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程
透支时间、精力与工作的付出,源于一种惯性思维:领导满意,就有正式调入上级机关的可能,也就能避免“漂”在机关里的尴尬。但事实往往事与愿违。
2008年3月20日晚,王平在度过“压抑”的“借调政府办工作的第一天”后,坐在办公室,面对电脑,等着已经开始,但要到23点才轮到他的议题的会议。在等待中,他将自己的倾诉“借调政府办,我后悔了”挂上了“天涯”公务员版。
近1个小时候后,该帖有了第一个回复,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引来众多网友灌水,其状如典型的膝跳反射,访问量迅速攀升。
当访问量过万的时候,王平意识到,他撞到一个群体的麻筋。这个群体就是借调干部。因为在这些回复与灌水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不经意的变化已然生成:开始围绕帖子的讨论慢慢滑向对借调干部这一群体的关注,个体的倾诉逐渐演变为整个借调干部的述说。这些述说中掺杂着郁闷、迷茫、骄傲、希望……
借调干部的确是机关里的一个特殊群体,虽然其队伍庞大,但属于绝对的另类,他们的生存状态,少有人注意。也许正因如此,王平的倾诉才会引来如此多的关注。
那么,借调干部的生存状态到底如何呢? 2008年5月,我们就此开展了一项调查。调查形式包括问卷调查与面对面采访,问卷调查有效样本73份,覆盖北京、湖北、湖南、江苏、河南、山东等省市。调查对象为正在借调或曾经借调过的公务员。
一个谁也不清楚有多大的群体
当王平等待23点的会议时,何永已经从中部某省会城市一街道办借调至区委组织部半年有余。
2007年8月,该市在全市开展一项名为“查细节、摆问题、找原因、补措施、创实效”的专项活动,在何永所在的区,具体负责此事的是区委组织部。9月,何永被该区委组织部借调参与此事,与何永一起被借调的还有两位来自其他街道与乡镇的公务员。
如果按照2006年山东昌邑市委组织部的调研总结,何永的情况属于由于中心工作增多而产生的借调。此外导致借调产生的还有:机关人才短缺、编制限制以及借调人员自身发展需要等。
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在借调之初几乎都有一个奇异的“合谋”:对于借调单位来说,既不用发工资,又无需承担培养责任,很是实惠;被借调单位虽然需要调整人手接替相应岗位,但面对上级权力部门亦无可奈何,实在不行,招用临时人员也是“流水不腐”。
“合谋”的第三方即为借调人员自己。与王平开始就感到压抑不同,研究生毕业的何永直言:“当时我心里很高兴,尽管我乐于在基层工作,但平台还是有点低。我也想往上发展。”
与何永有类似想法的借调人员并不少,借调已经被看成是普通公务员上升的阶梯。对于借调人员而言,用上几年时间,只要抓住机遇正式调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这与本次问卷调查的结果相符:58.3%的受访对象对前途“充满信心,能够顺利调入新单位”。
在这些合力的作用下,机关对借调乐此不疲。根据问卷调查,46.7%的受访对象所在单位借调“非常普遍、经常有借调情况”,6.7%受访对象所在单位借调“普遍、每年都有借调”,两者相加高达73.4%,即七成多的机关单位里,没有中断过借调者的身影。另外,26.6%的受访对象所在单位借调“不普遍、只有在工作繁忙的时候才借调”。
频繁的借调开始在机关内形成一个亚群体,而这个群体有多大谁也不清楚。据昌邑市委组织部的调查显示,其市直机关有各类借调干部28人。这仅仅是一个县级市。2005年,岳阳市对借调人员进行了一次清理,全市共计清退借调人员415名。其中,市直清退81名。
从这些细枝末节可以想象,这应该是一个庞大的亚群体。同时,这个亚群体又是如此的隐蔽而不愿惹人注意。对于借调这个标签,甚少有借调干部愿意让人知道,在调查中,只有6.3%的受访对象愿意在交往中让对方知道自己借调的身份,不愿意的占31.3%,其余62.4%对此表示“无所谓”。一位借调干部笑道:“无所谓就是能不让对方知道就不让对方知道。”
“漂”在机关
借调被借调人员看成上升的阶梯,却又不愿触动这个身份。究其原因,作家大木唯有一声叹息。
与何永的借调经历相似,现就职于江苏省残联的大木,1982年从江苏灌南县一乡镇借调到当时一地委组织部工作,十余个月后,被退回原单位;1985年,他再次从灌南县计生委借调至江苏计生委。1年后,再次遭受无法调入的命运。多年后,他将这段经历写进了小说《组织部长前传》中。
在小说中,主人翁“贾士贞”借调到省委组织部报到时,被分管处长告知“到组织部培训中心休息,什么时候上班,等待通知”。“这是我特意设计的一个场景,很能反映借调人员的现状。”大木说。在他看来,这种现状就是“漂”在机关:既不在原单位,也不在借调单位,被搁置在培训中心,如同悬挂在空中,找不到一个可以支撑自己的定点与位置。
这个场景确如大木所言,形象地描绘了借调干部的现状。在本次问卷调查中,当被问及“您觉得下面哪句评语最适合借调干部的现状”时,选择“身份尴尬,没有归属感”的受访对象最多,达到41.1%。同时,52.6%的受访对象认为借调干部最大的苦恼是“没有归属感”。
“漂”在机关将导致一系列的尴尬,其中最直接的体现莫过于工作细节。“当时,我在地委组织部时,没有固定的办公桌,哪位同事出差了就坐在哪个人的位置上。”大木倾诉道:“当时每到节假日各单位均会发福利,我们借调人员是没有的。当然,部分单位也会为借调人员准备一份,但是要减半。”
这其中,让大木觉得最难熬的日子是开全体职工大会的时候。“如果通知今天开全体职工大会,不用着急,没你的事,你只管在办公室呆着。这个时候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有电话打进来。电话响了你都不敢接,接了你怎么讲呢?”
此类细节之多让大木慨然长叹,自嘲道,“那时候我不是二等公民,而是‘等外公民”。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借调人员可以少做事。实际上,这个群体承担着比正式职工更多更重的工作。问卷调查中,23.5%的受访对象认为“任务重工作忙、调过来就是干事的”。
这个数据的鲜明写照是一个网友的博客日记,“被借调过来后,我格外卖力,得了颈椎病、肩周炎,我硬是咬着牙没有影响一天工作。领导讲话稿,我写;领导调研材料,我写;科里的调研课题,我干;日常基础性工作,我全包。一天工作下来,我累得连话都懒得说,就是为了做出让领导满意的成绩。”
如此的付出源于一个小人物的惯性思维:领导满意,就有正式调进来的可能,也就能避免“漂”在机关里的尴尬。
“你虽然在借调单位工作但不是借调单位的人,借调单位不可能去培养你;同时,你又不在原单位,原单位也不能去培养你。这样一来,如果干得好,对借调单位那仅仅是一种奉献。”何永虽然并不处于这种情况中,但还是承认这种情况确实存在。
面对这一最大的尴尬,借调人员试图通过透支自己的时间、精力与工作来避免,但事实往往事与愿违。“借调人员最终能否调入,并不完全取决于他自身,很多东西很微妙。”相关专家说,“而借调的时间越长,借调人员可供选择的前途将越少。”
对于借调人员而言,如果借调不超过3个月,回原单位不会有影响;如果借调已有半年,是决定是否继续的时刻了;如果借调9个月还没希望调入,激流勇退不丢人;如果借调1年了,那么,就继续坚持吧!
但是,如果借调干部久居“编”外,年龄大了再回原单位不甘心,况且原岗位早已被别人替代,调入被借调单位又基本没希望,那么,他们最终必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改革中的命运
进退两难的尴尬并非总能一直延续下去,外部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会影响借调人员的命运,尤其是在机构改革中。
1982年,当大木借调到地委组织部时,“县委组织部的工作人员都瞪大了眼睛”。可以想象,当时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但随后的“地改市”改革却让他的命运拐了一个弯。
“当我借调到地委组织部后不久,江苏省就发了一个文件,布置地改市工作。”大木仍然记得,一天,他所在科室的负责人将他与另一名借调人员找来,说“机构改革,人事均冻结了,你们调入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就这样,大木结束了他的第一次借调。
大木不是在变革中被清退的第一批借调人员,也不会是最后一批。不管是国家层面的改革,还是各地自主的变革,如果涉及到借调人员,清退是最常用的做法。
2007年,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区在乡镇机构改革中,对借调人员同样采取了清退政策。“我兼任编办主任,我的原则很简单,凡是借调干部要调入区直机关的,一律不讨论。”宣州区区长张黎勇说,“对于宣州区各区直机关现有的借调干部,我们也一律要求清退。”
相对其他地方而言,宣州区的借调干部尚属幸运。在清退政策之外,宣州区规定他们可以通过参加区政府组织的相关考试考入区直机关。在更多的地方,借调人员面临的只是单一的清退政策,并不享受分流人员的相关待遇。“这些借调人员一旦被清退回原单位,如果原单位也面临机构改革,他们又将首当其冲。”当过6年人事局副局长的大木说。
这不仅是他工作经验的总结也是其亲身的经历。“当年,我被清退后,就再也不愿意去地委组织部了,也不愿意去见他们任何人。这个是一种伤痛,这种伤痛已经留下来了,即便看到某些人或物,也会有一种触痛。”大木指着自己胸部,有点自言自语。
2008年,又一场机构改革启动。在这次机构改革中,借调人员的命运又将发生如何的转变呢?无人能给出准确答案,在本次问卷调查中,面对新一轮机构改革,50%的受访对象认为借调干部的身份将给他们带来危机,28.6%的受访对象强烈感受到了这种危机,只有21.4%的受访对象没有危机感。
46.7%的借调只凭领导一句话
显然,借调干部是一个弱势群体,不管是在日常还是在改革中。在本次问卷调查中,当被问及是什么原因导致借调干部处于弱势时,44.4%的受访对象选择了“借调制度不完善”。
其实,目前国家尚没有出台一个专门用于规范借调行为的制度或文件。“借调就是各部门一把手的权力。”相关专家说,“甚至借调这种行为,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定。”
没有制度的约束必然导致借调的随意性,“比如说:招商局一段时间工作很忙,想从下面找几个人帮忙,局长正好跟某乡镇书记很熟悉,就打个招呼说,‘我这里现在正缺人,能不能从你那里借调几个?书记一想‘这是好事,还可以锻炼干部,那就去吧。就这么简单,不需要什么组织、人事部门形成文件,只需领导与领导之间进行沟通。”相关专家在接受采访时,举例说道。
事实确实如此。“我第一次借调时,是地委组织部打电话到灌南县委组织部,说‘我要借调某某人,你们通知一下。”大木回忆道:“当时还比较正规,县委组织部通知我后,专门开了一个介绍信,上面写着‘介绍某某到贵部工作。”
相较此次借调,大木的第二次借调就简单得多了。“当时我是灌南县计生委副主任,一次到省计生委出差,与省计生委一位主任有工作上的接触。此后不久,就直接打电话给我,让我到他们那边去帮忙,已经给省委组织部打过招呼了,任何手续都没有。”
没有任何手续的还有何永。2007年9月的一晚,何永突然接到其街道办事处主任的电话。“他说,区委组织部想让你过去工作,明天你就去他们那儿吧。”第二天,何永就直接到区委组织部报到,就这样,开始了他的借调生涯,几天之后才抽空回原单位收拾东西。
这并非天方夜谭。在本次问卷调查中,46.7%的受访对象没有经过严格的借调程序,“只凭领导一句话”,13.3%受访对象的借调“办了相关手续借调”。(本文所涉部分人物为化名)
(摘自《决策》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