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忠静
摆动的松茅捣碎了晨曦,冷艳俊美的斑驳扭裹成犀利的光柱,晃开了哑巴的眼睛。醒来的哑巴有些手忙脚乱,不像往常,蹿到隔间去看芬禾妹妹的睡相,用满是污垢、砂纸般的手捏弄那只挺翘的鼻子,掐掰覆盖着纱扇般长睫毛的眼睑,直惹得芬禾嚷嚷吵了瞌睡,直到娘取一根柳条,骂他是个小畜生。
哑巴佝着背,猥猥琐琐走进灶间,望着娘和芬禾,啊巴啊巴地比划起来。芬禾不明所以,看着娘,等她翻译。娘说哑巴做梦了。哑巴很高兴娘懂他,歪嘴笑笑,对娘竖起大拇指,接着“说”梦,直说得额上的青筋暴出,大汗淋漓。
一个和声音有关的梦,对哑巴来讲,有着绝对的难度,一阵子比划下来,见芬禾还是一脸的茫然,急得捶胸顿足。娘攥住哑巴的手,拂了拂绛紫色的面庞,说娘听明白了。哑巴将信将疑地看着娘,傻呵呵等娘讲给芬禾听。芬禾这个捡来的、预备给哑巴做媳妇的女孩儿,比不得哑巴的亲娘,对哑巴一蹙眉、一撇嘴、翘啥尾巴拉啥屎都心知肚明。
娘慈爱地看着芬禾,告诉她,哑巴梦见一个稀奇古怪的、鸟状的东西爬上青龙泉上的老松树,乌鸦般的叫声让他很害怕。芬禾问娘,凭什么断定哑巴哥哥比划的一定就是乌鸦呢,没准是喜鹊这种吉祥鸟哩。娘定睛看着哑巴,确定是乌鸦,要是喜鹊的话,哑巴不会是这个样子,紧蹙的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一双眼睛满是惊悸,天远地隔的两种鸟,看一眼表情就能猜他个八九不离十。
娘把蒸熟的土豆捡到簸箕里,说自己也做了和哑巴同样的梦,只是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叫,声音很聒噪。吓醒之后,娘还出去看过,四周漆黑一片,除了黑黝黝的大山,就是松林的风声和万虫啼鸣。
哑巴爱把捡来的、比自己小八岁的芬禾妹妹当成下饭菜,咬一口土豆必定看两眼芬禾。芬禾才十五岁,已长得亭亭玉立,水仙似的诱人,粉红粉红的脸蛋儿,浅黄色的汗毛闪着质感的光芒,黑葡萄似的眸子水活水活的,右腮有一个时隐时现的单酒窝,甜得让人迷醉。入春以来,哑巴每顿饭都吃得囫囵,偶尔吃到一半,莫名地叹气,放下碗筷,取下扁担绳子上山干活儿。
这天的哑巴,一反常态地贪恋饭桌,边吃边冲芬禾傻笑,还用闲着的那只手抚摸芬禾粉嘟嘟的脸颊。娘见儿子轻贱,显出不悦,磕磕缸沿,催他快些吃了上山,夏天多揽些柴草,一场秋雨就能招来满天大雪,雪一封山,贮藏的柴草不够,人畜都要遭罪的。哑巴知羞,搓巴几下嘴上的红薯渣,接过娘递的绳子、砍刀和背篓,临出门,又恋恋地回头,用饱满的眼神看一眼芬禾妹妹。娘对哑巴说:勤快,别塌懒,熬上三年,老松树上刻够十八道杠,就允你和芬禾圆房。芬禾娇嗔地喊声娘,稚嫩的面庞飞上两抹如血的红云。
芬禾当然不知道哑巴爹捡她,是私心大于善心的。哑巴长到五岁,只会啊巴啊巴地打手势,父母知道这是个难讨媳妇的主儿。捡回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儿,也算哑巴这辈子的福气。山里人家添一个人意味着多一张嘴争饭吃。她吃一口,等于全家人得少吃一口。哑巴爹娘硬是勒紧腰带要把芬禾拉扯成人。芬禾十五岁那年秋天,傍晚时分,哑巴爹突然说头痛,扎瓷针,用纳鞋底的针剜脚板心,都不管用,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咽了气。娘抱怨男人不该在老松树上掏鸟窝,更不该点燃松茅捕松鼠,老松树是神松哩,冲撞了神灵,死得奇怪就不奇怪了。娘累弯了腰,操碎了心,撑到现在,哑巴成年,芬禾也渐渐出落成一朵艳丽的夹竹桃,举手投足花枝颤颤,撩得哑巴早早晚晚心神不宁。哑巴越来越像个发情的小畜生,对芬禾动手动脚不说,有一次还把她堵在栅栏边猥亵。娘恨不得长出六双眼睛盯着她的哑巴儿子,多次训导他,妹妹还没长成,只许看,不许碰的。
娘是过来人,也是教训多于经验的,十四岁,尚是幼瓜嫩枣,嫁给了哑巴爹,连生两胎都没存住,直到第三胎,还是个先天性的哑巴,好在老天慈悯,并不是天聋地哑,只是听得进去,说不出来,像整天都在跟天跟地跟人生气似的。
哑巴切实的盼头也是娘给的,每年惊蛰,娘让他在老松树上刻一道杠,等刻够18道杠,就允他和妹妹住在一起。娘时常宽哑巴的心,不用急,芬禾是当女儿收养的,当儿媳妇准备的,远村近乡都知道哑巴老早就内部订亲,捡到屋里的媳妇,不会跑,不会丢,没人抢,安心等到18道杠凑齐就行了。哑巴每刻一个杠,都欢喜得直流口水,乐颠颠地带芬禾采松糖、捡松果,在青龙泉里捞小鱼儿。芬禾也喜欢看这个永远不会说话的哥哥耍砍刀、练土枪,尾巴似的跟着他采野花,摘桑葚,打栗子,避开娘的眼睛,躲到幽深的松林抱着哑巴哥哥打滚儿。
芬禾很会撒娇,逼着哑巴哥哥背她上桥玩儿。她说的桥就是横跨青龙泉的斜松,歪探着身子,把树干伸到河对岸。娘是万万不许他们踩神松的,为这事儿,他俩没少尝柳条的滋味。太阳西沉,墨绿色的松林飘浮着深重的气息。芬禾被浓郁的松香浸袭得心儿颤颤,哼着山歌,坐在大青石上洗衣裳。洗毕衣裳,芬禾想小解,走到一棵柳树下,看看四下无人,开始解裤带。要蹲没蹲的当口,头顶响起一个声音:你你你可不要乱来哦!
这对芬禾来说,不啻一声炸雷,惊慌中提起裤子,脸庞蹿出两团火苗,抬眼去寻头顶上的声音。芬禾看到老松树上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巴,大个头儿,单单印堂正中长了一颗芝麻粒似的眉心痣。
不要脸,芬禾骂。眉心痣大喊冤枉,是你想自曝春光,我要不是正经人,哪会及时制止你。芬禾又羞又恼,想想也的确怪自己,光顾着看地下,没顾得看天上,想不到头顶上猫着个天兵天将。这是个什么人?爬到老松树干嘛呢?
芬禾双手叉腰,让他赶紧下来,神松是踩不得的,小心遭报应。芬禾把目光聚焦在眉心痣上,觉得那个黑色小点儿,给一个大男人平添了娘娘气和不祥之气。
眉心痣哈哈笑着,干脆骑在树干上,他说既然是棵神松,肯定有神奇的地方,讲几个故事听听。芬禾添油加醋地讲起来。她讲的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事,哑巴的祖太爷被熊瞎子盯上,慌不择路爬上老松树。熊瞎子耷拉着眼梢,看见横生仰长的怪树好玩儿,就跟了上去。祖太爷见熊瞎子也追上来了,吓得双腿瘫软,迈不动步子。眼看恐怖的一幕就要发生,熊瞎子停住了,茫然地上下嗅,不知冥冥中受到什么抑制,不再往前追了,胆怯地回头了,一扭三晃、恋恋地看着祖太爷壮硕的身躯咽口水。
眉心痣笑着说:不过是小儿科的把戏。又问芬禾厕所在什么地方,他也尿急。芬禾红了脸,心想从小到大没听说过厕所二字。眉心痣突然拍拍额头说:瞧我这记性,小姑娘都能就地解决,我一个大老爷们还怕鼠窥猫探不成。眉心痣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往老松树的中段走,扯着嗓门儿说:我可以告诉你熊瞎子为什么突然不追了,一是患有恐高症,二是突然想念母熊瞎子。芬禾心里不服,嘟囔着就你能。
芬禾拎起篮子要走,又不甘地对眉心痣说:全村人靠它祭祀祖宗、求子求雨求富贵,不能老在上面踩呵!眉心痣说,相信你的话,这就
下来,请帮我接着包。
见眉心痣麻袋似的摔得直趔趄,芬禾忍住笑,问他到山里来做啥。眉心痣说自己是宇旺城簖迈松油收购站的业务员,也是环保志愿者,对这里的万亩松林做抽样摸底。这棵老松树,到底是不是老得成了精,很快就能摸清楚,它是一周岁也隐瞒不了的。
芬禾还想问些事情,传来娘的声音,喊她回家去。芬禾答应着,拎起篮子往家跑。满天翻飞的都是混响效果的喊声:芬禾——你这个小妮子,一篮衣服洗了几个时辰。芬禾——你光长玩心,是不是被青龙泉的乌龟咬住了脚后跟!
第二天,哑巴用生疑的眼光盯着眉心痣,一直看着他肩搭毛巾,从帐篷走到青龙泉,洗脸、漱口、喝水,从脸揩到脖子根。哑巴横竖觉得这个陌生人不对劲。眉心痣问他好,朝他抛去一支烟,哑巴手一挡,烟,弹开去,拧着眉头,攥紧扁担,走开。
眉心痣从包里取出丁字形金属仪器,喊芬禾过来,看他怎么给树测年龄。芬禾一直就注意着眉心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晒玉米,老早就等着这声喊似的,丢下木锨,跑过去。眉心痣问:刚才上山的小伙子,是不是不会说话?芬禾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眉心痣说:只有哑巴才有那样的眼神。芬禾哦了一声说:他是我的哑巴哥哥。眉心痣说哑巴的样子很怪异,多少有些怕他哩。芬禾说她的哑巴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眉心痣说:不闲扯了,干正经的。告诉她,手里的丁字形金属仪器,名叫生长锥,能测出任何一颗树的年轮。
芬禾说叔叔真行。眉心痣夸她懂礼貌,但觉得叫叔叔刺耳,把隔阂和生分都叫出来了,不如哥哥好听。芬禾说自己有哥哥,哑巴就是她哥哥,眉心痣不像哥哥,像叔叔。眉心痣怔了怔,勉强答应,说叔叔就叔叔吧,比喊眉心痣强点儿。眉心痣拿出小本,在上面写写画画的。芬禾问上面写的啥。他说写的都是重要东西,小姑娘扁担大的字一个也不认得,说了也不懂,就甭问了吧。
芬禾拿起生长锥,喊叔叔找棵树测个岁数试试。眉心痣笑笑,说山野女孩儿还挺缠人。眉心痣踩着石头过溪,四下找目标,最后决定测一下老松树的年龄。他让芬禾看好,准备下锥。他一边扭旋,锥子渐渐扎进树身,金属和木质的碰撞发出咯咯嘎嘎的声音。芬禾说真像乌鸦叫。眉心痣说不像,像啄木鸟叫。很快,眉心痣从生长锥里取出一截白生生的树芯。芬禾说抠了它的肉哩,该不会疼吧。眉心痣说她傻,树是木头,又不是人,知道什么疼。钻完了,眉心痣不说话,捏一撮土把钻的小窟窿弥合起来,解释说,如果雨水进去,对树不利。芬禾着急地问他老松树有多大年龄。眉心痣把目光黏在那张稚气的脸上,慢条斯理地说:别急,等我把树芯拿回城,兑上药水化验一下就知道了。芬禾有些扫兴,拍拍手说干活儿去,眉心痣叫住她,说还得钻一次,问她敢不敢亲自动手。芬禾走过去,从眉心痣手里夺过生长锥,不服地说:有什么不敢的!
空谷,山坳,回荡起一阵紧似一阵的咯嘎声。松林里的小动物们惊扰得不安起来,警惕地竖起耳朵听动静。
哑巴跑得跟头连天,从山上下来,气喘嘘嘘,胡乱把柴草扔在滩头,弓背猫腰,旋风似地蹿上前,劈头夺下芬禾手里的玩意儿,捣着眉心痣的眼窝啊巴啊巴地叫。眉心痣疑惑地望着芬禾,一脸的无辜。芬禾说哑巴哥哥不准钻树,要是把树锥死了找你抵命。眉心痣不屑地拍拍手,嘟囔着什么抵命不抵命,自己就是干这个的,奉站长之命,来对万亩松林进行抽样检测,下一步还要收购松油,别一惊一乍的。
哑巴抓起眉心痣的包一扔,指着远处,两手往外赶,撵他走人。
眉心痣没走,当晚还把帐篷撑在了哑巴家院子里。毛驴看一眼眉心痣,抛抛蹄子,打个响鼻儿,然后作深沉状,望着院墙,像一位哲人思考问题。
尖顶黑帽似的帐篷像一堆硕大的牛粪,吸引哑巴、芬禾和一群毛头娃娃看稀奇。他们小心翼翼地围着帐篷来回打量,用指甲盖把防雨布刮得滋滋儿响,胆儿大的还撩开耷拉着的门帘往里瞧。坐在在里面的眉心痣合上小本,问他们是不是进来坐坐。芬禾看着哑巴哥哥,哑巴坚定地摇头,芬禾便不敢进去。
眉心痣取出两桶方便面,一瓶白酒,一枚信号灯,递给他俩。哑巴看看芬禾,又恋恋地朝那东西剜几眼,没接,拽着芬禾的手回到屋里。
眉心痣很拿自己不当外人,没人请,自个儿来到哑巴家,大咧咧地在堂屋站定。
眉心痣把哑巴娘喊大娘,说自己来这儿调查松林情况,以后会给他们添不少麻烦的。哑巴娘说大老远进山不容易,有啥要帮忙的尽管说。眉心痣撕开方便面,告诉芬禾,兑上开水,泡上几分钟就可以吃了。眉心痣又满上两碗酒,自个儿先抿了一口酒,痛苦万状地咽下去。这个酷酷的动作、表情深深打动了哑巴,学着眉心痣的样儿抿了一口,辣得直哈气,满屋立即浮起新鲜的酒气。哑巴的脸很快成了猪肝色,酒,点燃了情绪,活跃起来。眉心痣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匀速咪酒,温吞地询问老松树是怎么长出这般情状的。哑巴兴致勃勃地比划,眉心痣拿目光求助芬禾,哑巴比划得更加卖力。眉心痣站起来问芬禾,哑巴到底说的是什么嘛。芬禾被问急了,只能喊娘出来救急。
娘端着针线出来,悠远的故事像排版在厚实的千层底里面,随着针线一穿一引,一个个读不懂的字自动走出来,配合哑巴娘的讲述,构成一幅幅完整的声像画面。
老松树还是一棵幼苗的时候,遭到命定劫难。牛犊不小心撞歪了它,放牛娃一边斥责牛犊,一边为松苗惋惜,为它的一命呜呼抱憾不已。幸运的是,幼苗只被撞歪了,并没伤及要害,干脆斜着身子横着长,年复一年,出落成一棵巨大的卧松,硬是把枝干伸到了青龙泉对岸,成了远村近乡有名的天然木桥。有风水先生说,大凡出现有异相的大树,本地要出大官,当地人要发大财。后来,还真的出了一个大官,进城赶考中了头名状元,很快招了乘龙快婿,从此没再回来。至于说这地方的人要发大财,尚不知真假,不管灵不灵验,日子倒也安逸地过到了今天。
眉心痣完全沉浸到神奇的意境中,两眼无神地看着芬禾风卷残云地吃泡面。芬禾把一碗泡面吃得连一口汤也不剩,久久不舍得丢碗,恋恋地看着碗里碗外。眉心痣忍不住笑了,笑这个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大着舌头说:喜欢吃,下次多给你带些来,城里人老早不吃这玩意儿了,垃圾食品,不够环保。说完,馋巴巴盯着芬禾看。芬禾觉得这个叔叔长着一双生长锥似的眼睛,总能看得她脊背发麻。
眉心痣让哑巴慢慢喝,他教芬禾玩信号灯,示意怎么装电池,怎么揿开关,说有了这个小玩意儿就什么也不用怕,哪怕在深山老林迷路,只要打开它,外面的人就能寻着红光找到她。
哑巴阴郁地喝酒,本能地反感这个城里来的不速之客,真想撵他走,却又找不到撵的理由。芬禾很高兴,有些忘乎所以,学会了使用信号灯,激动得时开时关,欣喜地把红光从堂屋扫到灶间,从灶间扫到睡屋,屋里照遍了还不过瘾,又跑到了外面,朝着大山一通乱照。娘在后面喊:芬禾回屋,小心狼叼了你!芬禾咯咯
笑,说芬禾不怕狼,狼要是敢叼我,就用信号灯晃坏它的眼睛。
眉心痣似一个入侵者,裹挟着喧嚣和霸气,一把生长锥轻易捣碎了山村的宁静。松鼠、野兔、锦鸡躺在远处偷窥他的一举一动,喜鹊和乌鸦伫立枝头,似想刺探莫测的不速之客。只有哑巴家的猪和鸡没心没肺地觅食、吃食,然后傻呵呵地满院转悠,对周围一切不顾不管。
眉心痣聚焦在众多目光之下,旁若无人地忙活,测经纬度,拿皮尺量树身,钻树,然后挑选出两棵笔直高大的不同种类的松树,分别用锋利的刀剥落树皮,从白生生的肌肉上往下切,切出一寸见方的“V”字形口子,沿着口子下端绑上塑料袋。不等这些动作完成,浅黄色的、晶莹透亮的液体,抽丝滴泪般缓缓溢出,顺着切口的指向,一滴一滴汇集成汨汨细流,被鳗鱼嘴巴似的塑料袋收进去。浓郁的松香气息疯了一样,穿过鼻腔直捣心脾。
眉心痣漠然做完这些,平静地看着松树的体液丝丝缕缕漫溢,掐算一下时间,知道还有足够的时间上山勘察松林。拿着高倍望远镜探视远近,眉心痣欣喜地发现找到了金矿,骂了句我操,不发财怨命!眉心痣光顾着对技术细节到位,轻易忽略了松树的叹息,忽略了松林痉挛般的抽搐和低吟。松树昂起头颅,伸出枝叶发出无声的天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凭白无故失去了自己的血液?
眉心痣取下两袋松油进行质和量的比较,对着太阳照,凑近鼻子嗅,临了,提着沉甸甸的两袋东西,飞快地跑到哑巴家,急吼吼地喊大娘。大娘惊慌地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眉心痣说这里的林子冒油都不知道,一个个捧着金钵钵都不知道。有这么好的资源,不发财怨命哩。风水先生长了一双厉害的后眼,第二种说法马上就兑现。刚才已对马尾松林、湿地松混交林做了抽样检测,每棵树都鼓胀着液体黄金哩,活该当地人暴富啊。赶明儿也给老松树添炷香去,保佑自己顺利完成站长交给的任务,尽可能多地赚钱。
眉心痣欣喜地拿出手机给站长汇报情况,告诉他这里的松液比任何一方都旺盛,特别是湿地松,比马尾松产松油的量要高出好几倍。站长一听,沙哑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叮嘱这个不可多得的干将,安心驻守,多创佳绩,直到完成任务。
眉心痣乐得孩子似的,仰脖喝了一大碗水,对大娘说:从明天起,你们全家带头开始割松油,几千块钱一吨哩。哑巴娘高兴得合不拢嘴,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松树和人一样,都是一条命,从树身上拉口子割油,还不跟放血差不离,放得少嘛,还能补回来,放多了,树就半死不活了。眉心痣说不碍事,按科学的方法割,十几岁的可以割,上岁数的不能割,割多割少,他懂,不妨碍松树生长。哑巴娘问收购那么多松油做什么用。眉心痣说,用途广着哩,弦乐器用它做松香,化工厂用它做化工原料,国外也稀罕它哩。松油是宝中之宝啊!哑巴娘说:松树浑身都是宝,最宝贵的要算松树的根,撒得又大又深,一棵松树就能抓拽住好大一块地皮,要是把松树割坏了,闹山洪,人可就倒大霉了。眉心痣连说伤不到树根的,放心吧,好比人适当抽血反而能促进血液循环,减少疾病。大娘啊,这么好的资源不拿去变钞票,活该你们受穷哩。
晚上,哑巴搓草绳,娘做针线,芬禾摆弄信号灯。信号灯已经有些接触不良了。眉心痣把芬禾拽到跟前,说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别光惦记着玩儿,从明天起,我教你割松油。哑巴哩,也别老是惦记山上的活儿了,割松油能赚很多钱,犯不着再做那些笨活儿了。你们想想,有了钱,大娘享清福,哑巴娶媳妇,芬禾上学、见世面,像城里人那样过日子。听到这儿,哑巴娘“呀”了一声,纳鞋底走神,针扎了手,汪出一颗血珠。
哑巴不喜欢眉心痣,本能地感到他在黏乎他的芬禾妹妹。哑巴只喜欢眉心痣捎来的酒和饱鼓鼓的钱夹子。
第二天,村子里三三两两来听眉心痣讲解割松油的方法,哑巴带听不听,却也听懂了八成。从松树的什么部位下刀,割多深,怎么绑扎塑料袋,看一眼就会,操作起来非常简单。
眉心痣的眼睛像是专门用来看芬禾的,他的心像是专门用来对付哑巴的。眉心痣是谁呀,是跑遍大半个中国的业务员哩,老江湖了,啥世面没见过,啥对手没碰到过,他瞧中的东西,到手只是迟早的事,心里的刁招儿多的是,总的原则是,既能据为己有,还不留下任何把柄。
做了好半天宣传鼓动,只有少数人愿意割松油,多数人把割松油的人当把戏看。他们想知道城里人说话算不算数,一天下来到底是给钱还是给纸条。
眉心痣坐在一边记帐:王春生接了七袋,张春花接了五袋半,芬禾和哑巴接了九袋。临了,全都汇集到一只铁皮油桶里。天擦黑,许多人围到了眉心痣的帐篷前。眉心痣让哑巴给他搬两个小板凳,一个坐,一个搁钱搁小本。点谁的名字,谁就走过去领钱。眉心痣的钱都是新的,百元、五十元、二十元和十元面值的人民币一律是崭新的。一张张票子从眉心痣指间捋出,变戏法似地成了村民手里的爱物,所有眼睛和钱对视,都像挑过捻子的油灯,倏忽亮堂,满眼溢彩。挣钱竟是这么容易。村民们有的卖过鸡,卖过柴,卖过粮食或血,但那都是费力气伤身体又饶舌的。看看割松油来钱多利索,自然长成的树,破个口子,自个儿都知道往袋子里滴,这一棵滴着、接着,再去找下一棵切割。
眉心痣兑现了当天的钱,瞟一眼哑巴和芬禾,俩人正篷着头数钱玩儿,乐得什么似的。其他袖手旁观的村民眼馋得不行,后悔莫及。眉心痣说:大伙儿都看到了吧,只要你们按我说的做,不会少你们一分钱的,每天我都会详细统计你们每个人割的松油量,如果一天一结帐麻烦,三五天一结也可以。很快你们就会富得冒油,有钱能盖小楼,买电视机,电冰箱,能买到你们所有想要的东西。
哑巴朝眉心痣伸出大拇指。眉心痣舒一口长气,心想:不怕你不服气。
远村近乡汇拢许多人,自动参与到割松油的队伍中来。松林边缘建起了松油收购站,铁制油桶滚过山崖,发出山呼海啸的轰鸣。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从心头碾过,粉碎成喧闹的喜庆。
哑巴把几张百元钞票和芬禾的一把小钱搅合在一起,如数交给娘,哑巴比划要喝酒,芬禾嚷嚷着要买花裙子。
送第一批货出山,眉心痣足足消失了一个星期。再次进山,他给哑巴捎了好几瓶白酒,给芬禾买了件花裙子。娘心里直打鼓,这个眉心痣竟像他俩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他俩稀罕啥东西。娘有些隐忧,拉下脸呵斥他俩,不许要别人的东西。两个都不敢接,只能间或朝爱物瞥上一眼。眉心痣说大娘,您这不是存心不给我面子吗?您让他们拿着,算我替他们买的,以后从松油款里扣不就行了。娘这才松了口。两个人,一个拿碗倒酒,一个藏到房屋里臭美。眉心痣端过哑巴倒的酒,呷了一口说:你还得带头,加紧割,帮我盯着不按规矩割的人,别怕累,尽量跑到松林深处割,割过的别再割,不然明年就割不成了,要可持续发展。当然,你不懂这词儿。人哩,就是辛苦做,快活吃,要过好日子,没
钱咋行。
两碗酒下肚,眉心痣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副老光镜,说哑巴娘正好用得着。又给芬禾一只翡翠玉镯,娘说东西太贵重,不好意思。眉心痣说,还是那句话,就当你们自个儿买的,从松油款里扣就是。东西算什么,东西生来是给人备下的。
这一晚,眉心痣在哑巴家的竹椅上躺了一夜,屋外的帐篷,睁一双空茫的眼睛,空等一夜。
掐算一下,还不到一百天,哑巴家有了电视机。它是芬禾和娘的宝贝。哑巴和眉心痣喜欢面对面坐着喝酒,喝的是个情绪。哑巴把脸喝成猪肝色,额头上的筋都成紫的,憋了一肚子话吐不出一个字,只能一个劲儿地咂巴嘴。眉心痣即使喝成大舌头,也不上脸,都说喝酒不上脸的人城府深,城府深的男人尤其喜欢大着舌头侃女人。他把哑巴省下的话一股脑儿揽过去说了。他说自己十六岁破了童子身,经历了数不清的女人。女人他妈的是猫下老鼠,一窝不如一窝,越来越假。浑身上下,指不定那个重要部位就做了手脚,充填了其他东西,让人觉得哪儿都对,哪儿都不对。女人那是越睡得多越不解渴。哑巴你说这世道邪乎不邪乎?哑巴能听懂,咧嘴乐,比划小辫。眉心痣说懂,你是说芬禾比我睡过的女人都好,我他妈哪儿会不懂。你个死哑巴好福气,我拿城里十个美女换你家芬禾行不行?哑巴直摆手,啊巴啊巴地摇头,咬牙切齿地瞪眼睛。眉心痣笑着说别当真,别小气得连句玩笑都开不起。
眉心痣指着隔间问哑巴,芬禾今年多大了?哑巴伸出食指,又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弯曲三个手指,眉心痣说:十六?哑巴点头,双手合起来,贴在脸侧,半闭眼睛。眉心痣惊讶地问,你俩还没睡过觉?差两年才可以?看看你们山里人该多死心眼儿,盛妍的花朵你不摘,到底给谁蓄着呢?不怕夜长梦多?眉心痣仰脖干掉了粗瓷碗里的酒,直着嗓门儿说哑巴好福气,有纯正的女孩儿做媳妇真的是上苍赐福。自己哩,够憋屈的,隔三差五换女人,到现在是越换越没劲。唉,人的运气占不全哩。
哑巴听了好不得意,拽着眉心痣去看老松树上的杠,啊巴啊巴地数,正数倒数都只有十六个杠,哑巴拔刀,乐滋滋刻上一个,娘远远地看着,骂他是喝多了马尿犯糊涂,今天不是惊蛰,擅自刻上的不算数。眉心痣蹴在地上笑,笑哑巴老实,什么杠不杠,睡了再说,如今的人,今晚脱了鞋,明早都不知道能不能穿上。等什么等,今天甭想明天的事儿。哑巴指了指娘,又握紧拳头假装揍自己,眉心痣连说明白明白,你娘管得紧,不听话是要挨揍的,可你个死脑筋就不知道瞅机会。
眉心痣安排哑巴和一个青工坐拖拉机进城买东西,买大油桶和塑料袋,顺便弄些生活用品。哑巴出山,就是眉心痣用的调虎离山计。哑巴一走,眉心痣成了芬禾如影随形的鬼魅:她割松油他拿刀划“V”;她洗衣服,他蹲一边玩儿水,口若悬河地讲述山外的若干好处,问她愿不愿意到城里做事。芬禾说自己没出过山,又啥也不会。眉心痣说他亲自带她出去,凭她自身的硬件,呆在这穷乡僻壤,实在是资源浪费。芬禾问什么叫做资源浪费,他说就是活糟蹋粮食。
哑巴一回来,又成了隔在眉心痣和芬禾之间一道屏障。眉心痣只能敛手敛脚。
哑巴一家,看似续上了从前无风无烟的日子,其实日子的方向正在偏离曾经的轴心。以前的生活是从土里刨出来的,现在的生活是从松树身上榨出来的。所有添置的物件,都浸漫着松树的体味。
芬禾渐渐信任并喜欢了眉心痣,虽然喊叔叔,却总是拿他和哑巴哥哥比。一比,天平失衡,眉心痣有钱有能耐,时不时弄些叫不上名目的东西让她喜欢得直跳。就拿照相机来说吧,那么小的一个机器,“咔嚓”一声,人的模样立即刻在一张巴掌大的彩色纸片上,叽叽嘎嘎母鸡下蛋似的弹出来,让她知道自己真和玉龙泉映出的一样俊。
渐渐地,眉心痣就成了芬禾心目中的大英雄。哑巴哥哥往英雄面前一站,就给映衬得猥猥琐琐窝窝囊囊。
天麻麻亮,眉心痣告别哑巴一家,说要回去办点要紧事。哑巴没吱声。娘叮嘱一路当心,塞给他两个热红薯。
芬禾站在后院的断墙头,一直目送眉心痣翻过山梁,壮硕的身影融入晨曦,钻进车里。哑巴恨芬禾拿这种眼神看外人,一连几天都对她凶巴巴的,还莫名其妙地摔盆打碟,临了,挨了娘的骂,独自坐到老松树上,冲那十七个杠怔神。
秋天到了,眉心痣说停止割松油,季节过了,不能再割。少数村民又愚昧又精明,管他过不过季节,割就是了,不过就是滴慢些,出油少些罢了。他们还听说,不光眉心痣一处收购松油,城里还有其他收购站,踮着脚尖等着把松油送上门。深夜掌灯,偷着割松油的不在少数,渐渐坏了割松油的规矩。
哑巴照样埋头挖红薯,刨花生,把一些饱肚、养命却又没有松油值钱的东西贮藏到地窖里。
眉心痣回到青龙泉村之后,在一个郁闷的黄昏,突然对哑巴娘说,想带芬禾到城里看看。娘说闺女家,出远门不大好。眉心痣说半大不小的女孩子,总该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哑巴都去过几次了,轮也轮着芬禾了是不是。他作为长辈,带一个晚辈出去转转看看,肯定不会有事,请大娘放宽心。娘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嘴上却说不出推辞的理由,只好问芬禾不去行不行。芬禾说,老早就想去。哑巴眉头拧成了疙瘩。眉心痣一个哈哈两个笑地打方圆,说快去快回,三四天就回来了。
眉心痣言而有信,果然在第四天傍晚,带着芬禾回到家里。连去带回,芬禾只走了四天,一回来,只觉得院前屋后很陌生,鸡屎驴粪刺眼又刺鼻。芬禾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城里好,城里人活得才叫人,天堂该是那样儿的。
万亩松林弥漫着凋蔽气息。
第二年惊蛰,哑巴照样在老松树上划上一道杠,想到只差一个杠就能娶亲,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渐渐地,哑巴便乐不起来了,割过松油的松树再也不产松糖,摘的松籽全是瘪的,掉下来的松果比山核桃还小。多数村民对这种反应不太上心,卖松油使他们富裕起来,随时能拿钱到城里买回自己喜欢的东西。
哑巴家变化最大,房子已经翻盖成小楼,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哑巴有酒喝有烟抽,芬禾越变越漂亮,越变越洋气,远村近乡的人们都说芬禾是走下凡间的七仙女。
芬禾最近一段有些反常,吃不香,睡不安,魂不守舍的。娘问了好几次,她才说自己已经长大,想到城里做事。娘以为她人大心大想逃婚。芬禾说婚事不会变,到城里做两年事,不会耽误圆房的。娘说城里人贼精,会动歪脑筋。芬禾说不怕,眉心痣叔叔当她的监护人。有监护人的女孩子不会有事。娘说人心隔肚皮,虎皮隔毛眼,不经历事儿,试不出好歹的。
哑巴干着急,无法言语,眼巴巴望着芬禾和眉心痣走出山坳,一块坐进越野车,蜜蜂般嗡嗡着,绕到山外边去。哑巴从这天起,开始揪头发跺脚。
有人说,是眉心痣把松林的魂魄带走了,偶尔一阵风过,某棵松树就会吱吱嘎嘎地缺胳膊断腿。娘说,是芬禾把哑巴的魂魄捎走了,丢了魂儿的哑巴一天到晚都有些恍惚,整个掉进
酒缸爬不起来的样子。松林人气缺失,漫溢不出丝毫生机和活力,直指苍穹的它们疲沓了,面对晨曦,不再吐纳芬芳,不再有刚劲、俊逸的气韵。
哑巴醒了,醒在又一年夏天的早晨。顾不得伸懒腰、打哈欠,径直去了灶间。他给娘比划做梦了,还是那个奇怪的声音弄得他夜不能寐。娘说自己也做了和他一样的梦,梦里有阴阴浊浊妖妖怪怪的声音,搅得她头痛欲裂,五内俱焚。
一去不复返的芬禾揉碎了哑巴和娘的心,走的时候说得好好的,一定会回家看娘看哑巴哥哥,可一年多过去,连个口信也没带回来。家里剩下的两个人,整天盯着一片半残的松林,守着初具“现代化”规模的家,捱着钝刀子割人的日子。哑巴多了一个毛病,大白天也拿着信号灯到松林里乱照,到山顶乱照。照累了回家,对娘比划信号灯不管用,根本照不到他的芬禾妹妹。
哑巴的脑子乱了,不光是在梦里,就连睁着眼睛,也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哑巴也曾寻声找去,发现那是从心底发出的,时不时蹿出来,惹他烦心。这一天,又听到怪声儿,哑巴一路寻到松林。仔细听,除了风声和着小虫低吟,算得上万籁俱寂。悻悻地回到家中,哑巴感到有无数只蚂蚁在咬啮他的心。哑巴从头到脚抚慰自己,抚到那个地方,手住了,他想到了芬禾,一个饱满柔软的身体撩起他万般渴望。哑巴扑在芬禾的空床上,哭得抽抽噎噎,直到天明。再也看不到那张稚嫩的脸庞,清纯的明眸,水仙般的身影。哭完之后,心底的怪声儿才勉强消停。哑巴木然挪动步子,跪到娘的床前,啊巴啊巴地问娘,梳小辫儿的到底还回不回来了。娘说会回来的,估摸着快了。
这天黄昏时分,一个女子拎一个血色珠光包,腆着大肚子,甩动酒红色长发来到哑巴家里。
娘亲眼瞅着这个迈着八字步、满脸孕斑的女子进屋,问她找谁。芬禾怯怯地躲着娘的目光,瑟瑟道:娘,我是芬禾。说完跪在娘的面前。娘簸着嘴唇,抬起手,好一会儿,无力地垂落。娘问她的肚子哪里来的,是不是那个长着眉心痣的业务员造的孽。芬禾点头又摇头,说那天喝了半杯橙汁就晕了,记不清后来的事。反正从那儿以后,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眉心痣叔叔也找不到了,住处找不到人,连电话也打不通了。芬禾说完,给娘磕头,说自己悔青了肠子。娘骂:杀千刀的!
哑巴回来,卸下柴草,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反应过来她就是变了形的芬禾妹妹,手里的砍刀突然滑落,砸在自己的脚背上,他捧着脚,发出狼一般的嗥叫声。哑巴脚背有一条红色的蜈蚣在缓缓爬行。娘和芬禾一块上前扶他。哑巴用力甩开她们,跌跌撞撞进屋,拿脑袋把墙撞得咚咚响。
秋风萧瑟,松树的断裂声此起彼伏,每时每刻都有松枝归人土地,每时每刻都有树根坏死。气息奄奄的松林浮游着死亡气息。
村里人说要找眉心痣算帐,哑巴听不得那三个字,脸膛憋成绛红色,脖子伸直,直喘气。眉心痣终于像山坳刮过的一阵鬼风,再也寻不着影儿。
娘给芬禾接生了“小野种”。“小野种”像是知道活着不讨人喜欢,不如死了来得明智,出生的第七天患三七风死了。娘把小东西和胎盘一起卷巴了,埋在龙王泉边,刚搁下去,泉眼突然就不冒泡儿了,娘赶紧拾起来,叹息道:不干不净的,把龙王爷都厌恶得不吐水。
眉心痣不像个杀千刀的,倒像个不怕死的,干了亏心事,一走了之,永不回头也罢了,可他偏偏又跑进山来,完成站长下达的新任务。他对村民们说,这次来青龙泉的万亩松林割松油,收购量大,时间紧,压力大,竞争激烈,只能把头茬儿漏割的和没割彻底的再捣腾一遍,当然,尚未长成的松树苗以及上了年纪的老松树也得列入被割对象,不然的话,三吨松油断是凑不够的。
眉心痣给村民解释,多数松树不是割坏的,是由于气候变暖、空气质量变坏等多种原因造成的,当然,也不排除是它们自身出了问题。即使不割,松树也会像人一样会老死病死的。他指着许多割过松油,也依然健壮如初的松树说:你们看好了,这些都是割过的,怎么样,照样生机勃勃吧。再看看这两棵倒是没割过,病怏怏的,一副要死不得活的样子。实话告诉你们,以前我教的都是科学的整法儿,不会出问题。这次,情况有变,可以先不考虑“科学”二字,以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三吨松油为宗旨。好了,不想要钱的,就不要再割了;想要钱过好日子的,照常割,我高价收购,每公斤高出以前一倍的价格。
安抚好村民,眉心痣当晚又到了哑巴家,讳莫如深地看着芬禾那张凄美的面庞,看着娘和哑巴愤怒的眼睛,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钱,十分诚恳地说:我是问心无愧的,带芬禾出去是出于好心,介绍工作也是好心,还托了不少人,可问题是芬禾年少无知,分不清好人歹人,乱吃别人东西,把下了药的饮料喝了那还不出事。遗憾的是,站长当时安排他到南方出了趟长差,等回来,听说芬禾已经自己回来了。眉心痣看到鄙视的目光多了疑惑的成分,继续表白自己问心无愧,假如心里有鬼,也不敢再次进山,更不敢再见这家人。这些钱哩,留给你们,给大娘养老,给芬禾补身子,总归是他的一片心。哑巴想把钱摔到地上,可一碰触那摞粉红色的纸币,手臂沉得抬不起来。
哑巴和眉心痣相对而坐,各怀心事喝闷酒。眉心痣反复对天赌咒,自己没碰过芬禾一指头,如果动过芬禾一根毫毛,就让他死在阴山背洼里。芬禾站在暗处,狐疑地睇着眉心痣。
眉心痣痛苦地呷了一大口酒,说他的日子最难过,这次是被站长逼进山的,要在半月之内割够三吨松油,谈何容易。话又说回来,站长也是被人逼的,半年前,他已经收了几家松香加工厂和化工厂的预付款,不按时交货是要罚违约金的。眉心痣是站长高薪聘用人员,端他碗,服他管,万般无奈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进山。站长说了,愿意在原价码儿上让步,高价收购这三吨松油,还准备私自拿出一笔钱,奖励这次割松油的村民。哑巴比划许多松树都被割死了,还做了一个仰面倒地的动作。眉心痣说:这次怕是顾不了松树的命了,咱们不割,下一拨人也会进来割,不如先下手为强,能抢先赚就得抢先赚。就像你和芬禾的事,夜长梦多了吧,拖久了,啥都不是你的了。说到这儿,眉心痣掏出一个红丝绒小盒儿,塞给哑巴说:这个东西你拿去送给芬禾,这叫订婚戒指,往她无名指上一套,这辈子保准就跑不了了。这次突击割完松油,赶紧完婚。明天哩,还是你家打头阵,拿出点精气神,在规定的十五天内,帮我完成三吨松油的任务,我绝不亏待兄弟。
哑巴攥紧金戒指,血红着一双眼睛,仰脖干了碗里酒,盯着芬禾的房屋。
哑巴和芬禾没白没夜地割松油。哑巴总是只给芬禾一个背影,让芬禾觉得背后架了一把刀,嗖嗖冷光挠得她手足无措。
村里人手不够,眉心痣从城里带了一批人。谁累得受不了,停下来,眉心痣就会拿一叠钞票到眼前晃,钱成了提神醒脑、兴奋剂似的东西。
最后三天,万亩松林,割过一茬儿的要割,一茬也没割过的更要割,不能割的,割过的,割
过多次的,共同演绎一场“杀鸡取卵”。每棵松树都被榨成了干蛤蟆,滴不出半滴油汁的,也得榨出油渣。
十四天时间瞬息而过,终于到了最后一天。说来鬼气,三吨松油只差最后二十公斤。差二十公斤的油桶不满,就不能算完成任务。站长这天夜里打电话给眉心痣,大声嚷嚷着第二天必须交货,就算挖根、剥皮,割下松树的脖子大放血,也要装满每一只油桶,弄够足闷闷的三吨。如果交不了货,由眉心痣承担违约损失。眉心痣连说知道了,一定能完成。眉心痣一双充血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老松树,最后,一字一句地说:站长放心,明天,我会按时交货的。
入夜,万籁俱寂,眉心痣从帐篷溜出去,打着手电筒摸到老松树下。老松树像若干棵松树一样,被拦腰划上了硕大的“V”,特大号塑料袋将其围严实,直接滴进大铁桶。毕竟是古松啊,千百年蓄就的精气和血液一下子喷涌出来,疯狂流进油桶。
当老松树再也挖不出一滴汁液的时候,最后一只油桶也终于装得满满的。眉心痣长出一口气,四下瞅瞅,拧上盖儿,收拾现场,颤抖着声音说:谢天谢地,总算够了,日你妈站长,总算够了!说完,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听着松树发出气绝般的哀鸣,黑灰色落幕般的恐惧攥住了眉心痣的心。望着黛青色的山峦,眉心痣感到窒息,用呓语般的声音说:老松树啊老松树,你不能怪罪我一个人。你作为一个一千多岁的老人,最清楚我是为什么才这么干的!
并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座绿色木桥渐渐瘫塌在玉龙泉上,发出吱吱嘎嘎的断裂声。
夜再长,天终究要亮。望穿秋水般盼到天亮的眉心痣高兴了,给村民兑现最后一笔松油款,就可以带着满心侥幸和满车松油出山了。眉心痣坐在打头的一辆车里,可车子嗯叽了几声就熄火了,任凭司机把它祖宗十八代骂翻个过儿也打不着火。眉心痣不骂车,只骂司机是笨驴、蠢猪,今天如果不把车子修好,误了大事,回去就炒了他。
眉心痣没心情在屋里坐着,困兽一般,在老松树下蹿来蹿去,说要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不毛之地。
眉心痣简单的愿望并没实现,他疯了,疯在这样一个夜里。有人发现他钻进松林,一丝不挂,用笔在腰间画了一个“V”,绑了一只塑料袋,大喊:松油够了,彻底够了,三吨的任务完成了!
眉心痣疯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村民发现老松树死了,树身彻底瘫在河床上。
村里老人摇摇头说,八成是松树精勾走了眉心痣的魂魄。抱怨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神松开割。
村民都有些恐慌,三五成群地议论眉心痣的疯与老松树的死。
哑巴握着酒瓶,在松林里找到眉心痣,硬把酒往他嘴里灌。眉心痣和哑巴酩酊大醉的时候,拉着三吨松油的大车终于驶出山坳。
如血的残阳把光芒投进松林,哑巴娘吃力地喊哑巴儿子回家。芬禾在一边帮腔,喊哑巴哥哥回家。两个女人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在松林穿梭,撞得枯枝乱摇。
天地陷入沉寂。
芬禾失神地攥着哑巴哥哥的定情物,朝松林深处跑去。松林给芬禾闪开一条黑色通道,枯枝败叶纷纷掉落,偶尔砸在她的头和肩膀上。芬禾是被一棵硕大的枝干绊倒的,她已无力起身,只能睁着山葡萄似的眸子,一双叠映出哑巴哥哥憨厚笑脸的眸子,一寸寸爬行,朝着密林深处,缓缓地爬过去,爬过去,爬到再也捡不到一个饱稔松果的密林里去。她决意要把哑巴哥哥找回来,她只要哑巴哥哥和娘。
责任编辑杨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