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涌

2008-11-27 05:01
广州文艺 2008年10期
关键词:四海礼品药店

海 飞

1

满春睡在夏天的一把躺椅上,手中握着一根细竹竿,竹竿上套着一只塑料袋。她不停地挥动着竹竿,那塑料袋就哗哗地响起来。一些苍蝇跑走了。苍蝇本来是不跑的。它们非常喜欢和带鱼在一起。但是满春不喜欢苍蝇们和带鱼在一起。在这个漫长的下午里,知了在很远的地方叫着,满春想要睡着了。满春手中的那根竹竿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满春在镇上的小菜场上摆水产摊。那些带鱼、小黄鱼、棱子蟹什么的,和巨大的冰块们混和在一起,它们在夏天里散发着特有的气味。满春不喜欢摆水产摊,但是高大猛让她摆。高大猛说,你不要怕腥味,你可以想象你就在海边,你在看海景,波涛从很远的地方一次次涌来,有海鸟在飞翔,你在沙滩上漫步,那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但是满春盯着那些烂了肚肠的水产,一点都不能联想到大海。

满春睡着了。满春睡着的时候,苍蝇们大笑起来。它们说,这个娘们睡着了,冲啊。苍蝇们又开始扑向带鱼、小黄鱼、梭子蟹。它们在发起一次次的冲锋,像一场登陆战一样。他们仿佛看到了碧蓝的大海,它们说,冲啊。

这时候,满春醒了过来。满春是被打架的声音吵醒的。下午的菜场没多少人,满春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挥动了竹竿,那些苍蝇又被赶跑了。这时候她擦了一把流出口角的涎水,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场活动着的电影。农机厂的翻砂工小发,正在和电影院里画电影宣传画的美工师徐春宝机打着,他们从东头打到西头,一会儿小发在上面,一会儿徐春宝在上面。小发在狂怒,小发说,你件东西。你睡我老婆,我要让你知道睡我老婆没那么容易。他们的身上一片污水,但是他们好像打得很幸福。徐春宝一言不发,他只是拼命地咬着嘴唇。很多人在围着他们看,这个情景满春好像在哪儿见到过。想了好久,满春终于想了起来,是高大猛带她去丹性房姐姐家串门的时候,看到过许多人围着两只鸡。那叫斗鸡。满春笑了,满春开心地笑着的时候。两个男人滚到了她的脚边。满春仍然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他看到徐春宝已经压住了小发,徐春宝挥起拳头一拳砸了下去。小发嘴里就吐着泡泡,像一只死蟹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徐春宝又举起了拳头,目光里喷着对阶级敌人一般仇视的怒火。他在满春的眼里,幻化成一头狼。

满春说,狼,狼,多像一匹巡山的狼呀。

徐春宝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他站了起来,很高大的样子。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投在了满春的身上。徐春宝自言自语地说,不自量力的家伙,小心我把你扔到海里去喂鲨鱼。满春笑了起来,怎么谁都喜欢提海。小镇枫桥,离海太遥远了。

满春说,你应该说,小心我把你扔到枫桥江里喂蚂蝗。

徐春宝还没缓过气来,他瞪了满春一眼说,不要你管。然后徐春宝盯牢了被苍蝇占领着的带鱼说,我要买带鱼,你给我挑最大的带鱼。我的儿子徐小狗,最喜欢吃带鱼。

徐春宝后来拎着一条最大的带鱼走了。他走的时候,敞着怀。很英雄的样子。满春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满春想,他的背影是高大猛背影的两倍。徐春宝终于消失了。满春看到小发突然站了起来,小发说话的中气很足,他大吼一声说,便宜了这个小子,下次再让我碰上,见一次打一次,打得他屁滚尿流。

满春没说话,只是望着小发。小发说,大猛老婆,你看什么看,没看到过我吃人,还没看到过我揍人呀。告诉你大猛老婆,这就是他睡别人老婆的下场。

小发说完也走了。满春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看到苍蝇们又落在带鱼上,密密麻麻,看上去那完全是一条黑色的带鱼了。满春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揉揉眼睛,这时候,知了的声音,又从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传了过来。知了说,知了,知了。

吃晚饭的时候,满春和高大猛面对面地坐着。满春烧了三碗菜,一碗茭白肉丝。一碗咸菜毛豆,一碗糖醋小排。他们坐在一盏桌灯的光影里,一言不发地吃饭。满春想说什么的,但是她想不起来说什么好。高大猛一直低着头,好像他的眼里只有菜。满春终于说,大猛,吃带鱼还是吃肉好。你想,带鱼身上爬过那么多苍蝇,我看看都恶心得想吐,居然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吃带鱼。

高大猛说,一样的。你以为猪肉身上没爬过苍蝇吗。那些屠夫们肯定会说,吃肉不如吃带鱼。你想想,带鱼那么长,长得像一根皮带一样,多威风。

后来,两个人就不说话了。满春望着高大猛很温文地扒饭。高大猛是个驼背,个子小得像个孩子,和人说话时,他不敢仰起脸,他只会对着脚下的土地说话。但是高大猛却很会做生意,他开了一家药店,挣了很多的钱,还雇了一个叫陈小菊的外地女子当店员。有一次高大猛生病住院,和满春的父亲住到同一个病房里。满春父亲叫满江,满江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浑身长满了疮,要三万块钱才能治得好。所以高大猛和满江聊天的时候,满江就一言不发。他连三千都拿不出,怎么可能拿出三万。后来满春来给满江送饭,她来送饭的时候,是和春风一起来的。门一打开,一股春风就灌了进来,吹得高大猛的双眼炯炯发亮。这个时候高大猛对自己无声地说,看来,满江真是命不该绝呀。

满江的医药费解决了。高大猛替他垫的钱,一共垫下去三万多块钱。高大猛比满江先出院,出了院后还经常来看他,像是领导慰问群众一样。满江说,兄弟,我还不起你那钱。

高大猛说,我们是兄弟,没关系的。那钱,慢慢还。

满江说,我要不要付你利息的?

高大猛想了想说,利息按银行的付吧。告诉你也不要紧,有人三分利息问我借,我都不肯的。

满江苦笑了一下说,我永远也还不起这钱了,要不这样吧,我把我的女儿送给你当老婆。她在大唐的袜厂里做袜子,她不仅会做袜子,还会做菜。她做的菜很好吃,不信可以试试?

高大猛笑了起来。高大猛想,满江真是一个聪明人,会按着他的思路往下说话。高大猛推脱了一下,说,我怎么可以乘人之危。但是满江一再坚持,满江甚至有些生气了。满江说,你要是不要的话,那我把她送给别人了。

高大猛最后只好应承了下来,他把满春迎娶进门。满春低下头对着高大猛说,我这是卖给你的。高大猛笑了,他不敢抬头,他弓着身子对脚下一大片鞭炮的碎屑说,说话不要太难听。

高大猛很快就让满春辞去了大唐袜厂的工作,批了一个执照让满春做水产生意。高大猛说,花力气去挣的钱,肯定不好挣,因为力气大家都有的。所以,要用脑。

现在,这个会用脑的高大猛,就坐在满春的面前吃饭。他仍然一言不发,好像在思虑着什么重要的问题。满春想,我该和他说些什么吧,她终于想起了下午两个男人在她的摊位前打架。满春说,大猛,告诉你也不要紧,今天我看到徐春宝和小发打架了,他们打得很凶。徐春宝像一头狼一样,把小发按住就揍。那时候我想,这样揍法,会不会揍死的。但是没想到小发很顽强,等到徐春宝走后,他从地上爬起来说下次碰到徐春宝,一定要打得他屁滚尿流。

高大猛正在夹菜,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的脑子里浮起

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这个男人穿着青灰色的风衣,那是他的工作服。他经常拿着一支画笔,在乒乓球桌那么大的一块板上画电影宣传画。他会把电影牌挂在十字街口最醒目的地方,电影牌下,就是高大猛开出来的大猛药店。许多时候,风一吹,那电影牌会随着风晃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高大猛会数电影牌晃荡的次数,一下,二下……

2

徐春宝问儿子徐小狗,你要吃什么样烧法的带鱼。

徐小狗在玩一架玩具汽车,他坐在地上,没有穿短裤,那只小鸡鸡就耷拉在地上。徐小狗头也不抬地说,红烧。徐小狗已经六岁,他很喜欢吃带鱼。徐小狗是个没娘的孩子,他娘失踪了。他娘不知道怎么的,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以后,就拎着一只皮箱出了门。徐春宝喝醉了酒回来的时候,只发现一个坐在地板上玩玩具汽车的儿子。后来有很多人告诉徐春宝,说你老婆上了一辆货车。

徐小狗没有娘,所以徐春宝就对他更好一些。他总是变着法儿让徐小狗吃带鱼。徐春宝在一个午后又找到了满春,满春仍然守着摊位,仍然在一把躺椅上睡觉。徐春宝说,喂起来。我要买带鱼。

但是摊位上已经没有带鱼了,只有冷库里有。满春说,卖完了。要去冷库提货才行。

徐春宝说,我儿子要吃带鱼,现在就去提吧。我跟你一起去提。

于是,徐春宝就跟满春一起去提货了。夏天的阳光很热烈,一会儿徐春宝和满春的身上就全是汗水。知了这时候又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上叫了起来,知了,知了。它隐藏得很深。像一个特务一样。徐春宝看到了满春的屁股,那是一个结实的屁股,于是徐春宝把他的白净修长的手放在了满春的屁股上。

满春一挥手,把徐春宝的手给打掉了。瞒春说,流氓。

徐春宝说,流氓就流氓。

知了又叫了起来,知了,知了。

徐春宝叉着腰,仰起头,对着那棵树破口大骂,你知道个屁,还知了知了,你知什么,知我是个流氓吗?有本事你换一种方法叫叫?

满春大笑起来。徐春宝望着笑得很灿烂的满春,突然轻轻地说,满春,我想睡你。

满春不笑了,瞪了徐春宝一眼,愤愤然地向前走去。徐春宝忙紧紧跟上。

路上有人问,春宝,你干什么去?

徐春宝说,我去冷库,我陪着满春去冷库。她的摊位上带鱼没有了,要进一些带鱼。

有人说。她没有带鱼关你什么事?你大概是想耍流氓吧,小心高大猛找你算账。

徐春宝说,主要是我儿子徐小狗想吃带鱼,没有办法的。我得替我儿子买点带鱼回去。

后来。徐春宝就经常选择在下午的时候去买带鱼。他接连买了四次带鱼,都是满春在午睡的时间。天气越来越热,满春不再在摊位上守着。她回家睡午觉,但是徐春宝每天都来拍门。第一次来的时候,徐春宝说,我要买带鱼,我儿子徐小狗想要吃红烧的带鱼。

满春穿着睡裙,从楼上走下来给他开门。满春说,你就不能傍晚再来买吗?

徐春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满春裸露的两条白腿说,因为傍晚的时候,看不到白腿。

徐春宝掏出了一瓶香水,送给了满春。满春说,我不要,你大概是从义乌小商品市场买来的货色吧。

徐春宝说,不,香港的,绝对香港货,上面有英文的。

徐春宝说着,把手落在了满春的屁股上。

第二次来的时候,徐春宝又说,我要买带鱼,我儿子徐小狗想要吃清蒸的带鱼。

徐春宝给满春带来了一斤香榧。徐春宝说,满春,这是很值钱的东西,你平常的时候吃不到的。

满春说,我不稀罕,我又不是没吃到过。

徐春宝不管满春有没有吃到过,他的手伸出去,落在了满春的奶子上。

满春的眼睛白了过来,盯着徐春宝说,拿开。

徐春宝没有动。

满春的语气加重了,拿不拿开?

徐春宝只好把手拿开了。

徐春宝第三次来的时候,说儿子徐小狗想吃油炸的带鱼。这次他没有带东西来,直接抱住了满春。他的嘴要亲满春的嘴时,被满春推开了。满春说,最多只能亲一下脸。徐春宝说,好的好的,那就亲脸。结果,徐春宝还是一把叼住了满春的嘴。满春不叫了,让徐春宝亲了很久。徐春宝的手往下伸的时候,满春说,停住。你不要乱来。

徐春宝说,这不算乱来吧。

满春说,你不怕高大猛找你算账?

徐春宝笑了,十个高大猛我也不怕。

满春说,你够流氓的。

徐春宝说,流氓就流氓,总比流放强。

徐春宝第四次来的时候,找不出理由给徐小狗做什么样的带鱼,他只好说,满春,今天是我自己想吃带鱼。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天。由于电压太低,电风扇扇得有些有气无力。满春坐在椅子上,什么话也不说,两条腿绞在一起。徐春宝一把抱住了满春,他抱着满春上楼,把满春放在了床上。徐春宝抱着满春说,带鱼,带鱼,我要吃带鱼。

满春觉得,那一天是世上最热的一天,她差不多流了一床的汗。她的发梢上,都挂满了汗水。她想。会不会在这么热的天死去?她一次次地对自己说,要死了,要死了。但是最后她还是没死。徐春宝走了,徐春宝说要去画电影牌,然后就走了。只留下满春一个人。满春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黄昏了。她大吃一惊,忙起身穿上衣服奔向了她的水产摊位。

满春一路上都在奔跑着。她想,要死了,怎么睡得那么死。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拆开了,浑身都酸痛着。当她跑到水产摊时,却发现高大猛正在给人称小黄鱼。高大猛什么都没有说,慢条斯理地忙活,收钱找钱不慌不忙。满春跑到他面前直喘着粗气。

满春说,你怎么来了?

高大猛说,你不来,我当然只好来了。

满春说,我睡过头了,真当要死,我竟然睡到现在。

高大猛盯着满春看,看了好久都不说话,最后,他笑了。仍然什么话也没有说。

3

礼品歪头走到大猛药店门口的时候,秋风正好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跑过。电影牌晃动了一下,那上面画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有一行小字:开往春天的地铁。礼品歪头对着电影牌就骂了一声,他说他妈的,还春天的地铁,都秋天了还春天的地铁。骂完了,礼品歪头走进了高大猛的药店。

那个秋意很深的下午,礼品歪头一直都在和高大猛说话。店员陈小菊站在柜台的拐角处,她听不到两个男人的声音,他们说话简直像是蚊子的叫声。礼品歪头说,大猛,我直说了吧,我家老婆,被徐春宝睡去了。我来问你,你知不知道你老婆和徐春宝的事。

高大猛说,我不知道。

礼品歪头说,就算你不知道,但是全镇人民都知道。你想怎么办?

高大猛说,我不想怎么办。

礼品歪头说,难道,我们就忍气吞声地戴绿帽子吗?

高大猛说,我没有戴绿帽子。

礼品歪头生气了,说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我问你,我们联合起来扳倒他,你说好不好?我再联合小发,再联合德伟,再联合友良,再联合庭封。我们都是被他戴了绿帽子内人,我们联合起来,扳倒他。好不好?

高大猛说。不好。

礼品歪头的声音猛地提高,他骂了起来:他妈的,你个驼背佬,你的胆子简直比老鼠还要小,你还像个男人吗?你就高高兴兴戴你的绿帽吧。

礼品歪头一边骂一边走。陈小菊呆呆地望着礼品歪头的远去。她不是本地人,她是安徽人。但是她还是听得懂大部分的本地方言。她看到高大猛弓着背,对着地板轻轻骂了一句,你个神经病的。

礼品歪头走了。高大猛掏出了一把手术刀,那是一张薄而锋利的刀片。很长的时间里,高大猛都在玩这把手术刀。夕阳已经慢慢地西沉了,他知道徐春宝说不定就在满春的床上。他知道徐春宝只要一挥拳,他就会像一个排球一样,被徐春宝打到天上去。

陈小菊看到高大猛的脸上冒出了许多汗水。在夕阳下,那是一种金黄的汗水。陈小菊忙走过去,看到高大猛竟然在用手术刀剥一个手指甲,他咬着嘴唇,把一片手指甲给硬生生地剥了下来。陈小菊的痛感神经一下子被激了起来,她比高大猛更加感觉到了疼痛。她连忙四处寻找卫生纱布,她要替高大猛包扎起来。高大猛像虚脱一般,一下子痛得栽倒在地上。陈小菊把他扶了起来,并且抱着他。把他小小的身体放在了一把太师椅上。高大猛笑了,说,小菊,没事的,一点也不痛。

陈小菊说。你为什么要把手指甲剥下来,手指甲又没惹你,你为什么要剥它。

高大猛说,手指甲虽然没惹我,但是有人惹我了。我把手指甲当成了人。

陈小菊说,你要小心,十指连心痛,你小心伤口发炎。

高大猛冷笑了一声说,我是开药店的,我会让伤口发炎?真是笑话。

高大猛后来不再理睬陈小菊。他披着柔软的夕阳回家去了。他住在庙后弄,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因为他听到了一些声音。那是一些细碎的声音,这些声音像一些虫子,几乎在顷刻之间就把他咬得遍体鳞伤。接着,他家的楼上传来了一声巨响。高大猛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床板塌了。一定是徐春宝这个天杀的,把床板给弄塌了。高大猛轻笑了一声,折回身。他去菜场买了很多熟菜,然后又回到了庙后弄。他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徐春宝和满春正在聊天,他们聊得很热烈,像是在讨论着一件最近发生的事。高大猛举了一下手中的菜说,春宝,今天你在这儿吃饭吧,今天我们好好喝一杯。

这个充满忧伤的黄昏,高大猛一直在忙碌着。他做菜烧饭擦桌子,他像招待一名贵客一样招待徐春宝。他小小的身子,甚至爬到了床下掏出了一瓶积满灰尘的茅台酒。他用湿布把酒瓶擦干净,然后把酒瓶重重地顿在桌子上说,今儿个我们把这个喝了。

徐春宝淡淡地说,你用那么大劲干吗?

高大猛愣了一下,忙说,我下次不用那么大劲了。来,春宝。坐到桌边来。我们就要开饭了。

徐春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仍然淡淡地说,大猛,要不你把我家小狗去接来吧,他喜欢吃带鱼。我看你刚好烧了带鱼。

高大猛去接徐小狗了。高大猛牵着徐小狗进门的时候,徐春宝和满春大笑起来。他们看到,高大猛和徐小狗居然差不多高。高大猛的脸红了一下,说,我是驼背,你们不用笑我的。

气氛很热烈。高大猛和徐春宝碰了很多次杯。满春和徐小狗也玩得很开心,不知道徐小狗碰到了她哪儿,满春一边大笑,一边骂徐小狗是个小流氓。徐小狗说,小流氓就小流氓。

那天晚上,高大猛的手指头一直都在痛着,钻心地痛,一阵一阵。但是高大猛的脸上盛开着向日葵一样的笑容。高大猛说,春宝,以后你不想做饭了,就到这儿来吃,就把这儿当成家里一样。

徐春宝说,我本来就把这儿当家里一样的。

高大猛说,有你在,以后就没人欺侮我了,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徐春宝说,大猛,我喝了酒以后,老是头痛,你说怎么回事儿?

高大猛说,没关系,那是神经痛,我给你开点儿药就行。

高大猛又说,知道礼品歪头这个杀坯吗,居然要联合我来整你。春宝你小心点,礼品歪头这个人不能不防的,他鬼主意挺多。

徐春宝显然有些感动了,把一杯酒吱溜一声倒进肚里说,他要敢乱来,我斩了他。

夜越来越深了,庙后弄里许多的灯,都渐次熄灭,只有高大猛家的灯还亮着。后来,徐春宝终于带着徐小狗走了。高大猛和满春一起上楼,他看到了那张塌掉的床板,已经被重新抬回到床架上了。他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灯光就熄了。

高大猛和满春并排躺在床上,满春说,大猛,我瞧不起你。

高大猛说,我知道。

满春说,你为什么不会生气?

高大猛说,生气要有本钱的,我没有本钱。这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

满春说,你就知道做生意。你不会把我给做没了吧。

高大猛说,也有可能的,做生意有时候赢,有时候是输。

满春不再说话了,她转过身去,留给高大猛一个后背。高大猛眼睁睁地望着漆黑的夜,他一直睡不着觉,因为他的手指头又痛了起来。

4

高大猛开始养一只绿毛乌龟,并且还养了一盆文竹。每天清晨,他都要用尺子量一下文竹的长度,再为绿毛乌龟喂下一点儿饲料。礼品歪头又来了,他是带着小发来的,他还带来了德伟,友良和庭封。礼品歪头说,大猛,我们一起去派出所,我们商量过了,我们到派出所去告他。如果不把这个流氓给抓起来,半个镇的女人都会被他睡去的。

高大猛说,我不去,我要做生意。

小发火了,说你少做一天生意会死的?

高大猛说,你们告不赢的。

友良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告不赢的?

高大猛说,因为你们连证据都没有,怎么告得赢。再说,你们告他什么?

德伟也火了,说大猛你要是不跟我们去的话,我们每天半夜都来砸一次你的店门。

这一招是很灵的。高大猛大喝一声,我去。他仍然没有抬起头来,所以他仍然是对着地板说的。他说,走,谁不去谁就是孙子。

礼品歪头、德伟、友良和庭封排成了一排,并肩向派出所走去。高大猛紧紧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他们像一个特别行动小组一样,让很多镇上的人都关注起来。但是他们没有说去干什么,因为他们说不出口。谁也不愿大声告诉别人说。我是戴绿帽子的。

派出所里只有一个人,他是从部队退伍回来的陈小跑。其他的人,都去参加一个午宴去了。镇上的一个歌舞厅就要开张,刘老板请派出所的兄弟们去聚一聚。陈小跑是个协警,他轮不到去,所以他的心里很窝火。他心里有火,所以就需要发泄。他一直都在打沙包。他一边打沙包一边吼,打死你这个刘老板。他大概打了一百多下的沙包,所以这时候他的脸上全是汗水。他捋了一把汗水,一转头看到了四个男人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里。陈小跑说,你们四个人像黑社会一样的站成一排干什么?你们站成一排我就怕你们了?

这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像是从地底里钻出来似的。那个声音说,不是四个人,是五个人。

高大猛说完,拨开了德伟,站在四个人的中间。

陈小跑大笑起来,说你们大概是想联合

起来逗我玩吧。本协警今天心情不好,也没有空。你们别来烦我。

这时候礼品歪头上前一步说,我们是来报案的。

德伟也上前一步说,我们要告的人叫徐春宝,他是电影院里画电影牌的。

小发上前一步说,他是一个流氓,专门睡女人的流氓。他睡了我们四个人,不,再加上高大猛,一共五个人的老婆。

庭封上前一步说,如果你们不把他抓起来,那我们就自己动手把他抓起来。

陈小跑冷笑一声说,你们真是无法无天,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样把他抓起来的。你们想要私设公堂,那我就把你们全抓起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你们知不知道,我跑步是很快的。

四个男人不再说话,他们只听陈小跑说。陈小跑的手上还套着拳击手套。陈小跑挥动着拳击手套说,我告诉你们吧。徐春宝在街上抓过好几个小偷,谁都不敢抓,就他敢抓。他赤手空拳和小偷斗,结果被小偷在肚子上扎了一刀。他在冬天的时候下水救过人,谁都不愿救,就他一个人冒着刺骨的冷下水了。你们和他比比,谁更像男人?既然你们都不像男人,那你们的老婆跟他搞一下有什么关系。你们的老婆,都是自愿的,既然是自愿的,总不能告人家是强奸吧。你们想想清楚,你们究竟怎么告他?

四个男人不再说话了,他们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走到派出所门口的时候,他们才突然想起,高大猛不见了,高大猛大概是偷偷地溜走了。礼品歪头说,这个驼背佬,我们不能放过他。我们一定要把他找来。

四个男人去了高大猛的大猛药店。高大猛正在大猛药店里发呆,他坐在一张高大的椅子上,弓着背,两条腿在不停地晃动着,像钟摆的样子。礼品歪头说,大猛,你怎么溜了,你真是一个胆小鬼。

高大猛皱了一下眉说,你们别再来烦我行不行。我早就说过了,没用的,你们去告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怎么可能告得赢。

四个男人无话可说了。他们一直都站在大猛药店的门口,抬头看着那块《开往春天的地铁》的电影牌。黑夜就要来临了,大猛药店里开亮了日光灯,高大猛仍然像一个孩子一样,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四个男人后来都长叹了一声,他们开始散去。散去以前,礼品歪头坚持说,我们再商量,我们一定要把徐春宝扳倒。然后,黑夜就正式来临。黑夜一言不发地一把抱住了小镇。

5

秋苏珍又来抓药了。秋苏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是她已经不会笑了。她不会笑是因为他的老公得了肺癌。西医治不了,医生说,试试中医吧。于是镇上最老的老中医,那个叫老海的中医,在大庙的侧殿为秋苏珍开了药方。老海的指甲很长,他本来就是草药郎中,后来被县中医院招了进去当正式的医生,再后来退休了,回到老家枫桥镇开方子。没想到,远道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胡子和头发,本来就花白的。他的衣服本来就是对襟布衫。但是那些病人们一看到他这副模样,都觉得老海就像一个半仙一样。老海一定是玉皇大帝派来的。老海的病人们,排起了长队,一直排到大庙以外。

秋苏珍拿着老海开的方子,递给了陈小菊。陈小菊要抓药的时候,一个声音说,我来。秋苏珍没有看到人,四处寻找着说话的人,她终于在柜台的转角处,看到了驼背佬高大猛。高大猛依然是对着地面说话的,但是他早就看清了秋苏珍的容颜。他想,秋苏珍当真漂亮的。

高大猛没有收秋苏珍的钱。秋苏珍说,这怎么好意思。高大猛说,欠着吧。先欠着。把你的钱先派其他用场。

秋苏珍再来抓药的时候,高大猛仍然说,欠着吧。

秋苏珍第三次还没来抓药的时候,高大猛却送药上门了。秋苏珍住在西畴村,枫桥江的边上。那天她刚好服侍老公喝下一碗药。老公咳嗽起来,他连话也说不动了。秋苏珍出门去倒药渣的时候,看到了一只蛇皮袋在动。秋苏珍感到奇怪,后来终于看清,蛇皮袋下还有一个人。那是高大猛,他背着一蛇皮袋草药来了。他走到秋苏珍的面前,把药袋一放说,这儿够吃一个月的。你给你老公慢慢煎着。

这时候秋苏珍差点要哭起来。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说大猛兄弟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不管救不救得活四海,我都得死马当活马医对不对?

高大猛看着地面,地面上有两双脚,一双是高大猛的,一双是秋苏珍的。秋苏珍的脚比高大猛的脚还要大一些,高大猛的脸就红了一下。高大猛对着四只脚说,对的。我不要什么,我只要四海兄弟活过来。这时候高大猛看到秋苏珍家门口的一只拖拉机轮胎,问,拖拉机呢,你们家四海的拖拉机呢?秋苏珍淡淡地笑了,说,卖了。四海又没力气了他开不动拖拉机。人家把拖拉机开走了,只剩下一只备用轮胎。我们务农人,生不起病,一生病就是倾家荡产。

高大猛说,你准备怎么办?

秋苏珍说,我准备再卖房。房子不值钱。然后我再卖我自己,我也不值钱。但是总比没钱好。卖完了房和我,四海的病再不好,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高大猛被感动了。他突然想到了满春,满春会不会对自己这样好?满春不可能这样好,满春只会和徐春宝一起,把他家的床板给弄塌。这样想着,高大猛手指头上的伤口,就隐隐地痛了起来。新的手指甲正在长出来,逐渐变硬,看上去透着一种嫩嫩的红色。高大猛说,秋苏珍你不要怕。我高大猛不会见死不救。我们一起来救四海兄弟吧,我们一定要看到他重新开上拖拉机。他以前开拖拉机经过十字街口的时候。很威风的。

秋苏珍哭了。在这个深秋,秋苏珍把自己哭成了一滩站着的眼泪。秋苏珍说,大猛,你要不要我,你要我一次好不好。你不要我的话,我心里不安的。

高大猛的脸沉了下来。高大猛对着地上的四只脚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多来药店看看吧,就当那地儿是你家的药店,就当我是你的哥。

后来高大猛走了。秋苏珍一直在秋风中目送着高大猛远去。高大猛很小,但是走路却很快,像是滚动着远去的,也像是被一阵秋风吹走的。秋苏珍后来看不到高大猛了,只看到一条并不宽的江面,横在自己的面前。这条江,相当于枫桥镇的一根裤腰带。

秋苏珍来到大猛药店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十字街口挂着的电影牌。电影牌在深处的风中颤动着,很像是一枚怕冷的巨大树叶。电影牌上画着一个女人和一列火车,上面写着《周渔的火车》。秋苏珍就想,怎么一会儿地铁一会儿火车的,全是交通工具。下一次,会不会是一架飞机?秋苏珍这样想着,走进了店里。这时候她看到,高大猛正和一个男人在下象棋。高大猛说,输了输了,我又输了。春宝兄弟,我什么都玩不过你,在你面前,我看来是要输一辈子了。

后来高大猛给秋苏珍介绍,说妹妹,这是徐春宝。是个画家。你看到周渔和她的那列火车了吗,那是春宝兄弟亲自画的。

秋苏珍和徐春宝认识了。他们一起在药店里吃了中饭,吃中饭的时候很开心,只有陈小菊一声不响地端着碗到柜台边上去吃了。徐春宝和秋苏珍聊了很多的话题,徐春宝说,秋苏珍是他看到过的最好的模特,他需要这样的一个模特。他要画一幅农村妇女在田里收割稻子的油画。秋苏珍答应了徐春

宝的请求,他们约定第二天,就去离镇子不远的湖头坂,先拍一组照片,然后再按照片来画油画。

高大猛没有去湖头坂。其实第二天的午后,他一直在睡午觉。起先他没有睡着,他就想象了一下。他想象稻子成熟了。稻穗沉甸甸地压迫着稻杆。徐春宝在教秋苏珍摆姿势,然后徐春宝的手先落在秋苏珍的屁股上,接着落在秋苏珍的胸上,接着秋苏珍被徐春宝压倒在地上,接着他们就在田里打滚了。高大猛无声地笑了,事实上,他想象得没有错,所有的情节,都是如此真实地在湖头坂发生了。秋苏珍并不喜欢徐春宝,但是在徐春宝的身子底下,她仍然装出欢喜万分的样子叫唤着。她一边叫唤一边在想,我要救活你,四海,我一定要救活你。

徐春宝其实是喜欢上了秋苏珍。在此后的数天里,他没有为徐小狗煎带鱼吃,而是把徐小狗放在了高大猛的药店里。他自己开始变得忙碌了,他骑着那辆野狼牌摩托车,带着秋苏珍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他把摩托车开出了风的速度,许多尘土在车后面飞扬着。那时候秋苏珍容光焕发,她竟然在摩托车后座上,拿着一面小圆镜和一把小梳子,她在对着镜子梳头。这是一个多么夸张的镜头,她不怕从车上掉下来,竟然可以如此从容地梳头。礼品歪头看到这一幕,马上就告诉了德伟、庭封和小发。礼品歪头说,完了完了,徐春宝完了,他居然连四海这种炮仗脾气的人的老婆都敢搞了。

德伟说,什么完了,四海生病了,动都动不了。你总要秋苏珍找点安慰的。

小发说,徐春宝越来越嚣张了,他会不会出车祸被大卡车撞死?

庭封说。我看他一定会被人杀死。他的仇人太多了。

礼品歪头说,我看不会,估计一定会被雷公劈死。

他们在猛烈地诅咒着徐春宝的时候。徐春宝正在春风得意,他忘掉了满春和满春的带鱼,他觉得秋苏珍真是太好了,秋苏珍简直就是他的性命。他把秋苏珍带到家里。带到山上,带到河边,带到田野,勇敢地和秋苏珍展开肉搏战。他连徐小狗这个狗儿子都不要了,狗儿子每天呆在药店里。高大猛对徐小狗很好,高大猛说。狗儿子,你想吃什么,就给大猛叔叔讲。大猛叔叔除了天上的星星不能红烧了给你吃以外,其余的都可以。

徐春宝和秋苏珍也来吃饭。他们一到开饭的时间,就来吃饭了,这令陈小菊很不满,因为陈小菊需要在药店的后半间不停地忙活。才可以做一顿像样的饭给他们吃。高大猛说,小菊,你不要生气,我一定会给你加工资的。徐春宝的头痛得厉害,他猛然地拍着头说,我这样的头痛法,让我怎么有心情搞创作?

高大猛仍然坚持说,那是神经痛。一般高智商的人都会神经病。高大猛给徐春宝开出了中药,让他煎服。徐春宝不愿意。徐春宝说我现在这么忙的,哪儿还有时间煎药吃。这个任务,于是就落在了陈小菊的头上。看上去,高大猛、陈小菊、徐春宝、秋苏珍和徐小狗,成了一家子。只有满春,成了孤独的人了。

满春听到了什么风声。满春终于从礼品歪头那儿知道了徐春宝在和秋苏珍好。满春想要找秋苏珍算账,于是满春在某个将冬未冬的中午,去敲徐春宝的门。徐春宝住在一个叫海角寺的地方,那儿有一幢电影院职工的集体宿舍。徐春宝来开门,徐春宝说,谁呀,敲得那么急的。满春一下子就挤进了门里,她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就大声叫着呸呸呸。这时候。她看到了被窝里正躺着的秋苏珍。

满春冷笑了一声说。果然藏了一只狐狸精。

秋苏珍只给了她一个背影,她什么也没穿,就躺在被窝里。她懒得理她,像一条侧身而眠的鱼。这时候满春一把掀开了被子,露出了秋苏珍的身体。满春说,呸,呸呸,呸呸呸,真不要脸。秋苏珍把身子转了过来,她盯着满春看,盯了好久以后,才很轻地说,你要脸吗?

满春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想要发作,她把棉被拎了起来,扔在地上,用脚踩踏着。这时候,秋苏珍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徐春宝看,意思是徐春宝,该怎么着,你看着办。

徐春宝说,满春,满春,满春你好歇了。你有完没完,你给我一个面子行不行?

满春转过头来说,呸,呸呸,呸呸呸,你给我面子了吗?

徐春宝终于恼了。一甩手就是一个耳光,一甩手又是一个耳光。两声脆响以后,满春就觉得自己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徐春宝说,你个臭娘们,你给我一秒钟之内消失,不然的话,我从窗口把你扔出去。满春呆呆地愣在当地,她怎么也想不到徐春宝会那样对她。她很想哭的,但是这时候她连哭也哭不出来了。满春最后快快地走了。满春走到街上的时候,已经是黑夜了。她肿着一张脸,去了药店。她看到大猛药店灯火通明,高大猛、陈小菊和徐小狗正在吃饭。高大猛在往徐小狗的碗里夹带鱼,高大猛说,狗儿子,你吃带鱼。

满春站在他们的面前,好像他们是一家子,而满春是个局外人似的。满春说,大猛,你真不是个男人,是你害我的。

高大猛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他看到满春走出了药店,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周渔的火车的宣传牌。高大猛不知道满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她像一个被风吹走的影子一样,消失了。

冬天正式来临了。很久没有出门的四海,这天换上了中山装。每天吃的中药,并没有让他的病情好转。看上去他有些瘦弱了,但是以前,他是多么威猛的一个人。他在墙角翻找了很久,翻找到一把拖拉机的摇手柄。他拿着摇手柄出门了。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了那只扔在地上的旧轮胎。四海就想,我就是那只陈旧的轮胎,怎么样也不太可能翻新了。四海这样想着,就有些伤感,一些树叶在这个时候飘落下来。四海打开院门,走了出去。四海要去的地方,是十字街口附近的民生饭店。

四海知道徐春宝经常去民生饭店。从前他和民生饭店里一个服务员曾经轰轰烈烈过一阵。四海还知道很多,知道自己的老婆秋苏珍在干些什么。他很爱老婆,老婆就等于是他的性命。其实他和老婆之间,是一个队。如果他死了,那么老婆也就只剩下半条命。那时候他和老婆两个人,一起出车,一起卸货,他们的日子波澜不惊。现在,他们没有阵了,只剩下摇手柄和旧轮胎。四海走进了民生饭店,饭店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在昏暗的灯光下,四海点了一盘糖醋排骨,一盘炒白菜,一盘花生米,一盘蕃茄炒蛋,一盘清蒸鲫鱼。四海没有钱了,但是四海想要吃得丰盛一些,所以四海还点了一瓶三年陈的加饭酒。四海一个人吃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在黄昏的时候,他看到了秋苏珍和徐春宝迈进了民生饭店。他们并没有看到四海,他们点了两碗三鲜面。然后他们坐在角落里吃面,就在他们吃完了面的时候,四海说,秋苏珍,秋苏珍。

秋苏珍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惊惶的目光小鸟一样在食客们的头上掠过。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四海的身上,她看到四海穿着中山装,那是他们结婚时做的新衣。秋苏珍愣愣地望着四海,四海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四海说,苏珍你出去,苏珍你出去一下。

徐春宝知道了眼前这个人是谁。但是徐春宝从来都没有怕过谁。徐春宝并不想打架,所以他陪着秋苏珍一起往

外走。

四海说,徐春宝你留下来。

徐春宝回过身来笑了一下,他温情地把一件衣服披在秋苏珍的肩上,柔声说,外面冷,你好好在外面呆着。

徐春宝从不怕人,所以如果他不敢留下来,会很没面子的。

徐春宝走向了四海。他清楚地看到了一个把脸喝得通红的男人,这个男人在桌子上猛拍了一记,也站了起来。他掏出了摇手柄,那是一根坚硬的弯铁。

徐春宝笑了,拎过一只啤酒瓶。他们对峙着。所有的人都在撤离,这很像是一场电影里的情节。所有的人都撤空了,但是这些人并没有远去,而是站在门口观望着。这时候,徐春宝勇敢地迎向了四海,四海的摇手柄一甩,砸在徐春宝的嘴上,几颗牙齿和血混和在一起,被徐春宝吐了出来。徐春宝的嘴唇,也裂开了,血糊糊的像一朵开放的桃花。徐春宝的酒瓶也砸了下去,他突然想到,四海是一个行将死亡的人,四海那么弱,像一片树叶一样,却还要装出敌后武工队的英勇模样。他笑了,砸向四海头上的酒瓶偏了一下,落在了四海的肩头。酒瓶碎了,碎玻璃飞向了四海的脸,四海的脸也血糊一片。

警察来的时候,四海在地上躺着,徐春宝站着。警察踢了一脚四海说,别装死了。走。

徐春宝对警察吼,你不能踢他,你踢他的话老子斩了你。

警察一下子愣了。警察就是协警陈小跑和王小奔。他们本来在喝酒的,但是有人报案了,这让他们很扫兴。但是他们不得不赶来。他们看到徐春宝弯下了腰,把四海背在身上。徐春宝就一直背着四海,他们一起在人们铺天盖地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了派出所。走过大猛药店门口的时候,徐春宝停了一下,大喝一声说,大猛,我的狗儿子,你帮我照顾好。

高大猛看到了两个脸上嘴上都是血的人,他大吃了一惊,他仍然对着店里面在灯光映照下显得白花花的地板说,怎么了,你们俩是怎么了?

徐春宝没有理他,继续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看到了冬天的派出所,在黑夜里,那么的冷清。铁门上焊着一行用铁皮剪出来的字,为人民服务。铁门打开了,徐春宝走进了所里。这时候他突然想到,电影牌要换了。他很久没有换电影牌了。

五天以后,徐春宝和四海都被放了出来。秋苏珍站在派出所门口接他们。两个男人向着两个方向走了,秋苏珍大概想了三分钟,三分钟以后,他往徐春宝的方向追去。秋苏珍说,春宝,你等我。徐春宝回过身来笑了。徐春宝一把搂住了秋苏珍,他低下头去吻着秋苏珍,他轻声说,苏珍,你要对四海好。你一定要对四海好。

四海的身影显得很孤单。他回到家打开院门的时候。看到了高大猛。高大猛又送来了一蛇皮袋草药。四海苦笑着说,大猛,我这病能好吗?

高大猛坚定地点了点头说,能的。

四海说,大猛,如果我死了,如果徐春宝不再那么花心了,我希望秋苏珍能嫁给他。

高大猛愣了一下,说,好,我会去说合他们的。

四海说,大猛兄弟,你别太累了。你做人做得太累。你走吧。我也累了,我想要休息一下。

高大猛就走了。高大猛走到枫桥江边的时候,冬天的风一阵阵吹着。他害怕风会把他刮到江里去,他突然觉得,冬天的小镇,是多么的萧瑟。他自己,就是萧瑟的组成部分。

这天晚上,高大猛替满春剪指甲。掏耳朵。他替满春剪了手指甲,又剪了脚趾甲。他替满春掏了左耳,又掏了右耳。她还替满春敲背,听满春说话。满春说,徐春宝怎么可以这样,徐春宝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呢。满春一直在说徐春宝的薄情,一直在骂秋苏珍是个狐狸精。高大猛耐心地听着,但是他什么话也不说。后来高大猛说,睡吧。

满春说,你为什么半句话也不说。你不觉得徐春宝这个人太坏了吗?

高大猛说,我都没有说他,你倒说起他来了。

这时候,高大猛熄了灯。一只黑色的猫,在他们屋顶的瓦片上踩着一地的冬天走过。

6

礼品歪头、德伟、庭封和小发又出现在高大猛的药店里。他们看到高大猛竟然在给徐小狗喂饭。他们看到徐小狗边吃饭,边坐在一只搪瓷痰盂上屙屎。礼品歪头冷笑一声说,完了,大猛你完了。你竟然在给徐春宝当孙子了,你像个男人好不好?

这天礼品歪头是来劝高大猛一起实施一个计划的。他们一致认为,徐春宝被四海这样一闹腾,已经元气大伤了。他们选择了一条叫作百丈弄的弄堂,他们要在百丈弄内袭击徐春宝。具体的分工是这样的,礼品歪头和德伟用麻袋套住徐春宝的头,庭封和小发用木棍猛击徐春宝的身体。高大猛的任务是。放风。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任务,但是高大猛再一次回绝了。高大猛说,我那么矮小,我又是一个驼背。我能看得远吗?

高大猛的话让礼品歪头很生气。礼品歪头说,那让你打也打不过他,用袋子套他的头你又够不着,你究竟能干什么。

高大猛大笑起来,说我只会开药店。你们要是受伤了,我这儿有白药。我说过了,这种事情别做了。是犯法的。你们不要再来烦我。

礼品歪头在高大猛的头顶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你这个又臭又硬的茅坑石板。

德伟在礼高大猛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你这个戴绿帽喜欢得不得了的万年乌龟。

庭封在高大猛的身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你这个全世界最没用的家伙,你不如去跳楼吧。

小发在高大猛的驼背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你这个太监,没有鸟的家伙,你就去当你的孝子吧。

他们吐一口,高大猛就笑一下,就点头哈腰一下,就用手擦擦唾沫。陈小菊皱起了眉头,她站在很远的一小片光影下,一直向这边张望着。徐小狗坐在痰盂上,他看到四个人在欺侮对他很好的高大猛,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说,你们别打我叔叔。

礼品歪头一脚踢飞了痰盂。痰盂飞起来,落在了柜台里,里面的屎尿洒了出来,浓烈的臭味开始弥漫。这时候,四个人匆忙地捏着鼻子离去了,他们大笑着,他们说,我们再也不来找你这件没出息的家伙了,你简直不是件东西。

晚上,徐春宝和秋苏珍来吃饭。徐春宝说,我的头还在痛着,我的头怎么会这样痛。高大猛说,那我给你开的方子加大药量吧,你这是神经痛,没关系的。那是一个和谐的晚上。看上去,秋苏珍和四海已经没有关系了,她很像徐春宝的老婆。高大猛说,春宝,你要小心一些,有人可能要在百丈弄内伏击你。他们要把你弄个半死。

徐春宝笑了。徐春宝笑着对秋苏珍说,我会怕死吗?他们想让我死,我就让他们跪在我面前。

徐春宝骑着摩托车将要离去的时候,高大猛偷偷地把徐春宝拉到一边,轻声说,满春有意见,满春意见很大,你能不能隔三岔五地去看看满春。一碗水总是要端平的。

徐春宝笑了,他的笑声抖落在夜风里。徐春宝什么也没有说,发动了摩托车。野狼牌摩托车跌跌撞撞地冲进夜色里。高大猛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只看到一片夜色。回过头的时候,他看到徐小狗正在喝一杯可乐,他坐在小椅子上晃着双腿,他和高大猛之间的感情,已经很深了。这时候,高大猛变戏法似地从手里掏出了一把手术刀,那是一把剥

去了他指甲的手术刀。手术刀在高大猛的手里转动着,转得徐小狗眼花缭乱。

百丈弄在冬天的最深处,显得更深更长。一些树已经落尽了叶片,像个孤寡老人一样木然地站着。在百丈弄的尽头,一个男人出现了,他一步步地向弄堂深处走去。弄堂的一个拐角处,躲着四个人,他们是礼品歪头、德伟、庭封和小发。他们带着一只麻袋,和两根木棍。他们想要用麻袋套住徐春宝的头,然后把他打瘫在地上。徐春宝渐渐走近了,他走路的样子摇摇摆摆的,像黑社会。他的手中,竟然有一杆土枪。那是猎人用来打猎的铁砂枪,威力巨大。四个人想要跑了,他们不敢用一只麻袋和两根木棍去对付徐春宝。他们刚刚转过身去,就被徐春宝喝住了。

徐春宝说,站住。在冬天的空气里,这声断喝中气十足。四个人站住了,但是他们没有回头。徐春宝说,你们不是要对付我吗?你们看看,前面那棵树是什么树。

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那是一棵枣树。

这是一棵冬天的枣树,树叶已经落尽了,但是却有许多行将过冬的麻雀,在上面休息。徐春宝的枪杆抬了起来,他扣动了扳机。四个人听到了一声巨响,他们感受到铁砂从他们的头上嗖嗖地飞过去。然后,他们看到许多麻雀,像树叶一样离开了树枝,垂直跌落在地上。

徐春宝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给我去把麻雀捡过来。

四个人争先恐后地向前跑去。他们在地上争抢着麻雀,他们害怕谁捡得少,会挨徐春宝的一枪。

四个人把麻雀装在了麻袋里。那只麻袋,本来是用来套徐春宝的头的。四个人笔直地站在徐春宝的面前,徐春宝轻声说,跪下。你们跪下,你们跪下好不好?

这时候,有一些路人经过。本来,他们是可以跪下的,但是现在有好多路人经过了,他们丢不起这个面子。路人越来越多,路人把他们都围了起来,路人说,这个拿枪的人一定是公安局的,这四个人,可能是逃犯吧。

徐春宝用一只手举起了枪,枪口就顶在礼品歪头的膝盖上。徐春宝说,一,二……

徐春宝的三还没有喊出,礼品歪头就跪了下去。徐春宝又把枪口顶在德伟的膝盖上。德伟、庭封、小发的膝盖同时一软,全跪了下去。徐春宝笑了,徐春宝说,跟我斗,你们还嫩呢。你们给我跪着,你们一定要跪到你们的老婆把你们领回家去,不然的话,我一定一枪崩了你们。

徐春宝走了,扛着枪,拎着一只麻袋。他在百丈弄的弄堂口拐了一个弯,就不见了。人群也开始散开去,但是跪着的四个人没有散去。他们在等待老婆的到来。等待老婆把他们领回家去。

这天晚上,徐春宝和高大猛在大猛药店的日光灯下喝酒,下酒菜是红烧麻雀。高大猛已经把脸喝得很红了,看上去,他很像一只猴子。高大猛低着头对徐春宝的双腿说,春宝,你要去看看满春的,满春已经很不开心了。

徐春宝笑了,他猛灌了一口酒说,好,我今天去。我今天晚上一定去。

7

在高大猛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夜。那天晚上,高大猛留在药店里,在最初时光,他和徐小狗下跳棋。后来,徐小狗在他的臂弯里睡着了。陈小菊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张嘴打着哈欠,她看到高大猛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着温情。他把徐小狗抱到了后间的床上,然后,他开始逗那只绿毛乌龟玩。绿毛乌龟很兴奋,昂着头盯着高大猛看。在陈小菊的眼里,这只乌龟一定是在唱歌。然后,高大猛又拿过了尺子,他在替那盆文竹量身高。文竹已经有些高了,高大猛自言自语地说,长得差不多了。

那个漫长的冬夜,高大猛一直都没有睡好,他不时地起床喝水,或者开亮灯,在亮堂堂的店里来回踱步。这个时候,满春正坐在床上一次次地帮助着徐春宝,徐春宝和满春,都已经满头大汗。徐春宝说,满春,我可能不行了,我已经有好几次不行了。

满春带着哭腔说,你很厉害的,你像狼一样。你怎么会不行的。你一定要行。

一直到天色发白,徐春宝仍然不行,看上去,他显得很疲惫。满春不再努力了,她流着泪身子一歪,就躺倒在床上。在这个漫长的夜里,她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但是徐春宝仍然不能站起来。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进屋子里时,照在了床上。徐春宝起床了,他垂着头悄无声息地下楼。他害怕吵醒满春,但是其实满春一点也没有睡着。

对于徐春宝来说,这个显得比往年更漫长的冬天,是他人生的一个拐角。因为不行了,所以他的眼睛失去了精光,他的身板没以前那么挺拔了。更重要的是,秋苏珍离开了他。

秋苏珍离开他是因为四海死了。四海死的时候,秋苏珍抱着他泪流满面。他们的客堂间里,还残留着一只瓦罐,瓦罐里是中药的药渣。秋苏珍没有钱给四海办丧事,所有的亲朋,都已经聚集。这时候一个花圈进了院门,花圈移动着,向灵堂走去。举着花圈的人,是高大猛。他那么小,整个人都被花圈遮挡了。

高大猛说,秋苏珍,谢谢你。

秋苏珍也说,高大猛,谢谢你。

高大猛说,你一定要好好地送四海兄弟上路。

秋苏珍说,我也这样想,但是我家里没钱了。

高大猛说,要不,你的房子卖给我?我可以当药材仓库。当然,房子的一间你可以永远住下去,你不想搬,没关系。

秋苏珍凄然地笑笑说,我不要了,我要住回娘家去。住在这儿。我会永远难过的。

高大猛说,我给你三万块,够不够?不够你说话。

秋苏珍说,够了。谢谢你。

后来,高大猛说走了。高大猛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买到了三间廉价的药材仓库。料理完后事,秋苏珍也走了。她走得很干净,徐春宝来看她,说,你还爱我吗?

秋苏珍正好站在门口。她的手里拎着一只人造革皮箱。秋苏珍把目光投在不远的枫桥江的江面上,江畔有人在洗衣服。秋苏珍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那你爱的是谁?

我爱的是四海。我只爱四海一个人。

徐春宝落寞地望着秋苏珍的远去。秋苏珍走出好几步路了,忽然回过头来说,春宝,你太弱了,女人和你在一起,会没有安全感。

秋苏珍终于消失了。她是踏着冬天的尾巴消失的。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是春天。秋苏珍很知道。

徐春宝站在秋苏珍的家门口,他一下子就傻掉了,他怎么也弄不懂,那个以前那么爱他的女人,怎么会突然说他弱,说他没有安全感。他是一个会挨刀子的人,他是一个会开枪的人,他凭什么就没有了安全感?

满春的水产摊不再摆了。她没有心思摆水产摊。她一直都在想,一头狼是怎么消失的,一头狼是怎么变成绵羊的。满春一天到晚都在想。如何治好徐春宝的病。她想要和徐春宝在一起,要么私奔。高大猛很少回家了,他经常性地住在药店里。高大猛在春天将要到来但还未到来的日子里,回了一次家。高大猛手里捏着一张协议书。高大猛说,我们离婚吧。

满春愣了,愣了半晌后说,大猛我同意离婚,我们把财产分一分。我们一共有两间楼房,还有一家药店,还有一个水产摊。

高大猛说,满春,水产摊归你吧。两间楼房的产权证上,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父亲的名字。所以,两间楼房我们

不能分。还有,这是药店的账单,我们欠下了十五万元的债,如果离婚了,你要承担七万五的债务。

满春一下子就傻掉了。高大猛说,我知道你会很艰苦,所以,你名下的七万五债务还是我来承担吧。

高大猛后来说了很多的话,他说得很缓慢,他说话的时候,嘴巴在不停地嚅动着。但是满春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春想,我还指望着你把药店卖掉,给徐春宝去上海治病呢,没想到你却亏空了那么多。满春冷冷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满春学着秋苏珍的样子,也拎着一只皮箱,走了。她没有回娘家,她的娘家只有爹没有娘。她去的地方,是电影院的宿舍。她要去找徐春宝。打开徐春宝家门的时候,看到徐春宝躺在地上,他正在爬行着。他喝了很多酒,酒瓶打翻了,他就在一片污水里爬着。徐春宝努力地昂起头,像极了一只绿毛乌龟。徐春宝笑着说,满春,你来了。我知道你就快来了。

8

然后。然后春天就要正式来临了。镇上的人们,除去了厚重的棉衣,穿起了单衣。大猛药店的生意一直都很好。而且,高大猛一直和徐小狗生活在一起,他对徐小狗很不错。

满春学会了抽烟,她一天到晚抽着烟。他和徐春宝已经没有多少积蓄了。《满城尽带黄金甲》要到小镇放映的时候,影院经理催了徐春宝好几次,让他快些画出来,好挂到十字街口去。但是徐春宝只顾着喝酒,只顾着在家里爬来爬去。结果,影院经理招来了一个美院毕业的小伙子。那是一个头发很长身子很瘦的小伙子,但是画起画来却很不错。他把周杰伦戴着盔甲的样子画得很酷,他把巩俐的胸脯画成葫芦的形状,他甚至把周润发眼角的皱纹也画了出来。影院经理很满意,就找到了徐春宝家里去。徐春宝仍然在家里喝酒爬地板。徐春宝扭过头去,看到了门口的经理。经理皱着眉说,春宝,你以后不用来上班了。

徐春宝大笑起来说,我不来上班。你的电影牌怎么办?你的电影牌没有我,你怎么办?

影院经理没有再说什么,他走了。徐春宝也没有理他,继续喝酒,但是他的话没有停,他对正漠然地抽着烟的满春说,没有我,他的电影牌怎么办?

徐春宝也有清醒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想了起来,他是有一个儿子的,儿子叫徐小狗,去年六岁,今年七岁。徐小狗已经养在高大猛那儿很久了。这一天徐春宝和满春洗了一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衫,然后走向了街头。走上街头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临了。春天从四面八方逼近了小镇,凌空地袭击了小镇和小镇的人们。甚至,在屋瓦上的瓦愣草,也泛出了鲜绿的颜色。在春风里,徐春宝感觉到心情好了很多。

徐春宝和满春手牵着手进了高大猛的药店。药店的店面扩大了,改成了平价药超市。而且进了几个年轻的店员,穿着统一的服装。满春盯着陈小菊看,陈小菊竟然已经怀孕了,她挺着一个肚子,坐在一张沙发上,沙发前面是一台电脑。她居然无所事事地在上网,喝水,吃水果。

满春的眼里再也没有别人,她径直走到了陈小菊的面前。

满春说,陈小菊,你要做妈妈了。

陈小菊笑了,说,呀,是满春呀。我要做妈妈了,还有五个月,我就做妈妈了。

满春说,这是谁的孩子呀?

陈小菊说,这是我们家大猛的孩子。大猛很喜欢他。

满春扳了扳手指头说,原来我们还没离婚,你就怀上了大猛的孩子了。

陈小菊羞涩地说,满春,恭喜你,答对了。

徐春宝没有去在意陈小菊和满春的对话,他的眼睛在搜寻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终于爬进了他的眼眶。这个孩子爬着爬着,抬起了头,看到了徐春宝的时候,笑了。孩子说,春宝。

徐春宝把孩子提了起来。孩子站在那儿,巍颤颤的,像一根在风中摇晃的狗尾巴草。徐春宝吃惊地望着徐小狗说,我的狗儿子,你怎么了。

这时候,高大猛出来了。他竟然穿着一件改装过的白大褂。白大褂包住了他小小的身体,包住了他的驼背,看上去显得很滑稽。高大猛说,春宝,你来了。这孩子缺钙,你得赶紧给他补钙。

徐春宝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徐小狗在一年前就走得好好的,现在竟然不太会走路了。徐春宝看到徐小狗裸露的小鸡鸡上,用红笔画着一个小圈圈。这时候,徐春宝还看到了高大猛在玩一把手术刀。那刀子在高大猛的手里快速地转动着,闪起一道刺眼的白光。徐春宝突然明白。那红笔画的,是一个切割的标记。也许,高大猛只是吓吓他的,但他还是害怕了。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长嚎了一声。徐春宝说,大猛,你饶了狗儿子吧。你千万饶了狗儿子。

满春一直望着徐春宝。满春的眼睛里装满了失望,在高大猛扶起徐春宝以前,她转身离开了。她走得很急,在十字路口的电影牌下,她抬起头看到了几个字:满城尽带黄金甲。然后。她很快隐没在街上的人群中。在她的记忆里,徐春宝曾经是一条狼。这条狼在她的摊位前,和农机厂的翻砂工小发打架。现在,这条狼没有了狼性,他软得像一根稻草。甚至,作为一个男人,他居然不行了。这时候,她还想到了徐春宝的神经性头痛,一直都是高大猛给开的方子,一直是高大猛给煎的药。然后有一天,徐春宝突然就不行了。想到这儿,满春的汗毛就全竖了起来。她突然发现,徐春宝像一个孩子。

春天来临了。在春天的风中,徐春宝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抱起了徐小狗。他们很落寞地离开了平价药超市。在店门口。徐春宝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他也看到了那块电影牌,电影片上写着: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时候一个瘦瘦的扎着长辫的小伙子,拎着一块牌子走了过来。他顺着梯子爬上去。换下了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电影牌,又挂上了一块新的,上面画着一个很性感的女人,还画着一个很忧郁的男人。电影名是《色·戒》。

徐春宝走了。他是低着头走的,他一直都在低着头说话,他说,小狗,小狗,我的狗儿子,以后爸给你做带鱼吃,你要吃什么样的带鱼,一定要给爸爸讲……

春天,我们的目光总会显得无比凌乱。让我们把目光仍旧投回平价药超市。在超市里,高大猛跪在地上。把耳朵贴在陈小菊的大肚子上,闭着眼睛无比幸福地听着。突然他大笑起来,他说,踢我了,他踢了我一脚。陈小菊的手温柔地落下来,轻轻抚弄着高大猛的头发。高大猛的头发乌黑发亮,那是他保养得好的缘故。高大猛在这个时候哭了,他说,我儿,我儿,我儿……

他说,我儿,你一定不是个驼背,你一定要比徐春宝长得更高大,比四海长得更高大,比谁都长得高大……

这时候,礼品歪头和德伟、庭封、小发一起来了。他们走到了高大猛的面前,他们看到高大猛正在认真地听着陈小菊的肚皮,并且喃喃地说着话。他们就耐心地等着,礼品哈哈一笑说,春天那么长的,我们有的是大把的时间。于是他们在大把的时间里等着高大猛从地上起来。

高大猛终于从地上起来了。高大猛说,什么事?

礼品歪头说,我们想请你吃饭,我们想请你去桃园酒店吃饭。

德伟说,我们订了包厢了,叫聚义厅。

小发说,大猛,你一定要赏这个脸的,你要是不赏脸,我们在枫桥镇要没法混了。

庭封说,我们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大猛,你看你几时有空,你就通知我们。我们一起吃饭,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敬你一杯。

高大猛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从四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说,为什么要好好地敬我一杯?

礼品歪头想了想说,没什么,我们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你一定会讲很多故事给我们听。我们都喜欢听故事。你知道,春天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季节,我们准备好一个季节,听故事。

高大猛笑了,他轻轻地说,你们走吧,我没空,我要做爹了,我还要开药店,我有许多事要做。我没空,你们走吧。

四个人只好走了,走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高大猛说话的时候,没有低头,而是一直盯着他们看。四个人觉得很没趣。四个人走到了电影牌下,看到了《色·戒》的电影牌。礼品歪头突然说,他妈的,春天已经来了。

9

故事就要结束了。满春去了广州,她拎着一只皮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个月后陈小菊生产了,生了一个十二斤重的儿子,当地媒体视为奇迹,作了采访。儿子取名高兴……

这年冬天,徐春宝喝醉酒时和人打架,被人在头上猛拍了一砖,从此痴呆。他每天都会在胸口挂一块小黑板,上书:

今日电影:

《风起云涌》

票价:10.00元

时间:白天:9:0014:00

晚上:19:20 21:20

枫桥镇电影院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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