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雨池
“一个画家的生活、生命和绘画是相终始的,画停止了,画家的生命和生活也停止了。”
—徐悲鸿
1937年8月至1946年夏,徐悲鸿先生在重庆度过了其艺术生涯最为重要的十年。深受巴渝山水气韵的熏陶,在饱览山城独特的人情风貌后,处于创作盛年的徐悲鸿有相当数量的精心之作,都是在此客居期间完成。
1937年全国抗日烽火掀起,担任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的徐悲鸿随校迁至大后方重庆,并着手中国美术学院的筹备。作为一名有良知的爱国画家,徐悲鸿痛感民族之不振,又唯恐“画学之颓败”。既然不能在前线杀敌报国,他便抱着振兴中国美术教育的思想,在后方用手中的画笔尽绵薄之力。
他在嘉陵江畔磐溪石家花园的石家祠住下。磐溪,因为山腰处乱石丛中有一股清泉奔泻,汇集成溪流,因此得名。这是一所建在山上的房屋,基本是用木板搭成,墙壁有无数小缝隙,四处漏风,窗户无玻璃,只好用白纸糊着。由于和沙坪坝隔江相对,去设在那里的中央大学上课,徐悲鸿每天必须上下数百级石梯,再由渡口小舟摆橹过江,日日如是,往返辛苦,回到住处常常是疲累不堪,夜色渐稠。同事们都在稍息休整,却能看见徐悲鸿已经在画室里开始作画了。爱画入骨髓的他,深知天才出于勤奋。即使已迈入大师级人物行列,他依然躬身自省,画笔耕勤。
徐夫人曾经对人说起,“悲鸿是一位感情十分丰富的人,他爱国家爱人民,爱艺术如生命,爱朋友爱自己的学生,爱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也正因为内心世界情感丰富使然,让徐悲鸿短暂的一生富集传奇和光彩。
在沙坪坝的校园里,常常能看到徐先生步履匆促的身影,个子不高,戴顶宽沿黑呢帽,裹一件深色旧长袍。正当壮年的他显得苍白憔悴,由于过度操劳,他正患着肾炎,身体极虚弱。但治学严谨的他往往比学生去得更早,埋头夹了画板直奔艺术系教室而去。这时的徐悲鸿虽然声誉日隆,但在中国美术教育陈旧落后的现实面前,他认为一个画家画得再好,成就再大,不过是一个人的努力结果。如果培养一大批画家,那才是国家的成就和荣誉。
他通常一大早便开始作画,忘记了早餐时间,只得间隙分吃一点儿学生们带来的烧饼或白薯,就着白开水充饥。徐悲鸿的勤奋被学生们奉为楷模,大家都自觉养成了上早自习的习惯。对少数不能按时到教室的,性情宽厚的他并不呵责,只有对不求上进的人他才会声严厉色地说,这是你的危机罢。
徐悲鸿是爱才、惜才之人,对学生或素不相识的美术爱好者,他都是由衷地爱护并尊重。课堂上他总要在每个人的画前看一遍,用欣赏的目光去发现画上的优点,遇上出众的,他便喜形于色,轻聲念道,蛮好,蛮好的。有画面处理不恰当或不像样的,他都要动几笔,画面立刻变了样。多数时候他都是鼓励学生根据自已的感觉和画法去画。他甚至会用自已的画与学生交换,以此鼓励其上进。
战时的重庆聚集了不少达官显贵,为附风雅,他们纷纷出重金求购徐先生的画作,通常都会吃到闭门羹。对真诚的朋友或因经济困难的学生学习需要,他向来慷慨解囊,从不怠慢。
1943年徐悲鸿在重庆中央图书馆举办画展,一位为国民政府工作的美国高级将领看中了他的一幅非卖品《灵鹫》,当即爱不释手。这个美国人在归国之际,推辞了蒋介石为他准备的各种奇珍异宝,独独只表达出想收藏《灵鹫》的决心。于是政府要员们三番五次登门求画,替生活窘迫的徐悲鸿许下丰厚的回报。隐隐不乏威胁相挟,“这是蒋委员长的命令,他已答应客人。你要多少钱,委员长都会给,你也给一个台阶下吧。”徐悲鸿面色沉稳,依旧不卑不亢回拒:“我从小贫苦,留学困苦,现在亦苦,苦惯了。目前身体也不好,经济困难是真,但是我不能拿这张画回谢。”徐悲鸿心中自有权衡,他深知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创作数量有限,得一幅满意之作极不易。《灵鹫》虽绘飞禽,但这不单单是为艺术审美而作,而赋予的是一种有积极意义的象征,喻意深陷苦难的人民不怕黑暗、志气深远的决心,此画应该留在最需要它的阵地上,鼓舞士气。这也是徐悲鸿作为一个爱国者的志向所在。
然而另一桩事,却让我们看到徐悲鸿截然不同的态度。40年代初,有一位叫陈汝言的流亡人士,当看到重庆后方学府林立,却没有一家像样的书店和出版社时,便萌生在沙坪坝开店的想法,正苦于经费无着落。在别人的指点下他找到了素昧平生的徐悲鸿。自幼贫寒,曾受人之恩走上艺术学习道路、心怀盈盈教育热忱的徐悲鸿没有半点推辞,未久,他就将“卖了两匹‘马”的画酬如数奉上。陈汝言也不负期望,不久,“正风出版社”就在沙坪坝正式开张了,出版过很多享誉文坛的世界名著和进步书籍。而徐悲鸿慷慨赠“两匹马”的义举也成了一段流世佳话。
战时重庆生活条件极差,徐悲鸿生活俭朴节约,更是异乎常人,即使有一份稀薄俸禄,他也常常食的是配给的发霉平价米,就着一小碟青菜蘸酱油汤就是一顿。卖画所得的经费,除了接济穷艺术家和穷学生之外,爱画如命的他将大量的钱财都用于搜购古今中外的文物书画。
旧时渝洲,冬季三月不见太阳,每逢天气晴朗时,徐悲鸿便会开箱检柜,将毕生倾力收藏的字画、印刷品、书籍拣出来晾晒,挂满所有房间,让参观者大饱眼福。他会细心地告诉别人如何晾晒,如何保存,翻阅这些画册作品时,大家都非常谨慎,哪怕留下了一点指痕都觉得对不住徐先生。那些书画多数出自名家之手,是市面上难得寻见的珍品。为了买下这些东西,原本可以过上丰裕日子的他却安于素食布衣。况且,在战火连天的岁月保存如此数量的作品是多么不易。徐悲鸿一直有个心愿,要创建一座具有高水平研究性质的美术学院。多年留欧经验让他清楚看到,中国偌大一个文明古国,有悠久的历史文化,却没有一个美术馆,这是国家的耻辱。
这时的徐悲鸿正处于创作精力最旺盛、艺术上最成熟的时期,国难当头的大气候和民不聊生的现实生活,让这位充满人道主义思想的进步画家,更深刻地体会到人民的疾苦,他的足迹踏遍了巴山渝水,从油画到中国画,从人物到史诗巨作,从动物到飞禽,从山水到花卉树木,创作出许多有着鲜明巴渝地域特色和浓郁生活气息的作品。题材之广,喻意之深,无不饱含着这个有着独立逸行气质的艺术家丰富的内心情感。他的作品提倡写实,但在物象真实以外,让人感受到有一种力量在激荡着心灵深处。
嘉陵江是他常常深思徘徊的地方,这里每天都能看到溯水而居的底层人民的苦难与勤劳。贫妇、纤夫、石工、贩卒,还有背柴、挑水、洗衣、放牛等众多平凡的劳动题材纷纷走进他的画卷,《巴人汲水》就是这样一幅作品。这幅徐悲鸿绘于1939年的代表巨作,真实地记录下旧重庆的光与影,水流湍急的江岸,节节石梯陡峭,艰难爬行的是一队挑水汉子,他们头裹汗巾,脸色黧黑,赤膊暴晒于烈日下,负重的水桶压弯了他们的腰。这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让画家看到了这块土地上巴人世代相传的抗争精神。他挥笔泼墨,几乎是一气呵成。他在画上题跋:忍看巴人惯担挑,汲登百丈路迢迢,盘中粒粒皆辛苦,辛苦还添血汗熬。尽显徐悲鸿怜苍生之情深。
徐悲鸿不光画马传神,还非常喜欢画狮子,创作了不少与狮子相关的题材。战争岁月,狮子的雄壮威武被徐悲鸿赋予了人格化的构思,他在狮子身上寄托了民族自尊和奋发图强的志向。1938年长沙战事吃紧,生灵涂炭。居住重庆的徐悲鸿闻听到消息,忧忿难平,于是在教室里提笔画了《负伤》,受伤的狮子,侧身回望,眼中似有无尽的哀苦和辛酸。事隔几日,沉溺于家仇国难情绪不能自拔的徐悲鸿又创作了《侧目》,只见雄狮怒发冲天的鬃毛,挺拔的长须,圆睁的利眼喷出熊熊怒火。在作画过程中,徐悲鸿只字未发,只是飞快地提笔纵横。旁观的学生无不被他的忘情而打动。这幅画在过后的重庆抗战义卖画展上很快就被识家买走。
徐悲鸿一生画作颇丰,成就彪柄。他于1946年7月离开重庆,整整十年的重庆生活,就为世人留下了近500余幅作品。而他在填写个人履历时,人们惊奇发现,在“专长”一栏中他却只写着“能鉴别中外古今艺术之优劣”。如此简单扼要,禁不住让人油然而生敬意,这来自人们对徐悲鸿艺术成就非凡的敬佩,更为这位艺术大师与众不同的人格魅力所深深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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