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焕杰
《今生今世的证据》是一篇有着鲜明的创作个性、极具冲击力的散文,但其主旨人们理解不一。
不少教师认为这篇文章就是表现对家乡的依恋。这种认识显然没有抓住文章的核心,对其中许多语句熟视无睹,诸如“今生今世的证据”“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等。
苏教版教参的说法是:“《今生今世的证据》是一篇有关故乡的散文,但是它跟一般的乡思作品有明显的不同,刘亮程没有过多地去抒情,相反,这是一篇情感深藏不露,多少显得克制、理智的作品。如果说许多乡思作品是在反复吟咏人与故乡的依恋之情的话,那么《今生今世的证据》则越过这种感情去进一步追问这种感情何以会产生,人与故乡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故乡对一个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人在家乡,人离开家乡,家乡成为故乡,这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变化深藏其中?”{1}
黄孟轲老师的理解也颇能给人启发:“这篇文章的思乡情怀及故乡村庄应该是文本的外壳,语言内部主要还在于表明家乡是自己的精神家园。”{2}
然而,笔者感到困惑的是,这样的理解依然难以包容文章最后两段所表达的意思,尤其是“还有,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它们是否变得毫无意义”。文末这个极为重要的句子,似乎没有进入教参编辑和一些教师的视野。
笔者认为,这篇文章实际上主要表达对传统农业文明日趋衰亡的失落与感伤。
通读《今生今世的证据》,感觉全文弥漫着失落与怅惘的情绪。我们不禁要问:失落与怅惘的原因何在?将倒的土墙,失修的房子,泥皮上残存的烟垢和灰,朽在墙中的木头和铁钉,它们的消逝绝不仅仅让作者的“生存难以见证”;更深层的原因是,所有这些事物,这些让作者倍感亲切的事物,注定要淡出人们的视野,要退出历史的舞台。当代工业文明如同汹涌的浪潮急剧推进,古已有之的田园牧歌般的人与自然亲密融合的生活方式,在快节奏的喧嚣的当代商品经济冲击下难以为继。这种难以为继,其外现就是家园的废失;对作者心灵的影响,就是生命失去证据的惶惑。“一只早年间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公鸡”,“一条老死窝中的黑狗”,不可避免地“与一粒土一样归于沉寂”;而午后的那一缕夕阳虽然是永恒的,但曾被夕阳镀上奇异色彩的门框却已经消失,作者只能在记忆中辨认。令人深思的是,“鸡”当仁不让的张扬与“狗”寿终正寝的安然都同农业文明的昌盛密不可分。作者对“一只早年间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公鸡”与“一条老死窝中的黑狗”的怀念,是否有意无意地泄露了对“鸡犬之声相闻”的农业文明的追怀呢?
即使找到了证据,作者的心情也难以安宁:“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无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它们是否变得毫无意义。”这里,“今天的生活”指的是在刘亮程看来近乎洪水猛兽的现代生活。刘亮程有一种深深的担忧:那种属于正在消逝的传统文明的古典化的情绪是否在当代已经被人弃之如敝屣?
刘亮程是对故乡的传统生活爱得迷恋的作家。在《住多久才算是家》的散文中他写道:“我时常看到一些老人,在一些晴朗的天气里,背着手,在村外的田野里转悠。他们不仅仅是看庄稼的长势,也在瞅一块墓地。他们都是些幸福的人,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生活到老,知道自己快死了,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择一块墓地。虽说是离世,也离得不远。坟头和房顶日夜相望,儿女们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田地间走动,说话声、鸡鸣狗吠时时传来。这样的死没有一丝悲哀,只像是搬一次家。离开喧闹的村子,找个清静处呆呆。地方是自己选好的,棺木是早几年便吩咐儿女们做好的。从木料、样式到颜色,都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没有一丝让你不顺心不满意……我一直庆幸自己没有离开这个村庄,没有把时间和精力白白耗费在另一片土地上。在我年轻的时候、年壮的时候,曾有许多诱惑让我险些远走他乡,但我留住了自己。没让自己从这片天空下消失……这都是我在一个地方地久天长生活的结果。我怎么会离开它呢。”{3}作者的告白感人至深,与其说他难以割舍这个叫做黄沙梁的村庄,不如说他难以割舍这种从容、自在、不悖乎人性的生存方式。
我们再看《一个人的村庄》中的其他篇什。在《人畜共居的村庄》中,刘亮程说:“有时想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也是不错的。只要不年纪轻轻就被人宰掉,拉拉车,吃吃草,亢奋时叫两声,平时的时候就沉默,心怀驴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儿……驴活得比人悠闲,整日在村外溜达,调情撒欢。”{4}这里,羡慕驴子,即羡慕逍遥与闲适,而这种悠闲的慢节奏生活显然是农业文明的馈赠。在《通驴性的人》中,刘亮程说:“驴长了膘我比驴还高兴。我种地赔了本驴比我更垂头丧气。驴上陡坡陷泥潭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将绳搭在肩上四蹄爬地做—回驴。我炒菜的油香飘进驴圈时,驴圈里的粪尿味也窜入门缝……”{5}比之城市文明中人与人的冷漠和人与物的对抗,传统农业文明中人与畜的默契让刘亮程体尝了衷心的愉悦。在《村东头的人和村西头的人》中作者表现出令人惊叹的敏感:“住在村东头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醒。这是一天的头一茬阳光,鲜嫩、洁净,充满生机。做早饭的女人,收拾农具的男人,沐浴在一片曙光中,这顿鲜美的‘阳光早餐不是哪个地方的人都能随意享受。阳光对于人的喂养就像草对于牲畜。光线的质量直接决定着人的内心及前途的光亮程度。而当阳光漫过一个房顶又一个房顶到达村西头,光线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鸡鸣狗叫,变为世俗的东西。”{6}村东头和村西头相隔仅数百米,两处的阳光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刘亮程就是以细腻的感觉触摸到那微妙的差异。试想,没有沉浸到故乡的传统生活中,没有对这种生活透入骨髓的爱,如何能够体味出二者的不同?《通驴性的人》中还有这些值得关注的语句:“我觉得我和它们处在完全不同的时代。社会变革跟它们没一点关系,它们不参与,不打算改变自己。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自私时,它们还是原先那副憨厚样子,甚至拒绝进化。它们是一群古老的东西,身体和心灵都停留在远古。当人们抛弃一切进入现代,它们默默无闻伴前随后,保持着最质朴的品质。”{7}对驴子的感喟、对人的揶揄背后是对工业文明的警惕与批判。总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显示出一个总主题,即对传统农业文明的迷醉和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拒斥。这个总主题自然渗透在包括《今生今世的证据》在内的各篇散文中。
怀着这样的情感,在故乡遭遇时代大潮“侵袭”的时候,刘亮程自然难以摆脱失落与感伤。这种情感与18世纪末英国“湖畔诗人”的歌咏相似。华兹华斯、柯尔律治和骚塞等“湖畔诗人”厌恶资本主义文明,他们讴歌宗法式的农村生活,讴歌美丽的自然风景,试图用中世纪宗法制生活方式来抵制资本主义的工业文明和冷酷的金钱关系。这种情感也与巴尔扎克相似,他在自己的《人间喜剧》中为心爱的贵族的衰亡演唱了一首感伤的恋曲。我们似乎能够发现一个规律,每一个即将被新时代的滚滚车轮抛弃的古旧文明,都会孕育出深情而忠诚的歌手,日日夜夜为它唱出凄美的挽歌。在《今生今世的证据》的最后一段,刘亮程坦陈自己的担忧:“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他认为,当传统农业文明日趋衰亡,当物质的家园废失,人的精神家园也将无所依傍,人的心灵将在虚无中漂泊。
{1}《语文教学参考书》(必修一),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7,第88页。
{2}《高中语文教学设计》(必修一)黄孟轲的教案,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7,第178页。
{3}{4}{5}{6}{7}选自《一个人的村庄》,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1,第82-84、87、14、93、14页。
(浙江省温州中学 325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