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铭
我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端详自己:文质彬彬戴着眼镜,我想像着自己说“我恨”——自己也有点不寒而栗。
进入青春期的人,现在叫花季少年,听上去很诗意。但我总觉得,青春期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最难熬的阶段:内心成长太快而找不好平衡,几分压抑,几分惶惑,几分自负,几分自卑,总的感觉是头重脚轻不知所措。如果这个过程又伴随着剧烈的社会变革,则这个所谓的花季,会是个分外泥泞的雨季。
我的青春期来临的时候,正是上世纪90年代招商引资最红火的时候,国有企业开始走下坡路,我妈下岗了,开了个饭馆,天天忙得团团转。爸爸开始怀疑妈妈有外遇,童年简单美好的工厂大院儿生活,似乎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在压力下得癌症去世,儿时的小伙伴随着离婚的父亲或母亲远走他乡,周围的一切都鸡飞狗跳,这令我很愤怒。
我上初二,学习成绩像是荡秋千,忽上忽下;看很多课外书,不爱和人说话,觉得周围的人浅薄无知头脑简单;晚上回到家,家里总是没人,饭桌上妈妈的留言一定是早上写的;觉得自己很孤独,似乎这世界只剩了我一个活人。
每天早上都有同学抄作业,照着别人的答案在自己的习题集上画ABCD,不知道是骗老师呢还是骗父母的学费。我从来不拖欠作业,我觉得学费是不能浪费的,但是我不抄成语,觉得那很傻。英语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很诚恳地对我说:“笨鸟要先飞,不要觉得自己不如别人。”我在心里冷笑:我才不是笨鸟呢,我比他们都强!班主任在期中考试前让写努力学习的保证书,我只写了6个字:“说到不如做到。”后来他就再也不管我了。开家长会的时候,他对我妈说,你们家孩子是完美的。我妈回来很疑惑地告诉我这事,我开始恨班主任,对,我恨他,因为他不管我。而我妈还诚惶诚恐地问,是不是因为开饭馆没有请他吃饭?我说,不许请,你敢请他吃饭,我就不去上学!
过节去姥姥家团聚的时候,我那个很有钱的舅舅,看爸爸时一脸鄙夷,因为爸爸是个穷工人。我在心里恨恨地想:这个可恶的暴发户!去奶奶家过春节,农村长大的妈妈在那个城里婆婆家的紧张,看得我心中酸楚。10多年了,妈妈在这里还是不敢放松。我感到,自己那颗很小的心,快被自卑和自负折磨疯了。
这个时候,我开始写日记。
有时候,写日记是一个思考过程,但更多时候却是情感的肆意宣泄。我写道:我恨所有的一切,我要成功,不要再被人瞧不起。写完把日记本锁起来。
恨也是一种力量,我开始认真学习,很快排到了全校前三名。级部主任在大会上表扬我说:“韩铭像个男孩。”有这样表扬人的吗?我开始对自己的性别都感到厌恶和愤怒。
15岁,我考入重点高中重点班,爸妈都挺高兴。
有一天,我问妈妈:“妈,你觉得爱的力量大还是恨的力量大?”她有点奇怪地看我,我们已经好久没聊过了。她反问:“你觉得呢?”我说:“我觉得恨的力量大,我好好学习就是因为我恨很多人。”我妈有点惊讶,她说:“你恨谁?”我说:“所有人。”她接着问:“也恨我吗?”我不说话。她几分钟没有说话,然后问我:“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我依旧缄默。最后她说:“你这样想不对。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忽然发现我妈有点虚弱,我们都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好。我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端详自己:文质彬彬戴着眼镜,我想像着自己说“我恨”——自己也有点不寒而栗。
我妈后来不再开饭馆,她觉得我出问题了,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来照顾我,但是每次回家吃饭的时候,我想和她说点什么,她都会打断,让我快点吃饭,吃完饭早点休息,别说废话。也许她以为不说就可以不想,可是怎么可能?我依旧在疯想,想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但找不到答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困惑。没有人帮我,我只能写进日记,然后自己一个人慢慢解决。我曾给一个女同学写过信,但很快就发现她对我想的东西不感兴趣,她更热衷于学校里的趣事和英俊的男同学,也许这是一个正常女孩应该感兴趣的。后来我妈发现我回家后不肯说话了,她开始主动往我卧室里跑,找我说话,还向我道歉,说很多自责的话,但是我觉得她和其他人一样头脑简单愚蠢浅薄,因为她道歉的地方我觉得根本不需要。是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很恶毒。所以我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冷笑着听她说,等她说到最后,我问:“说完了吗?”她叹息着走出我的房间,我马上关上门。直到有一次,我妈哭了,她说,她真的无能为力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觉得我现在已经刀枪不入了。这一次,她没有说教,而是像一个弱者,像一个诉说委屈的人,对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而令她委屈的人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说:“我是你妈,可是你不是给我活的,我就希望你过得好,你过得好,我就觉得好。”这是第一次,我在恨的状态中感觉到了爱,虽然我依旧认为她愚蠢,但是我不怀疑她的爱,我想,头脑简单的人,也会爱人。哪怕我不想和她交流,也不能伤害她,然后我对她说:“妈,我知道你爱我,谢谢你。”
我妈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从恨的状态里走出来的,她甚至忘了我曾经那么邪恶,但是那一次真的是我走出来的第一步,是个转折。青春期之后,我从来不和我妈顶嘴,她唠叨什么我都特别认真地听着,我觉得她唠叨我就是在表达她对我的爱。哪怕我烦,觉得她说得不对,我也听着,听她唠叨就是爱她,也是在允许她爱我。
那一年我17岁。
有一天,不识字的姥姥步行好几里路来看我,当时正在上课,姥姥把门拉个缝,伸进半张脸,问道:“老师,这个班有个叫韩铭的吗?”她只知道我在这个学校,在哪个楼哪个班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找了多少个班才找到了我。语文老师真好,她说:“韩铭,快,你奶奶来看你!”我说:“是姥姥!”然后飞跑出去,姥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罐椰子汁,看我喝,然后说:“我回去了。就来看看你,想你了,看见你我就高兴了。”然后眯起眼来笑。我忽然发现,这一刻,我和姥姥的幸福都是很简单也很真实的。
我开始慢慢变得平静,不再是持续性的愤怒和敌视外面的世界,我开始回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开始宽容地想一些人一些事。我发现,当我对这个世界宽容的时候,这个世界对我也宽容起来了。都说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幸福感悟
青春期的荷尔蒙,使很多少年成为充满恨与愤怒的火药箱,想想我们自己的青春年代,有几个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叛逆?我们不是一开始就是极具建设性的人物,最初,我们或许都是一个破坏者,而不是建设者。幸好,恨终于得以释放,我们完成了一个出色的转型,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温暖的、充满爱的、宽容的母亲。是的,我们都经历过,只是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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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乌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