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笺

2008-08-09 10:50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10期
关键词:东坝老头厕所

鲁 敏

1.小学里的束校长,该算作是东坝的知识分子吧,人们普遍这样认为。他自己,在衣着、举止、气度等方面,亦颇有自知与自觉的意识。

他有两套中山装,一套瓦灰,一套藏青,在他认为重要的场合,轮流上身。他脚上的布鞋,鞋底与鞋帮间那外围一圈,长年保持着不可思议的白。

他一到学校就戴上蓝黑色护袖,下班后离校,这护袖常常忘了取下,人们在路上碰到,注意到他袖口下端的一圈白粉笔灰,觉得他真是特别的“校长”了。

他骑自行车,碰到再小的沟坎,也必要下车缓缓推着过,那推车的模样,形容不出的斯文与镇定。

快过年时,他替乡邻们写对联,贴在门上,连不识字的走过,都会站下来看,并觉得特别地好。

2.束校长一直希望,他能像个真正文雅的知识分子那样,读些千古书,想些千古事,可是不行啊,他的烦恼,实在太那个了!

比如,厕所问题。

东坝小学没有厕所,但有两百多名学生、八个教师、一个校长。谁都是吃五谷杂粮有进有出的,没办法,他们就一直在学校附近的杜老头家借厕所用。

杜老头,人老,他的精明也很老。在东坝,谁都知道,人粪是最好的肥料,比猪屎羊屎都养地,比花钱买尿素划算。有这么多的人去他家方便,应算是捡了大便宜吧。可是不,杜老头不这么认为:娘的!这些小东西,正在长身体呢,但凡有点养分的都被他们吸收光了,出来的,光是臭、特别臭,却一点都不肥。还有啊,这些崽子们,屙屎撒尿的都不好好蹲,三个坑都给用得没法下脚,每天倒要费水冲刷好几遍……娘的,谁叫咱家靠小学近?唉,就当是做善事,总不能叫他们把屎夹在裤裆里念书吧!

杜老头每次见到束校长,都会这样用语粗俗地大声抱怨上一大通,次数多了,束校长便开始觉得惭愧,似乎他真的欠下了杜老头一大笔。但能怎么办呢,只能这样欠着。

总之每天,东坝小学的课间十分钟总是这样的风景:一下课,钟声尚未停下,孩子们就连跑带跳地穿过一条掩映在绿阴之中的窄路直奔杜老头家的后院,排队,男生一批女生一批轮流使用。男生还好说,女生就特别麻烦,又是裤腰带又是裤眼儿的,摸索老半天,特别是那些一二年级的,动不动裤腰带就打死结了,只得眼泪汪汪地等高年级的女生帮忙。外面等着的男生就不耐烦了,嘭嘭嘭地拍起用竹片做的门板,越是催里面越是急,那根长布条腰带像死了似的怎么也解不开,为此,真有不少倒霉的孩子不得不红着脸去跟老师告假,叉着双脚回家换那尿湿的裤子。

好不容易一个个都解决问题了,轻松了的孩子恢复了劲头儿,他们抓紧时间在杜老头家四处乱窜,做各样的试验和恶作剧:抓一把白米洒到水缸里,在灶膛里放一块砖头,把母鸡捉起来捆住翅膀,在杜老头的水烟杆里塞根火柴……诸如此类,皆是最富创造性与娱乐性的课间活动。

在地里做活的杜老头直到收工回家才会发现这种种怪现状,自然怒不可遏,总站到后院门口,隔着弯弯的小径,王八羔子小兔崽子什么的一阵放声大骂。正在上课的学生听到他们设下的炸弹已准时爆炸,得意地在下面咕咕乱笑,讲台上的老师不得不停下来花费几分钟来训斥一番———如此情景,日日上演,已成为老师们的心头肉刺。

特别是束校长,虽然明知是学生不懂事不争气,可他就不喜欢听杜老头这样骂。他自己骂没关系,老师们骂也没关系,可外人骂,不行的,他总觉得像在扇他的耳光,百般地委屈、失颜面。

故而,就因了这厕所,束校长对杜老头怀有较为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是欠,另一方面是怨。总之,除非不得已,束校长总有些绕着杜老头,避免正面相逢。

当然,他自己也是要上厕所的,包括其他八个教师———多么无奈啊,这个厕所,搞得他们多少失去了些神秘感。虽则他们总是等上了课再去,以免跟那些熬不住的孩子们抢地方,这样子,还多少能保留些不紧不慢的夫子风度,可是,真不巧,在去往杜老头家后院的路上,总是会碰到他们不想碰到的人:男老师会碰上杜家秀气的小媳妇,女老师会碰上高中毕业的小会计,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半熟不熟的村民,他们迎面走过来,尊敬地放慢脚步,用那种体己的声调客气而亲热地说着:噢,老师啊,上厕所呐。听听,这是什么话。

也曾打过报告给上面申请经费的,可张干事说了,哎呀,别的小学都是打报告要求买课桌买地球仪买油墨机,噢,你们东坝小学倒要钱盖厕所———厕所,对一个小学来说,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明白吗?

明白了。越明白便越丧气。总之,厕所问题,让束校长困扰极了。

3.作为知识分子,束校长解忧的办法,自然也跟东坝的人们不大一样———东坝人会蹲下来抽上几口烟,或喝上点陈皮米酒,或是关了门睡上一觉。这些,束校长皆不喜,他一般是在学校教室后面的“瓢地”慢慢走上一圈。

东坝小学没有围墙。教室前面就是操场,操场前面就是大路,而两排教室之后,则是块不大不小、状若水瓢的空地。这“瓢地”,因背着阴,不远处临着河滩,当中间又竖着根电线杆,故是不成用的,只听任它胡乱地长了些草,堆了些不知何时留下来的旧砖石、碎贝壳。杜老头家的鸡们常在此四处觅食,偶尔有人把羊牵来吃草。那电线杆下,只要有狗儿经过,都要抬了腿出恭。

曾经,束校长是想过,这块瓢地,应当种上桃与柳,槐或榆也可。总之,春来了,有红有绿;秋来了,有落叶与果实。让学生们来观察,然后做作文,顺便,还可以跟学生讲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该多好———这是为公。要是完全照他本人的意思,就单种竹子,一天天瞧着它茂密起来,连成一片,风过处,飒飒有声,就是叫唐朝的诗人来瞧了,怕都是对得起的!

但一直没有弄。束校长实在也算是很典型的知识分子:许多事情,头脑里想得比谁都美,只是就一直停在头脑里,没有行动的。

不过,这会儿站在这里看看,瞧眼前这完全天然的野趣,倒也真符合束校长的心境。他的心里,跟这地一样,乱、野、没有主题。

4.束校长正站在瓢地那里惆怅着呢,伊老师来了。

这伊老师,在东坝小学,相当于师爷那样的角色,跟束校长的诗意与文人气相比,他算是入世的。并且,他有个最大的特点:会体恤人,别人无论想什么,他必定猜得一清二楚。比如现在,他就知道,束校长又在烦恼起厕所的事了。

“校长,我呢,倒是有个主意。”伊老师往左右各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望着眼前这散漫的空地。“一直的,我就在动这片地的主意,动了很久了。不如,我们用上它种庄稼吧,自生自产,有了收获,卖出钱来,然后再用那钱建厕所。”

“把这片地,弄成田?”束校长实在太惊讶了,都不好意思回头看伊老师了。这伊老师,怎么这样地俗气起来!老师要有老师的样子,学校也要有学校的样子,好好的空地,哪怕就这样空着,也不能变成“田”啊,那成何体统,太可笑了!

伊老师一本正经,特别地沉得住气,他知道束校长耳朵根子最软不过。

“束校长,我也知道,学校里种庄稼,有些不像样子。但我们东坝小学,真的就打算永远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厕所吗?等、靠、要,都不行的,拖一年就是耽误一年!还不如利用这现成的空地,自力更生,趁早行动起来。只要积下钱了,这厕所,眨个眼,说盖就能盖起来!”

伊老师用手在半空中一划拉,划了个大角度的弧线,如同神笔马良,好像眼前就立刻有了两间干干净净的厕所:红砖青瓦,左右分别写着白白的两个大字:男、女。并且,能瞧出来,是束校长的手笔。还能瞧见,师生们正在堂皇地、从容地进进出出,享用着东坝小学自己的厕所!

束校长的眼光也顺着伊老师的手臂划了一圈,是啊,他亦是瞧见那厕所了———但,不是裸着的红砖,那太简陋,他是要刷一层白石灰的,白墙上的“男、女”二字,倒可以用红色来写;并且,不能忘了,还是要种几丛竹子!

束校长有些沉醉了,他没有吱声,只是很矛盾地盯着眼前的空地。

唉,人世间的许多体面,为何总要用不体面去换呢。一只黑狗突然跑来,停在电线杆下,看看束校长伊老师两个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腿照常撒下一泡尿。

5.束校长忽然想到:“可是,这片地,真要种上什么了,能卖出几个钱?真能够就盖上厕所了,要攒几年?”于经济上面,束校长总有些糊涂,主要的,是他喜欢并纵容着自己的这种糊涂,觉得正好有点文人的样子。

“哦,这个,我看看。这瓢地,总有五六分的样子吧,具体的账我回去可以弄出来,但大概估计一下子,我看三四年足够了。”伊老师知道束校长还有五年就到退休年龄了,他断断不会碰那个敏感数字。

———其实,伊老师心里有数,聚沙成塔,但这沙与那塔间的距离,有些漫长了,三四年怕是不行,毕竟才六分地嘛,边边角角的,中间还有根大电线杆子。但他只能把预计往短里头压、往肥里头塞,说得乐观了。

“再说,校长啊,东坝小学又不是办一年就关门的,这可是子孙万代都要受惠的事情,人家古人还讲个愚公移山呢,咱们这点志气要有的!你呢,不要怕难为情,孔子只说过,君子远庖厨,可没说远茅坑啊!”

束校长一直对古人的事情、古人的语录最为信服,伊老师真算是切中要害,一连串搬出典故来,束校长的耳根果然如期地软了:“可是,哪个来弄呢。毕竟,这么大一块地,也是烦的,也是吃力气的。”束校长有自知,真叫他弄地,行业有别,那实在是斯文扫地,他干不了。

“我来弄好了,六分地,小意思,带着就弄掉了。人闲着也是荒废,再说,力气省下来,又不能当钱卖!”伊老师见他的主意得了采纳,高兴极了,什么难处都不在话下。他随口大包大揽,完全忘了一点———他就算在自己家,也是个很少下地的人。

头顶上忽然一阵叽喳的鸟叫,他们一起抬头,那高高的电线上,正停着一小群麻雀,此时已是深秋,燕子们早飞离东坝去了南方。可束校长总情愿那是燕子。瞧瞧,细伶伶的线,上面几只,下面几只,左边几只,右边几只,有疏有密,燕子与线谱,这样搭着,才对。

1.清理那块歪斜的瓢形六分地,颇费了些劲。束校长穿上了他的瓦灰色中山装,像要主持会议,形式上虽是隆重的,但他出不了任何的气力。好在野草本来便是枯的,砖石杂物么,伊老师则发动高年级的孩子们动手,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平常家里使唤,不免龇牙咧嘴,可在学校,那个卖力劲儿,反正不要上课,怎么的都是好的,何况伊老师还发动各个班级搞劳动竞赛———一个小半天,也就弄齐整了。齐整得都嫌不过瘾似的,孩子们纷纷围上来询问:下次还有什么活儿?还是给我们比赛干吧!

把个伊老师给欣慰的,暗中直冲束校长使眼色。怪不得说人多力量大呢,想想看,不用说六分地,就是六亩地,又算什么!

杜老头也在一边赶着热闹,指指点点出主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听说要把这瓢地给弄成田,杜老头竟比哪个都高兴、都积极:早该着的呀!白白地空着,太糟蹋了!我就一直心疼呢。为了表示支持,他主动吆喝出一头牛来,拉着犁,深深地把地掀了三遍。每走一遍,他都情不自禁地蹲下来,用手指捻那土疙瘩:娘的,看看这土!真黑!真黑呀!

束校长有些不好意思接杜老头的话,这老头还根本不知道,这土里,几年之后,是要长出厕所来的,将来,就再也没有人到他家的茅坑去送肥了。哼,别看他一直那样骂骂咧咧的,可真的,肥就是肥啊,好比钱就是钱,等孩子们不去他家拉屎了,他肯定会非常失落的!不过说真的,束校长同时也感到一阵快要翻身似的喜悦———到那时,就再也不会感到欠着杜老头了,再不用听着他骂学生了。

2.却说这地,半大不小的,种点什么好呢?老师们七嘴八舌地商量,带着点置办家业的喜气洋洋,可实际上,个个儿都是半吊子的农业家,主张乱得很。

伊老师在家里仔细问过女人,这会儿,张口就来,好像深思熟虑:不要一年三熟了,弄个两熟便好。眼下正好先下油菜籽,明年芒种前后,收了菜籽,便种黄豆与花生,十月份掘了花生、拔了黄豆,再撒油菜籽。如此循环往复,都是好伺弄、好收获、好售卖的庄稼,坐稳了就是收成,也最能出价钱。

束校长听凭伊老师主张,他只点个头,从大方向上把握一下,故意地与那片地保持着谨慎的距离似的。反正,在束校长想来,只要不种麦子不种玉米不种棉花,便不能完全地算个农田,他的心里,便要好过一些。这一点,伊老师看来是早就有体谅了,他提议的那几样作物,都是东坝人种在边角处、斜坡处的小玩意儿,不大作数的。

杜老头伸头在一边听,也很赞同,他热心地贡献出一大捧精选的油菜籽儿,却不是白给,只提出一个要求:明年把油菜秆子归他做柴火。行,这个买卖,轻巧,两头方便。

3.确实,只要天气做了主,油菜啊,是个很懂事的作物,闷声不响的,没两个星期,撒过种子的那个小方块儿便绿了,先是矮矮的、齐整的,像毯子,很快,便乱了,叶子东一片西一片支棱着,十分地拥挤———这便是要移栽了,要把它们一棵棵均匀地分布到整块六分地上去。

这可是个“蹲活儿”,“蹲活儿”得女人家才擅长,真要让伊老师像棵大蘑菇般的,那样在瓢地上蹲着,太不好看了。伊老师便向束校长告难。他们两个把学校里的三个女教师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怎么都开不了口。说实在的,做教师么,总是挺讲究样子的,特别在学生面前,好像一蹲地,就跟他们的家长一样了,以后再用普通话讲课,味道就不对了。

可那菜苗儿,却不肯体谅人,一天天大了,要跳起来似的。杜老头也急得不行,半路上碰到上厕所的伊老师,截下来问清楚情况,杜老头一拍腿:早说嘛!

他遣来他家的小儿媳,连着两个早晨,一直蹲在地里,头深深地埋着。偶尔也走神发呆———学生们在教室里念书,虽不大整齐,她仍是侧了耳听,露出佩服而享受的表情。

束校长呢,他这天正好手上没课,就专门在地两头拉线。他这人做事,就是太仔细,虽然瓢地的形状不大好,可他就是要求那菜行一定要横平竖直,像学生打的格子,而那菜秧,好比是安放在格子中间的生字。好在就六分地,那小媳妇又是耐心的,或者也是因为稀奇———全东坝都没有人这样的:拉线栽菜,把种地当作绣花。瞧瞧,校长就是校长啊,多么地不一样。

伊老师呢,由着束校长去折腾,他只负责对新落地的苗秧儿浇水施肥。那水,是从不远处河里来的,那肥,自然是从杜老头家来的。杜老头倒也说了公道话:哪里来哪里去啊,这肥,本就是你们的。他让伊老师用细勺,来来回回地慢浇,伊老师的动作有些笨,总泼泼洒洒,可他却竭力装得从容,像把瓢地做黑板,长柄勺做粉笔,板书出几行算式。

淡淡的臭味在空中飘开来,学生们的读书声倒更带劲儿似的———这里的孩子,放学走在路上、甚或回到家里,常常都会闻到这味儿的,实在不觉得什么。

可浇完了地,伊老师很不放心,他让学生闻他的衣服,并在袖口、裤脚处细细地检查,生怕留下味道或水迹。嗨,他呀,是不敢让女人知道他在学校里做活。他在家里,还挺金贵,女人不舍得他吃苦的。

4.庄稼是最有良心的,转两天一瞧,那几十行油菜秧,就整整齐齐如出操的士兵了。束校长给学生训话时,有时会拿这些菜秧做比方:你们惭愧不惭愧?难道就不能学学那些菜秧,站得稳稳的,从不乱动……再说那菜,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可怎么就长得那样绿?而你们,天天儿的这么多老师跟在后面喂,可看看这个平均分!看看这个最高分!看看这个最低分!

给校长这么一说,那些学生,再看到那块瓢形的菜地,倒敬畏起来,言语、步子,都收敛了。回到教室,看看黑板上的生字生词,心血来潮般的,跟菜秧苗赌气似的,突然摇头晃脑,大声念起来。

毕竟菜秧娇嫩,为了防止鸡啊羊的捣乱,束校长背着手转了几圈,想出招儿来。他四处搜罗了些竹棍子,剪得一样的长短,然后找来红塑料绳,在瓢地周围,扎起了一圈半人高的竹篱笆———瓢地弯了,篱笆便弯,瓢地直了,篱笆便直,金镶玉一般的、水绕山一般的,弄得特别的妥帖、清秀。

总之,比起东坝其他所有的田地,这六分地,就是与众不同,一看就是学校的,就是知识分子的,就是束校长领导下的。就连瓢地当间杵着的那根电线杆呀,看上去,也特别地富有志向似的,笔直地连着电线,一直通向最远处。

不仅外边的人们夸,就是东坝小学的老师们自己,也是自豪的、珍重的。这里,现在成了他们的另一处活动场所,没事便到瓢地来散散步、聊聊天,好像这倒不是块菜地,而是个供人超脱的去处,有点桃花源的意思,着实流连忘返。

特别是站定了,看那不言不语、正准备度过严冬的菜苗,竟会感到一种辽阔的寄托。但到底辽阔到哪里?寄托了什么?却又很模糊了。当然,也会想到这瓢地所肩负的厕所之任,不过这想法相当隐秘———束校长特地跟每个老师都交代了,关于这片地的如意算盘与远大理想,要保密,等到钱数凑得大概齐了、厕所有眉有目了,再给学生们一个惊喜。君子行事,敏于行讷于言,这是最起码的修为。

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学生们,只在高一声低一声乱乱地读书,准备期末考试了,准备放寒假了,准备过大年了。这片地啊,就先放着吧,由它慢慢长去。

1.开了学。二月里下了两场雨,恍然一瞬间,那些油菜就蹿出个子、就抽出苞薹了,再隔上半月,就黄灿灿、就香喷喷了,蝴蝶、蜜蜂一阵阵地乱飞———说实话,真俗气透顶,束校长感到有些不满似的。以他的审美来看,他更喜欢菜秧苗,那份秀气与含蓄!可瞧瞧这油菜花,一开出来,便是疯狂的、不节制的,甚至可以说,是妖艳的。

啊嚏!啊嚏!浓郁的带着花粉的风儿吹过,束校长连打两个喷嚏。

可是在拍毕业照的时候,这片油菜地,倒是出足了风头。

2.每年四月,乡里照相馆的摄影师都会很隆重地扛着带三角带黑罩的照相设备,带着做背景用的白幔布上门服务,替六年级学生拍毕业照,个人的、集体的、三朋两友的等等。这是六年级学生在毕业之前最为激动人心的重大活动,就连低年级的学生也会跟着一起乐,踮起脚尖围成人墙,看那些毕业生们动作僵硬地坐到摄影师指定的板凳上,头发用水梳得贴在脑门上,对着黑洞洞的镜头摆出一个极不自然的、振作的假笑……

可今年,因为有了这瓢地里的菜花,嘿,毕业照倒拍出新花样来了。

自然,是那见多识广的摄影师起的意。说起这位摄影师,自然,那是另一个人物,简直算得上是东坝的艺术家。他的眼光与作风,人们就算再不理解,也一定要强迫自己理解,因为,他代表一种风尚与潮流,是极其进步的……这当中,总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此处且按下不表。只说这个四月,正是这位摄影师,带着个助手,拍完了常规的标准照后,他四处转了转,突然瞧见这片开疯了的菜花地,眼睛陡地一亮,捋一捋半长不长的头发,两只手搭成一个框子,在眼睛前面忽远忽近地移动,突然一打响指———这么个动作,派头极了———他大声倡议:同学们,搞点艺术照嘛!

他拉出一个毕业班的女生做示范。那女生发育得早,个子高,身形也有了意思,虽是扭捏,虽是脸色通红,却还是配合得好的———可不是哪个人都会有这种机会的!

摄影师从教师办公室找来一本杂志卷成管状,让女生半握着放在胸前,又让她把头发夹到耳后,然后半侧过头,向着远方深思着什么似的。而背景,自然喽,就是这围有篱笆、开满菜花的瓢地。

不得了,看看!简直就是《大众电影》的封面嘛。

毕业班的女生们马上受到了感染,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也把她们的生活照及同窗照移到了这六分地眼前,有的拿本《新华字典》,有的拿本精装日记本,有的特意回头含羞一笑,做这些动作,女生们甚至想到了龚雪、林芳兵……她们这时肯定还想不到,或者想到了也不愿去想———照片冲出来拿回家,劳作了一天的家长看了,恐怕是要骂上几句的:花了那许多钱,怎么还是站在泥地前拍?还拍油菜花?这有什么好拍的?糟践啊!

这么地一来,可不嘛,摄影师今年开的照相单子比哪年都多!他高兴极了,一个劲儿地夸奖这块瓢地,一出口便成章:如诗如画!风景这边独好!束校长,你太有眼光了,我是上下左右到处跑的,走过那么多小学,还从来没见过哪所小学里种地呢!

他主动提出来,要给全体老师免费拍照片:“你们啊,也站在这菜花跟前儿,但不要拿字典或报纸,我建议,每人夹一个蓝色的硬壳讲义夹,做出大步流星的样子,你们还记得那幅画吧,《毛主席去安源》,对,就按那个样子。”

伊老师内心十分地甜蜜,饱涨得都要溢出来了,从学生们别出心裁的生活照开始,到老师们的免费照———这一切,难道不正是因为他当初的一个点子么?才使瓢地变得这样地闪闪发亮……但他一点不张狂,反倒愈加地往后缩,等到其他的老师都拍了,他才上去“做动作”了:臂下夹着讲义,另一只手往后摆,一只脚提起来,寓动于静,自然而豪迈。

所有的老师们都拍完了,偏偏束校长死活不肯照,大家替他把护袖扯下了、把头发上都抹过水了,他也不照;并且,他的表情忽然就有些涣散了,虽是竭力掩饰着,可谁都瞧出,他是巴不得那摄影师赶紧收了家伙、结束这一切……

3.好不容易,得意的摄影师、闹哄哄的学生们全散了,赶紧的,伊老师找到束校长,后者还站在那块瓢地边上。

这回他没猜着校长的心思:怎么了,哪里不对?

束校长抬起头,眼睛往那电线杆子上瞧———热乎乎的春天来了,现在,那电线上站着的,可是真正的黑尾巴燕子,或飞或停,姿势伶俐。

伊老师,你没听到?那摄影师方才说,他在全县上下到处走,从没见过哪所小学里有开田种地的呢!

这又怎么了?这个问题,一开始,我们就知道的啊。

但上面不知道啊。你说,他们,若是知道了,会怎么看这片地呢?

伊老师也把嘴唇紧紧抿起来。一块不成样子的闲地,种上作物,是天经地义的,还真没想那么多。难道这还有错了?

1.说话间也就到了六月。

而六月,对小学校来说,是有些不寻常的,第一是因为儿童节在这个月的开头,第二是因为期末考试在这个月的月尾。因此,这个月,总有些悲喜交加、热闹紧张的意思。不仅对孩子们如此,对老师也同样,对校长尤其地这样。因为照乡里的惯例,每年此时,都要搞一场“六一文艺汇演”,全乡的小学,不论大小,都要参与进去,每家出两个节目。

自然,这是件乐融融的活动,但身在其中,总是费脑筋,要想节目要选人才,束校长得亲手抓———别的老师,每个人,右手有两班的主课,左手有三个班的副课,还就数他做校长的,左右两只手都是能空出来的,故而,学校里,敲钟是他,早晚考勤是他,检查卫生是他,大考小考刻钢板印卷子还是他,总之,教师们没有时间做的事,就都是束校长的事。

因此上,束校长一下子便忙起来了,忙得几乎完全忘了那瓢地了。他把“文艺汇演”放到心尖儿上了———学生做操时他挨个儿地看,找身条儿好的;上课时他趴窗户口看,找面孔大方的;晨读时他罩着耳朵听,找声音洪亮的;上音乐课时他坐到教室后听,找个五音齐全的。其实,这些学生,他个个都熟,但仍是要慎重,逼着自己用新鲜的眼光去重新考量,以图新的发掘……照他的想法,两个节目,背一首诗吧,唱一支歌吧,能怎么的,图不了新鲜、冒进,但能热闹了,参与了,便好。

他这里在上下求索呢,伊老师那里也忙得很。可不是,这刚好到芒种的节刻,抢种抢收的高潮啊,外面的田地上,家家户户都忙得六亲不认了。同样的,那瓢地里的菜籽啊,也全都老黄了,胀鼓鼓、沉甸甸的,扶都扶不起,碰都不敢碰,怕把那菜荚给惊动得绽开来。

挑了个大清早,趁着露水珠的潮气还能“锁”着菜荚,趁着孩子们还没到学校,有些偷偷摸摸的,伊老师约着另外两个男教师,把菜籽给“抢收”了———瓢地像被剃了头似的,秃下去,露出白白的菜桩根,虎头虎脑。

2.束校长把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艺术人才”领到一间空教室,打算集中培训,推门一看,里面倒堆满了菜籽秆,结实的,粗鲁的,带着令人气恼的油香气儿———束校长正满肚子想着选什么样诗歌、唱什么样曲子呢,猛地瞧见了,竟莫名惊诧,复又莫名惊慌,他总感到他的眼睛被这一大堆菜籽秆给勾着似的,无处安放、无处躲闪,他觉到不对:教室里堆着菜籽秆———这个场景,是经不得推敲的。他一下子又想到摄影师的那句话了。

但不管了,束校长强压下心里的焦虑,在教室角落里勉强找个空处,对演出人员———三名学生讲他的节目计划。

朗诵的同学,你赶紧的,把《大堰河,我的保姆》背熟了,这是配音的磁带,拿回去熟悉熟悉———那孩子小声嘀咕着:我家没有录音机……

至于唱歌,束校长还没想好。这回选出的两个孩子,各有拿手戏,一是《梅花巾》插曲,一是《红牡丹》主题曲,两个孩子也都唱得好,如何取舍呢,可真叫个难!

正在这时,伊老师急忙忙地找过来,很急迫的样子,扑面第一句话就是:这第二熟,咱们就按原计划,花生与黄豆,间种了?我想这两天就把种子下了,赶得早,收得好!

束校长扭头打量伊老师,从下往上看,一下子先瞅到他卷起的裤脚上、鞋面的干泥巴上,接着是头顶上,发缝里支着两根菜荚片儿。唉,什么时候开始的呀,好好的个伊老师,那样斯文的、清闲的个伊老师怎么就变成个庄稼汉了!束校长想要皱眉,可是他怎么能皱?人家伊老师,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厕所!他做校长的,该表扬、该心疼才是。

呃,你看着办吧……束校长终于还是没说出表扬的话来,一表扬就是肯定与鼓励了,可说真的,他不愿意伊老师这样呢。

伊老师也回过神,不是说过,他是最体恤人的。他看看那几个同学,瞧出来束校长的情况了:节目有难度?

是啊是啊。束校长很高兴伊老师转了话题,他觉得,这才是校长与教师间应当探讨的话题。于是,他如此这般地介绍了一下他碰到的取舍之难,说得特别详细,语气特别地严重、正经,多么了不得的大事情似的。好像只有这样一说,他才觉得,东风压倒西风了,对劲了。

伊老师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哦,要我看呢,两首歌都上,两个人都上,各唱各的!女生唱一段《姑苏城里好风光》,男生唱一段《牡丹之歌》,然后女生再唱一段,男生再唱一段。这不就结了!就跟我瓢地里一样,种一行花生,再种一行黄豆!准没错儿!

束校长这一听,眼前大亮,可不是,这么个好主意,怎么就没想到!他重新看看伊老师,又看看占了大半间教室的菜籽秆,突然激动了,几乎歉疚了,竟上前一步,冲伊老师伸出手去,姿势很标准地握了握手,说的还是普通话:谢谢!谢谢!

三个孩子看得呆了,伊老师也感到十分羞怯,真的,这么些年,他从没跟束校长握过手呢。

3.孩子们上台的时候,束校长突然加了个道具,他找来几张《中国少年报》,卷成长筒儿,往三个学生的手里塞。这是吸取往年的经验,小孩子站在台上,若是手里空空,准会捏衣角、抓裤子,或者玩红领巾,总之,会做出一些影响效果的小动作,而有个报纸在手上,他们就可以小幅度地挥一挥,并强化某种气势和情绪。

没错,这个灵感,是从摄影师那里得来的。出发到乡上参加文艺汇演之前,照相馆送相片来了,师生们都围上来看,有人看到自己头发没梳好,有人看到衣服掉了一粒扣子,束校长则看到所有照片里那些如出一辙的姿势,越看越觉得好、耐看,这么的,他受到启发了。

可是,就算束校长这么地殚思竭虑了,东坝小学的演出还是……不成功的。首先,与人家的集体舞或儿童快板相比,他们的节目样式,明显土气了。还没有上台呢,几个孩子就有些畏缩,涂了过多油彩的脸上汗津津的,像刚打了一架。再者,是朗诵的配乐卡带了,试了几遍,均是不行,那孩子开过好几次头,到最后,便干巴巴如同背书了;而两支歌穿插着唱———这么新颖的形式,却偏偏没有人欣赏。总之,东坝小学的节目是一个名次都没有的。

好在束校长事先并无什么野心,况且中午饭很好,免费的———每人两个大肉包子,一个煎鸡蛋,一瓶橘子汽水。孩子们皆吃得欢欢喜喜,肉包里的油都滴到白衬衫上啦,束校长在一边看着,心情竟是好的……

正吃着呢,张干事在肉包子的葱香气中找到束校长。

4.果然,上面是知道了。张干事倒也客气,递给束校长一根烟。听说,你们学校自己开了块地,师生齐动员,都上了阵,都下了地?

束校长连忙点头,这个自然不好赖的,学校么,就那么大个地方,那六分瓢地、那上面的庄稼又不能躲的,谁去都能看得见。

种得还好吧?收成如何?张干事这样关心起来,可瞧他那神情里,根本就是别的意思嘛———哪个同意你们用公家的地的?哪个同意校长老师不务正业的?好好的学校,怎么能弄这种事情?再说了,那些收成与产出又算哪个的?

想了一想,束校长决定好好交代。与上级任何部门打交道,他有一个经验之谈,实话实说,只有说实话才是世界上最妥当最踏实的事情:谢张干事关心。那地挺肥,刚收了一茬菜籽。我们是打算呢,一季一季种下去,用庄稼卖出钱,积少成多,然后,自力更生盖个厕所……

张干事定睛看着束校长,眼神趔趄了一下,好像本来是要跨到束校长前面一大步的,跨到半途,又强迫自己缩了回去。张干事低头吸起烟:也没什么,就是有别的小学,也要向你们学习,把学校里的空地利用起来。乡里面全都否定了。你们这里的情况呢,他们让我专门问问……

束校长一边听一边背后发汗,但他现在感觉到,张干事,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便接连地点头———这是他与上面的人打交道的第二个经验,如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点头总是没有错的。同时,点头也是他向上面示好的最高级别了,过分地受宠若惊、摇尾乞怜,他是做不出的。知识分子么,不好那样的。

那先这样吧,我替你跟他们解释。不过记住,以后绝不要动用学生下地。那个,不行的。张干事又丢给束校长一根烟,束校长夹到耳朵上,心里还挺美。

下午么,就是总结、表彰、合影等等,这文艺汇演便算结束了。

回家路上,束校长带着头,后面三个孩子高高低低,像几棵小树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正好是日落黄昏的时分,不冷不热的微风吹得每个人的衣服都鼓鼓的,走在最后面的孩子突然举起他没舍得喝的汽水,像举起了一支无线话筒,用他那还没有变音的嗓门大声唱起他练习了无数遍的《牡丹之歌》: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那精神气儿倒比刚才在台上要强一百倍。

你们几个,见过牡丹吗?

没有。没有。没有。

您见过吗?束校长。

我呀,也没有……咱东坝没有的。

可我们东坝,有无数的油菜花!

几个孩子笑得咯咯的。束校长忽然想起来,倒一直忘了问伊老师,那菜籽,全部打出来,到底能卖几个小钱?

1.新打出来的油菜籽,深红的,泛着光,有些油腻般的,束校长肆意地抓上一大把,再慢慢从指缝里滑下去,绸缎一样———按说这也不是头一次见了,可哪次见的都没这次的好。

自从得了张干事的默认,束校长的心境一片晴好。他痴站在那里,对着菜籽摸了又摸,欣喜异常。那心情,竟然跟看到学生考满分似的。反正,只要是这学校里的出产,成绩也好,庄稼也好,他都欢喜。

伊老师可要比校长稳重得多,这只是阶段性的胜利罢了,带着那种任重道远的表情,他正在选黄豆种子,端着把小孔筛子,熟练地打着圈圈,这样,大而饱满的黄豆便一颗颗跑到上面,他再用手掬起,放到一边的盆里……

束校长在一边瞧了,却不够满意似的,他蹲到盆边,抓起黄豆种子,眼睛斜觑着,特别地挑剔,恨不得一粒粒捡起来对着太阳照。其实,他也不是真要挑种子,他是要跟伊老师说句话,抒发一下他的胸臆:“这段时间,你太辛苦了,毕业生的家访,你就不要下去了。我来替你跑。”

也是啊,“六一文艺汇演”之后,全校的精力都放到了即将开始的六年级毕业考试上,这同时也是老师家访的高峰期。因为伊老师能说会道,往年,他是必定要出场的。

说起来也真有点让人伤心,老师们之所以要家访毕业班的孩子,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劝说家长们让孩子进入乡里的初中继续读书———全乡现在大大小小的小学有九家,初中却只有一所,并且往往连两个班都还招不满。

每回上门,家长们对老师当然非常客气,但这客气是为了接下来的拒绝,家长对老师们的固执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认为他们教书都教得有些迂了:先生啊,再读下去有什么用呢?都已经能写名字会算账了,读报纸都溜得很哩,还要学什么?我能让他读到六年级都是看在你们的面子上……还不如回来早点帮我盘盘那五亩地,多一双手,总是好的……

2.这届的六年级一共三十四名学生,其中只有八名是家里已经同意上初中的。剩下的二十六名学生,束校长与另外一个老师各分一半,他叮嘱那老师:每一家都要走到,你不要怕费脚头、费口舌,多说和成一个,就等于给我们东坝多出了个人才,他修成了正果,我们就等于是造了七级浮屠……

初夏的夜晚,虫鸣啾啾,露水正在无声地降落,家家户户从窗户里射出微黄的光线,敲响每个家门,就像进入了一个特定的梦境———女人还在锅台忙碌,男人则在灯下打磨钝了口的割刀,孩子从灯下抬起惊讶的目光,他发现束校长的神色显得分外郑重。校长向前探着身子,有些不自信,又有些难为情,开了口:让孩子去念初中吧,没准,几年之后,就是一个大学生呢……

大学生?这是多么遥远的名词,遥远得都像在做梦了,孩子看看父母,又看看校长,突然袭来的倦意让他趴在桌上眯起了双眼,而他的命运,也许就在这几分钟内,在束校长与父母的低声交谈中,显露出明确的路径……

出了学生的家门,束校长总走得特别慢,一路上慢慢推算:刚才,有哪几家是有允诺的,有哪几家怕是落了空的。

3.走着走着,似是无意识的,还是回了学校。

月光下,他顺着每间教室走,一年级教室、二年级教室、三年级教室、四年级教室、五年级教室、六年级教室,像把整个学校重新参观了一遍似的。最后,停在教室后面的瓢地上。

那地里,伊老师已经刨出一行行的洞了,束校长知道,花生种子已拌上了水与草灰,在草垫下闷着,明天就会下地。月光下,那些小洞,带着淡淡的阴影,小嘴巴似的,张着,焦渴地等种子进去。

束校长恍然地觉得,他的心,也像这六分地似的,同样地有着许多的空虚的小洞,同样大张着嘴巴,焦渴地等着把许多的学生种进去———在东坝小学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有个梦想,想要在他做校长的任上,能培养出一两个出息的大人物来,哪怕那人物,大到最后,都记不得这么个东坝小学了,那也没关系,他束校长自会记得的……

可是啊,就这么个梦想,每年却都还像是燕子似的,新生报到入学的时候飞来了,毕业生离校的时候又飞走了,让他从不敢认真指望。

束校长习惯性地抬头,月光下,那长长的电线竟成了银色的一般,闪着喑哑的光,空空荡荡———这会儿,燕子们都在东坝人家的屋檐下睡着呢。

1.漫长的暑假,学校的操场顺理成章就成了周围人家的公用晒谷场。杜老头自是用得最多,新收的麦啊、玉米啊、蚕豆啊、山芋干啊、腌瓜条啊,白天摊开,晚上聚拢。一天天的,晒到最后,拿起一颗来,放到牙齿上嗑一下,“嘣”地便裂,嗯,对了,这才完全地收起,秋收冬藏,妥当地存放到他的房屋里去。

束校长有时也到学校转转,算是个检查与管理的意思,其实并无要事,小学校里能有什么,不过是些桌椅书本,哪个稀奇。再说,有杜老头在呐,操场上晒的那些东西,因要移树阴、移屋阴,隔上个把时辰,他就要给晒物翻身的———但束校长仍是要来的,这里面,有种形式主义的责任与担当,他喜欢。

巧了,这天,倒碰到伊老师。后者打扮得像个稻草人,大草帽的檐子遮得脸都看不见。他在锄草。

现在,那些花生与黄豆,都长得有半条胳膊那样高了,但在它们的字里行间,杂草也长得欢着呢。伊老师便在锄它们。

伊老师见校长来了,便小心翼翼地从地里跨出来。两人站到屋阴后,略微有点穿堂风过,不那么热了。伊老师摘下帽子,脸色热得通红,身上的衣服灰不溜秋,被汗湿透了。束校长想想自己———面上的肤色、布鞋的勒口,身上的汗衫,都太白了,白得让他生自己的气,白得不能够站在伊老师面前。

但伊老师不觉得,他用草帽扇扇风,倒有情致讲起诗来:所以说啊,古时候的文人,其实都是乡下人,你看那句,锄禾日当午,为何要当午?他懂得很呢,只有正当日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锄下来的草才会真正枯死,要不然,那些个杂草,接到一点水气,就马上生根复活了……

束校长听着,更加不安。他摸了摸,倒忘了带烟,两手空空,很对不起人似的。正为难着,却见杜老头捧着个大西瓜来了,一路滴着水:喏,我一直吊在水井里的,你们快吃,正冰得好!

于是便吃瓜,果然冰得激牙齿,汁水交流。这一吃,伊老师更有心境了,乃至做起远景规划:束校长,你可知道,这个黄豆啊花生啊,特别“伤”地。你想想,根在土中,枝在土外,它们倒那样无中生有地结出花生、结出黄豆来,消耗该有多大!所以,绝不能连着种的,地会给掏空的。因此,明年呢,我打算改种大蒜,西红柿与青椒,嘿嘿,卖到县城里菜场上,听说价格全都贵得很!

束校长心里面直摇头,不对的,这片地,种些五谷倒也就罢了,依稀有些古风似的。蔬菜?绝对不行,他不能想象那样一个场景:伊老师,蹲在某个地方,跟人家讨价还价,然后,拿回来一堆带着大蒜味儿的零钱!

可束校长没有说出来,只把话另外岔开:我倒问你,上次的菜籽,卖了多少钱?

这下子倒把伊老师给问得警惕起来,他以为校长等不及了,对这片地失去耐心了,对厕所的大业有所退缩了———想了一想,他决定滑头了:校长,你别管这么细啊,反正我都记账的,你要信得过我,到年底了,我一并把收支报给你,或者,你慢慢等着,哪天我突然就跑过去告诉你:校长,钱凑齐了,咱们可以盖厕所啦……

束校长这一听,也自觉问得唐突,倒好像不信任人家似的。他脸上一热,即刻夺过伊老师手里的草帽,拿起锄头便往地里走。其实,他还真没锄过草呢,可是,应当不太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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