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自叙传”小说的开山者

2008-08-09 10:50程光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10期
关键词:郁达夫作家小说

程光炜,男,1956年12月生,江西省婺源县人。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市“十一五”社科规划文学艺术评议组组长。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与当代文化、文学史研究。主要有:《艾青传》(1990)、《中国现代文学史》(2000,主编)、《中国当代诗歌史》(2003)、《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2004)、《文化的转轨》(2004)、《文学想象与文学国家》(2005)等。

郁达夫是以专情而放任的矛盾形象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他个人的情感经历,充满传奇、怪诞和自我中心的色彩,带有五四那代人的心灵轨迹,曾是媒体的炒作热点,更是当时书商热烈追逐的对象。他客死南洋本身就是一个谜,但他个人生活所具有的神秘形态,也因为战争阻隔、音讯的断绝和个人文字的缺失而成为一个永远的悬案。当然,这或者可以说是郁达夫的个人魅力———一个崇尚个性的现代文人,社会的多余人。

郁达夫(1896~1945),原名郁文,浙江富阳人。他出生在一个衰落的世家,父亲早亡,身边只有母亲和一个丫环。破败的家世和体弱的身躯,养成了他内心忧郁与躁动不安相交杂的性格。他中学就读于著名的杭州府中学。1913年东渡日本,1922年毕业于东京大学经济学部。此间与郭沫若发起成立创造社,为该社的重要作家之一。1926年,因与创造社成员意见相左而宣布退出。两年后,与鲁迅合编《奔流》,并过从甚密。1930年加入左联,不久又退出。抗战爆发后,他辗转马来西亚、新加坡一带,做过报刊编辑和其他职业,1945年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郁达夫早年有过婚姻经历,与王映霞相遇后,离异后与王结合。为此,他记录这段“苦恋”的日记出版后,曾是沪上的一大新闻,被广为传布。他与王映霞因性格不合闹得沸沸扬扬,他之远赴南洋,与这一感情风波有直接的关系。两人分手后,据说郁达夫又与南洋一当地土著秘密结合,但时间不长。

一谈到郁达夫,人们就会言及他的《沉沦》《银灰色的死》《春风沉醉的晚上》《迟桂花》等等,很少提及《过去》。这只说明,这几篇小说的“经典化”程度之高,并不说明就是他最好的小说。

在现代文坛,郁达夫是以惊世骇俗的“自我暴露”小说而闻名遐迩的。1921年,他的短篇小说集《沉沦》作为“创造社丛书”之一在上海出版。《沉沦》收《银灰色的死》《沉沦》《南迁》三篇,它们以大致相同的叙事视角展现了“零余者”的畸形心理和性压抑的心态。这些小说对主人公性心理的大胆暴露,对传统道德构成了猛烈的攻击,出版后,在传统读者界和新文学所受到的截然不同的“待遇”是不出人们的意料的。《沉沦》是郁达夫的成名作,由此也形成了他小说创作的“言说方式”。这些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留学日本、形单影只的男青年,他们神经过敏、脆弱多疑,饱受贫穷、孤单和性苦闷的折磨而不能自拔。他们期待得到女性的爱,但追求方式多以幻觉、梦想的怪异形态表现出来,这些感觉与自卑相混杂,又扭结为变态和出格的特点。同时,这种极具个人性的心理挫败又与爱国、民族自尊等宏大叙事结合了起来,从而形成既与留学生文学潮流合流,又带有作家“自叙传”的鲜明色彩。

在现代文坛,以记录个人生活为背景的“自叙传”抒情小说是郁达夫开启先河的,在他之后,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创作的一个小小的“传统”。虽然这一传统在后来的发展中几遇曲折而发生多次变异,但其基本叙事框架和抒情方式,却都与郁达夫有这样那样的内在联系。这种“自叙传”小说较多地接受了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同时又吸收了20世纪初风行于日本的“私小说”的创作手法,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主要是呈现作家自己的身边生活,减少对外部社会的依赖,而偏重于作家个人私生活———尤其是灵与肉的冲突中的性变态等等。我们注意到,在郁达夫的创作中,他总是以第一人称写“我”,如《青烟》《薄奠》《春风沉醉的晚上》《过去》等,或者采用第三人称“他”,但实际是作者自己的影子,如《沉沦》《银灰色的死》《采石矶》《南迁》《茫茫夜》等。除了少量小说,其他大部分小说都直接取材与他自己的经历、遭遇和心情,与其生活道路和事件基本处在相互叠合的状态。但这种“自叙传”小说并不等于自传,正如郁达夫所公开表白的,而是想“赤裸裸把我的心境写出来”,以便社会读者“能够了解我内心的苦闷就对了”。因此,他的小说并不谋求曲折的情节、细致入微和周到的构思,注重表现个人情绪的起伏变化和心理的流动,依靠激情和才气一路写去。他只求情感的真切和坦率,于是,直抒胸臆是最常见的手法,在事件的叙述中做大胆的自我解剖,乃至用长篇独白去直接触动读者的心弦,即使结构松散、粗糙也在所不惜。如《沉沦》用激动的、跳跃性的语言,直接展现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作品的结构完全服从他的情绪的变动。《南迁》围绕两个女人的爱,以赤裸裸的笔法交代了主人公内心极端的苦闷、惆怅和行为上的怪诞。由于郁达夫的个人身世和情绪折射,与五四退潮后青年一代普遍存在的精神苦闷和婚恋问题紧密结合在一起,他大胆的自我暴露宣泄了后者压抑的情感,所以,造成了当时的“郁达夫热”。

强烈的主观抒情,是郁达夫小说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传统的小说,依赖故事的完整、叙述的流畅和贯穿如一,情节是其叙事功能的基本框架。郁达夫的小说,完全改变了传统小说的审美特征,而将主情主义的审美意识和手法拉进了小说。他曾这样理解小说,说“人感到了痛苦,不得不叫一声一样,又哪能顾得这叫出来的一声,是低音还是高音?”这种小说观念,当然对传统小说构成了极大的冲击。因此,他的小说叙述基本是由独白式的抒情话语组成的,他的叙述目的,只要使读者在“情调”上受了感染,而且感受到作品的“氛围”就行。更由于这种强烈的抒情所导致的叙述结构的散文化的特点,作者对故事的叙述,不是以主人公的眼睛去“看”,而是以主人公的心灵去“体验”来推进的,也就是说,作者、叙述者和主人公三者之间消弭了“叙事距离”,变成了高度统一的东西。所以,小说所展示的一切场景、冲突和细节,都带着主人公浓厚的主观色彩,读者在作品中直接感受的,不是故事,而是主人公强烈的情绪冲击和包围。

与之相应的,是他小说大胆的自我暴露。在郁达夫之前,现代小说家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小说中如此真率地暴露过自己。但是,除了上面所说,他的“自我暴露”一部分来自其个人生活外,还有许多与虚构有关。即是说,郁达夫通过自己犀利的笔,把五四一代人在破坏旧世界过程对个性解放和自由的大胆想象,以非常极端的形式宣泄了出来。他的“自我暴露”,既是作家个人的自供状,也是五四一代人的自供状。郁达夫小说的意义,即是他说出了别人不敢说,道出了别人不敢道的心灵深处的苦闷和压抑而已。也许因为如此,这种大胆的暴露中同时也带有主人公的病态心理。郁达夫小说的主人公,都是有着严重忧郁症的“零余者”。或者说,他们大多是现实与幻想、异国与故国、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的夹缝中生存和思考着的。一方面,风气的大开,使他们接受了西方民主、自由的个人理念;另一方面,国内社会的黑暗、腐败又使他们的抱负无处伸展。一方面,他们远涉重洋,去国外寻求知识和真理;另一方面,所在国的歧视和屈辱,使他们常常陷入压抑、苦闷之中。郁达夫将主人公置于一种自卑、扭曲的心灵状态中,以夸张的病态心理的描写,表现了那个时代青年知识分子普遍的精神痛苦。他对人物病态心理的揭示,主要是通过被压抑的生命本能的宣泄和转移,具体地说,就是“哭穷”和“哭性”的特异方式和情绪基调来进行的。正因为如此,郁达夫对人物病态心理的暴露,成为五四文学中对旧礼教的最大胆的抗议之一,和这一时期文学创作中最耀眼的亮点。

30年代后,郁达夫的小说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大写的“自我”逐渐从作品中淡出,主观的情绪描写开始为客观、平实的叙述所代替。愤世嫉俗的态度不再是小说的支配力量,而焦虑的心态也自觉地向着通脱的方面发展。另外,作家也注意留心故事的完整和传奇性,叙述手法有向传统小说转移、靠拢的迹象。《迟桂花》一改前期小说穷愁潦倒的压抑气氛,在读者面前,出现了山间和谐、宁静的宜人景象,“我”对女主人的追求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赤裸裸的、毫无遮拦,而变得有几分羞涩起来。最后,两人战胜了情欲的诱惑,走出人性的困境,一种兄妹式的纯洁关系使整个小说走向了高潮,它与周围大自然的整体格调显得是那么和谐。《过去》几乎就是一篇忏悔小说了。它起因于人的欲念,结束于人的超越,使读者在异常纯净的氛围中看到了小说的谢幕。小说写“我”在南省的海边,偶尔与两三年前相熟的上海四姐妹中的老三相遇。波涛汹涌,海阔天高,“我”不禁触景生情,对这位原来不曾留心的老三产生了欲念。但是,几次会面后,他才发现,老三爱的原来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他的游戏态度竟然变得非常萎缩起来。于是,在蓝天碧海的衬托下,主人公终于走出了人生的陷阱,心境顿然变得宽豁、阔大起来。但是,读者当会留意,尽管作家后期创作发生了一定的变化,然而其小说叙述结构和人物关系并没有超出原先的模式。郁达夫的小说不仅继续在道德观念上对传统意识进行解构,而且还从宗教的角度深入探讨了人生的崭新意义,从而把他开创的“自叙传”的浪漫抒情小说引向了一个新的天地。

我之觉得《过去》好,就在于它不是做出来的,而郁氏的其他小说“做”的痕迹都太浓。《过去》可以说是一篇悼亡之作,而不是青春之作。它是作家心灵深处的挣扎,很自然就成了小说的材料。作家讲述的是一个“不可重复”的故事,透露出郁达夫的人生哲学,即人生就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片断,一场幻梦。人,本质上在路途。然而,人生的伤感和虚无,又在海峰、夜色中得到了安慰。它象征着郁达夫的小说从情欲宣泄到理性自制的模式转移。其中,还有些许宗教的意味。由于情欲退潮,理性上升,作家过去小说的滥情成分和嗦文字大为减少,它给人由于减去太多枝蔓而干净清爽的文字印象。我觉得到《过去》,郁达夫才成为一个真正的小说家。只可惜他天寿太短,否则在中短篇小说领域的成就还不一定就在鲁迅之后呢。

责任编辑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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