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魔

黎　明

项羽和虞姬在天之灵，看着当代电影《霸王别姬》中角色的生活和命运，定会感到庆幸。迫使慷慨勇武的没落英雄和被迫殉情的刚烈美女做出不辱自尊的选择，原因简单明了，而电影中的那些人则浑浑噩噩，被某种暴烈的势力与愚顽的氛围所包围、所左右，稀里糊涂地，活得人不像人，死得鬼不像鬼。

当年看这部电影，看的时候也被个别情节和台词逗笑过，但而后多年一旦回想起这部大片，总有一种压抑或郁闷之情绪掠过心头。有影评说那是“一部绚烂、令人陶醉的史诗”，而我留住的记忆是“史诗”中的污烂，污烂中的麻醉。

段小楼、程蝶衣、菊仙、袁四爷、关师傅、张公公……霸道的人害人害己，善良的人也害人害己。邪念生强暴，挚情也背叛。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人人没办法，好坏都是一个难过难受的命。生的猥琐，死的窝囊——这就是他们的命。

没有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没有一个不疯魔。背景变迁，时光流转，悲欢离合，生生死死，改变不了这群人非人的“大命”。这真是一部悲剧，悲剧的真正含义并非出于主角之悲惨人生，而在于全部角色的人生都悲惨。更悲的是，有种东西规定了他们全体都只能悲惨，而不能悲壮。

他们中间的成功者，信奉着、念叨着许多励志的至理名言，继承“大雅”的华丽形式，推行着“为你好”的说教，然而这些“适应者”，却是猥琐与龌龊更甚的家伙。其中那个迎合暴力塑造的假伟男、也被观众同情的段小楼，更具不伦不类之特征。传统，就是段小楼、关师傅、袁四爷、张公公，而革掉傳统命的“文革”，又是更狠更毒更大的戏班子和疯人院，所谓“极左”的统治者和红卫兵则是比旧疯魔更疯魔的疯魔。当旧的、典雅的疯魔，遇到新的、无所顾忌的、以野蛮粗犷为荣的疯魔，罪恶与迂腐的东西被更大的罪恶所取代。

相对而言，病得较轻和人性存留较多的，倒是“戏痴”程蝶衣。这位在大家看来最“疯魔”的人，因在人生中保留较多的真实和理智，而落得个最荒唐和最悲惨的命运。

悲剧中人物命运的轨迹，由暴力所框定。暴力改写历史，改写传统，改写生活，甚至改写着性别。“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然而老板和帮凶的板子，规定你就是“女娇娥”。

升级换代的暴力面前，没有人会保留自我、留住真情。欲垄断、掌握、支配一切的暴力，忌恨所有私人空间和“私情”。暴力下生存艰难、心态紧促，人之间谈不上相互宽容，他们群起效法侵犯与掠夺，同时为了生存的背叛随时会发生。

电影中有不少台词令人难以忘怀，我印象最深的却是袁四爷为程蝶衣辩护时的一句话：“用手枪顶其项背——就是后脖梗子。”

一群各有特色、生动活跃的精神病病人，一水的疯魔，满台的鬼影。给我们看，让我们看到历史与现实、他人与自己。我们还会耗尽平生精力去扮演《霸王别姬》的角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