪水甩掉。然后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盯住徐医生的脸。她说:“求你了。”她说:“赵所以已经七个月了。”她说:“赵所以是个孩子了。”她还想说什么,身上一痛,一股冰凉冲进她的体内。她想稳住自己。身子却一点点的变轻,轻得就像一只风筝。在风筝飘远的一刹那,她嘴巴动了动,使力说出一句:“你妈的!”
半小时后,林心醒了。弹开眼睛,她看见了一间病房,自己躺在病房的床上。她想,原来自己一不小心昏迷了,昏迷中做瞎梦了。一边想着,一边用手去摸肚子,一摸摸了个空。她连忙用手去碰碰腰,腰是自己的,用手去碰碰腿,腿也是自己的。可是为什么肚子不是自己的?她有点不相信手了,抬起脑袋去看自己的腹部——目光一路滑过去,没遇到那熟悉的凸起。她慢慢收回眼光,开始打量周围。旁边坐着一个女人,那是母亲。旁边还坐着一个男人,那是父亲。在母亲父亲的身后,还有两张床,床上躺着不认识的女人林心努力想了想,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只好动一下嘴巴,说水。母亲手中很快出现一只碗和匙子。往她嘴里送了几口汤水。汤水甜丝丝的,有点润口还有点醒脑。现在林心知道了,自己要见医生。林心说:“把那个姓徐的医生叫来。”母亲说:“你先好好休息……”林心说:“把那个姓徐的叫来!”
不一会儿,徐医生来了。她双手插在兜里,温和地看着林心。林心盯着她,说:“赵所以生下来了吧?”徐医生说:“不能生气。生气不利身体的恢复。”林心说:“把赵所以抱来,我要喂奶。”徐医生说:“你没看出来?你妈你爸是为了你好,大家都是为了你好。”林心说:“姓徐的,把赵所以抱来,我要喂奶!”,徐医生转过身子,对林母说:“你这女儿,的确有点任性……”话音未落,林心坐起抢过母亲手中的碗。冲徐医生的脸泼去。徐医生身子一抖。脸上溅满了汤水。林心一送手,碗往墙上抛去,又弹回来,在地上砸出分裂的脆响。声音引来了两位护士。她们不假思索地按住林心,要让她躺下来。林心伸长脖子。从喉咙里蹿出长长的尖叫。这一叫如此锐利,如此劲道。仿佛一颗子弹在玻璃上滑行。两位护士一齐撒了手。跳到一边呆呆地站着。林心喘着气。瞧着眼前。眼前是一群人!他们一个一个加起来,就成了一群人!林心眼眶一热,有了泪水。泪水先是慢的,很快汹涌了,一波一波地扑到脸上。她想擦一下脸,手却不肯抬起来。同时她的身子似乎受了泪水的浸泡。一点点变软了。
女儿一哭。林母放心了一些。但她不敢马上把她接回家。第二天。林母打电话招来了季西红。季西红携了一些安慰话进来,见着林心。心里便空了,准备的话一句也没用上。此时林心的脸自得透明。静静地躺着。季西红默默坐在旁边,看着林心睁大眼睛,好半天才眨一下,那神情仿佛一个迷茫的孩子在想着什么。季西红心里压不住怜意,一层泪水浮在了眼中。
过了许久,林心突然说话了。她说:“痛。”季西红说:“怎么啦?”林心指指乳房。说:“这儿痛。胀痛。”季西红不知道怎么办了。说:“要不要去叫医生?”林心摇摇头说:“季西红。帮个忙,去抱个孩子来,我给他喂奶。”季西红不吭声。瞧着林心。林心说:“季西红。婴儿室的孩子很多,你抱一个来,一个就够了。”林心说:“季西红,你没听见吗?你如果不去,我自己去!”
季西红起身出去。过一会儿,她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护士,护士手臂里有一婴儿。林心腾地坐起,不相信似的瞧一眼季西红,又瞧一眼护士,一探手搂住婴儿。她的脸一下子柔了,目光全给了婴儿。婴儿是粉红色的。眯着眼睛,双手握在胸前一动一动,表示醒着。林心撩起衣服,露出一只乳房。乳房有些胖,显着羞涩的饱满。婴儿张开小嘴举在空中。不知道往哪儿吃。林心往前挺挺乳房,小嘴有了方向,凑过来衔住乳头。林心的身子猛地绷紧,直直地挺着。那小嘴不慌不忙地吸着,把她的紧张一点点吸走。她的身子慢慢松掉。
林心换了一只乳房。现在。她自如多了。她把身子倚在枕头上,调整一下搂抱的姿式,又低了头看那小嘴一下一下的蠕动。她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小脑袋上的毛发。毛发不多,柔柔细细的,让她的手愉快。然后她看到。婴儿脸上出现了微笑似的笑。她心里晃了一下。她以为刚出生的孩子只会哭不会笑,可是现在,怀中的孩子笑了。她想,我第一次给孩子喂奶,就把孩子喂笑了。
因为喂奶。这天的白天过得有些特别。
晚上,季西红回去了,父亲也回去了,只有母亲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病房里显出昏暗的静。林心取出纸笔开始写字儿。字儿是写给赵伏文的:
赵伏文,今天我给一个孩子喂奶了,是替赵所以喂的。赵伏文,赵所以丢了,找不着了。是他们干的。赵伏文。我不喜欢这个城市,再带我去林心村吧。那是我的村子。也是赵所以诞生的地方,我要在那儿住着。赵伏文。我们怎么会没缘分,真恨!赵伏文,你将来要是多生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该多好。赵伏文,那样的话,我乐意给你的孩子们做音乐教师,像电影《音乐之声》里的那样。赵伏文,本来要让季西红叫你来。想想算了。赵伏文,你现在要是再抱我一下,我愿意!
写完字儿,林心把纸叠好放在枕头下。时间还早。她想一下,把随身听耳机塞入耳中。仍然是《寂静之声》,仍然是辽远而又耳语似的声音,只是这一次赵所以听不见了。不过不要紧,天堂里也可以听音乐。赵所以等一等。便能等到这首歌。林心闭上眼睛,前面出现了一片一片的寂静,寂静中飘移过流水森林,还有一闪一闪的星空。她喜欢星空。星空美丽空灵,那儿的每一颗星子都在引诱人踩上去,然后从一颗星子跳至另一颗星子,再跳至第三颗星子。如此一颗一颗地跳过去,也许能通向天堂。
林心拿不准该病房位于六楼还是七楼或者八楼,但她知道,从这儿的窗户出发,就能扑向星空。踩到闪亮的星子上。
责任编辑王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