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耳
2004年深秋,一部名叫《Alma》的舞台剧在美国百老汇隆重上演。此剧的海报是一樽有着华美的红色花朵饰边的阿尔玛青年时代的头像。豪放的美国人以这样的方式,纪念这位后来移民到美国的、一生多情的“现代主义之母”。
以今人的目光看阿尔玛·马勒(Alma Maria Schindller,1879—1964)的老照片,她是个标致的古典美女。黑白相片上,这位一个世纪前的女子珠圆玉润,有显在的大家闺秀气质,她秀婉典雅如同浮雕玉石,头发高高盘起,眉目低垂,眉宇中隐隐风流蕴藉又有春光乍泄之意,却不张扬。这样一个女人看起来优雅而不另类,甚至还有某种顺从迁就之意。相片上这个真实的阿尔玛,似乎比那位被定位于上个世纪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叛逆女、女性先锋与艺术创作者之间模糊地带的阿尔玛更有理性和分寸。试一下淌过时间的暗河,一个当年的女性主义先锋,她从前的那点先锋的痕迹,早已在缓慢的岁月里褪尽了色泽,她的先锋成色像老旧的丝缎,被时光不动声色地进行了技术性的砂洗。最后,她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完全符合了人们眼中温婉可爱的古典美。
阿尔玛·申德勒出身名门,父母都是十九世纪末维也纳的文化名流。她父亲是奥地利皇室画家兼男中音歌唱家,母亲是著名舞台演员,她从小表现出音乐天赋并接受上流社会的教育,16岁就以美貌、博学和艺术天分倾倒众生,20岁时已创作出相当水准的艺术歌曲。不过端详这樽阿尔玛的小像,可以看出她和另一位名门才女,即尼采深爱的女人露依丝·安德烈亚斯·莎乐美的小像气质迥异。与莎乐美嘴角狠劲的“拒绝”味道相比,阿尔玛更多地流露出哀伤与女子的顺从。你从相片上看不到这种顺从带给一个女子本人的痛楚,这种痛楚像蚂蚁一点点蚕食了女子的内心,在她的世界里建筑起痛楚的王国,并导致了夫妇之间的心灵深沟。
她是伟大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的妻子,也是一个被禁在音乐城堡最深处的精神女囚。不平和自怜促使她背叛维也纳第一名媛声誉而红杏出墙。后人无法知道同时代的女作家莎乐美在维也纳停留之时,可曾与当地的阿尔玛交谈过,她是否参加过阿尔玛的午夜沙龙,她们或许曾在同一个艺术沙龙停驻过,只是不知两个非凡的女人有没有彼此交谈,是否投缘。有据可查的是,莎乐美的老师、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是阿尔玛丈夫马勒的密友,出于友情,弗洛伊德曾以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的观察劝告过他的作曲家朋友古斯塔夫·马勒,如他想修复濒危的夫妻关系,就不要禁止阿尔玛作曲,而大师弗洛伊德自己也能尊重有才女子,一直将莎乐美当做亲密的朋友平等相待。
维也纳名媛在百痛中尚有一幸的是,尽管她的作曲才华已因为她的性别被扼杀掉百分之九十,终于还剩那百分之十顽强地穿透了性别壁垒,挤进了正统音乐界,以《阿尔玛·玛勒艺术歌曲集》的形式留存于世。在好莱坞关于阿尔玛的传记电影《风中新娘》中,女高音十分抒情地展示了阿尔玛作曲的这些忧郁、感伤、唯美的艺术歌曲。与马勒的庞大交响乐相比,阿尔玛作曲的艺术歌曲是纤柔的,女性气质的,是梦想和抒情的小调,它们不够宏大叙事,却深入人心。那些流淌的音符或者说就是她自己的像由心生,是适于在夜籁人静之时,在独处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吟唱或倾听的,是阿尔玛辗转人生的“离骚”或“九歌”。
阿尔玛这样的女子自不会被平庸之辈的男人吸引。后来她回忆自己一生的爱情,说自己总是很狂热地爱上艺术这个当时是男人干的工作,看出他们天才的创造力,然后才爱上了他们。遇到马勒,她被他致命的才华击中。在他和她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阿尔玛暴露出不羁的天才少女的傲慢,狠狠地,偏激地抨击马勒的指挥,他的音乐,而马勒并不生气,他只是优雅地站立着,微笑着倾听这位漂亮女郎有失风度的措辞,阿尔玛立刻被他的成熟气度折服,闪电般爱上这个中年男人。当时22岁的阿尔玛众星捧月,追求者无数,其中有给了她初吻的维也纳分离派画家克林姆,他可以说是她的初恋情人。但阿尔玛的母亲打断了这段她认为不相称的恋情,克林姆之后是杰林斯基,一位长相英俊的音乐家,也是她的钢琴老师,正是在杰林斯基的指导下,阿尔玛开始创作艺术歌曲。当初阿尔玛还对马勒没有提携杰林斯基这样的乐坛新秀表示不满,没料到一见到马勒,心中的天平就发生了倾斜。当时杰林斯基与马勒两个男人的较量,如果说两个都是音乐界的高手,那么当时在乐坛小荷方露的杰林斯基不过是个七段高手,而马勒已是享誉世界的九段大师。情场上的失败者杰林斯基在承受了被阿尔玛抛弃的打击后,发奋图强,不久如愿担任了维也纳国立歌剧院的指挥,并成功演出施特劳斯的歌剧《莎乐美》,此是后话。彼时,猛烈的爱情几乎让一个女孩冲昏头脑,她忘记全世界的风景,只对着马勒高山仰止。她在日记中写道:“与马勒在一起,我有超越一切快乐的欢愉。”她违反礼规,未婚先孕,为了成为马勒的妻子,只好屈辱地答应马勒苛刻的条件,努力收敛起天性中自由不羁的一面,将作曲的才华压于嫁妆箱的红妆之下,决意要作一名温柔谦恭的贤贵妇。自此,一名非凡女性的才华被天才丈夫的专横禁令压抑长达数年之久。
1902年,古斯塔夫·马勒娶阿尔玛·申德勒为妻,婚后生了两个孩子。他以大男人的方式爱她,在内心深处对这位维也纳最美、也最有才华的女子或许并没有汹涌的爱情。他选择了她而不是其他交往密切的红粉知己,因为她的家世和青春比其他女人更胜一筹,她比他小19岁。
阿尔玛没有料到的是在成为马勒妻子的那些年里,她过得并不快乐。婚后她断绝了与所有追求者(包括前情人画家克林姆等人)的往来,操持家庭,照料马勒的生活,还要为丈夫干记账抄谱之类的琐事。她感到被丈夫忽视,老夫少妻的床笫之事也不和谐。马勒更喜欢柏拉图式的爱情,而阿尔玛却是那种欲望丰盛的女人。1907年6月,在全家人去麦亚尼格度假的旅途中,他们的大女儿病倒,夭折。女儿死后两天,心情恶劣的阿尔玛也病倒。夫妻间的裂痕雪上加霜。
在心爱的女儿夭亡后,阿尔玛身心虚弱到近乎精神崩溃,而马勒也患上了心脏病。她说,这年的夏天是最沮丧的夏天。阿尔玛在日记里忧伤地写道:“我们害怕每件东西,他常常在走路中停顿下来,发现自己心跳不正常。他常常要我听他的心,看看是否心跳得清楚,或快,或平静……”那一年,马勒的事业处境不顺,受到维也纳皇家歌剧院的排挤,心情郁闷,自怜自艾。
12月,马勒终于被聘为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交响乐团指挥,期间到奥地利杜布拉赫的村庄度假,写成了以中国唐诗为歌词的《大地之歌》,感时伤生,浮生若梦,一个男人的悲观和颓废流露在这部纪念亡女的作品中。
忧伤的阿尔玛独自去了一个有阳光、有草地、有水的温泉疗养区度假。其实,她需要新鲜的爱情,需要被一个爱她的男人呵护,而马勒可以给她的东西已越来越少。她满心忧伤,某天在草地的阳光下昏晕过去,就这样迎来了一
段罗曼谛克。她邂逅了也在那里度假的年轻建筑学家沃尔特·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格罗皮乌斯1883年5月18日出生于柏林,是著名的建筑学家,包豪斯学派的创始人,一位风度翩翩、性格沉稳、举止文雅的年轻绅士。见到昏晕的阿尔玛时,立刻惊为天人,他对她一见钟情,而此时的阿尔玛已对马勒极度失望和怨愤,她需要一段男女之情疗治生命的伤痛。
这段情人关系因为1910年夏天格罗皮乌斯给阿尔玛的一封热辣情书被马勒看到而曝光,马勒对年轻妻子的背叛很愤怒,他为此精神非常痛苦,他向阿尔玛发出通牒——在两个男人之间选择其一。同时,马勒也开始反省自己的问题所在,想重新唤回阿尔玛对他的爱。他还特地赶到荷兰的莱顿休养地进行了一场神秘的精神分析之旅,请求他的朋友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对他进行了4小时的精神分析。作为局外人,弗洛伊德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天才女性活在伟大音乐家阴影下所受的压抑,劝说马勒不要禁止阿尔玛作曲,或许他们的夫妻关系会改善一些,无奈的马勒部分听从了老友坦率的建议。最后,阿尔玛无奈地中断了与格罗皮乌斯的恋情,回到马勒身边,说明她对丈夫虽然失望,却没有彻底忘情。但是破镜难圆,感情的阴影仍横在他们中间。此后的阿尔玛和马勒一方面共同粉饰着他们的婚姻,一方面各行其是。阿尔玛虽然还是一直陪伴他,但在精神上,她开始以放浪的姿态僭越男性社会对自己的束缚。经受着事业和情感交困的马勒此后有了精神衰弱及性衰竭的现象,1911年5月8日,马勒因心绞痛发作,在痛苦中病逝。在马勒去世的最后时刻,他对阿尔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莫扎特!”,可见他临死前最惦记的还是音乐,最后呼唤的是另一个伟大音乐家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的妻子,不知阿尔玛是否感到一丝失落。
意大利电影大师卢契诺·维斯康蒂曾导演过一部很有名的文艺片《魂断威尼斯》,男主人公是名叫艾森巴赫的中年作曲家,时间是1920年代初,因为生活中某种无法排遣的困扰和忧郁,作曲家离开家,来到温情脉脉的水城威尼斯。他在临海的一家大酒店住下来,似乎忘却了从前他生活圈子中的烦忧。酒店边是明媚的海滨浴场,人们穿着泳衣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就在海滨,他被一个具有古希腊雕塑美感的波兰少年惊艳。作曲家对美少年怀着柏拉图般的倾慕和爱恋,他迷恋于少年,听从内心召唤跟随着少年的足迹,无法自拔,后来霍乱在水城蔓延,他仍不肯离美少年而去。直到有一天,作曲家望着少年在海滩中嬉戏的身影,在美丽绝伦的沙滩上倒下。他为接近水月镜花,像一只殚精竭虑的唯美主义天鹅那样死了。
水样的迷雾和猜疑抛向了那位在沙滩上死于霍乱的作曲家艾森巴赫。或许是因为某种暗示,此男总让人联想到捷克籍著名作曲家和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因心脏病死于1911)。让人联想到马勒的不仅仅是——马勒的第五交响曲在作曲家艾森巴赫的命运际遇中不时出现,或成为抚摩灵魂的那一只手,或是滴在精神跋涉者焦渴嘴唇上的一滴水。第五交响曲是马勒在威塔湖畔的麦亚尼希度假时写成的作品。电影中交待前因的几个片段,即作曲家的丧女之痛、他在音乐风格上遭上流社会诟病,与马勒的经历如出一辙。作曲家来到威尼斯的原因就是为了逃避这一切人生的烦恼。或者,令他苦恼的还与美丽妻子的貌合神离有关,为悼念早夭的女儿,马勒创作了传世之作《大地之歌》。影片中有片断闪过小女孩和作曲家妻子的肖像,镜框中的女子肖像似曾相识,莫非真是阿尔玛·马勒的身影乍现?
在这样一部看似影射的电影里,重新审视大作曲家马勒和他妻子的关系或许会打开另一扇通向人性深处的天窗。在马勒缠绵深厚的第五交响曲乐声中,似乎可以借音乐的游丝,让人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触摸到他掩藏得“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灵魂。他从音乐的深处流露出化不开的忧郁、飘浮、残缺、紧张、迷惘、动荡与不安。小说家托马斯·曼是一个可爱而自信的人,他凭自己的感知坚信马勒骨子里是和柴可夫斯基一样的同性恋者,只是他从未显现过这一倾向。或者说是,这个伟大的男人一生都在努力压抑这种倾向,因在当时的社会,同性恋就是一种可耻的性的原罪。《魂断威尼斯》不是以马勒本人为主角的真实故事,却对大作曲家的灵魂深处,一个艺术家最敏感的神经末梢,那些最细微最暧昧的地方有了洞察。
也许能让马勒产生汹涌激情的并不是风华绝代的阿尔玛,而是拥有希腊雕塑般绝尘之美的男子。对于阿尔玛,他只是喜欢她,欣赏她,并以一个男人的虚荣体会着独占花魁的荣耀,受用维也纳最倾城的少女对自己的崇拜。故他在这样一桩人人艳慕的老夫少妻式婚姻面前,才能极度理性地先进行讨价还价,提出要阿尔玛放弃自己的音乐创作这样苛刻的要求。在马勒和阿尔玛之间,当时两人的爱情绝对是不对等的,她比他更爱,他只是要找一个配得上作曲家大名的女人,而阿尔玛无疑是最合适人选。古斯塔夫·马勒,他很清楚他要阿尔玛放弃的东西会让阿尔玛陷入深度忧郁,这女子初始只不过是以为自己可以为爱情奉献一切,时间却会告诉她,终有一天她会被自己的天性折磨得死去活来。
托马斯·曼颇有创见性地解读潜伏在马勒体内的同性恋倾向,或许可以解开他对阿尔玛所做的一切的谜团。仔细找些蛛丝马迹,比如婚后马勒就应阿尔玛要求终止了与克雷札诺夫斯基、施皮格勒等人的友谊关系。但他依然和弗洛伊德等人保持交往,在这些马勒关系密切的艺术家中,不乏男同性恋者,阿尔玛是否是出于对他们可能爱上马勒的醋意而反对他们的交往呢?完全可能。
哪怕古斯塔夫·马勒绝无同性恋倾向,作为艺术家男人的他非常爱阿尔玛,但他依然可能向她提那样的要求:你不可以作曲。禁止作曲!你不应是我的竞争对手,而应是贤妻良母!在婚后当她技痒难忍偷偷创作被他发现时,他又严辞勒令她,不要再作曲了。因为当时维也纳的确有这样的风气,一个女子如果作曲发表,在上流社会中反被视为一种轻薄浮浪的羞耻,马勒无意间充当了卫道士的角色。
从女性的角度,无论马勒的音乐是多么被他的天才照亮,无论他是怎样的博爱与悲天悯人,都无法绕过他作为男人对待女性刻薄寡情的一面。他一眼看出阿尔玛才华横溢,故不想让这小女子抢去自己的风头。她最好安守妇道做他的好妻子。在才华问题上,不要以为男人不会嫉妒女人,他不能容忍任何一个女子分去他的光环,天才的勋章应完全地、无条件地、一心一意地属于他。四顾在天才男人身边的女人中,被以爱的名义压抑天分的女性并非寥寥,除了阿尔玛,还有其他男性天才身边的女人们:罗丹的情人卡米尔·克洛黛尔、菲兹杰拉德的妻子泽尔达、波拉克的妻子李·克雷斯纳等这些总有一天该被人们正视的名字。女人,在大众的要求中她们最好作为男人们的灵感缪斯而存在。这才是这一类女子来到人间的重要使命。可是,如果她的心智不仅仅于此,她的目
标也不仅仅于此呢?马勒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作第八交响曲送给妻子(这是他所有作品中惟一有题献的,他说“这是我迄今最伟大的作品”),可能正是作曲家晚年的一种自我救赎和对妻子的愧意吧。
伟人在身后很容易被活着的人送上神坛。阿尔玛作为马勒的遗孀也不能免俗。从少女时期起,她一生都在与活着的马勒和死去的马勒较劲,在这场角力中,阿尔玛无奈成为筋疲力尽的失败者。这个伟男人死后,她并没有真正走出他压力下的阴影,反而屈从于他天才的光芒,更狂热地崇拜他,甚至怀疑自己当初对他的反感是错误的。在他去世后,阿尔玛连曾经坚持的对马勒音乐清醒的批评态度也荡然无存。
1939年,阿尔玛出版了一本有关马勒的书,对于后人研究马勒及其音乐有相当的价值。阿尔玛说:“我写这本书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了解马勒,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及接二连三的事情,使我忘却我们共同的生活经历,或者忘记马勒所欲表达的思想与情感。”
在回忆录中她这样描述马勒:“他为永恒的价值奋战,他超然琐碎事物之外,他为真理永不屈服,真正是圣者的典型。”妻子主动将去世的丈夫由凡人拔高到圣者,阿尔玛为何要膜拜马勒?这个问号本身就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女人要在男性为主流的历史中走过漫长的暗道,要真正走出男性强者意志的覆盖,阿尔玛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强大的。
“后马勒时期”的生活还在继续。1912年,阿尔玛通过继父的介绍认识了热情火爆、又有敏感神经质气质的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奥斯卡·柯柯什卡,两个人相见恨晚,很快进入热恋,此后她与他同居,又一起前往荷兰、瑞士等处旅行。少男艺术家爱上了比自己大7岁的寡妇,他的母亲知道后前去威胁阿尔玛,但也无济于事,情爱之火正在燃烧,他们不顾任何非议,将这段维也纳的著名绯闻闹得轰轰烈烈。在柯柯什卡的画室,他们不是疯狂做爱,就是画家对着美女疯狂作画。在关于阿尔玛的传记电影《风中新娘》中,真正的男一号应是法国新派小生樊尚·佩雷饰演的柯柯什卡,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强烈的男性气息和艺术家气质,足以令每一个女人窒息。后来在美术史料中看到了真正的画家奥斯卡·柯柯什卡,非常惊讶他的帅居然毫不逊色于电影中的法国美男樊尚·佩雷。画家柯柯什卡的爱情是狂风暴雨,有时自私如男孩,有时又有极强的征服力,他有男孩的纯真和大男人的霸道,当他遇到维也纳名媛阿尔玛,爱情对他成了致命的情感。他一直处于激动不安之中,不能自在地呼吸,两人的情感也因此动荡不定,终于令阿尔玛感到像要被狂热的恋人烤焦一般。之后,柯柯什卡向阿尔玛的求婚失败了。1913年至1914年之间,柯柯什卡将两人之间扑朔迷离的男女关系绘成了表现主义名作《风中新娘》,他在画中表现出一贯的神经质,笔墨中充满了对情感动荡不定的阿尔玛的焦虑呼唤。画中的女人丰腴、自我,男人却瘦削、憔悴,陷入情网不可自拔,这幅布满幻景与寓意的画以飘忽的造型、运动的线条和冷酷的蓝色调,暗示了这段爱情对柯柯什卡而言是难以摆脱的伤痛。
但此时阿尔玛的心已经游离于狂热的柯柯什卡,她感到柯柯什卡比她先前的任何男人都想要深入她的内心,她为此决定拒绝他。她悄悄打掉了她和他的孩子,让柯柯什卡非常伤心,终于因为阿尔玛的冷淡而对这段情感到绝望。郁愤之下,宁愿奔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线充当炮灰,柯柯什卡丢下画笔穿上戎装,加入了俄国远征军,后来在战争中受重伤,侥幸死里逃生。当柯柯什卡出生入死后重回维也纳,希望重回阿尔玛身边时,却发现心上人已琵琶别抱,怀着格罗皮乌斯的孩子再次嫁为人妻。柯柯什卡为此痛苦得要发疯了。在画了许多以阿尔玛为主题的油画后仍难以遣怀,性情中人的柯柯什卡忽然异想天开地欲以另一种方式拥有阿尔玛,于是找来玩具店的女设计师,专门为他造了一个与阿尔玛真人一般大小的“玩偶”,他喝得烂醉后常常抱着这个“阿尔玛”,呼喊着阿尔玛的名字跳舞,滑稽而又辛酸。柯柯什卡太爱阿尔玛了,但激情男孩终将变为沧桑男人。最后,在德累斯顿的一次过分的酒后放纵之后,柯柯什卡终于梦醒,绝望地将“阿尔玛”模特从窗口扔了出去,他以这样的方式向他此生的至爱告别。而阿尔玛不管自己是否失去了这辈子最该珍惜的爱情,表示此生不愿再见到柯柯什卡。
只有阿尔玛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选择她的人生。在柯柯什卡赴战场后的1915年,她听到了他已战死沙场的噩耗,更加心灰意冷。身心疲惫的阿尔玛想找个港湾停靠,于是写信给旧情人、建筑学家格罗皮乌斯,表示她想寻求一份安宁平和的爱,两人重通款曲,旧情复燃,后来奉子成婚。阿尔玛说,格罗皮乌斯是第一个将她作为人来平等相处的男人。也许成为丈夫后的格罗皮乌斯也不能给她自由的空间,或许是柯柯什卡死里逃生的归来搅乱了阿尔玛本想拥有的内心宁静,或许,她发现自己爱柯柯什卡比爱格罗皮乌斯更多使她痛苦?结果是这段婚姻仍不完美。阿尔玛1916年生下女儿Manon,后来格罗皮乌斯为了事业去柏林和魏玛工作,两人分居两地,感情上也渐行渐远,阿尔玛在维也纳爱上了作家和诗人威夫。1918年,她生下儿子Matin Carl Johnannes,这是她与情人威夫的孩子,但在待产过程中因为威夫过度的性要求,而使阿尔玛唯一的儿子早产,又因先天不足于隔年死亡,阿尔玛人到中年,再次经历丧子之痛。后来阿尔玛带女儿去柏林探望了名义上的丈夫格罗皮乌斯,两个人的情缘走到了尽头,平静地结束了这段短暂的婚姻。也是在和阿尔玛离婚的那年,格罗皮乌斯在事业上的丰收治疗了婚姻生活的失败,他在魏玛创建了包豪斯学派(格罗皮乌斯1933年移居伦敦,1934年加入英国国籍,1937年接受了美国哈佛大学的聘请,担任哈佛建筑研究院教授。同年,他加入美国国籍,次年出任研究院院长。1969年,他比阿尔玛晚5年在美国去世。在离开阿尔玛后,他不愿再对阿尔玛的是是非非作任何评论)。
在终结第二次婚姻之后,阿尔玛已不再是当初无条件为马勒奉献自己的单纯少女,此时的她已是久经沧桑的成熟妇人,具有强烈的独立意识。让阿尔玛婚外怀孕的犹太诗人、作家弗朗茨·威夫(Franz Werfel),比阿尔玛小11岁,又一个疯狂地将阿尔玛视为灵感女神的男人。威夫经过了十年的追求,才从阿尔玛的情人位置转了正。国学大师钱钟书的小说《围城》中以讽刺的笔调谈到留洋女博士苏文纨的丈夫、诗人曹元朗,写了首古怪的诗,名叫《拼盘姘伴》,诗下面有很多的小注,诗后细注着名字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 an 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 Weffel)的诗篇都有。这个名字好玩的肥儿飞儿,便是阿尔玛的第三任丈夫弗朗茨·威夫(Franz Weffel),奥地利诗人、
剧作家与小说家,作品有史诗《穆萨达的40天》、《贝纳德特之歌》(The Song of Bernadette)等,后者还被好莱坞拍成电影。威夫在阿尔玛最需要一个宽容的男人的时候给了她温暖的大手。他宽厚,体贴,风趣、幽默而精力旺盛,是一个真诚赞美她音乐才华,愿意给女人自由空间的男人。阿尔玛带着一颗理性的心投向了他的怀抱,但已不是年轻时对柯柯什卡的那种燃烧着激情的爱。这正是成熟后的阿尔玛需要的相处方式。他们结婚的那一年,阿尔玛已满50岁。一个男人在10年的恋爱后与比他大11岁的女人结婚,她的魔力果真不可抵挡?1940年,阿尔玛和威夫一起前往美国,她于1964年12月11日在纽约曼哈顿去世。这一段婚姻总算给她带来了自由与快乐。
阿尔玛除马勒外,将自己的爱情从一个男人过渡到另一个男人,她是天才男人们的女神,而他们则是她的爱情驿站,在马勒之后,她从此再不敢将自己的爱停泊下来,她要求自己占据征服者的主动,以保留女性身心的独立空间。她以自己的方式宣称她的心声:即使是身为一个女人,她的灵魂也是高贵而自由的,她不附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她的爱情完全自由地,随自己的内心召唤而定。她一生辗转于没完没了的音乐会、画室、艺术沙龙、不同男人的床,她试图想解放自己的灵与肉。
颇有戏剧性的是,阿尔玛还曾和英国作家艾丽丝·默多克拥有过同一个情人,那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被默多克称为“撒旦”的卡内蒂(Elias Canetti)。卡内蒂和阿尔玛的第一任丈夫马勒同是犹太人,他生于保加利亚,为了方便加入了英国籍,但始终用德语写作。他正好可以与阿尔玛一起用德语交流。阿尔玛似乎始终偏爱个性狂傲不羁的男人,柯柯什卡是一个,卡内蒂是又一个,两个人都有点愤世嫉俗,不同的是柯柯什卡身上有阳光男孩纯真的一面,而卡内蒂,却是一个“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邪恶男人”。他比阿尔玛小十几岁,在阿尔玛嫁给马勒3年后,卡内蒂才出生。他自幼就生活在奥地利,1924年曾在维也纳大学攻读化学,4年后获博士学位,毕业后定居维也纳,用德语写作,直到1938年纳粹占领奥地利后,卡内蒂因是犹太人也被迫流亡,后到了英国伦敦,在伦敦定居并取得国籍。遇上艾丽丝·默多克,应是到伦敦之后的事,他与默多克有三年情人关系。而他与“大姐”情人阿尔玛的短暂情史,应是他毕业后的维也纳时期。卡内蒂曾写过一个剧本,以维也纳为背景,描写维也纳一座正在举行婚礼的大厦突然倒塌,全体宾客同归于尽。如此狂野大胆的想象,一定深得阿尔玛的慕才之心。当时维也纳艺术沙龙的女主人阿尔玛遇上咄咄逼人的新锐才子卡内蒂,顾盼之间,在于卡内蒂,他是个老猎手,在于阿尔玛,卡内蒂的才华吸引了她,她需要比自己年轻得多的情人来维持自己不羁女性的形象。
阿尔玛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情人们的艺术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像那样一个绝世而独立的忧郁美人,男人要么爱她,要么恨她,却无法淡然从容地面对她或鄙视她。男人的欲望是以自己的方式永恒地占有她。除了画家柯柯什卡以阿尔玛为原型的名作《风中新娘》,阿尔玛的初恋情人,画家古斯塔夫·克林姆也将阿尔玛当成了模特,画下了寄托他对阿尔玛深深爱恋的传世之作——《吻》。许多年之后,有人在马勒的交响曲藏谱中发现了其中有一本有着他妻子“Mrs.Alma Mahler”的藏书章,她的身影,总是存在于那些艺术家的作品之间。
因为繁花一般的情史,阿尔玛被称为是横跨音乐、建筑、诗歌和文学四种艺术的情妇,因与她产生过罗曼史的都是这四个艺术领域的顶尖男人,“她以这样的方式干涉了艺术”——这话听起来五味杂陈,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现代人慷慨地将“现代艺术之母”的美誉给了她。她的情人还包括音乐家杰林斯基,生物学家保罗·卡默雷、19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剧作家豪普特曼,以及到美国后认识的一位神职人员。格罗皮乌斯、柯柯什卡、威夫三位重要情人都比她年轻。她一生结过三次婚,最后,被饶舌地贯以阿尔玛·马勒·威夫这个名字。
在传记影片《风中新娘》里,少妇阿尔玛身装华丽红裙奔波于维也纳的音乐和艺术沙龙之间,她的风姿照亮了所有她出现的地方,在她自己的精神城堡里,她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冷香萦遍红桥梦,暗损了韶华,她本可以淌过的那条河,却早已注定了事先冻结。
如果要问阿尔玛此生最大的遗憾,她或许会说:“我才华横溢,却迷失在诸位男人中。”
责任编辑刘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