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石时代

2008-11-10 05:32郑骁锋
百家讲坛 2008年19期
关键词:礼教阮籍名士

郑骁锋

东晋的一个雪天。旷野中,有一个人披了件鹤氅,大袖飘飘地逆风踏雪而行。虽然雪花纷飞,但依稀可见那人眉目如画。有人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感叹了一声:“这真是神仙中人啊!”(《晋书》)

雪中人名叫王恭,时任青、衮二州刺史。

如果有人走近王恭,并陪他走一段路便会发现,这位活神仙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全身在不停地发抖,俊秀的五官不时抽搐着,但又不像是冻的——尽管他在严寒里袒着胸,着木屐,鸟羽编成的鹤氅也并不保暖,但他的头顶上竟然蒸腾着热气,没有一片雪花能够停留在他身上。最奇怪的是,这位活神仙眼光迷离,神情恍惚。

不过,当时人见惯了这种神情,他们一眼就能看出,王大人定是刚服了药——五石散。

服食五石散是魏晋时期最时髦的习俗,此风为玄学宗师何晏所创。

何晏(约193~249),字平叔,宛(今河南南阳)人,汉大将军何进之孙。曹操为司空时纳其母,并收养了他,因何晏少时聪慧过人,曹操宠爱如亲子,后来把他招为女婿。

何晏“美姿仪而绝白”,并常以此自喜,“行步顾影”。史载曹丕很讨厌他,其中有没有嫉妒的成分就不得而知了。鲁迅先生曾评价何晏是“空谈的祖师”和“吃药的祖师”,虽然他没明说何晏是否是因身子不好才不得不服药,但长得太漂亮而消耗太大恐怕是一重要原因。《三国志》明言此公“好色”,时间一久势必掏空了身子,时人评他的相说“魂不守舍、容若槁木”,一个堂堂帅哥几乎成了色痨。

服石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但有专家认为,五石散应该来源于东汉名医张仲景的两个方子——“侯氏黑散”与“紫石寒食散”,原本用来治疗“五劳七伤”与“伤寒令愈不复”。但何晏一日不知得了什么神启,把这两个方子合并加减成了五石散,并带头吃起来。

顾名思义,五石散就是五种矿石配成的散剂。五种矿石一般指的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和赤石脂,有人说另外还有一种含砷的矿物磐石。且不说毒性很大的砷化物(砒霜就是砷化物中的一种),仅这五种温燥矿石的药性就已经很强烈,服用后人体必然燥热亢奋。

服用五石散后,风流的何晏快活极了,兴头上还说了一句著名的广告语:“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另一些得了滋味的人也添油加醋,一吹再吹,简直把五石散吹成了长生不老药。

于是,服石之风大行于世,而且一流行就是几百年。

服五石散其实是很麻烦的。吃药之后,必须疾走狂奔,闹出汗来散发药性,称为“行散”。行散时很痛苦,散发之后全身火热,之后又发冷——这是自然的,因为先前的热不过是提前消耗能量罢了。对付这冷却不能喝热汤,也不能多穿衣(事实上也穿不了厚衣,发烧之后皮肤敏感,易磨破,只好穿些轻薄宽大的衣服,倒也由此形成了魏晋穿衣潮流,留给后世一种飘逸的印象),用鲁迅的话说:“倘穿衣多而食热物,那就非死不可。”总之,服石之后除了要喝温酒,还要“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越冷越好,简直有点儿自虐。

王恭当日雪中漫步很可能正在行散。《世说新语》记载那时他是坐肩舆的,不同于《晋书》所云“涉雪而行”,可能是那会儿王大人已经发散成功,命人将其扛回家喝酒去了。

若仅是麻烦、痛苦还好说,服五石散还非常危险,极易中毒。寒热时会全身疼痛、痈疮溃烂、暴躁癫狂痴呆等,若反复发作经久难愈,甚至会致残丧生。医家称此为“寒食散发候”,还研发了专门帮助发散和解毒的药方,有名的就有二十余种。然而,再多的解散方也不能避免服散中毒,谁也数不清几百年间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五石散(服散的风气到了隋唐后慢慢平息,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服用之人死怕了)。

编了《针灸甲乙经》的名医皇甫谧,因服散不当,7年后还得在隆冬腊月脱光衣服、大嚼冰块来压制毒性。他吃尽了苦头,甚至闹着要自杀,提起五石散就恨得咬牙切齿,但最后还是因此委顿而死。药王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更是感慨:“宁食野葛(一种毒药),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

如此猛烈凶险的五石散,为什么还能一代代风行下去?

想长生?笑话!几百年来只见吃死的,没听说谁吃成仙了,这理由不够充分。想壮阳?抱这种心态的人或许不少,但也不是人人都如何晏那般好色啊。

那么,王恭们到底为什么热衷于往嘴里倒这些要命的石粉呢?

王恭如果听到这问题,也许只会斜睨一眼后高高昂起头,鼻孔“嗤”地出声气,扭身就走——懒得理你!服石,需要理由吗?不是人人都能服用这五石散的,要知道,这些玩意儿不便宜。服石,是身份的象征呢!再说,历代名士不是都服五石散吗?我若不服,别人怎么看?还算名士吗?

是啊,历代名士都服呢!何晏、王弼、夏侯玄,还有嵇康。

史载,嵇康“性好服食,尝采御上药”。他在诗文中也常提到修仙,如在《养生论》中,他认为虽然神仙“禀之自然”,不是强学可成的,但如果“导养得理”,那么“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还是有望实现的。而且,他所作的诗文中多有“俗人不俗人别,谁能睹其踪”之类的言辞,言语中有种自傲之气,觉得自己不是凡人,还常常拜访高人,学习长生之术。相信自己应该能修成正果。对如何养生,嵇康也有一套理论:“修性以保神,

但有个高人却一眼看出了嵇康别说修长生,连性命都可能难以善终。

这个高人就是苏门山中著名的隐士孙登。史载,嵇康曾随其云游采药,孙登总是默然不应嵇康的任何问题。最后要分别了,嵇康无奈地说:寡,难乎免于今之世。”意思是你虽然才学很好,但见识太少,在当今这个世道想保全自己,难

“今之世”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呢?

十六国中后赵的建立者、羯人石勒很看不起嵇康所在的那个时代,曾讥笑说:“大丈夫行也!”汉末以来,围绕着那张残缺的龙椅,连接上演了一幕幕残酷的政治斗争,嵇康采药时正值司马氏集团得势,摩拳擦掌准备篡魏。司马氏比起曹操当年更阴狠毒辣,举起屠刀来肆无忌惮。《晋书》中“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短短一句话,又包含着多少恐怖和悲愤!

曹家的衰微已经不可挽救,形势越来越明朗,司马氏离宝座越来越近。在迈出最后一步之前,他还需要试探人心,于是一手握刀,另一手捧着爵禄,四顾朝野,第一个进入视线的当然是处于风口浪尖的名士——名士的拥戴鼓吹向来是最有力的。

当时有个最著名的名士群——“竹林七贤”,嵇康就是其中之一。在司马氏的淫威之下,七位大名士慢慢分化了,有人主动投靠了司马氏,最坚定的只剩下了嵇康和阮籍,还有那个大酒徒刘伶。这几人中,嵇康与阮籍的压力最大,因为他们与曹家有特殊的关系:阮籍与曹家是世交,自然心向曹魏;而嵇康则是曹操的曾孙女婿。

重压之下,名士自有名士的办法——喝酒。喝他个天昏地暗,喝他个不省人事!

这法子阮籍用得很好。司马昭曾想与阮籍联

姻,希望让儿子司马炎(即后来的晋武帝)娶阮籍的女儿。阮籍得知此事后,一连醉了六十日,使媒人根本没机会开口,总算是躲了过去。

不仅重要关头大喝特喝,平日里更是呼朋唤友狂饮滥喝。《世说新语》中载,七贤之一的阮成(阮籍的侄子)有一次与族人一起大瓮盛酒,围地聚饮时,一群猪闻到酒香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挤进去也喝了起来。诸人正喝得开心,竟不去理会,在同一个瓮里人喝人的,猪喝猪的,直到人与猪都酩酊大醉。

名士中也有奸细,钟会就是一个。他善于观风向,很早就投到司马门下,经常来名士间套话刺探,得料后便怂恿司马下手治罪。当他走到嵇康面前时,嵇康正在柳树下打铁——据说他家境不富裕,要靠打铁补贴家用。

嵇康见到钟会,理也不理,顾自干活。过了很久,钟会觉得很无趣,要走。嵇康忍不住刺了钟会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这钟会也是个才子,回答得也妙:“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说罢便冷笑着咬牙走了。

不装醉还捅马蜂窝,定要招祸!其实嵇康自己也明白这样会招来祸事,他曾说阮籍“口不言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而说自己“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他岂不知在这世道只有像阮籍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最多翻个白眼才能安全一点,可硬是忍不住,改不了啊!

孙登估计就是看透了嵇康的这种性格,因此,他的临别赠言另有一个版本:“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即你嵇康难免于今之世,因为性子太过刚烈。你自己写得虽好,“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但只是空话,你的血太热,根本不能忘情世事,怎么能修道养生?

然而,嵇康直到临终才不得不叹服孙登的先见之明,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应该是能修长生的。这也许就是他不像阮籍那样不要命地喝酒的缘故,因为在他看来,酒喝多了是要伤身的,正如他在《秋胡行》中所写:“酒色何物?自令不辜;歌以言之,酒色令人枯!”多喝伤身的酒,不如服养生的散。因此,嵇康喝酒节制,从不昏醉。

当然,阮籍他们喝酒也并不仅仅是为了避祸,更多的是为了宣泄痛苦。王恭曾经提过一个有意思的问题:“阮籍何如司马桐如?”有人回答:“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意思是说,阮籍心中的痛苦郁闷岂是司马相如可比的啊!

可是,刚烈的嵇康胸中垒块比一般人要坚硬得多,寻常酒水是化不了的,好在有五石散能多多少少帮他化解一些。

“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何晏此语其实有据。药性散发之时,尽管肉体很难受,但精神却可以进入一种茫然恍惚的迷幻境界,俗世间所有的烦扰愤懑都随着热气泄出了体外。那一刻,似乎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什么阴谋、政变、血腥、哭叫,甚至父母妻儿,统统化为乌有,浑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混沌,而自己则在这混沌中浮沉偃仰。肉体越是难受,心灵越是爽快,全身燥痛之时,似乎能感觉到灵魂破壳而出,融散在无边的宇宙之中,真正与天地合为一体。

这种体验是喝再多的酒也无法达到的。直到药性散尽,才颓然醒来,抹一把冷汗,长叹一声,跌坐在肮脏的泥地上。

内心深处,嵇康服散到底是为了长生,还是为了感受这酣畅淋漓的快感呢?

不幸生在这个被阮籍形容为虱子乐园的裤裆世界里,服散与修道,都是嵇康想拔着自己的头发逃离肮脏地面的无奈努力吗?

发散时的感觉是与何晏、嵇康等人的思想极为合拍的,或者反过来说,可能就是这种感觉使嵇康他们在神秘的玄学中越陷越深。

魏晋玄学听起来就很玄,解释起来也许更玄,其实基本内容不过是道家老庄的那套理论。老庄向往的就是这种“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玄之又玄”的虚无境界。名士提倡,再加上五石散的配合,一时玄风大盛,成了那个时代第一流的思潮。

但在历史长河中,这却是个极大的倒退。

国家本是精神的产物,一个国家必须有一种立国的思想。大而言之,这种指导国策的思想直接决定了政权的盛衰。当年秦能一统天下便得力于法家;汉初天下疲敝,黄老清静之术正宜于休养生息;国力恢复一些后,为集权中央,法家申韩之术重新抬头,但法家服务的终究只是治权阶层,到底不够光明,仅凭强压势必不能长久,于是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尽管多受人讥“外儒内法”,但毕竟儒家从此走到了台前。众说中,儒家目光最远,欲以仁义泽被苍生,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用钱穆的话说,正是“一步踏实一步、一步积极一步”。

到了汉末却刮起了一阵逆风,一步步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先是由东汉经学儒术退为法家,如曹操的“用法峻急,有犯必戮”、“魏武好法术”。没过几十年,法家又退回了道家,而这回的玄学道家已远不同于当初的黄老道家。黄老的主张是在上位者尽量不扰下民,无为而治;而玄学最初却更多是名士的避祸之术。空谈玄虚,口若悬河,看似高妙,其实不过只是如鸵鸟一般在风暴中把头埋入了沙堆。保全自身已是不易,此外哪来的精力顾及劫难中的百姓黎民?

但这样的逃避又何曾是嵇康、阮籍他们的本意?《阮籍传》中云“籍本有济世志”,阮籍自己也有诗曰:“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披褐怀珠玉,颜闽相与期。”颜闵为谁?孔门高弟颜回、闵子骞也!很明显,阮籍也曾有一番雄心,想用儒术兼济天下,更何况“家世儒学”的嵇康?说不定他胸中的血还要更热呢。

然而,他们最终留给后世的印象却是毁坏儒家礼教的典型。

礼教在东汉时原本就被那些腐儒搞得繁琐零碎,令人难耐了,现在又成为了野心家打击异己,巩固贼赃的工具,于是他们干脆豁了出去,想把受玷污的礼教砸个粉碎,总好过用它来害人。

其中甘苦,鲁迅先生已经说得很明白:“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是亵渎了礼教,不平至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后世看魏晋名士,看嵇康、阮籍,都是一副放浪形骸,鄙夷礼法名教的洒脱,看到他们狂饮、服散、光身、长啸、青白眼,却很少明白他们心中的痛苦。也怪他们排遣痛苦的方法太名士气了,致使后人常常为他们表面的潇洒旷达所迷惑,却忽略了背后的辛酸。

殊不知,阮籍出游,行到山穷水尽之处时便悲从中来,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刘伶乘着鹿车,载着酒一路喝去,让人扛着铁锹跟着,说:“死了便就地埋我吧。”嵇康则光着膀子对着熊熊烈火,狠狠地锤打通红的铁块,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饮酒、服散。

司马氏夺了天下后,满目疮痍的大地摇摇晃

晃,终于慢慢稳了下来。刘汉、曹魏俱已成为劫灰,替代之间的恩怨也随着杀戮与老死逐渐变得淡泊。动荡多年甫得安宁,举国上下好了伤疤忘了痛,开始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习俗越来越豪奢,风气越来越萎靡,世家子弟不用苦学、不用力行,仅凭门荫便可进取,坐至公卿。如此一步到位,精力无处可用,闲暇无聊便人人学起了名士。

他们按着自己苍白肤浅的理解来回味从前的时代,对着镜子施粉涂朱、高冠博带,一心要把镜中人描摹成当年的翩翩名士。揽镜自照,是那么的陶醉,那么的欣慰,即使重燃战火、仓皇渡江,也一样提醒自己,天下第一要紧的是先做个名士。

再明亮的镜子也只能照出皮肉,无法映出真名士的筋骨热血,更无法传达刻骨的疼痛。可后起的名士其实并不想真切地体会那种疼痛,他们自有一套讲究。王恭有言曰:“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当然,要做名士最好还得服五石散,这习俗甚至传到了北魏鲜卑族。孝文帝时,朝野上下流行服散。一日,有一人躺在路中称热,说是服散后病发。别人看他装扮不像是吃得起五石散的人,便问他何时服的,他回答:“我昨天吃的米里面有石头,现在发散了。”

且莫笑他,王恭服散与他难道区别很大吗?

服散确实是一件可笑徒劳的事。伤身的酒能救阮籍的命,而那些石头却阻挡不了司马昭伸向嵇康的刀。钟会的谗言与嵇康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的高论,给了日夜想做商汤王、周武王的司马昭足够杀他的理由。

原本司马昭就看这群名士很不顺眼:自己煞费苦心高标礼教已经够辛苦了,可怜连“忠”字都不大敢提,说来说去只能绕着“孝”字做文章,可你们这群酒鬼还老是阴阳怪气,时不时发些邪论。其中就数你嵇康最硬气,想征辟你做官,你却大摆臭架子,连老朋友山涛来做思想工作都一口回绝了,还撕破面皮洋洋洒洒写了文章要与他绝交。听钟会说你与那些反贼眉来眼去关系暧昧,看来是留你不得了——也好,就从竹林里挑出你这根最硬的竹子试试刀,杀一儆百!

40岁的嵇康盘膝坐在一个高台上。

台下,盔甲鲜明的武士拼命用手中的枪杆戟把抵挡着一浪又一浪涌来的人潮——不知有多少人号啕着、喊叫着、咒骂着想扑到台前。几位官员缩在台子边缘的一张黄案后,垂着头,满身大汗却大气也不敢出。还有很多人手里高高举着酒壶,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嵇康的名字。看着那无数张泪流满面的脸,嵇康突然觉得心中一热。

他今天没喝酒,也没服五石散。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醒。

从此,再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他再也不用一次次劳而无功地逃离这个龌龊的世界,他忽然想起了《老子》里那句著名的话:“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嵇康仰起头,看看天。天气不错,有太阳,有风,不冷也不热。

他低下头来,眼光扫过四周,突然开口说:“取我的琴来。”他说得很轻,但好像连最远处的人都听到了,全场的嘈杂声立刻停了下来。

“铮——”嵇康随手一拂,高台仿佛震了一下,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嵇康闭上眼,信手弹去。

人们似乎看到,有朵乌云从他的琴弦间升起,慢慢升到半空中,天色也好像暗了下来。乌云中隐隐有风雷之声,马嘶虎吼、兵戈交击声,还有人在乌云最深处纵声长啸。众人屏住呼吸,只觉得身处古战场,周身寒飕飕却又心潮澎湃,连蹒跚的老妪都觉得浑身血液快要沸腾了。

琴音越来越高亢,那朵乌云越升越高,终于,“砰”的一声在空中炸得粉碎。一片黑羽飘了下来,落在嵇康面前,每个人都听到了扑腾翅膀的声音——有只乌鸦从高台上飞过。很快,乌鸦飞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

嵇康把琴推了出去,长叹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他紧闭双眼,再不说话,散乱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这时,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提起了那把新磨的鬼头刀。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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