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指引

2008-06-24 11:40席慕蓉
男生女生(文摘版) 2008年5期
关键词:屏息蓓蕾师母

席慕蓉

刚进大学时,虽说已学了好几年的绘画,但是对自己真正的兴趣和能力,仍然一无所知。也因此,所谓目标、理想,都是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每天跟着大家一起上课、下课,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在前面等待着的,会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一直到那个下午,林老师微笑着俯身下来对我轻轻地说:

“好极了!就是这样!就这样画下去。”

老师的声音里有一种强烈的鼓励与关爱,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抬起头来看老师,他就站在我身旁,眼里满是笑意,对我频频点头,好像我做了件令他非常得意的事情似的。

那时候,我正蹲在地上画一丛雪白的悬崖菊。

那天下午是林玉山老师的国画课,他带我们全班到青田街他朋友家作花卉写生的白描。整个院子里开满了一盆盆悬崖菊,从高高的架子上如瀑布般奔泻下来,每一朵都正欢然怒放。刚看到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每个同学都想问老师:

“这是真的花吗?这些都是真的吗?”

这些确实都是真的。只有种花的人一年四季花心血照料与呵护,才能在这一个秋天的午后,向我们展现出这样无法置信的美景。

我想,大家都受到感动了,开始认真而严肃地画起来。我看上一丛雪白的,那枝叶伸展的姿态简直让人屏息,我蹲在地上也不敢喘一口大气,从最低处的蓓蕾开始一朵一朵画上去,直到林老师走过来,轻轻地在我耳旁说出那句话。

在那一刻,我开始明白我最爱的原来就是这些怒放的生命,也开始知道只有屏息专注地描摹,才能在纸上重现这些怒放的生命。在那一刻,心里忽然非常清朗,几年来一直散漫紊乱的心思似乎都凝聚在一起,自己都能感觉出隐隐间那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其实,在我的纸上,那时也不过才刚刚勾出几朵蓓蕾而已,现在回想起来,一个刚入大学的新生,又能有多大的本事?

但是,林老师确实是在用他的全心全意来称赞我、鼓励我。从我稚拙但诚挚的笔触里,他也许找到了一些线索,而就用这些微弱的线索,给我打开了一扇门,指引了一个方向,带我走上一条永远不悔的道路。

“恩师”的意义,应该就在这里面了吧。

这么多年了,每次在盛开的花朵前写生,我心里都会想起林老师,谢意仍在,敬意也仍在。

而林老师不只是在绘画方面让我们尊敬,在生活上,他给了我们更高的榜样。

前年夏天,到纽约去玩,见到了好几个大学时的同窗好友,他们带我到处逛。去博物馆、看橱窗,也去近郊的名胜游览。

悦珍带我去的地方美极了,整片起伏的山丘上都是参天古树,树下是绵延的草地,每棵树都能成为一幅单独的构图,令人目不暇接。

悦珍说:“去年林老师也来过。”

“啊!那林老师一定会在每一棵树前都停下来画上一张吧?”

我笑着对悦珍说。那样用功的林老师,对着美景从来不肯放过,当然也不会错失这写生的良机。

悦珍对我摇了摇头:

“没有,一张也没画,因为师母走得太慢,老师甚至没能看到几棵树就回去了。”

师母早已不良于行,那天在山坡上走得更是艰难,老师不肯让她受累,也不肯舍下她一个人再往前多走几步路,于是大家都只在入口处稍稍转了一下就回去了。

在回程的车上,老师向悦珍夫妇道歉,觉得辜负了他们陪他来游园的一番好意,老师说:

“你们师母虽然身体不太好,我还是希望能多带她出来玩玩,多看几个地方。”

那天,悦珍在树下把这些话转述给我之后,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我想起在师大时,每次出去写生,林老师总是兴致勃勃地和大家一起画。在教室上课时,笔也从没停过,不是改我们的画,就是在台上画给我们看。他笔下的夹竹桃和麻雀,是经无数次写生才有的气韵。

这样一位手不离笔的艺术家,却为了照顾年老体衰的妻子,牺牲了许多。

可是老师却不这样想,他只对悦珍说:

“我希望能带你们师母多看几个地方。”

在斜阳里,能一齐看的景色才是景色,能一齐走的路途才是路途吧。

“伴侣”的意义,大概也都在这里面了。

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在我年轻的时候,老师给我的指引是,要用全心全意去再现那怒放的自然。

而在二十年后,他却告诉我,要用全心全意去爱。

在生命的十字路口上,老师给我上了最长的一课,今天,我愿在这里向他献上我最深最深的谢意。■

摘自《台港文学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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