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文晖
我是坐小船从城外摇进来的。
小划船咿咿呀呀,卷起细波,揉搓白云,披四野的风,挂水乡的画,往桥洞摇去。
两岸的木棉花笑得很精神,还有许多野罂粟也开得很风雅。寒风刚刚露出欢颜,就被满城的黄金甲吻了个够。吻过之后,黄花堆积,憔悴损,化作春泥。唯有江水沉淀着两岸绚丽的梦,独自等待春归大地。
汀江千年静无语,孤寂向东流。
难道江水岑寂,载不动恋人的深情?
难道江水混浊,透不过诗人吟诵的月光?
难道江风凛冽,吹不走黄昏后幻灭的情思?
船摇到桥旁,停下来,船主喊道:到了哟,到了哟。(这哟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古老的青石板正好在脚底,迈上去,一株古松迎着。
古松下坐着几位老者,捧着茶壶聊天,看有“新人”来了,视线都闲闲地摇过来,摇过去。
老者脸上的皱纹,石纹一样多,一样密。
汀水骤然苍老了许多。
就在这儿,时间鸣响着衰老。
叹息一声,我望望前方。
太阳的影子躺在波浪上,摇着栀子花的光芒,从我身边跑过,给每一块鹅卵石着洁白的缕衣。
我的灵魂在颤栗的水藻间游荡。
我的灵魂在美丽的江天中掠影。
我的灵魂在沉沉暮霭中逍遥放浪。
我沉默着,像一棵在岩岸上高高耸立的白桦树。汀水的色彩在我脚下变幻。
然而,太阳要走了。
太阳总是要走的。汀水是太阳的爱人。
太阳把刚强的头颅再一次浸埋在盈盈江水里,埋进清纯,埋进秀丽。太阳也沉迷啊!
恨不能变成一束七色花永留在江心。
恨不能做一只大鹏鸟,把江水驮在自己的双翼。
静静地,夜幔轻临。
淡漠的雾固执地笼罩在江面上,在近处,它像无数的轻纱,淡得不可捉摸,朦胧地呈现在眼前。稍远,它变成了一层柔软的墙,遮着水平线上的一切,再过去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时,柔软似絮、轻匀如绡的浮云,簇拥着盈盈皓月从江面冉冉上升。清辉把周围映成一轮彩色的光晕,由深而浅,若有还无,不像晚霞那么浓艳,显得素雅,没有夕照那么灿烂,给人一点淡淡的喜悦,和一点淡淡的哀愁。
江水中央,波光潋滟。跟着月亮越升越高,渐渐地转暗,终于静悄悄地隐入整个夜空,只有远处闪烁的渔火,依稀闪耀。
江上原本幽幽的箫声已经听不见了,吹箫的人也许已经睡了,呜咽的箫被抛弃在一边,被冷落在冷冷的月光里。夜更深静,也更凉心,倦意爬上我的眼帘,挥之不去,只得怅然起立,默默地向汀水道声“晚安”,悄然离去。走到雕栏旁,不由得又留恋地回望,只见幽暗中千里澄江似练。
无论有人无人有船无船有桥无桥,进入它的风景里,她依然美丽。
——江风吹拂着,流萤点点,轻烟缥缈,远山近树,都在幽幽的虫声里朦胧睡去。
今夜,梦中拥有汩汩桨声,伴我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