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
山西人不爱山西,世上若有这样的枭獍之徒,我要算一个;倘若有一天山西某个部门要查处“省奸”,不用来人到家里盘诘,我会第一时间去最近的公安机关自首。
看看我都写过些什么,就知道定个“省奸”绝非诬罔。我曾经工作过的临汾市(我在它所辖的一个县里工作过十几年),我在的时期有“花果城”的美誉,现在却成了全世界数得着的污染城市,据说这是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现象,我却不依不饶,几次在文章中大加挞伐。我住的太原市杏花岭区,过去有个杏花岭体育场,闲了常去转转,后来市政当局在南边另一个区里建了个体育场,就将这个体育场卖给房地产商建了住宅楼,为此事我曾写文章嘲讽其时的市政长官,真是做到了爱市如家——自己的家:体育场跟厕所差不了多少,一个家里怎么需要两个厕所!
然而,当奥运圣火传递到了山西,在电视看到那一幕又一幕动人的情景,我还是深深地感动了。
奥运圣火在山西的传递路线,从晋陕交界的风陵渡进入山西后,第一站运城市,接下来平遥、太原、大同,等于从南到北,纵贯全省走了一遭。参加圣火传递的,除了少数北京等地的人士外,全是山西各地市的杰出人物。他们不光代表着他们各自的业绩,也彰显着他们所在地区各行各业的发展。比如在太原,不是电视上的介绍,我绝不会知道太原钢铁公司业已成为享誉世界的不锈钢企业,产品畅销全世界,年产值达到一千多亿元。火炬传递经过的滨河东路一带,过去看着也平平常常,而今天看去,却是那样的绿树成荫,碧波荡漾,恍惚之间以为是到了江南水乡。
太原地区的传递从晋祠开始。圣母殿,鱼沼飞梁,还有后边的天龙山石窟,一桩一件,都表明了这个城市历史的悠久,文脉的绵长。至于全省,不必细述,光看看火炬经过的平遥和大同,平遥的古城墙,大同的云冈石窟,其宏伟,其瑰丽,会让任何一个山西人自豪不已,而让任何一个非山西人惊异不止。
我仍要说,这些还只是表象。一个地域的真正的文化蕴含,还有些是看不见摸不着,却载诸史籍,传于口碑。就在昨天,我去看望张颔先生,他是我国著名的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今年已八十九岁了,闲聊中谈到奥运火炬已在山西传递,老先生很是兴奋,赞叹过去山西地位多么重要,历史多么辉煌,表里河山,人才辈出。说着扳起手指,一一道来。唐初四杰,王杨卢骆,第一位王勃山西河津人。唐宋八大家,韩柳欧苏,王安石曾巩,第二位柳宗元山西永济人。大历十才子的卢纶,还有王维、王之涣、温庭筠。宋代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夏县人,金代大诗人元好问忻州人,明代大儒薛瑄万荣人,明清之际的书法家傅山太原人,清代编《康熙字典》的陈廷敬阳城人,三代帝师祁隽藻寿阳人,一直说到现代著名语言学家李方桂昔阳人,著名翻译家李健吾运城人。
“还有一个现象,是别的地方没有的。”张先生说,“古天文学上,以人名命名恒星的,山西人最多。”
张先生不光是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还精通古代天文学。他书房里,一只长案上,玻璃板下就压着一张古天文图。说着走到图前,招手让我过来,借助放大镜,指点着图上说:这个是造父星,这个是王良星,这个是傅说星,都是山西人。不仅是古代,当代山西也出了个天文学家,叫席宗泽,山西垣曲人,前几年,世界天文学会将一颗新发现的行星,命名为席宗泽星。
为什么山西会有如此灿烂的古代文化,我就此事请教张先生,张先生说,古代山西向称富庶,地处京畿而战乱很少波及,有煤铁之利而不受其害,安居乐业,文风甚盛,有这么多文化名人,也就不奇怪了。
张先生的几句话中,我最欣赏的是“有煤铁之利而不受其害”。这是一个度的把握,古人如何能做到呢,想来一是古人欲求不高,二是开掘技术落后,最重要的,怕还是他们似乎更懂得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凡事都不可为之已甚。而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
奥运火炬还在传递中,我还会不停歇地看下去,直到离开山西。
正是在观看的过程中,我不断地审视山西,也不断地反省自己。激动的情感,慢慢地平复了;纷乱的思绪,渐渐地清晰了。直到此时,我才悟出,我是多么爱这个山西;直到此时,我才悟出,我爱它有多么的深厚,多么的浓烈。若要细细掂量,差别或许在于,山西人都爱山西,而侧重有所不同。有的人爱它的过去,有的人爱它的现在,有的人爱它的将来,而我呢,爱它的过去,也爱它的现在;爱它的现在,更爱它的将来。而且希望现在和过去的联系紧一些,更紧一些;现在和将来之间的曲折少一些,再少一些。
不是爱之甚深,怎会责之甚切?
2008年6月26日于潺湲室
责任编辑:吴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