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汁热窝鸡

2008-08-09 10:50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10期
关键词:薄荷

骆 平

姜汁应当在哪道程序里出现呢,是在烹饪接近尾声时,往半成品上那么滚烫淋漓地浓浓一浇,还是伴随着整个炖或焖的过程,让汁液酣畅地嗞嗞渗入皮毛与脂肪的每一寸纹理,甚至是在一开头,在脏污而血腥的洗涤中,就糅合进姜这种食材的轻香微辣。

这问题始终困扰着夏薄荷。她是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于是,就去找阿蛐。阿蛐是从同一个村庄出来的。遇到不甚明了的事情,薄荷就去请教阿蛐。阿蛐做了六七年的保姆,有见识,有胆略,有气魄,不比得薄荷,时时赔着怯懦温顺的笑,十二万分地小心着,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样子。

阿蛐的主人很阔绰,住着一幢独立别墅,有草坪有游泳池,穿制服的保安像古代有钱人家的石头狮子那样,一左一右地把着大门,纹丝不动。薄荷来找过阿蛐好几次,保安已经认得她,顺利放她进了小区。

薄荷岂敢堂而皇之地走正门,蹑手蹑脚地从洞开的侧门溜进了厨房。阿蛐正在煲汤,天气热,她的头发在耳边挂下一绺,湿腻腻地贴住颊骨,像哪个顽皮孩子在她脸上画了几道墨痕。薄荷姐,亏得你来了!阿蛐一见薄荷,三两下摘了围裙,胡乱擦擦手。劳驾你替我一会儿,孩子他爸在铺子上捅娄子了,说是都惊动110了,我得赶着瞧瞧去。

是吗?薄荷一愕,那你快去呀!阿蛐拔足朝外跑,扭头交代一句,那汤是赶中午喝的,再过小半个钟头,放一撮儿毛毛盐就是了。

薄荷应着,坐下来,守着微蓝的文火。锅里汤液轻微翻滚着,是玉米须煲乌龟汤。菜篮子搁在薄荷脚边,她刚去过菜市场,篮子里有新鲜鸡肉,有才上市的生姜,很大的一坨,是好几块生姜纠结在一起,缠裹着黑泥。薄荷要向阿蛐弄明白姜汁现身的时段。

薄荷是个认真的女人。这从一道菜的做法上就可见一斑。家常菜她是行家里手,可是她是有原则有纪律的,一切的步骤都是按照母亲早年的言传身教。出嫁以前,烹饪是她的必修课程,贤惠的母亲教授了她厨房里的种种技艺。母亲虽不是正经厨子,可是方圆百里,谁家有个婚丧嫁娶,都要三请四请地求她上门掌锅勺。多年来薄荷恪守规则,谨遵教诲,火候分寸搭配,全都是有条有理一丝不乱的,绝不轻易地抛弃章法。做姜汁撞奶的时候,她会将温度计插进牛奶锅,当水银滑向七十摄氏度,她立即倾进姜汁,毫厘不差。

是的,姜汁松花蛋她是做过的,姜汁藕片她是做过的,姜汁扁豆她也是做过的。在县城打工的时候,薄荷还学会了用姜汁兑上可乐,煮滚了,咕嘟咕嘟灌上一大杯。那家伙的味道可真不赖,发汗治感冒的效果亦不含糊,如果姑且算作药的话,所谓的灵丹妙药也不过如此了罢。

姜是个好东西,家里的老年人不是经常絮叨吗,冬吃萝卜夏吃生姜,不必劳烦医生开药方。到了夏天,薄荷哪年不是满满地泡上几大缸子仔姜,晚饭时节,熬一锅黏稠的稀粥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再来一盘泡仔姜,实在是锦上添花,一定是要多浪费两碗高粱红豆稀饭的。一吃就吃撑住了,那是自然的。缸里捞出几根仔姜,再就是几只红红的辣椒,切得比头发丝儿略粗一点,加上点糖,拌上点醋、香油,色彩缤纷的一小碟子,哎呀呀,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筷子搛一小撮儿,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来一小撮儿,一碗饭就完了。赶上邻家有客人上门,桌上肯定是少不了一味仔姜菜肴,仔姜炒鸭,仔姜肉丝,仔姜是必得到薄荷这里讨要一些,薄荷是慷慨的,大大方方地捞上一钵,口中却不忘记极热情地谦虚着,盐搁得重了些,水浸一浸就好,别见笑啊。

然而就是这道姜汁热窝鸡生生地难倒了薄荷。如同一面突然开裂的冰层,水面漂浮着巨大的碎冰块,毫无征兆的,就将她横亘在了河岸的这一边。

是陶主任提起的。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陶主任的筷子懒懒地拨拉着盘里切得细细的肉丝,又拨拉着晶莹碧绿的西芹,有些没胃口似的,就闲闲说了句,小夏啊,上回我去四川考察,他们那里有道姜汁热窝鸡,蛮不错的……

薄荷没来得及回答,就被陶太太抢了话头。谁不知道你呀,一没酒喝就没精神头!陶主任看了薄荷一眼,尴尬地嘿嘿一笑。这不是没办法吗?其实我也不想喝啊,又伤身体又损形象,瞧瞧我这肚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陶太太抢白他,那你怎么不好好吃?!难得在家吃顿饭,我专门叫小夏给你做了几道清淡有营养的菜,这肉末酱茄子不好?这西红柿牛肉羹不好?

好好好。陶主任连连说,夸张地搛一大筷,囫囵进嘴里,手就搭上了陶太太的肩膀,谄媚道,千好万好比不上太太好。

姜汁热窝鸡是按下不表了。不过薄荷倒是牢牢记下。因为无知,所以惦念。姜汁,热窝,鸡。三个词语仿佛三块沉甸甸的石头,挤压在她心上。这阵子她格外留心地做了好多味鸡肉,什么口水鸡、辣子鸡、光棍鸡,白果鸡丁、清蒸葱油鸡、菠萝炒鸡片、宫保鸡丁,变着花样地端上桌。

是不是猪肉涨价鸡肉跌价?终于有一天,陶太太不满了,旁敲侧击道,小夏啊,你不必替我们省钱的,囡囡眼看就高考了,营养得全面保证。囡囡是陶家的千金小姐,如珠如宝,谁都不敢得罪她,可是囡囡是叛逆期的惨绿少女,偏偏跟陶太太掐着拧着。陶太太不让再做鸡肉,囡囡在一旁。囡囡说,夏阿姨,鸡肉热量低,以后顿顿给我做。

于是,连麻烦死人的熏鸡啊话梅鸡翅啊,薄荷都不厌其烦地做了一遍。然后,黔驴技穷了。把所有的菜式轮番重复一次。直到囡囡终于叫了停。囡囡发话,夏阿姨,你改买鸭肉牛肉鱼肉吧。陶太太跟屁虫一般地重复,小夏,你改买鸭肉牛肉鱼肉吧。囡囡瞪她妈妈一眼。陶太太是税务局的会计,平日纵然和善,脸上时刻微微笑着,定下的规矩,却是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温柔里透着不容分说的意味,像裹在稀泥里的硬石头。可是到囡囡跟前,她是不折不扣地成了一团稀泥,没有一丝脾气,没有一丝形状,随她捏着揉着。

薄荷于是换了品种,把各种鸭肉牛肉鱼肉的经典菜式全都尝试过了。有人送给陶主任一篓肥美的多宝鱼,薄荷红烧了、清蒸了、油炸了,又不厌其烦地把鱼剁了,包成饺子。

不过这时候,薄荷决定要做姜汁热窝鸡了。虽然没有任何人再度说起这道菜,就连陶主任,都跟忘记了似的。但是薄荷死死惦记着。一天一天的,不做不成了,因为她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如芒在背,如骨鲠在喉,憋得她难受,也憋得她愧疚。愧疚什么呢。别忘了陶主任是谁,陶主任可是她夏薄荷全家的恩人。恩人的含义是什么?薄荷没念过太多书,不晓得字典上这两个字是怎么样解释的,不过在她的概念里,恩人,就是天。恩人的话,就是天的旨意。

阿蛐十几岁就出来打工,早年在餐馆做过小妹,薄荷猜她闻听过这道菜。她起身望望厨房窗外,阿蛐还没回来。窗边的墙上粘贴着一只缺了角的小镜子,在炉灶旁刚好可以照看。薄荷就无声地笑了笑,阿蛐可真是臭美。阿蛐的老公在干杂店里当伙计,人有点脾气,动辄就挥袖子动粗的,换工无数,还是没有丝毫的收敛,隔三岔五就要老婆帮他收拾残局。

微火熏染着薄荷,渐渐地她有点困。夜里没睡好,白天就有点恹恹的。这阵子她老做噩梦,黑暗沉寂里,出现可怕的声响,是锐利的刀刃沉闷结实地划拉过坚韧的石面。嚓嚓嚓。嚓嚓嚓。有节奏,有质感,有劲道。一来一去。一来一去。嚓嚓嚓。嚓嚓嚓。那响动它有脚啊,徐徐游走,徐徐游走,毒蛇一样的,拔凉拔凉地掠过皮肤,刺啦,一道裂缝,爽脆如裂帛。微蓝的血液奔涌如注。薄荷在惊恐的梦境里跨出门廊,天上有月亮,不知为什么,月光是白颜色的,很淡很淡,落在地上,像淌了一汪水。门外的泥地空无一人,墙角岿然不动地躺着长条木板凳,凳上两块磨刀石,一块小而黄,有黑色横斑。一块铁青,呈不规则的三角形,下部圆而润。两块石头影子重合着影子,牵扯着,交叠着,是在打架呢。风吹着,锥心透骨的冷。她猛地回过头去,身后一个人都没有,而那磨刀声却又响起来。嚓嚓嚓。嚓嚓嚓。刀与石的暗影间,闪出清冽的光芒。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满脑门的汗,再也睡不着,对着天花板发愣。

阿蛐一直没有返回,不过主人家倒是回来了,四个女人说说笑笑的,越过花圃,跨进大门。薄荷紧张地一缩脖子,蜷缩又蜷缩的,生怕被察觉。薄荷认得她们,那个姿容优雅的中年女人,就是陶太太,她的女主人。穿古典式样丝绸褂子的老妇人,是陶太太的母亲,另外两位,是陶太太的小妹妹和弟媳妇。陶太太的小妹妹长年定居美国,是一名画家,三十几岁了,依然独身一人,不过偶尔回国省省亲。弟弟弟媳是本地知名的泥沙厂老板,也就是阿蛐的东家。

时间还早,不如陪妈打几圈麻将?有人提议。阳光房里有一桌现成的机器麻将,几个人落了座,麻将稀里哗啦响起来,屋子里登时就热闹了。薄荷一边搅搅浓稠的汤汁,一边忍不住又朝着窗外顾盼,期待阿蛐早去早回。屋里传出说话声,陶太太的母亲耳朵背,所以她们的语调都格外地提高了一些,薄荷这头听得清清楚楚。

妈,不要担心,糖尿病没什么了不起,注意饮食就没事了。

是啊,妈,我专门叫阿蛐用玉米须煲了一锅龟汤,听说治疗糖尿病是很有效的呢。三万!

阿蛐是什么?是人名么?碰!

是我家保姆的名字,据说户口簿上是叫蛐蛐的,嫌过于拗口,才改了叫阿蛐。

蛐蛐?还蝈蝈呢!

这有啥可奇怪的,大姐家那个保姆,还叫薄荷哪。七条!

蛐蛐?薄荷?这都什么呀!这些父母简直不负责任!和啦!清一色!

小妹你以为这儿是美国啊?山野人家,女孩子不值钱的,给起个名号就不错啦。

薄荷听得羞惭,仿佛她便是那荒唐随意的父母。山乡风俗的确向来如此,生了女儿,已经懊恼不已,谁还有心思揣摩深邃奥妙的中国文字,反正一经长到胸脯鼓鼓屁股翘翘的年纪,红布一蒙,就是别人家的人,因此逮着什么取什么。姓唐的人家,闺女落地时,恰是秋蝉齐嘤,就叫唐秋蝉。姓李的人家,在收割麦子的季节得了女孩儿,那自然是李小麦了。尤其是那超生出来的,爹娘根本就不会捏着钞票求爷爷告奶奶地为孩子上户口,干脆直接连姓都省略了,比如,生在藕田里,就叫莲藕生,还有叫黄麦的,有叫苜蓿的,逮什么叫什么,率性而为。

不过薄荷并不是这样的母亲,她的头胎是丫头,家人都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薄荷却是慎重其事地照着家谱的辈分,取其志字,斟酌又斟酌的,唤名志丽,有志向而美丽的女孩子,呵,在贫瘠的山里,是多么奢侈的愿望。然而志丽出生以后,一家子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承继香火的男丁,可是薄荷突然间就不再生养,试了无数的偏方,服了各样的中草药,拜尽了周边寺庙的求子观音,薄荷的肚子仍是毫无动静。好些年过去了,公公婆婆已经灰心丧气了,薄荷的第二胎反倒不期而至。是个男孩子,方头大耳,脸白目清。薄荷叫他志勇———想到志勇,薄荷的心一阵抽搐。志勇是她心里永远的伤痛。

嫂子,你家阿蛐一个月开多少薪水?九筒!

四百五十元,包吃包住。哟,你们这儿的保姆真便宜啊,要在美国,蓝领阶层的待遇可是丰厚得很呢。

阿蛐的收入算不错啦,小妹你不知道,你大姐家的薄荷,死活要在她家当保姆,还全免费呢,一文钱不必掏的。

免费?是吗,大姐?为什么呢?她脑子进水了?不用赚钱了? 二条!

什么不用赚钱?人家那是报恩!杠!

报谁的恩呀?大姐,你帮过她忙?

不是我,是你大姐夫。四万!

哦,大姐夫是堂堂县委办公室主任,伸伸小指头,就可以搞掂这种平民百姓家的头等大事,是帮了她什么?替她孩子找工作还是怎么的?

是她孩子的事儿,不过不是找工作,是替她孩子向社会募集善款,做换肾手术。

碰!

手术做了?病治好了?

没哪,死了。

陶太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薄荷却下意识地弯下腰,捂住撕裂一般疼痛起来的胃,像是被什么利器骤然戳了一下。她不知道,那其实是心的投射,是她的心在痛。最近她常常这样没来由地疼痛,尤其是在想到志勇的时候,她的整个腹腔都会觉得莫名的难受,甚至在下腹部子宫的位置,都会有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仿佛生志勇那会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胎儿娩出,在胎儿脱离母体的一刹那,充盈膨胀的子宫忽然间就空荡了,失落了,枯萎了。

女儿志丽出生,是在家里,请了接生婆。当时薄荷难产,血把褥子浸透,她整个人几乎在血河中漂浮了起来。九死一生地挣扎了过来,到了志勇,事先托熟人照过B超,是男胎,为了避免意外,她专门住进了县城的妇科医院。志勇是低体重儿,大夫说,要住保温箱,不住就没命。保温箱那是什么价格啊,加上医药费,每天就是五六百,呆上一个多月,度过危险期,那就是两万块现大洋了。医院打印出来的缴费单,厚厚的一沓,薄荷的家人二话没说,当即分头行动。公公回家卖粮食卖鸡鸭,卖掉了一切值钱的东西,就连几头才喂了两个月的小猪都贱价卖掉了。婆婆出面借钱,能借的都借了一遍,亲戚家孩子的学费娶媳妇的聘礼,都借了来。丈夫当天就买了火车票,去了离家千里之外的一家大煤矿,之前丈夫做的是架子工,架子工虽则是建筑工地最危险的工种,好歹又比煤矿强些。

志勇一降临人世,就历经劫难,性命纵然是艰难地保住了,可是体质羸弱,动辄七灾八病,就没跟药罐子绝过缘。一家子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得来不易的命根子,就像捧着一只易碎的水晶瓶子。但那时的薄荷是幸福着的,女儿成绩好,有点女状元的苗头,一口气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轰动全村。儿子娇弱地、磕磕绊绊地,不过总算是一天天地长大起来,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家伙。而钱,亦是流水一样地花去,怎么攥都攥不住,丈夫在煤窑废寝忘食、加班加点赌上性命赚来的钱,包括家里10亩地的微薄收成,仅仅勉强维持日常开销而已,欠下的债务却是根本无力偿还。可是不能老这么欠着别人家的钱哪,这穷乡僻壤的,谁家都不是大富大贵之人,谁家都指望着那一点点银饷度日。薄荷就跟丈夫商量了,无论如何,先去农村信用社贷了款,把债务一家一家还掉了。贷款是有利息的,本金加上利息,累积起来,硕大硕大的一块,比后山的石头还重。

尽管家境窘迫,百债缠身,薄荷仍然有那么多的快乐,为女儿开家长会是快乐的,她衣衫寒素,身份卑微,坐在一大群平头整脸的家长当中,却是没有丝毫的畏缩,因为有那么多的奖赏、赞美和艳羡涌向她。那些身份显赫的家长谦恭而敬慕地向她请教育女宝经,她没有宏篇大论可以畅所欲言,她只是笑,只是打心底里、自眼睛里,清澈地、满足地、欣慰地笑出来。每日精心给儿子调配吃食亦是快乐的,她买不起昂贵的儿童奶粉和五花八门的营养品,甚至肉类蛋类,在农家,也是轻易不会留下的,它们要被送到市场上,变卖成钱,就连蔬菜,稍微肥美的,都给一篮一篮地挑去出售。可是,薄荷她有山有水有春天哪,有大片大片的花草林木可以供她发挥聪明才智。田埂上、岗头边,沟沟坎坎长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菜,野油菜、豌豆头、马齿苋、野豌豆、青蒿菜、马兰头,那个嫩,那个绿,那个清香袭人啊。闲时薄荷拉着志勇的小手,挖回一捧野菜,除根、洗净、剁碎,和上渣面、米粉什么的,美美地做成蒿子面粑粑、蒸马齿苋,有时还将荠菜剁碎,放上些豆腐干、粉丝,包一顿饺子。野菜粑粑、野菜烙饼、野菜饺子,连同米汤就着野菜做的野菜羹,都是志勇最喜欢的。不必哄着诓着,就着醋与大蒜,自个儿就能乖乖地吃下一大碗。

丈夫难得回家一趟她更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她一大早就到山里去。夜里落雨,路旁的树长出了黄色、白色的菌。这时令,野物肥美。果然,枯叶残枝覆盖下的铁夹子发出了簌簌的细响,拨开来,是一双惊恐粉红的瞳。拎了没命挣扎的小家伙回转时,邻家妇人正在井边洗濯衣物。那井内圆外方,井边长满茂盛湿绿的青苔,阴沉滑腻。邻家妇人是瘦棱棱的女子,面薄腰纤,在微明的天光里,倒有些传说中狐或妖的意韵。

哟,心疼你家汉子呢?邻家妇人促狭地笑。

她羞赧,不言语。乡邻间,她是有名地疼惜男人。男人做活计是好手,在床笫也是好手,把她面团似的搓揉,掇弄得她一脸流光溢彩的好气色。

她手起刀落,三两下拾掇了那只野兔,就蹲在院里修理一具坏掉的木犁。丈夫回来恰是清明时分,依例须吃乌糯饭。她晒晾了衣物,到厨房里去。高高的土灶前面放着一个草墩,她坐上去,往灶洞里添进几根柴火,点燃火柴,照亮了夜色尚未消退的暗沉沉的土墙。糯米在紫红的乌饭叶汁里浸泡了一夜,乌黑发亮,很快在硕大的铁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丈夫起了身,从她手中接过土瓷碗,大口地、却是无声地吞咽着,三碗乌糯饭即刻落了肚,野兔却是未动,那是稀罕物,毕恭毕敬地搁在斑驳的木桌上,孝敬老人家。公公扒拉几筷,抓了须臾不离身的竹根烟袋,大踏步地就朝门外去。婆婆捧一只缺口的碗,碗里的米饭泛着幽蓝的光,稀稀疏疏地点缀着几根腌萝卜丝。那碗兔肉,都不舍得落箸,是一丝不落地留给了志勇。

丈夫白天帮着做杂务,敛齐一堆稻草,坐了,编织草墩,把稻草编成粗大的草辫,绕拢来,做成了村庄里寻常的坐具,草墩。一只一只的草墩摆放在屋檐下的走廊边上,点缀着庭院,与院子里的锄头、木犁、绳索、柴草一起,对宁静的家进行着庄严的命名。又照料着庄稼,往地里沤了肥料,指着来年能有个好收成。夜里,丈夫有力地搂着她,一趟一趟地滋润着她,就像给烈日下的田野施加养分。

不过第一次听见陶太太那惊天动地的声气,薄荷倒是着实吓坏了。啊啊啊。嗯嗯嗯。唔唔唔。是周末的早晨,薄荷在厨房里张罗,陶太太的呻吟由卧室透空而来,又是难受,又是憋屈,又是隐忍。起先她只是惊慌,以为陶太太罹患了什么急病,但同床共枕的陶主任怎么可以听而不闻呢?

一瞬间,她明白过来,却是更加的惶恐。她做梦都想不到,优雅端庄的官员夫人,居然发出如此浪荡的动静,她都替她臊得慌。薄荷低了头,抹地板。屋子里铺着柚木地板,她差不多隔一天就要跪在地上,用抹布擦拭一遍,擦过的地板像上了一层清油,能晃悠出人影儿。然后利落地取出冰箱里现成的汤圆粉,加水搓揉。陶主任家的汤圆需要三种馅儿,咸味儿的,肉末里加入胡萝卜丁,是陶主任的。芝麻拌红糖,是囡囡的口味。陶太太则是无馅的小汤圆,水里放桂圆红枣葡萄干,说是热量低,又滋补。

汤圆一只接着一只从滚烫的锅底浮出白蒙蒙的水面,一家人吃着早餐的时候,薄荷已经在洗涤陶太太换下的衣服。紫色的蕾丝文胸,温水浸泡着,防止变形。乌青的毛衣,得使专用的羊毛洗涤液,要不会缩水。纯棉背心裙,不能拧干,否则得皱了。复杂的清洗程序,薄荷已经习以为常。衣服晒干了,收进衣橱前,还要洒一两滴香水。香水叫毒药,多么恶毒的名字。陶太太偏是喜欢得要命。薄荷让自己空前地忙碌着,可是一整天她都逃避着陶太太的眼睛,像一切循规蹈矩的好女人,本能地保持着视线的干净与耳朵的纯洁。

但那声响却是在每个星期六的早晨准时响起。薄荷避都避不开,她想不透陶主任陶太太为何会一大早做那事儿。毕竟乡下的清晨是一日当中最好的辰光,犹如蚕蛹吐出的丝里,最嫩最软的那一点点,是要拿来做那最上等最珍贵的物事,岂可浪掷!每到星期六,陶太太都是风光旖旎的,声音嗲得能滴答出水来,一整天穿着袒胸露背的睡衣,衣料菲薄得连汗毛都能一根根数清楚。她穿着睡衣,飘荡在卧室和厨房间。从床上到碗箸,她一手包揽了陶主任的性欲和食欲。陶太太做的那些菜,在薄荷看来,纯粹就是胡搅,像小孩子过家家。比如什么香脆苹果虾仁,好端端地,硬把水果跟虾仁混淆在一块儿油炸。再比如什么炒鲜奶,那牛奶不但炒了吃,居然还埋汰进一堆鸡肝蟹肉火腿橄榄仁,活生生地把好东西给作践了,糟蹋了。

最荒唐的是,不论陶太太端出什么,陶主任一律叫好捧场,表演狼吞虎咽的好胃口。就连挑嘴挑得如此厉害的囡囡都一声不响地闷头猛吃。

小夏,你也尝尝啊。陶太太面色略有矜持。

她尝一口,微笑,沉默。不是味道不好,关键是她没听说过,没看见过。唱歌是要有谱的,做人是要有谱的,做菜更加要有谱。没谱的东西,再好,那也是不入流的。

九万!我和啦!

大姐,这么说来,大姐夫帮了忙,薄荷家的孩子还是死掉啦?

生死由命,有什么法子?

那孩子多大?

八岁?九岁?我记不清楚了。

可怜……

是的,好日子总是匆促地就过去了,不肯长久驻足。志勇八岁那年的冬天,不幸接踵而至。先是志勇莫名其妙地害起怪病来,浑身瘙痒,吃什么吐什么,渐渐地手啊脚啊都肿胀起来。薄荷携了儿子到处寻医问药,附近村落里的诊所统统看了一遍,医生开的方子,吃下去,一律无用,精神俊朗的孩子像失了水分的青苗,显见得枯瘦下来,浮肿的眼泡失了神,掉了魂,不玩了,不闹了,不撒娇了,黑天白日地昏睡。有一天志勇撒尿的时候妈、妈地叫起来,薄荷过去一看,尿液里白花花的,是泡沫,暗沉沉的,是鲜血,薄荷吓坏了。婆婆说,小孩子眼净,别是撞了邪,招惹了什么。于是花钱请了邻村的仙姑神汉,在门楣上贴了符驱鬼,烧了香,供了各路神佛,用奇奇怪怪的圣水为志勇洗澡净身,糊弄了大半天,志勇的症状却是益发沉重了。到了后晌,志勇坐在薄荷怀里,嘴里嚷嚷着头晕,不知怎么的竟昏了过去。乡邻们七手八脚地相帮着送到镇医院,医生一见,不敢怠慢,主动帮他们拨打了120,请县城的大医院接诊。

县城人民医院的诊断出来了,志勇罹患的是肾衰竭。治疗肾衰竭的方法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洗肾,另一种是肾脏移植。然而大夫在对志勇的身体进行了综合评估以后,用最浅显直白的语言告诉薄荷,志勇的病情,若是要长久存活下去,目前暂时可以进行透析,不过唯一有效的方法,是肾脏移植手术。

大夫,手术我们做,我们做!得多少钱,您说一声,我马上就去缴!我砸锅卖铁卖田卖地卖房子,我都得救我的孩子!薄荷疯了似的拽住大夫的袖子,涕泪交流。大夫不耐烦地拨开她的手,淡淡地说,先准备二十万吧,还得等合适的肾源。

二十万!薄荷呆了,傻了,蒙了。她机械地打电话给远方的丈夫,丈夫在话筒里缄默着,久久不发一言,薄荷知道他一定是流泪了。走出公用电话亭,薄荷的眼前,就连阳光都是黑乎乎的,如同一条没有尽头的漫漫长夜。

六筒!碰!

对了,大姐夫是帮薄荷家孩子找大夫、减免医药费了吧?

岂止呢,小妹你想想,薄荷那种乡野人家,那么庞大的一笔治疗费用,减免减免他们就能缴得出来?

得了什么病啊?

肾衰竭。

啊?那不是需要换肾?得多少钱呀!

那个数字,让薄荷仿佛在刹那间看到了世界末日。尽管她凭借着一位母亲的坚韧,四处筹款,但是深深的绝望却像放肆生长的野草一般,疯狂地弥漫了她的全身。她没有食言,砸锅卖铁,卖田卖地卖房子,能卖的,全卖掉了。然后和婆婆一道,挨家挨户地借钱,能借的都借了一遍、两遍、三遍,譬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淌过整个村落。原本羞怯内向要面子的薄荷,眨眼成了勇敢饶舌的小妇人,借钱的时候绝不脸红,滔滔不绝地向人哭诉,缠着人家就不肯放手,哀求、痛哭、下跪,什么招都使上了,以至于到了后来,村里的人见着她,纷纷绕道走,闪躲开来。

丈夫能做的,则是瞒着薄荷,离开正规的大型煤矿,跑到一家非法私人煤矿做工,小窑工钱高,支付周期也短,然而危险系数呈几何倍上升。等到薄荷得知这一讯息,丈夫已经永远离开了她。煤矿塌冒,丈夫被掩埋在群沙乱石中,死无完肤。在动辄几十上百人的矿难比照下,这种一次死亡多则四五人、少则一两人的事故并没有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而煤窑的老板也因此得以卷款逃之夭夭。通缉令是发出去了,但是在煤窑老板被缉拿归案以前,薄荷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丈夫的骨灰盒,以及无穷无尽的无望的眼泪与伤悲。

薄荷的天空摇摇欲坠,可濒临崩塌的天,也还是得由她撑着,她怎么可以放弃呢,那残垣断壁的世界,就快要将她的孩子吞噬掉啦。

大姐夫怎么帮得了她?难不成替她免掉医药费?没这规矩呀。五条!

那当然,何况你大姐夫也没那么大权力,免了医药费,医院的损失谁来偿付?

不能免医药费,大姐夫还能做什么?

是募捐,你大姐夫帮着薄荷一家子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社会募捐,凑够了医药费。

原来是这样啊。

躺在病床上的志勇,依靠透析暂且维持着脆弱的生命,他的腹腔植入了两根管子,一根用来输入透析液,另外一根用来排除体内的毒素。橘黄色的毒液缓缓过滤出来,白花花的银子源源不断地砸进去。乡野间再没有办法获得哪怕是一块钱的资助,薄荷不得不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拜访那些多年未曾谋面的同乡,任何一条微渺的线索她都不肯放过。同乡们有的借钱给她,有的送食物给她,有的送旧衣服给她,却只是杯水车薪,而大部分的,是委婉的拒绝。薄荷见过了虚伪的敷衍,见过了无情的冷脸,甚至有一次,她遭遇了一名同乡的调戏。那个擦鞋匠把一双脏乎乎带着鞋油气息的手伸进她的胸口。让我摸摸,让我摸摸。他炽热的目光像钉子一样,将她的身体牢牢钉住,动弹不得。啊不,钉住她的,不是他的目光,而是他的话,呢喃的,我给你钱,我给你钱。那是多么屈辱羞惭的一次经历,她背叛的,不止是她的亡夫,还有她自己的灵魂,然后,她得到了区区四十块钱,四十块钱!她几乎想到死。

陶主任就是在她走投无路之际从天而降的,薄荷没有见过天使,不过陶主任差不多就是她那崩溃的生活中的天使了,虽然是一张痴肥油腻的脸,一双酒精浸泡的略微发红的眼,在薄荷看来,那脸上、眼中闪烁的,倒近乎于一种圣洁的、来自天庭一般温暖明澈的光芒了。

薄荷是在一家酒店见到陶主任的。薄荷的一位远房表妹在酒店当领班,那女孩子有些侠肝义胆,又在县城打工日久,颇有点思谋,领了薄荷跑民政局,跑政府的信访办,奈何势单力薄,得到的不过是敷衍,甚或是冷面。情急之下女孩子想到在酒店同事中为薄荷筹得一点善款。薄荷依言托村小的教师用毛笔写了一张斗大的募捐书,墨汁饱满,字字血泪,相当于一份家情报告,凄惨地哭诉着夫亡子病的悲惨际遇。手写的募捐书跟纸盒糊的募捐箱就放在酒店的员工通道里。那天陶主任到酒店会见客人,走岔了路,拐到了员工通道,偏就遇到了惨兮兮的薄荷。他停住脚步,看了一眼募捐书,那一眼,于薄荷,是开天辟地的,是峰回路转的,是死而复生的,很有点神祖创世纪的意味。因为,随着陶主任的关注,薄荷与她哀伤的、凄绝的挣扎,就此终结。

陶主任不仅在全县为薄荷展开了大规模的募捐活动,而且发动新闻宣传攻势,请来省城的生活类报刊和电视台,采访薄荷与她的儿子志勇。一时间,坚强而不幸的母亲夏薄荷成为各大媒体的热点,一家网站甚至将她评为年度十大新闻人物。

来自各地的捐款铺天盖地而来,很快就超过了志勇手术需要的二十万。陶主任专门成立了一个募捐款管理小组,把每一笔款项的收支都管理得妥妥帖帖,志勇由此得到了最周到的照顾,住进了面朝花圃的单人病房,等待适合的肾源。那段日子,薄荷整个人被浩瀚澎湃的感激吞没掉了,一见到陶主任便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以至于每次都试图以下跪这种简洁直观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情绪,而总是被陶主任或者他的属下强有力地拦截住。

孩子,你可得记住了,老天有眼,陶主任是菩萨派来救俺家伢子、救俺全家的,将来,俺们怎么回报他,都不为过啊。婆婆老泪纵横地嘱咐薄荷。

其实薄荷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志勇最终撒手人寰之后,薄荷所做的第一桩事情,就是千方百计找阿蛐打探到陶主任家的地址,找上门去,做了陶主任家的保姆。

可是在陶主任家里,薄荷开始做那个梦,梦里有磨刀的声音。清晰而单调的声响。嚓嚓嚓。嚓嚓嚓。有几回,在梦里她狐疑地打开门,白色的月光下,陶主任正骑坐在长条板凳上,卖力地磨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他蓦然回过头来,对着她,露齿一笑。白森森的牙,狰狞的笑。这是怎么回事啊,醒来她昏乱不已,并且前所未有地困倦。

大姐,难不成你们真就这么留下了她?不怕人家说你们是剥削劳苦大众啊?

有什么办法?那时候她来,说了是没别的什么可以报恩,要给咱家免费当三年保姆。我跟你大姐夫哪里会答应?结果人家一声不吭的,挽起袖子就擦地板抹桌子,怎么赶都赶不走,还自作主张的,在杂物间里给自个儿拾掇了一张床,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我们总不能拿大扫帚把人往外头硬撵吧?

六筒!

那工钱还是得给人家吧?

给啊,刚开头我每月都塞给她几百块钱,她原封不动地放回我抽屉里。每天的小菜钱是交给她的,她买完菜就一笔一笔地报给我,我不爱听,她就弄个大本子,全记在上面。瞧那架势,是一分钱都不肯要的。

你们不怕外人说闲话?

说啥闲话?她主动提出来的,对外就说是她家境困难,我们好心帮她解决一个岗位,让她挣点钱养活一家老小。

哟,她还挺为你们着想哪。

志勇夭折以后,公公婆婆伤心过度,双双病倒,可是病床上的婆婆还是发了话,婆婆说,伢子虽没了,可这恩情还在,咱不能欠着人家的,得想法子还!薄荷一边伺候老人家,一边冥思苦想,她没有财产,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值钱的东西。那些数字庞大的善款,由陶主任做主,成立了基金库,薄荷没有任何的异议,她知道这些钱会用来救助更多贫病交困的人。那么用什么来回报陶主任呢,薄荷能想到的,只有自己的一身气力,古人不是早已有献身为婢的谢恩典故吗?

薄荷的想法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但是,年迈的公公婆婆谁来照顾?地里的庄稼谁来料理?这三年中,家里的现金开销从何而来?十七岁的志丽挺身而出,她说,我辍学。辍学?薄荷眼眶红了,她不可以让志丽辍学啊。志丽在学校是最耀眼的女孩子,每一门功课都学得那么出色,所有的老师都认为她的未来将会是春暖花开的好景象。薄荷不能够自私地剥夺她与书本的缱绻,毁灭她追逐梦想的权利,把她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残忍地截断丑小鸭朝向白天鹅的蜕变之路。

志丽是勤奋上进的孩子,但同时也是善良懂事的孩子,她不容薄荷犹豫徘徊,斩钉截铁地擅自作出了决定,休学三年。这三年,她会在镇里找份餐馆、旅馆服务员一类的工作来做,然后负责料理家事,照拂病弱的爷爷奶奶,她要用她的三年青春,支持母亲的报恩行动。她所就读的学校源于对她的惋惜和疼爱,破例为她保留了学籍,答应她在三年以后继续她的学业。

志丽休学回家的第二天,薄荷起了个大早。

昏茫的天光里,薄荷把面条放在志丽床头,揣一只玉米馍出发了。从家到镇上,翻过一座陡峭的山,越过一条湍急的河流,经过一片窸窸窣窣直掉叶子的竹林,就到了。镇上有到县城的长途班车,车程是一个半小时。薄荷赶到陶主任家里的时候,天刚亮。

应门的是陶太太,陶太太鬓发散乱,打着哈欠。薄荷简直不敢抬眼瞅她。陶太太穿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雪白酥嫩的胸部鼓突突地露了一半在外边,剩下的一半儿,在花朵刺绣间隐隐闪闪,一只深褐色的乳头恰恰从镂空处钻了出来,犹如兽类的眼睛,发红,发怔。薄荷未曾开口,脸先就红了,她低着头,顺着眼,怯怯地、却是坚决地说,请让我留下来。

三万!

杠!

妈,您好好将息着,赶明儿跟我到美国去住几年,享享福。

不去不去,人生地不熟,那鸟语也听不懂,有啥意思?我在这儿呆得好好的,女儿女婿、儿子媳妇,个个儿都出息,我何苦跟你去受那份洋罪?

小妹啊,你就听不出来吗?你哥、你姐都是有家有室的,就你一个人落了单,妈不知道有多担心你哪,是不是啊,妈?

妈,您甭挂着我,我一点儿都不孤单啊,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缺过男朋友,走一个又来一个,连空窗期都没有。我的生活热闹着哪。妈,婚姻不是啥好东东。知道人家伯格曼怎么讲的?婚姻就是一个地狱,是战争中的短暂和约。但爱情就不一样了,虽然它并不持久,可是提供给旅人在沿途有一个迷人的间隙,是横越眼前黑暗的明亮时刻。

妈听不懂你那些玩意儿,妈老了,妈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嫁个我大姐夫或是我哥那样顾家的标准好男人?

妈要求不高了,不求你找个有能耐的,只要你别带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妖怪回来吓唬妈就成!

对了大姐,我瞧着哥哥家的阿蛐倒是粗粗笨笨的样子,但那薄荷,虽则破衣烂衫,眉眼可是清秀动人的———丈夫你可得看紧点。

怎么看紧啊?我只生得两只眼睛!

喂,我不是开玩笑的,大姐,我虽小姑独处,不过男人这东西,我自信是比你更了解的。老北京人有句话,花盆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就算是少奶奶的幸福生活了。为什么要胖丫头呢?丫头够胖才能预防老公揩油啊,否则没几天升级当了小蜜情人姨太太,不是大煞风景吗?所以你这薄荷,还是略微有姿色了点儿。

是是是,男人都是偷腥的猫,你大姐夫肯定也不是柳下惠,但是薄荷,我不觉得她有那么强烈的吸引力,毕竟她不年轻了。尤其你大姐夫身边,俏丽有风韵的女人多了去了,他何苦沾染一个保姆?

这世道,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好的保姆却是打着灯笼火把都找不着的。

薄荷胸口怦怦乱跳,陶太太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力度有速度的子弹,瞄准了她,一通横扫。她恍惚间,似乎又看到那个周末的下午,陶主任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来,喝醉酒的陶主任脸色红得吓人,一张肥胖的脸,像是一大块没烧熟的肉,猩红猩红的,还带着血丝。

那天囡囡去了表妹家,打电话说不回来住。陶太太乐颠颠地出去打麻将,她喜欢打麻将,但凡囡囡出去玩,她准定是来个通宵不寐。

陶主任喝高了。秘书是个瘦小男人,踉踉跄跄地把陶主任搀扶进屋,转身就走,秘书其实也是微醺了,走起道来后脚踢前脚。薄荷慌里慌张地到厨房拧一条热毛巾、泡一杯人参茶,刚返回客厅,就见陶主任从沙发里醉醺醺地站起来,张开双臂,犹如一只扑扇着巨翅的老鹰,黑咕隆咚地朝着她,压顶而来。薄荷手一抖,哗啦一声,一杯茶全泼在地板上。

她几乎没怎么迟疑,更没有挣扎。躺在她身上的,不是寻常的男人,而是她的恩人,是她和家人至高无上的神祇。这与在擦鞋匠那儿遭受的侮辱是多么的不同,这一回,她反倒有轻微的荣耀与轻松,仿佛在报答恩情的记录簿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在整个过程里,薄荷像是经历着一场突如其来的考试,尚未温习的知识漂浮在遥远的地方,怎么够都够不着,满身心都是对于交白卷的恐惧。丈夫在世时,体魄健壮,常常要她,依偎在丈夫热乎乎的怀抱里,她突然就变得柔软了、娇慵了,宛如一只妩媚的白猫,撒着娇,发着嗲,尽情尽意地绽放开来。丈夫气喘吁吁地跟她开玩笑,痛快死了!你别是妖精转世吧?!薄荷一听,佯装生气,撇开丈夫,让他发急,让他饿着憋着,让他求她哄她。一想到亡夫那结实的肉身和隐秘的强壮,薄荷就忍不住轻微战栗。但在陶主任这里,怎么可以如此随便任性呢?她尽量地,将自己的身体伸展开来,尽量地,将自己的手脚放得妥妥帖帖,尽量地,不让自己瘦瘦的骨头硌着陶主任。她不敢呻吟,不敢动弹,悠闲静淑地平躺着,唯恐打扰了陶主任凶猛的运动,在最后的刹那,陶主任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她竟是如释重负,惊觉自己虽然一动不动,却是紧张得满头满身的大汗,有如虚脱。

陶主任睡着了,鼾声大作。薄荷脑门湿湿的,她撩起枕巾,擦了擦,拿眼去看身边熟睡的恩人。她愿意想象他是长睫毛、薄嘴唇的男人,神情温和,姿态斯文,就好像是真正的天使降临人间,可是他不是的。他的两只毛茸茸的肥腿交叠在一起,肚脐隐藏在膨胀的腹部深处,犹如一颗死尸的眼睛;一张浮肿的脸,白中透青,青中衬黄,像足了面条的颜色。他的鼾声粗重,五官扭曲,像被谁掐住了脖子,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是一脸苦大仇深的睡相。

天色灰暗下来,陶主任张开眼睛,面无表情地到卫生间哗啦哗啦地冲洗。他的步履稳稳的,醉态全无,薄荷在一瞬间实在有些怀疑他是真醉还是装醉,是真睡还是装睡。

陶主任陶太太的大床太软和太宽阔,薄荷有点晕船的感觉,起了身还是荡荡漾漾的。她头重脚轻地打开衣橱,取出干净的床单被套,连枕套都细细换过了,还习惯性地就手整理整理陶太太凌乱的梳妆台。

把衣服穿上!门口一声严厉的呵责。

薄荷一愣。

陶主任已经梳洗过了,穿上西装了,两眼虚眯着,那样子是很不高兴她。薄荷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顿时一张脸羞得通红,胡乱抓过衣服,三两下套上。陶主任这才在椅子里坐下来,点起一支烟,狠狠吸一口,再重重吐出来,正襟危坐,不朝薄荷看。

安全么?

呃?薄荷一时没反应过来。

拿去!陶主任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甩给薄荷。

这———薄荷茫然。去!买盒药丸,广告里经常打的,那叫什么婷来着?街边的药店到处都有售!说完,陶主任呼啦一声推开椅子,昂首径去。

那个、我、我———薄荷急了,拽着钱,不管不顾地撵上去。

少废话!陶主任猛地收住脚,竖起一根粗肥的手指,威胁地摇了摇,道,那药片不值什么的,剩下的,不必找补,不过,你可记住了,就这么多,再要多一个子儿,我都没有!

薄荷张口结舌。陶主任不给她分辩的机会,他不知道,她想说的其实是,她安着节育环呢,志勇出生后,医院强行给她实施了避孕措施,丈夫走得仓促,加上儿子的死,她根本没来得及去摘除她的节育环。

那晚薄荷做了几道陶主任喜爱的菜肴,夹沙肉,蒸得烂烂的;青蒜醪糟炒猪肝,十分鲜嫩;糖醋里脊,点缀着几根青翠的豆苗。可惜陶主任不知去了哪里,迟迟未归。薄荷每隔两分钟踱到阳台张望一次,对着墨黑墨黑的夜,忐忑不安,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冒犯了她的恩人,但是她究竟是错在什么地方呢?

陶主任很夜了才回家。薄荷殷勤地递上毛巾,又递上水杯,捧上晚餐。咦,你还没走?陶主任淡漠地瞟她一眼。她结巴起来,腿软得站不住。陶主任不吃饭,冲一大杯咖啡,那咖啡颜色死沉死沉的,比夜色还黑。薄荷愣愣地看着他,眼里有十万个为什么。这时陶主任开口了,一开口他就不歇气地接着说了下去,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语速很快很急很低,非常顺溜的一篇话,像是在他心里梗了好一阵子,翻来覆去地背诵过、修订过,以致到了烂熟的境地。

陶主任说,你必须理智。

陶主任说,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得不到,哪怕是一毛钱。

陶主任说,我救你的儿子,容留你,是至大的恩赐,你好自为之。

薄荷捏不住碗盘,跌落一地,摔得噼里啪啦地响。陶主任鄙夷地骂了她一句,蠢货。

那一夜薄荷是头一回偷偷用了陶太太的沐浴液,陶太太是天天沐浴的,水流哗啦哗啦地响,水雾和香气氤氲在浴室里,浪费得连薄荷都心疼。乡下人不讲究,薄荷在家时,是十天半月烧一锅水,盛在木桶里,小木勺一勺一勺舀了,从上到下一浇,顶多用一块由于储藏太久而香味散失的香皂抹一抹,就算是洗澡了。到了陶家,怀着节省和歉疚的心情,她洗澡的频率更低,总是快快地冲一冲就了事,其余时间,就用毛巾擦一擦了事。

薄荷决定像陶太太那样奢侈地清洗一回,她不是艳羡那种芬芳气息,而是她以为昂贵的东西,肯定洗得比较彻底。浴室的大镜子映出她的身体,瘦削,可是肌肤有些松软了,不是那种清淡纯净的女童玉身,而是厚重的、凝滞的、衰退的、固态的,像汁液丰沛的笋,外表坚固,一层层剥开来,有着极柔软的心。她好奇地凝视自己,忽然害了羞,忽然想到,在陶主任的眼中与在丈夫眼中,自己是截然不同的。陶主任一定不满意她,她没能让她的恩人痛快,那是一种罪过。不轻的罪过。丈夫地下有知,会责备她吧?

她不知所措,独自在莲头下站了很久很久,流水它渐渐地生出了芒刺,戳痛了脊背,有一刻,那水声突地变作了她在梦境里听到过的磨刀声,嚓嚓嚓。嚓嚓嚓。生脆生脆的。她惊悸得险些失声叫出来,慌乱地关掉水阀。室内一片静寂。她心头狂跳,蹲下身去,张开双臂,没命地抱住了自己,却仍是情不自禁地颤抖。

但陶主任自此是防范瘟疫一般地防范着她了,一旦单独在一起,他的脸冷得犹如阴雨欲雪的天。他坐在阳台上看报纸,薄荷殷殷勤勤递过去一碟水果,陶主任不仅不接,还恶颜厉色地呵斥一声,少来这套!薄荷战战兢兢的,眼泪憋不住,哗哗地落下来。陶主任却是愈发地警惕起来,连连摆手,走开!走开!

薄荷惊愕。她频频做那个梦。睡梦里听到磨刀声。刀锋湿润,沾了水,是地下水,划拉过石面。嚓嚓嚓。嚓嚓嚓。仿佛述说着某种情绪,一下一下地擦过皮肤,一擦,就是一道伤口,一擦,就是鲜血喷涌。那血和月光一模一样,是白颜色的。月光一般冰冷的血,凝结成灰。她大汗淋漓,疼痛难忍。

小夏,你到咱家也一年多了吧,家里的地谁种?牲口谁照料?要不考虑着,回去了吧。吃饭的时候,陶主任若无其事地说。

那怎么成?陶太太立马反对,囡囡就快高考了,家里事儿多,正是需要人手呢。

老婆说得对。陶主任立马好脾性地向陶太太笑了。

那五十块钱,薄荷思前想后,买了囡囡喜欢吃的美国大杏仁,配着价格不菲的伊利金典奶,送到囡囡的房间里去。囡囡正坐在灯下温书,也不问来历,拈起杏仁就嘎嘣嘎嘣地嚼,往牛奶盒里插了一支吸管,咕嘟咕嘟地喝,像个饥饿而贪婪的婴孩。薄荷想到了休学打工的志丽,志丽从来就没有喝过牛奶,牛乳那种奢侈品不是他们这种人家可以消费得起的,志丽幼年是吃着小米粥蔬菜泥长大的,即使是志勇,全家人的命根子,也不过是在奄奄一息之时,才遵照医嘱,喝到了香甜的酸奶。

囡囡的床头乱七八糟地扔着换下的裙子内衣什么的,薄荷下意识地收起来,预备拿去清洗。囡囡的电脑开着,薄荷不敢碰。陶太太交代过,小夏,囡囡的电脑不能随便碰的。薄荷唯唯诺诺,自此便将桌上那方形的匣子和桌下长条的匣子以及连接着它们的好几根累累赘赘的电线视为禁物。没人时她曾经轻轻悄悄地,伸一根手指,探一探那匣子,奇怪了,不烫手啊。那么多的电线缠着绕着,怎么会没有一点热度呢?

她见到过囡囡上网聊天,电脑键盘啪啪地响,敲击如飞。志丽那些住在县城的同学都是有电脑的,薄荷知道。临出房间,囡囡叫住了她。

我问你,你家里喂马了吗?囡囡劈头就是一句。

马?薄荷一怔,期期艾艾地说,马是没有喂,喂了猪,喂了鸡,喂了鸭,哦,对了,他爷爷家以前喂过牛的……

你会劈柴?囡囡打断她。

劈柴?薄荷笑了。当然会了,咱那地儿,不像你们城里,有天然气,家家都烧柴,就连三岁小孩儿都会帮着大人家劈柴火呢。

乡村的景色很美吧?是这样的?你听着啊,囡囡举着手里的课本,念给薄荷。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你家的房子是不是这样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囡囡问。薄荷想起几年前有一群背包旅行的驴友在正午路过她的家,向她讨水喝。她把屋后的一眼山泉指给他们,当中那个染金黄头发穿吊带背心的女孩子自顾自地在她的房前屋后溜达着,对着金针花田,对着蕨菜田,对着爬满篱笆的野玫瑰花,发出一阵一阵夸奖的惊叹声。大婶儿,我太羡慕你了,农妇、山泉、有点田,真是美死了!她叫着,奔过来搂住她的脖子,跟她合影留念。

薄荷是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傻丫头,咱是山区呢,哪来的大海?囡囡不高兴了,嘴巴一撅。你这人是怎么一回事儿,不仅没有诗意,连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薄荷忙噤声。囡囡是一头小刺猬,不好惹的。她又挂念起她的志丽,囡囡读的诗歌,其实她曾经听到过,是在一次家长座谈会上,座谈会的末尾,由志丽表演了诗歌朗诵。

妈妈,这是我最喜爱的诗歌呢!朗诵一结束,志丽就跑到薄荷身旁,揽着她的肩膀,亲热地与她说悄悄话。志丽是个心地明净的女孩子,她从不在人前掩饰自己的身世。辛勤穷困的母亲,是她的骄傲,而不是她的耻辱。

为什么呢?薄荷不太懂得诗的内容,说实话,有些词句,于她,完全就是天方夜谭一般的神秘和深奥。可是她是多么愿意倾听女儿的絮叨,志丽每次回家都会一边帮她做家事,一边缠着她说话,小小的志勇就赖在姐姐身侧,不时与姐姐嬉闹。

这首诗是如此的温暖、开阔和美好,还带有一点可爱的孩子气。志丽说着就微微仰面,把诗背诵一遍给她听。志丽相貌随她,下巴尖尖的,白莲花瓣似的,虽不是那种喜气福相的团圆脸,却是非常的精致,非常好看。

闪电也有幸福不幸福的吗?薄荷发笑。

妈,您不知道,这首诗里的闪电是有象征意向的,是指来自上天的力量。法国有个著名诗人叫做勒内·夏尔,他有过这样一句诗:我们居住在闪电里,闪电居住在永恒的心脏。这个比喻其实又是来自古希腊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火的神话……

薄荷听得一头雾水,志丽从学校里带来的千奇百怪的事物、从书本中学到的高深莫测的术语,那些文绉绉的词句,她不明白,也不太记得住。可是有一句,她是听懂了,而且,紧紧地、存放在了心里。那是志丽打算休学,以成全她的报恩行动时,对她说过的话。志丽说,妈,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咱家只有报答了陶主任,才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就像瓦雷里在他的名诗《海滨墓园》里所说的,终于得以放眼神明赐予的宁静。

终于得以放眼神明赐予的宁静。志丽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给了她,她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住了。在陶主任家度过的那些谦卑而辛劳的日子,在那些漫长无际的黑夜中,尤其是,在与陶主任有过那一回莫名其妙的欢好之后,薄荷便时常默念着,终于,得以,放眼,神明,赐予的,宁静。

九条!大姐,我怎么一直就没看出来,咱大姐夫是这么热心肠的人哪,肯这么不计回报地帮助一个农村女人,那可不是一般的思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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