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门

2008-08-09 10:50傅爱毛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10期
关键词:端木死者

傅爱毛

1

端木玉的生活分为好几个时段。在不同的时段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身份和名字,当然,也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内容。

午夜二十二点到凌晨,她叫“子夜丁香”。这个时段她生活在网上,在网上她有一个名叫“风吹草低”的老公。他们“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双方都感觉情投意合的时候才结的婚,现在,他们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六百六十六天。网上的婚姻一般都是按“天”计时的,能够超过三位数就差不多算是“金婚”了。他们能把一段虚拟的网婚维持到这么久的时间,而且到目前为止丝毫没有散伙的迹象,差不多算得上一个奇迹了,网友们都很羡慕他们。

不过,看到别的网络夫妻还没有度过“蜜月”,就恩断义绝、纷纷“离婚”,端木玉还是非常地忐忑。他们两口子原本天天缠绵的,为了尽量延长婚姻的保鲜期,端木玉主动采取了时下流行的“周末夫妻”模式,每个礼拜碰一次头儿,到了约定的时候,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两口子都会凑到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当然,也要不可避免地做做夫妻功课,偶尔也会闹个无关痛痒的小别扭。夫妻过日子嘛,难免磕磕绊绊,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比任何一对夫妻都恩爱有加,除了工作以外,几乎无话不谈。

工作是他们的禁忌。从一开始两口子就约定了:绝对不谈工作。工作是什么?不就是一份谋生的活路吗?每天消耗八个小时在工作上,难道还不够吗?下班以后,他们都不愿意再浪费一分钟在工作上。他们谈明星和绯闻、谈物价和狗仔队、谈牛奶和股市,谈风花雪月,也谈同性恋、艾滋病以及丁字裤和玫瑰花。除了工作。

像绝大部分的网络夫妻一样,他们迄今都不曾见过面,也没有在电脑上视频过,完全依靠文字来完成双方的交流。网婚嘛,要的就是这份神秘幽微和超凡脱俗,否则还有什么个性可言呢?

端木玉对这段婚姻非常看重,对她来说老公“风吹草低”绝非虚拟,她早已从内心里认可了自己的“妻子”身份。他们在网上举行过盛大的婚礼,她是明媒正娶、坐了八抬红花轿嫁给那个男人的,许多网友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而且送了各种别致的礼物给他们。这些礼物现在还放在他们的婚房里,一直温馨着他们的小家庭,怎么能算是虚拟呢?在端木玉的心里,一切都实实在在、认认真真。

有一次,单位让填写一份表格,在“婚姻状况”一栏里她顺手就填写了“已婚”二字,并写上了老公“风吹草低”的名字,填完以后她想也没想就交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当主管领导问她什么时候结的婚时,她才恍然醒悟,自己是把网上的虚拟生活混搅到现实中来了。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她对这份婚姻是何等地投入。

当然,闲下没事时端木玉也会禁不住地猜测:“风吹草低”的真实姓名叫什么?他长得什么模样?多大年龄了?他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呢还是远在海角天涯?和一个人神交到如此之深的程度,却又从未谋面,这种感觉真的很特别,也很缥缈,她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才能抵制住那无边的虚无感。有时候,她甚至会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去见老公一面,哪怕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影子亦可。不过,每一次她都绷足全力剿灭并扼杀掉这个念头。她明白,时机还不到,只要那个人在地球上活着,任何的可能性就都是存在的。目前,她只能通过电脑的键盘和鼠标来感触那个男人脉搏的跳动,这对她来说是唯一也是最佳的选择。

在网上缠绵了整整四个小时,先喝咖啡,再逛公园,又在小爱巢里温存了一番,下线以前,端木玉打出了最后一段文字:老公,今晚的月亮好圆啊。不过,嫦娥的眼睛看上去忧伤暗布,流溢出浅紫色的哀愁和凄迷。桂树的枝叶婆婆娑娑,有淡香弥漫,丝丝缕缕,挥之不去。我的心思呈深蓝色,如同静海深流。

瞅瞅,很小资,很情调,很风花雪月呢。不过,这只是端木玉很小的一个时段的生活。关掉电脑,这生活就被彻底屏蔽了。

月朗星稀,时间是凌晨两点一刻。

2

早上七点钟,端木玉准时坐到了美容室里,开始她另一时段的生活。在这一时段里,她就叫“端木玉”,和她身份证上的名字一致。

今天有八个人等着她化妆呢,工作量不小。他们来自这个城市不同的角落,因着各不相同的缘由而死去,却在今天这个共同的日子里,从同一地点出发,携手共赴天堂。端木玉的工作是,在他们出发以前,为他们整容化妆,让他们看上去安详而又端庄,尽量接近生前的相貌,并呈现出最后的“容姿”,然后华丽转身,姗然而去。

端木玉是一个美容师。不过,在殡葬馆这个地方,叫做“化妆师”或者“遗体整容师”似乎更恰切一些。她的理想曾经是做“美容师”,十几岁的时候,她就萌生了做美容师的念头。她怎么都没有料到,自己最终会坐到殡仪馆里,替死者来美容。人算不如天算,命运捉弄人啊!不过,她早已习惯并接受了这份工作,而且做起来得心应手。

“殡仪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人人都对这个地方讳莫如深,然而,人人都知道,谁都无法绕过这里。就像风筝一样,一个人不管经过了怎样的轨迹和位置,飘到了多么高多么远的地方,最终都要回到这里来的,概莫能免,在劫难逃。如果人生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江河的话,医院的产房是它的源头,而这里就是它的入海口。单单因为这一点的缘故,就让端木玉对这个地方十分的倾心和迷恋。是的,是迷恋。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这里是肉体的终结之地,也是灵魂的出发之地。这是一个神秘莫测而又意味深长的地方呢。

每当坐在化妆间开始工作时,端木玉就会觉得,自己简直像上帝一样神奇。她手持化妆笔往死者的脸上一点,那人就满面春风地微笑着向天堂里走去了,没有迟疑、也没有彷徨,时候一到,立即上路。这里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个驿站,而自己就仿佛是这个驿站的检票员,轻轻地从嘴里说一声“OK”,他们就会被推上传送带,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极其特殊的日子,每一天都要经端木玉的手送走一批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叱咤风云、或卑微如草芥。高官显贵也好,引车卖浆者也罢,轮到她的手下时,都变得乖顺而又听话,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他们在人世间走过了一遭,有的长达百岁,有的短短数载,每个人都有着完全不同的际遇和经历,面对一个个不同的死者,就仿佛面对着一本本情节各异的“故事书”。这些故事有的激越惨烈,有的平淡绵长,也有的错综迷离、云遮雾盖,还有的回肠荡气、一波三折。每一章、每一段都值得深深地探究和玩味呢。

作为遗体化妆师,端木玉原本无需对死者作过多的了解,但是她不。她觉得,只有详细地了解了一个人,自己才能着手对他进行化妆。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死者就是死者,是一种“物”的存在,他们的遗体像面袋子一样,按“具”计数,被粗暴地塞进冷柜里,只是一个最简单的编号而已。那一排一排的藏尸柜如同抽屉一样高高地叠起,于是,一具具的遗体便如同装在抽屉里面的点心。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的确是即将“喂”到焚尸炉里面的“点心”。然而,对端木玉来说,在没有被推进炉子里以前,他们还是一个一个的“人”。他们有知觉、有意识,与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着不同的个性。她必须根据他们不同的喜好和个性,来为他们化出最恰切的妆容来,让他们最后一次面对自己的亲人和同事时,以最得体、最适宜的面目出现。

那么,今天自己将要认识的会是哪些朋友呢?端木玉总是喜欢称那些死者为“朋友”。这些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她的手上,由她最后整理容妆,这样的“缘分”还不够称得上“朋友”吗?

第一个被推进化妆间来的是个老太太,大概七十多岁的样子,是正常死亡。用一个比较冠冕堂皇的词语来说,就是“寿终正寝”。这属于最容易处理的一类,只需简单地在她的面部扑上粉底,然后微微地打上一些腮红,使她的脸看上去不那么惨黄寡白,再把头发梳梳好就OK了。整理完以后,端木玉对老太太说:您老好福气啊,走得这般安详和体面。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心里自然十分受用,那脸看上去似乎呈现出了些微的笑容。端木玉也微笑着对老人说:您一路走好,到那边去享福吧!

第二个是七岁的小女孩儿。出车祸死的,面部有很重的伤,几乎不成形了,看上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这种非正常死亡的遗体整起来比较麻烦一些,不过还好,小女孩子的尸体还十分新鲜,没有过重的异味。最可怕的是那些刑事案件中出现的死者,被发现时大多已经高度腐烂,处理起来最是麻烦。女孩这么小就要告别这个世界,如同一朵还没有完全绽放就已经凋谢的花,令端木玉十分的痛惜。尽管每天都要接触死者,但看到这样的惨剧,她还是禁不住内心的酸楚。

她先用酒精棉球认真地把女孩子面部的血迹擦洗干净,再拿来专用的棉花,一点一点地填塞进破裂凹陷的窟窿里面,把女孩子被损毁的面部小心地撑起来,然后再用针线把伤口缝合。女孩子的皮肤太娇嫩了,她用针也分外小心,轻轻柔柔、细细密密的,仿佛稍不小心就会弄疼孩子。缝好以后,女孩子的脸基本上完整了,她拿起粉刷来,认真地替她扫上厚厚的粉底,掩饰住缝合的伤痕,最后打上腮红、涂上玫瑰色的唇膏,再把眉毛描描黑,头上的小辫梳梳好,扎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换上干净的泡泡裙,穿上云紫色的小羊羔皮鞋。

这个“活儿”虽然稍稍棘手一些,但端木玉做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感觉就像在耐心地缝制一个漂亮而又可爱的布娃娃。所有的工序都完成以后,小女孩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一般,仿佛唤一声就能睁开眼睛,然后,梅花鹿一样地蹦跳起来唱歌。她的父母和亲人们看到她这般模样,心里一定会稍稍宽慰一些的。端木玉一边欣赏端详着她一边说:孩子,你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啊,那边没有爸爸妈妈,但会有许多美丽的天使陪你玩耍。这个世界上除了像老虎一样凶猛的车轮以外,还有许多看不见的苦痛和忧伤,它们会一点一点地弄碎你的心,幸亏你走得早,可以带着一颗完好无损的心离开,这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呢。飞走吧,孩子,向着天堂飞去吧。

送走了孩子,端木玉坐着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一边抽着,一边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平复。她有时候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在殡仪馆里工作了多年,见到过成千上万个死者,什么样的人间惨剧都目睹过,可她的心仍然没有麻木。看到特别令人感伤的死者,她还是会禁不住地酸楚。她明白,可能正因为做得太久的缘故,“死者”在她的眼里已经不是无知无觉的“死者”,而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虽然自己与这些“人”只有“一面之缘”,但想到经了她的手以后,他们就会被推进炉子里化作一股青烟飘走,心里仍然忍不住要难过。

接下来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小伙子很英俊,黑黑的剑眉,高高的鼻梁,嘴唇的轮廓也清晰而又分明,像用唇线画过一般。小伙子实在太年轻了,下巴上的胡子也像绒毛一样细软,如同刚刚拱出地皮的嫩草芽。不过,他的脸看上去苍白而又僵硬,仿佛一具冰冷的石膏像。这是一个服食了过量安眠药自杀而死的人。据说是因为一个姑娘自杀的。端木玉惋惜而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阵子,然后,开始用戴了胶皮手套的双手摩挲他的面部。几分钟以后,小伙子的皮肤变得稍稍柔软了一些,看上去也更加的英俊了。他因太年轻,才会为情所困,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吧?端木玉一边用酒精替他擦脸一边猜测:那害他赴死的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呢?那姑娘一定貌若天仙吧?能让一个男人为她而死,她真幸福啊。自己今生今世都享受不到这样的满足、荣幸以及罪恶了。

3

端木玉是个丑女。丑到一塌糊涂,也丑到不可救药,丑到连小小的孩子都对她望而生畏。

那时候,端木玉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懂得容貌对一个女孩子来讲多么致命地重要,对自己的丑陋也还没有充分地认识和体味。有几次,邻居阿姨抱了小孩在玩耍,她满心欢喜地走过去逗弄孩子,结果孩子却被她的模样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她这才慢慢地意识到:这一辈子命运很可能不会对她露出微笑来了,她的日子里也将很少有阳光普照。

不过,她还是太天真了,对命运安排的一切都不肯轻易地甘心和接受。从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她就开始对美容和化妆产生浓厚的兴趣,她相信,这是补救自己先天不足的最佳办法和唯一途径。高中毕业以后,她放弃了所有的选择,专心一意去学习美容化妆术。她的学习非常刻苦,在同学们当中成绩属最上乘,然而,走出校门以后,在就业问题上她却遭遇了最严峻的挑战。她去应聘了无数次,没有一家美容院愿意聘请她,甚至连街头小小的美容屋都不肯留用她。一个好心的老板看她实在太执着了,只好很难为情地直接告诉她:她的技术虽高,但形象距离“美容”二字实在太过遥远了,顾客看到她心里会不舒服的,影响店里的生意。要吃美容这碗饭,自己必须首先是个靓女才行。

这时候端木玉才意识到,自己选择美容这个行当不仅是个错误,细想起来简直就是极大的讽刺。但没办法,可能是潜意识里的逆反心理在起作用吧,除了这一行以外,她什么都不愿做。她只想通过自己的手,使那些丑陋的面孔变得美丽起来,然而,对于自己的形象她却完全无能为力。她曾经咨询过许多资深美容师,那些经验丰富的专家们看到她以后,都直摇其头。她属于那种“愈描愈丑”的类型,除了“回炉再塑”,基本上不存在任何修复的价值。用一句时下流行的话来说:毁容等于整容。

没办法使自己变成靓女,也没做成美容师,年龄倒是一年一年地长大了。工作没有着落,婚事也照样毫无指望。跟她同龄的姑娘们已经在情场上摸爬滚打、转战南北,训练到曾经沧海、油盐不进的境界了,她连初恋的滋味还没有品尝过。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父母的逼迫下,她开始相亲。心想,好歹把自己嫁掉算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权当是寻找一张长期饭票,这样四不沾八不靠地吊着也不是个事儿。

虽然她已经在心理上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把择偶的标准降到了最底线,然而,每相一次亲,对她的自信心来说,都还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相一次,吓跑一个,相两次,吓跑一双。她觉得自己简直比恐龙还要可怕。后来,她来了横劲儿,愈挫愈勇、愈败愈战。别人介绍一个,她就去相一个,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她就是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吓跑几个男人。不过,相到整整一打的时候,她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勇气,不想把那个无聊透顶而又毫无希望的游戏再玩下去了。十二次中有十一次,男方见了她以后,连基本的应酬语都懒得说就客气地找借口告辞了。那第十二个则一脸烂芥疙瘩,她看了浑身直打哆嗦。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相过亲。她发誓,今生今世哪怕做一辈子老处女,都不会再让那些臭男人们来对自己评头论足、挑三拣四了。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死了王屠夫,还真不吃鲜猪肉了?端木玉不相信,不嫁男人自己就会饿死。

男人可以不要,但工作却不能不找。活着就得吃饭,要吃饭就必须去赚钱。然而,端木玉发现,对她来说,找工作比找男人似乎还要困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对女人的容貌变得异常苛刻起来,苛刻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一个女人如果容貌丑陋的话,基本上相当于患了不可医治的绝症,或是被判处了精神死刑。找不到工作,她只能窝在家里做啃老族,虽然父母不说什么,但她心里比死还要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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