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糖，微微凉，谁的眼睛微微亮

猫懒懒

拔牙真的不是那么疼。半个小时后顾小盼从躺椅上爬了起来，舔舔空空的牙床，小牙医把什么塞进了她的嘴巴，是薄荷糖。

“上下各有两颗突出的虎牙是多余的，要拔掉，牙套需要戴两年，两年后就是美女了。”

顾小盼一边走一边用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点点虫虫飞。两年后就是美女了。两年后就是美女了。牙科诊所里的小牙医一直用这句话勾引她。可是这多具有吸引力呀，两年后就不用担心有人嘲笑她像吸血鬼，不会有人冲她鄙夷地说“丑八怪，走开一点”，不用在拍照时刻意抿着嘴，不怕有人说“小暴牙，装什么仙女啊？”

十二岁延伸至十八岁的自卑心，是否可以用这种方式一点一点瓦解呢？

顾小盼找到自动取款机，取出现金三千七，蹦蹦跳跳地冲进小牙医的私人诊所里，豪气云天地把一沓人民币拍在桌子上，说：“不用找了！”

所有的病人和护士都看着她。小牙医戴着口罩走过来，声音依然冷冰冰：“本来就不用找。”然后捞起鲜红的人民币开始一张一张仔细地数。

顾小盼鄙视地看着市侩的小牙医，他肯定是金牛座，抚摸每一张人民币时就像抚摸自己的亲儿子，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顾小盼多么清新脱俗，她视钱财如粪土，哦不，她视这三千七百元整为粪土。那可是穆然给她的分手费啊，当然怎么舒坦怎么用啦！

顾小盼一直很喜欢穆然的。穆然瘦瘦高高，沉默，白衣胜雪。站在满目青春的韶光里就是她梦境中的少年。

小盼小盼，我多爱你。穆然拉着她的手，花前月下。

顾小盼眼睛眨呀眨，开心得死去活来。她努力抿着嘴巴不让牙齿露出来，但是穆然突如其来的一个吻让顾小盼终于用一种最直接最丢人的方式暴露了她那一口小暴牙。

顾小盼又羞又气，使劲丢开穆然的手，跌跌撞撞跑出老远。于是穆然就笑，笑了一会儿便伸出手合在嘴巴前大声喊道：“顾小盼，我会对你负责的！”

可是那么彬彬有礼而又阳光明媚的少年，原来只是她的想象。

“顾小盼算个P啊，我说东她不敢说西我说是鹿她就不敢说是马。”

“发育不良还成天装清纯，要不是因为和贞子交往是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我才不会跟她在一起呢！”

穆然在追求隔壁班班花的时候这样说。

“这算是一点补偿吧。或许你需要一些钱去修修那些参差不齐的牙或整容什么的。”

穆然在跟顾小盼分手的时候这样说，然后把一张银行卡递到顾小盼的手里，顾小盼不接。她连眼泪都掉不下来，视野里满目鲜红的颜色：穆然的脸是红色的；校园里的香樟树是红色的；高高的校门也是红色的；红色的夕阳扑头盖面地袭过来。顾小盼眩晕得摇摇欲坠了。

“别当自己小仙女了，接受现实吧。欺骗你是我的错，所以……拿着它吧。”穆然的语气里夹杂着最后一丝温柔，如同在哄劝一个小孩。顾小盼只是看着他。少年那深胡桃色的眼眸为什么也变得鲜红了呢？

穆然把银行卡塞进顾小盼的手里转身跑开了。只留下如同鲜血般艳丽的衣角在风里飞扬。

“喂，小牙医。拿个铁锤过来。”

“拿铁锤做什么？”

“敲晕我啊。”

“呃？”

“那样拔牙就不疼了，连麻药都省了。多好啊！”

“……”

小牙医戴着口罩愣在那里，看着顾小盼在欢快的声音里掉下一滴眼泪。小牙医有点儿慌张了，他一定没有见过拔牙也能害怕得哭起来的姑娘，而且是边笑边掉眼泪的姑娘，于是凑上前来哄劝。

“其实打了麻醉针之后，不会那么疼的，跟敲晕你一样。”

多天真的小牙医呀。原来他除了贪钱之外还有一点恻隐之心呐，嘴那么笨，应该很少哄女生吧。

可是小牙医不知道麻醉针只能麻醉局部神经，顾小盼害怕牙齿的疼痛抵不过心脏的疼痛。

“有没有一种麻醉剂是可以麻醉心脏的呢？”

小牙医没有回答，顾小盼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莫名其妙，于是乖乖地躺上躺椅。小牙医的脸出现在视线上方，紧皱着眉头，显得有点儿忧心忡忡。

“喂，小牙医，你会因为一个人的牙齿而不喜欢她吗？”

小牙齿看一眼顾小盼，别有深意。“喜欢你的人不会因为你的牙而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不会因为你的牙而喜欢你。不过，那或许会成为不喜欢的借口。”

原来是这样呀，顾小盼的眼睛转动一下，闭上，张大了嘴。

拔牙真的不是那么疼。半个小时后顾小盼从躺椅上爬了起来，舔舔空空的牙床，小牙医把什么塞进了她的嘴巴。

是薄荷糖，微微凉，牙医的眼睛微微亮。

戴牙套的顾小盼在一个月后变得骨瘦如柴。穿着宽大的衣服走在路上，从身上抽根线来就能变成风筝飞过沧海。顾小盼多么怨恨掉进钱眼儿里的小牙医。

小牙医看到冲进诊所的顾小盼吓了一跳。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年轻人，减肥不用这么玩命。”

顾小盼白了他一眼，横躺在沙发上用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句话：“我不管，我给了你三千七，现在我快饿死了，你得负责。”

小牙医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她，他开始后悔为了几块大洋却招惹来这么麻烦的病人，可他还是慢腾腾地拿出毛巾被盖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声音温柔：“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一个小时后，在充满阿斯匹林气味的小诊所里，摆满医药用具的器皿台上，一颗脑袋埋进盛满皮蛋瘦肉粥的碗里，狼吞虎咽。肉咬不动，就直接用吞的，皮蛋很美味，就停留在唇舌间久久回味。顾小盼很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了，于是觉得这碗肉没有全熟皮蛋却太烂的粥，真是美味。

“喂，小牙医，你也一起吃呀！”顾小盼突然抬起头说。

“别再叫我小牙医，我的名字叫做谢家树。”

小牙医一边摇头一边声明，他戴着口罩的脑袋像是一颗在摇晃着的大药丸。或许那颗药丸还是薄荷味，顾小盼想。

顾小盼经常在校园里看到穆然和班花美眉的身影，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了疼痛的感觉。是啊，当感情面临温饱问题的时候，总是温饱比较重要。

于是顾小盼乐此不疲地往小诊所跑。

小牙医为她煮粥。绿豆粥，薏米粥，皮蛋瘦肉粥，冰糖莲子粥……每天都有不同的口味，每天都有不同的期盼。

可是小牙医为什么不肯坐下来和她一起喝一碗粥呢？他甚至从来没有摘下过口罩。会不会两年牙套期过后顾小盼依然不知道小牙医长什么样？这个问题让她对隐藏在口罩下的五官更加好奇。

那么明亮的眼睛，和深入鬓角的眉，还有宽阔的额头，应该用一张很英俊的脸来映衬。

顾小盼凑过去，闻到来自他身上的淡淡药水味，顾小盼问：“喂，小牙医，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吧？”

顾小盼不叫他的名字，固执地叫他小牙医。小牙医，小牙医，多么亲切暧昧呀！

小牙医正在清理桌面的手定格在空气里，眼眸惊慌地躲啊躲。

“好孩子不可以说谎，鼻子会长长。”

小牙医不说话。小牙医默认了。小牙医是喜欢顾小盼的，可是他不好意思说呀。

顾小盼胃里的薄荷味就慢慢地溢出来。顾小盼扯着小牙医的衣角一晃一晃地撒娇：“牙医哥哥，让我看看你不戴口罩的样子吧！”

小牙医终于转过身来，深邃的视线仿佛要看进顾小盼的心里，“你就那么好奇吗？”

“是呀！”顾小盼期盼的眼睛里冒出桃心。

“顾小盼也喜欢小牙医吗？”

“是呀！”

“即使长得很吓人也会跟他在一起吗？”

“是呀！”

口罩解下后露出的大面积黑色红色紫色凹凸不平的痕迹是什么？是烧伤吗？

顾小盼惊恐地睁大眼睛，捂着嘴冲出了小诊所。

顾小盼一直留着1991年的《长沙晚报》，新闻版的角落有一则报道被红笔圈出，显得触目惊心：《春节遭遇伪劣烟花，贪玩儿童终生致残》。躺在病床上的小男孩，眼部以下大面积烧伤，皮肉翻飞的样子在旧得发黄的报纸上显现得清清楚楚。

这个小男孩，他曾冲一个长四颗暴牙的小女孩说：“我才不和暴牙妹做朋友，你笑起来就像吸血鬼！丑八怪，走开一点！”

小女孩愤怒了，她穿着粉红色的新裙子，妈妈刚刚还夸她：“我的女儿最漂亮了！”她只是想和他们一起玩，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来伤害她呢？小女孩真想砸破那个胖男生的头，她把攥在手里的爆竹扔了过去，可是她没有想到爆竹刚刚已经被身边调皮的孩子点燃了，她也没有想到那个爆竹是伪劣产品，她更不知道爆竹的杀伤力那么强大。

“砰——”所有的孩子都吓傻了，胖男生和小女孩尖叫着哭了。泪水溢满她的眼眶她看不清胖男生的脸。

旁边的孩子在冲捂着脸的胖男生跑过去时，口里喊的名字是：“谢家树！”

不知道在场的孩子中有没有人知道被眼前的一切吓得缩在一旁哭的小女孩，名字叫做顾小盼呢？

顾小盼拿着报纸冲进了小诊所，豪气云天地把报道“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开始狮吼：“谢家树，你给我滚出来！”

所有的护士和病人都看着她。小牙医戴着口罩走过来，声音依然显得冷冰冰：“捣什么乱，坏了我的生意你又赔不起。”

顾小盼把《长沙晚报》递到小牙医的眼前，指着新闻版的右下角说：“你是不是这个谢家树？你就是他对吧？其实你从见到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谁，才会对我冷冰冰，对不对？这么些年我一直很恨你也一直很歉疚，你也一定憎恨我，对不对？”

说着说着，顾小盼的眼泪如同珍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掉在地上似乎可以听到“嗒嗒”的声响。

小牙医抢过她手中的报纸，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篓里，眼睛笼罩下来像一片墨黑色的海，眼波在空气中一漾一漾。“顾小盼，你不但是个丑八怪，还笨到无可救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小男生要吸引小女生的注意，总会先让她讨厌自己？”

顾小盼错愕地抬起头，怀疑自己刚刚产生了幻听。

“没想到我这么成功，两句话让你又憎恨又歉疚地过了那么多年。”

戴口罩的小牙医，你的语气里连一丝的埋怨和愤怒都没有，你的声音如同春风一般温柔并且轻佻，那么这些话可不可以理解成告白呢？原来你喜欢了顾小盼那么多年，被她毁了容还不知悔改。

顾小盼激动地在包包里翻啊找啊，终于找到一支红色的水彩笔，捧住小牙医的脸说：“你不要动。”她在口罩上画了一个艳红的嘴唇，冲着那个唇印凑了过去。

这个月在顾小盼的小小世界里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小牙医在诊所被强吻了，作案人，顾小盼。

第二件，穆然被班花甩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着顾小盼的腿说：“还是你最好。”顾小盼扬了扬骄傲的下巴说：“要不是当初看在跟花花公子在一起是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我才不会和你交往呢！呐，这个拿去买点补品补补心补补肝吧！”然后把一张银行卡扔到了他的脸上。

第三件，那个银行卡里的三千七百块，是小牙医坚持要打到顾小盼卡里的。金牛座的小牙医很羞涩地说，既然已经在一起了，当然要花男人的钱啦!

啊哦，还有一件，贪财的小牙医终于存够了去美国做脸部修复手术的钱。一个月以后顾小盼就可以看到从前那个坏坏的胖男生长大后的模样了。

去美国的飞机于下午三点起飞，顾小盼在机场拉着小牙医的手一摇一摆地撒娇：“喜欢你的人不会因为你的烧伤而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也不会因为你的烧伤而喜欢你。笨蛋牙医。”

小牙医把什么塞进了顾小盼的嘴里。还是薄荷糖，小牙医戴着口罩的脸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

站在机场外看着波音747缓慢地从天空划过，顾小盼觉得，其实隔着口罩亲吻是件很有技术含量的事。■

摘自《星期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