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元莲
认识张博士,是在30年前。那时他已年过六旬,在哥本哈根大学教中国古代文学,是一位颇有儒家学者风度的谦谦君子。记得有一天我们在街上巧遇,张博士身边有一位面容和善、衣着朴素的丹麦女士。“这是我太太。”他对我作介绍,然后张太太用标准的汉语对我说:“您好!很高兴认识您。”我顿时非常敬佩:“您的中文很标准啊!”“您太客气了,”张太太谦虚地说:“我在中国住过很多年,不过还是说得不够好。”
后来张博士退休了,我们从此失去联系,万没想到30年后还能有缘相见,而且是在他们家里。不久前,一位跟我一样定居丹麦的中国朋友打电话来,叫我陪她去探望一位93岁的老先生——张博士。我顿时欢天喜地:“这位张博士我是认识的!”
30年光阴并没有使张博士的外貌有太大改变。他比以前稍胖了点儿,脸色红润,面容依旧漾满慈祥和善良。张太太也没有什么老态,早已准备好咖啡和糖果,热情招呼我们。
交谈中,张太太告诉我们,张博士和她刚刚庆祝过50周年金婚纪念日。她用双手郑重地捧出一个心形小玻璃相框,“这是三个儿女送给我们的金婚纪念礼物。”她说:“这张照片是我们50年前惟一的合影,本来是一张很多人的团体照,我们两个人的头小得不得了,这是儿女把我们的头‘剪出来再放大的。”
看着张太太满脸爱意地端详照片,我请求她讲讲她和张博士年轻时的事。张太太首先征求张博士的意见,张博士笑着点头。下面,就是张太太的故事……
上世纪40年代,我随丹麦的传教士组织到香港去学中文,教我们中文的老师就是张博士。那时张博士还是个单身汉,跟我们一样住宿舍,他的房间刚好在我隔壁。宿舍每个房间都有阳台,阳台与阳台之间隔着一面玻璃墙。每天黄昏时,我坐在阳台上看日落,他也坐在阳台上看日落。隔着玻璃墙,他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他。我们都很害羞,没有勇气交谈,记不清从哪天开始,张博士每天黄昏都在阳台上唱中国情歌,我在另一边听着,心怦怦跳个不停。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张博士终于把手从玻璃墙那边伸过来,我也伸出手去……从那天开始,我们常在黄昏时出去散步谈天。宿舍位于九龙郊外,那时还是农村地带,我记得很清楚,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张博士把我带到一个村落的祠堂里。他向我解释,中国人结婚必在祠堂里拜祖宗的神主牌。我立即明白那是他在含蓄地求婚。于是,我们合掌向祠堂的神主牌拜了几下,就这样私下里订了婚。
我们的恋爱非常含蓄,但还是被人发觉了。我所属的传教士组织不赞成我跟一个中国男人谈恋爱,把我派去杭州工作,希望空间的距离和光阴的潮水可以把我们的爱情冲走。过了几年,战争席卷中国全境,我无法离开大陆去香港,和张博士也失去了书信联络。可是,在一个天色阴霾的下午,张博士忽然出现在我住处的门口,手里提着个小箱子。他是冒着战火跑来杭州找我的。相见那一刻,我们默默拥抱,热泪顺着脸颊流淌。
我们的三个孩子都是在杭州出生的。那时大家都穷,我们的住处很简陋,没有自来水,每天要去河边挑水,张博士负责煮饭烧菜。虽然穷,但日子过得很快乐。几年后,张博士的胃病越来越严重,需要治疗,我请求官方允许我们一家人回丹麦。起初官方只批准我带小孩子离开,我说,我绝对不会放下丈夫,自己带着孩子离开。我要跟丈夫在一起,要走全家人一起走,要留全家人一起留。就这样,张博士随我一起来到丹麦,他在大学教书,我也外出做事,攒够钱就买了这栋小屋。当年这一带是荒凉的郊区,房子很便宜,现在发展起来了,有很多邻居觉得我们这房子太简陋呢。
政府福利部有意把我们送进老人院,我对福利部的工作人员说,让我们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只要每两个星期派人来替我们的花园铲草,别的事情我们还可以自己做,这样反而比送我们进老人院要省钱得多。现在张博士仍然可以自己做一日三餐,我只要预先把材料准备好。他每天练书法,我每天画水彩画,生活很愉快,对人生也很满足。
张太太的故事讲完了,我朝屋子四周打量,见屋里布置得简单雅致,墙壁上挂着清新悦目的中国书画,都是两位老人的杰作。离开时,我忍不住又问一句:“张太太,您跟一个中国男人结婚50多年,对嫁给中国男人有什么感想?”
张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是哪一国人,我心中只知道他是个好人,一个非常好的人。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有这样好的运气找到世上最好、最善良的男人来做丈夫。”
莫问君是何处生,只知此君是好人。张太太的回答让我的眼眶迅速湿润了。
我们离开时,张太太扶着走路稍显困难的张博士,站在屋外草地上向我们挥手道别。他们的屋子很特别,依山坡而建,位于山脚下。我顺着山坡爬上一行长长的石阶,回头向他们挥手,那一刻,俯视这对互相扶持的老夫妻,我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张太太说他们的房子是一处陋屋,但此时此刻我觉得那小屋美极了。因为那是一栋有灵魂的屋子,绵延着一对夫妻悠长的爱恋。
(摘自《两性风暴》 郑州大学出版社
廖新生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