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默
先有煤,后有煤城。
煤是煤城的基座与起点。一座姓煤的城,由村到镇又到城,从一两煤末末、一个煤黑子起步,扶着矸石山的肩膀站立起来。
煤决定和修饰了城,使它有了黑的肤色和表情,有了煤的内涵和分量。
许多黑脸膛的城手挽手亲如兄弟,为我们带来了光明、温暖和清凉,统一被叫做煤城。
1、窝
走遍煤城,在你身边,最常听到的一个词。比如,某人进到饭馆,看到里面坐满了人,没有空桌子了,边嘟囔着“没有窝了”边转身走了。又比如,单位要开会了,一个人临时有点事晚去一会,就对另一个人说“给我预个窝”,意思是帮我占个座位。窝是安身立足的地方,是四肢和身躯坐卧的空间,可能是一张板凳或椅子,也可能是一张床,是你现在的位置,和你在这座城市不断移动的坐标。窝是远离动荡亲近温暖的家。比如“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说的就是自己的家。这听上去有些粗俗,甚至自贬身份,等同于狗了,但却对自己狗窝似的家怀有一种朴素而深刻的感情。窝有时随意而潦草,像在农村常见的窝棚,在道路旁洼陷的地方,几根木棒,几捆麦秆,一块塑料布就搭建起了它,乡亲可以或蹲或坐或仰躺在里面避雨遮阳看青,还有我描述过的看铺的窝。一个煤城人从农村到城市,在城里买了房,有了窝,可以随时穿过猫眼和防盗门坦然自由进出某扇门,在那儿安妥自己的身体,就算在城市站稳脚跟扎下根了。而一个一辈子困守在农村的煤城人,他有两个梦想:生子和盖屋。孩子特别是男孩生得越多越体面,脸上越有光彩,人丁兴旺,劳力充足,没人敢惹,撑得起门面;生不出男孩则被嗤作“绝户头”,意为绝了后断了香火,抬不起头,被人看不起。盖屋是在创造与实现,与生男孩一样,屋盖得越多越好越有本事,越有油然生自内心的成就感与满足感,像吸上鸦片过足了瘾。拆了茅草屋盖瓦房,舍了瓦房造楼房,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勒紧裤腰带砸锅卖铁,也要营造一个安乐窝,养一群儿子。他不停地拆了盖,舍了造,窝主宰和占据了他的全部生活。许多人像他一样,村庄周围的地被圈占满了,一个个窝拔地建起了,另一些窝却被蛛网和灰尘封锁覆盖了,颓败了,没了人气和炊烟,像内心空空荡荡的萝卜,被叫做空心村。还有另一种窝,与天堂有关,是另一类人的家。它们大都建在自家或别人的田地中央,醒目地高高隆起,像大地长出的硕大乳房,上面栽种着柳、桑、榆等树种,下面安详地躺着密如根系的先人。
2、窑与炭
它们形影相随,密不可分,像源与水。它们是煤城真正的母词,是建筑词语煤城的起点与基础,是它从村到镇又到城市的历史见证。它们都属于久远而亲切的记忆与印象,像老照片一样,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偶尔回忆往事时,才会不经意地说起它们,现在的年轻人有他们的活法和说法,早已与它们疏远得像隔了几个世纪。比如煤城过去叫小窑,也叫东窑。这听上去很贴切,也不难领会,代表了那时的工业工艺与认识水平。在《现代汉语辞典》中,窑指土法生产的煤矿,比如小煤窑。那时煤城的煤矿都是土法生产,依赖驴拉人背,是不折不扣的窑。矿工穿的工作服叫窑衣,举头三尺有窑神,比如煤城的焦山上有座窑神庙,庙里有块碑,就叫窑神庙碑。而炭是煤的另一张面孔。今天它更广泛地与煤联姻到了一起,成了煤炭,但有时在农村,不论老幼仍习惯叫炭。比如有一种块煤就叫炭巩子。我理解这就像一个你一天天地看着长大的人,叫乳名远比叫大号自然亲切得多,炭就是煤往黑里生黑里长的乳名。
3、湖
你绝对想像不到,它会是煤城最古老最原始最本分的词,它说的是田野,是播种生长庄稼等待收成的土地。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困惑不解,同样困惑的还有儿子。我无数次地闭上眼睛,美丽地想象眼前这些长满庄稼的田野曾经是一片湖,等我睁开眼睛,短暂地陶醉过后现实却粉碎了我的想像,我找不到它作为湖的蛛丝马迹,比如温柔与娴静。煤城从农耕文明姗姗走来,镰刀、锄头、耩子这些农具与它相依为命,这是它的源头与上游,是一汪湖的存在意义与现实喻指。现在在煤城农村,“湖”仍在最广泛地漫漶与流动,它是煤城词语丛林中最古老的一棵树,是流传至今的活化石,保持了最初的痕迹与意义。听到他们说“下湖”,我就知道他们到地里干活了,眼前总出现一望无际的湖浪似的麦子,他们穿行在中间,像挥舞手臂在击水游泳,又像在随水舞蹈,这一切都与劳动和收获有关。
4、矸石山
如果你有机会乘火车或驱车与煤城擦肩而过,你会发现在坦荡的平原上突兀起了一座座“山”,像是猛然横空出世的,不远处,依傍它周围的是稠密拥挤的房子和人烟。远远望去,“山”是单调的灰红色,寸草不生,当然也就没有一丝绿意。看得多了,你会纳闷这些“山”怎么都是一个模样,刀削斧劈地耸立在那儿,没有山的起缓沉伏,就像是人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这证明你的感觉很对。初见这“山”的人往往会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车窗外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山呀?”了解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屑地撇了撇嘴,却并不回答。
这时你或许会嗅到一种味道儿,纯净,古老,有些呛人,好像是从大地深处遁出的,混杂着沉默的泥土,坚硬的石头,腐烂的乔木、水草还有其他植物的气息,这同样证明你的感觉很对。这味道儿从你的鼻子开始,进入嗓子眼最终落定在肺叶间,如果你忍不住打上一个响亮的喷嚏,这说明你的肺叶很敏感,很娇嫩,也很细腻,同时也说明你与这城市、这“山”、这味道儿都有一定的隔膜与距离。
如果你再有机会进入煤城,最好是住上些日子,你就会被脚步牵引着来到这“山”前。这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是冥冥中的力量与气息引领着你,一步一步地走向和接近它。站在它面前从下往上地仰视,你会惊讶地发现它像一个矗立的三角形,坡度平缓棱角鲜明,的确是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堆积它的东西叫矸石,是混迹于煤里的寄生物质,与煤一起被从数百米地下采了上来,“山”就叫矸石山。有人会告诉你,这“山”经久了太阳曝晒和暴雨冲刷,会自燃滚滚冒烟,还会激情爆炸喷发,碎石像流星雨似的四处迸溅,当场烧死灼伤过人,你或许因此会对这“山”生了些畏惧与困惑。还有人会告诉你,这矸石可是好东西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日本人要用一斤大米换咱一斤矸石,听说矸石里可以提炼出类似铀的物质,可咱勒紧裤腰带饿着肚子硬是没答应换,你或许又因此会对它重新认识似的刮目相看。
当你问这“山”有多少年时,有人会自豪地一笑:“比我爷爷的父亲还要老。”这听上去像一道难解的算式,等你算出这“山”至少已有上百年历史了,那人已撒下一串笑声飘然远去了,背影的方向直通矸石山。
这些“山”有的站在郊外,有的就在城市中心,比如眼下这座,高耸在煤城腹地,是最早的“山”,从第一块矸石开始,它至少已经存在百年了。以它为坐标,煤城不断向四周辐射和扩展,外延越来越大,道路越来越广阔,直到有了今天这样子。或者说,煤城是以它为最初基础和原始积累,踩着它的肩膀发展起来的,它确定了煤城以煤为主的内涵,为煤城献出了第一桶煤。煤城人像感恩父亲一样感恩它,在记忆里重温它,在往事中擦亮它,每天抬头望见它,与它相互交换眼神,在它的光荣与梦想下生活,心里就觉得特别温暖和踏实。假如有一天它不在了,被谁一夜之间搬走了,煤城人放眼望见的都是高楼和玻璃幕墙,他们像猛地被闪了一大截子,记忆断裂脱轨了,心像悬在半空的桶老是着不了地,这就是失去父亲的感觉。
矸石山的海拔就是煤城的高度。从矸石山开始,崛起了煤矿们,矗立起了煤城。环视四周,煤城长高了,矸石山矮了,一座座高楼林立陆续超过了矸石山,不少将它比到了肩膀以下,但再高的楼也没有矸石山高,它是与煤城人的记忆和感情密切关联的丰碑。煤城年轻了,矸石山老了,但谁能否认,这座城市的一切不是一天天地在这“山”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呢?它以血肉身躯和坚实骨骼扛起了煤城,是煤城的神经与灵魂。
与煤有关的它们一旦站起来就高过了云。它们是煤城沉默厚重的图腾,是立地顶天的历史,是没有铭文的纪念碑,插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和记忆里。
5、铁道
铁道是钢铁的路,它靠两条腿奔跑,与火车相依为命。在煤城,有两类火车:一类与旅途和远方有关,它们穿梭在煤城身边,来来往往,脚步匆忙,根本无暇顾及煤城感受,深入它的内心,只是暂时若即若离地停靠歇脚,在上与下中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埋头赶路奔向前方了;另一类行走在煤城内心深处,喷云吐雾像一个烟鬼,与煤和电有关。你可能注意到,我没习惯成自然地使用奔跑这个词,而用了速度显然慢于它的行走。这是因为,铁道像一条盘旋弯绕的大肠,九曲十八弯,绵延不绝地穿过煤城内心,火车在上面行走,一路串起了这座城市,一幢幢楼、一张张脸在它两旁轻轻后退,它不敢奔跑,尽量降低声音,是怕扰乱了煤城的日常生活,但它与铁轨不可避免地碰撞与颠簸,压抑不住的鸣声,释放蒸汽的喘息,都让它脚下的土地强烈震动,分贝穿透时空四处跌跌撞撞,婴儿被从甜美睡梦中惊醒哭了,生活的和谐与平静一次次地被打破了。
铁轨和火车上的城市,这是煤城特有的景象。我不知道这条铁道从哪儿起步,这列火车从哪儿开出,每次我与它邂逅总是在路上,我被一根木棒拦在了外面,它在里面缓缓驶过,旁若无人地吐着飘飘然的白烟儿,像一朵朵硕大的蘑菇,亲密无间地盛开纠缠到一起,不断地挣身滚滚向上,站在城外远远地就能望见。它敞开的车厢里盛满了黑的煤,它们闪烁着油亮亮的光,有时是成块的,有时是细末末,都冒了尖地抓住了你的视线。如果凑巧一阵大风刮过,车厢里没遮拦的又黑又亮的颗粒会随风起舞,与地上的灰尘一块漫天飞扬,猝不及防的你也许会被灌上一口,尔后你会手忙脚乱地揉揉眼睛,边咒骂边自认倒霉,转身或掉头将它挡在了身后。
还有时,它慢腾腾地走路,到了最繁华的道口像累了,走不动了,忽然停下了。你幻想它歇一歇,喘口气就走,它背了长长的满满的煤还要赶路呢,于是,你停下来开始等,别人也和你抱有同样的想法,但它似乎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有一刻难得动了动,向前走了两步,却往后退了三步,又向前,后退,像翻了个身又接着睡了。你身后的车和人越排越多,人们坐在车里,骑在车上,他们都心存侥幸,想着快了快了,就这样一个个地自投罗网,被牢牢地挤在了当中,动弹不得,但它始终没动。你心里焦灼似火燃烧,口头上骂着娘,后悔一头扎进了这里面,但你看看身后赶大集似的车流与人潮,一眼望不到边,你进不得退也不能,只得与时间一分一秒消耗对峙。时间按部就班地流逝,你心急火燎地等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正当你打盹要睡着了时,它缓缓迈步向前了,这次是真的走了,栏杆随即抬头了,车和人像绷紧的疙瘩一下子被拽开了,前俯后仰地奔涌。有人愤愤不平地抱怨,是这铁道和火车阻碍了煤城前进的脚步,扰乱了煤城人一潭清水的平静生活,渐渐滋养了他们等待观望的惰性。而在某些没人值守栏杆悬吊的道口,火车隐身在拐弯处,屏声静气地走了过来,等发觉时已经到了跟前,偶尔与一些只顾埋头赶路的汽车、摩托车和人惨烈地碰撞到了一起,血腥气息一连几天弥漫在煤城上空。
但我知道这条铁道的终点在哪儿,这列火车最终到达哪儿,是电厂。煤在上游,电在下游,是煤舍身入火转化成了看不见的电,因此说电厂张开血盆大口吃的是煤,吐出的却是电。一条铁道和一列火车,构成了煤城的主动脉与生命线,惟一的作用就是运煤,这是它们存在的最初与终极意义,与我们这座城市的生活与GDP密切关联。许多年前,它们就存在于煤城心脏当中,源源不断地运来了作为工业粮食和血液的煤,像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猴子,为我们的生活驱走黑暗带来光明和幸福,同时扰乱了我们的和谐与安宁,让我们欢喜让我们忧。
6、烟囱
每天清晨,太阳出来喜洋洋,最早享受这喜悦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高高站起来的烟囱。它们最先被阳光照亮。阳光是另一种火苗,烤得它们通体灿烂,温暖明亮。
它们在煤城随处可见,除了取土烧砖的砖窑烟囱外,最多的就是与温暖有关的烟囱。它们从平地竖起,散落在各个单位和楼群边缘,像一棵棵大树,却永远没有春天,只有冬天。它们有的是红砖砌就,从底到顶脸色通红像喝醉了酒,站在塔似的它们面前,你必须仰视才能看完整它,也许你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它甚至会带给你沉重而高大的压力,事实上你就是很渺小,但你却不必杞人忧天地担忧它会像醉鬼一样栽晃着垮掉。有的乌黑冰冷,铁锈斑斑,由于怕被狂风刮倒和折断了,被蛛网似的铁丝紧紧牵引,像炮筒笔直地指向天空。在冬天,它们脚下堆满了煤,铺天盖地,像表里乌黑如一的山和海洋,又像煤在沉默不语地集会,一天天地努力踮起脚尖往上生长,仿佛要向它们看齐比高,但又一天天地卖力蹲矮身子向下收缩,好像黑着脸自惭形秽似的,因此永远只能匍匐在那儿。它们无一例外地会像火车头喷吐出白烟或黑烟,白烟缭绕轻飘飘的像云彩,黑烟滚滚直冲高空像犯了坏脾气。它们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煤,像一个狼吞虎咽的饿汉,一天到晚火光嘹亮,大汗淋漓,沿着四通八达的管道,将温暖送到了办公室和家家户户,让每一间房子暖和如春,面对阳光,水仙花开。
我以前住的是矿务局的房子,那儿暖气充沛,昼夜不停,是煤城最温暖的地方,即使三九严寒也像是在春天。我似乎从未意识到寒冷的存在,从当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烟囱们喷云吐雾,像一截截长长的履带,将温暖输送到我们身边。但从去年开始,我搬离了矿务局的房子,住进了没有暖气的房子,其他季节没觉得有什么,一到了冬天,寒冷乘虚袭入了,我一下子意识到冬天离我如此近,我像站在冰天雪地中央,又像掉到了冰窟窿里,手脚无法伸开,更无法握住笔,不得不早早上了床,过起了黑夜比白天多的日子。每回到了沿河公园,远远地望见那扇熟悉的窗口,正对着高高矗立冒着烟儿的烟囱,如今搬入了陌生的新主人,我内心总充满了渴望与向往。我真的认识到了温暖的无比珍贵,心里只巴望着冬天马上过去,春天立刻来临。
我们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这些烟囱了。离了它们,我们弱不禁寒,感觉一日长于百年,比如说我。
7、人
在煤城,走着走着,你会随时随地碰到一些人,他们最突出的特征是黑,是那种沉淀入生命的黑,是那种刻骨铭心的黑,是那种水洗不褪刀剜不去的黑,不仅脸黑,眼圈黑,鼻孔、耳朵里也都是黑。他们常年在井下采与掘,额头下皮肤沿安全帽檐的一圈儿地方留有明显的红斑,那和军人额上被军帽箍出的那圈痕儿一样,也叫“帽晕”,但对他们来说,还意味着那是在潮湿漆黑环境下长期形成的,是风湿与皮肤病症;他们的眉梢间粘着煤黑,眼睫毛里藏着煤粉,日子久了,长进了肉里,洗不净了,变成了一对黑色的圆圈,明显地刻在脸上。
他们乘着罐笼呼呼生风地直线下降深入大地内心,四块石头夹一片肉,柔软与坚硬狭路遭遇在黑暗和漫长里。他们嗅着煤的芬芳,在掌子面并肩采煤挖煤,一起与意外和伤亡擦肩而过,就是生死兄弟了,凑到一块儿,端起碗喝酒,放下碗说女人,没遮没拦,荤七杂八的,只为图个痛快自在;在他们中间,没人认你是啥官儿还是天王老子,他们不尿那一壶,只认与煤有关的东西,比如煤瘢、煤黑、煤味儿,等等。
我说到了煤瘢。如果你有幸和他们在澡堂里洗澡,你会发现他们的身上也黑,还有一块块的瘢痕,像天一样蓝,像煤一样黑,醒目得像印刷物间的黑体字,这也与煤有关,就叫“煤瘢”。它们忠实地记录了一次次危险、幸运与光荣。
有人说,他们出差在外,远离了煤城,一周后吐出的痰里仍有黑丝丝。也有人说,他们的老婆尿出的尿也是黑的。这说法粗俗了点,但他们,以及他们身边的一切都与煤和黑有着不解之缘却是不容置疑的。
他们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刚下井采煤那阵子,井下沿用的是风钻干打眼,石头末末像开花似的四处飞扬,粉尘弥漫浓度很高,不少人吸了都患了矽肺病,好端端的肺变黑了,钙化了。这种病年轻时还不怎么觉得,但随着年龄逐年大了,那就遭罪了,频繁地咳不说,还不时感觉胸痛与闷,喘不过气来。在煤城土生土长矽肺病,如果你有机会到这儿住上一夜,清晨首先唤醒你的准是那一声紧似一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咳声很痛苦很沉闷也很无奈,夹带着心灵最深处的血丝,黏稠稠的,即使再用力也压抑不住,像严冬里腌制风干了的香肠,像被纷飞战火洗礼撕扯成一条一条的破布的旗帜,又像钝物敲击空荡荡的大瓮内壁回荡不散的声音。这时你循声敲开一家门,这家准与煤矿息息相关,而且家中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矿工,清晨唤醒你的就是他,是他的伤痛与苦楚牵引着你来到了他身边。
他们有时闲得慌了,内心没了着落,觉得自己像一台机器一样老化了,生锈了,这时最好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乘上罐笼到井下去攉攉煤,闻闻煤的香味,摸摸煤的体温,活动活动臂膀和腿脚,从头到脚透彻地出上一身汗。等到一个班下来,又乘上罐笼上井去洗个澡,浑身都活动开了,年轻了,润滑了,内心踏实和平静了,再往床上一躺摆个“大”字,那才叫放松与舒坦呢。
他们自嘲自己是煤黑子,有人说他们傻大黑粗,黑不溜秋地靠边站,其实他们就是矿工,俯下身子采煤,抬起头来脸上有煤,他们是煤城的历史与记忆,更是神经与灵魂。
8、表情
我第一次接触煤城,是在少年时的一个暑假。父亲将两只旅行包用布带系了,一前一后地搭到肩膀上,它们像两只大拳击手套反复击打着他的前胸后背,我和弟弟紧紧跟随在他身后。他带着我们从贵州经过三天四夜的颠簸与煎熬,一路穿山越岭地来到煤城,除了看望几位多年没见的长辈外,主要任务是为了考察煤城环境,他那时已经动了寻根回山东的念头,离老家不远的煤城当然是不错的选择。
当时煤城表情模糊暧昧,看不清楚,琢磨不透,像在隔雾看花。这是因为走在路上,煤尘漫天飞扬,能见度不高,连太阳瞧上去都灰蒙蒙的,像是被长长的绒毛包裹住了。如果你穿了一件白衬衣,到街上走一圈,回到家你会发现衬衣上落了一层黑煤尘,即使领子也不能幸免,那些煤尘都是末儿,似乎肉眼分辨不清,专找了洁白的表面往上依附。我们到了市中心的一个煤矿看亲戚,这儿是那些煤尘的主要发源地之一。正是中午下班时间,大喇叭热火朝天地高声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工业广场上走过一群穿蓝工作服戴矿灯的矿工,除了眼白外脸上都是黑的,这儿同样煤尘弥漫,吸一口呛你半天。
父亲最终选择了煤城。我想除了它离老家不远外,最主要的大概是他觉得这儿地下有挖不尽的煤,一座靠煤吃饭的城市怀抱着老天爷的丰厚赐予,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这让他内心踏实,无比放心,对未来生活充满了信心与激情,像燃烧的煤一样。他的选择让我们一家跨越迢迢旅途,从黔南山城来到了鲁南煤城,这或许将是他和母亲以及我和弟弟生命最后的停泊地。
现在采用了新技术工艺,降低了空气中煤尘含量,煤城一年当中超过半年是手搭凉棚一眼望得很远的明朗天,偶尔一列火车穿过城市从你身边轰响驶过,抑或一辆加长拖斗的货车鸣着笛儿警告你躲远点儿,一群妇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铁锨、耙子、扫帚等工具争先恐后地扒车上的煤,打扫着地上的煤末末,混杂着几声响亮的咒骂。再凑巧一阵大风刮过,煤尘与灰尘纠集到一起,扬得满世界都是,迷得你睁不开眼睛,灌进了鼻孔和嘴巴里,你仿佛又面对面地看到了那张并不遥远的表情。
但你很快被另一张表情吸引和震惊了,这张表情单一传统,就像一个面部肌肉僵硬的人,脸上老是相同的样子。它属于煤城经济的脸。半边脸黑,半边脸白,在煤城的经济舞台上同台唱戏,领先风骚。唱黑脸的是煤,唱白脸的是石膏。有人戏称这是“黑白电视机”,上演的是煤城严重依赖资源,靠老天赐予和看市场脸色吃饭,与资源和市场损荣与共的独角戏。
9、速度
到了别的城市我想你不一定看得到这种景象,但在煤城可以,即使是今天。我说的是马车、毛驴车与汽车并行在煤城的同一条主干道上。夕阳照在大道上,各种汽车抗议似的响着喇叭,声嘶力竭,一溜烟地来往穿梭;一辆运砖的马车靠右边向前有板有眼地踏着步子,车把式竖起鞭子搂在怀里,耷拉着头打盹;一辆拉泔水的毛驴车尾随在马车后面,毛驴低头慢腾腾地挪着碎步,它已经习惯了这样,再说桶里盛得满满的泔水也需要它这样,它偶尔抬头响亮地叫上几声,很快就被喧嚣与骚动淹没了。看到这景象你或许恍若做梦,弄不清自己身处的时代,红绿灯与斑马线叫你更加困惑迷惘。
但这就是煤城的速度。生活的脚步有时奔驰如飞,有时迟缓似爬,还有时干脆停滞不前,就像被囚于时间腹地的钟摆,摆与停都丝毫无法影响永远埋头赶路的时间。
我想的是马和驴从久远的农耕时代一路踢踏走来,背负着农业的使命与希望,直到一点点地被工业文明排挤和驱赶出了我们的生活和视野,被放逐到了落后和贫困的边缘,但在煤城,它们依旧与工业时代的汽车并肩同行,是否可以说较早靠煤起步的煤城工业化与现代化的脚步仍较迟滞,农业与工业在存在和意识上仍然混乱地纠缠到一起,在同一条道路上以不同的速度徘徊踱步?我内心茫然像涌起了千重迷雾,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一种人力三轮车,带着帽檐似的顶篷,奔波在煤城的大街小巷。驾车的绝大多数都是下岗工人,他们穿着过去企业的服装,那衣服被汗水反复浸泡,洗得发白了,但仍可以辨出他们的过去。他们给这车起名叫“神牛”,这“牛”可真够“神”的,不吃草料也不喝水,完完全全靠人出力流汗地蹬着满城跑,他们挣的是汗水跌碎八瓣还要拼起来但又极其微薄的辛苦钱与脚力钱。
这同样是煤城的速度。与出租汽车、摩托车一道,被人力推动向前的速度,是许多人埋头弯腰大汗淋漓的生活。
10、声音
有一段时间,我住在煤城一条主干道身旁的一幢楼上,开门见路与斑马线,这方便我随时投身热闹生活,收集捕捉形形色色的声音。
各种汽车,拖着长长尾巴的货车,大腹便便像阔佬的大巴,轻盈灵巧如甲壳虫的轿车,车轮滚滚行色匆匆地埋头赶路,像赴永远重要迫在眉睫的聚会,一路风驰电掣,摇曳喧腾,纷纷扯开嗓子粗声粗气地掠过地面,重金属似的节奏烦躁而密集,狠狠地敲打在空中,沿路玻璃不由自主地抖身颤动,声浪盖过生活悠悠遁入室内,拥挤真切得像集市。到了半夜还有轰隆轰隆声疯狂轧过,像橐橐的皮靴踩在头顶,那是赶夜路的货车,雪亮的灯光像探照灯劈开了黑夜,我老是错觉像在白色恐怖下的旧时代。
有一次我在室内读书,猛地听到“吱啦”一长串声音,像锋利的绵长的伤口,痛切而深刻,划过我的耳朵和心灵。路上一辆大巴与一辆自行车猝然相撞了,那自行车后面带着宝宝椅歪倒在了一边,不见了大人与孩子,只有一只高跟鞋斜躺在恣肆流淌的血泊里。许多人像潮水一样围观议论,我隔着玻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但内心一下子像被攫住了似的紧张与担忧,为那对母女或母子,那串声音就像噩梦一直纠缠困扰了我很久。以后每次走到那儿,我都会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提醒自己加倍小心。
除了雨雪天,每天清晨,一阵悠扬动听的音乐从远处依稀传来,渐渐近了,越来越清晰和响亮,渐渐远了,越来越模糊和微弱。它像一成不变的某个时间,唤醒了一些人的睡梦,同时提醒着另一些人,儿子听到了总能准确地脱口说出现在的时间,分秒不差。
这是城管的洒水车在洒水。它从一条街道开始,到下一条街道,再到另一条街道,一路边唱边洒水,然后又从最后一条街道开始,到下一条街道,直至回到最初一条街道,仍然一路边唱边洒水。这样就等于一条街道洒了两遍,洒了这边洒那边,水雾朦胧像毛毛雨,水过地皮湿淋淋的。有时喷洒到了粗心的行人身上,或随风飞扬溅上了头和脸,惹得他们啐着它湿润的背影泼口叫骂。类似工作一天一般要洒三次,早中晚各一次,那音乐也就一路响彻三次。
一些人认为这样做是城市文明的标志与表现,另一些人认为是哗众取宠赚热闹,是扰民伤财不伦不类的形式,煤城再描再画说到底仍然是一个大村庄。
村庄的说法是偏激了些,但有些似乎应该属于村庄的事情的确在煤城反复上演,比如在城市主干道上出殡。就在各种汽车和洒水车经过的街道上,先是远远地传来了炮的轰鸣声,一声比一声响亮,震得地动天惊,撼人心魄,沿路停放的汽车、摩托车、电动车防盗器响了,尖利悠长,车灯同时亮了,闪烁迷离,稍歇,炮又鸣防盗器又响灯又亮。这种炮我见过,原来是一种铁炮,像“二踢脚”一样,立在道路中间,陆续点着了轰地炸上了天,现在改成了靠机动三轮车载着气瓶到处跑,用电子打火将气点着,几根探向空中的炮筒几乎同时爆鸣,火光冲天,震耳欲聋,比铁炮更快更响了。接着听到了音乐声,是当场演奏的声音,节奏缓慢,凄凉悱恻,2/4拍子,听上去哀痛欲绝,不一会儿,果真就见几个人手持钹、唢呐、芦笙等一类乐器边吹边缓缓走来。在他们身后,有人举着纸马,抬着纸轿,挑着水桶(盛满了照得见前世与转世的清水),紧紧跟随着一个个身披孝衣头戴孝帽腰扎麻绳脚蹬白鞋的男女,从头到脚一身白色。他们中有的一手抓着胳膊粗的木棒,有尺把长,光秃秃的,是刻意削成的,他们拄着它们戳到地上,必须弯腰才能蹒跚行走,他们是亡者最亲近的人。到了十字路口,他们泼了水,放起了火,将纸马、纸轿等熊熊燃烧了,留下一片黑色灰烬随风起舞。就这样按照既定路线走过了一条街道,又到另一条街道,最后停下脚步行起了礼,彻底堵住了道路畅通,车和人簇拥到一起拧成了线团。不少人站在路边,或趴着窗子,像看戏一样表情痴迷地看这种叫“路祭”的仪式。
这种事情与民间最深的悲哀有关,在乡村我多次看过,也参加过,它有一整套严格规范的程序,专门有叫“大老总”的人执掌操办。但一股脑地挪到了城市,在斑马线和红绿灯的街道上旁若无人地上演,我却无论如何不敢苟同它属于城市和文明。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