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用放手教我学会爱

Ａｎｎｙ

最从容的战争

我一直觉得她不爱我，因为从小到大，她很少亲近我，而且总是板着脸，像是我上辈子欠了她多少金银珠宝似的，好在她给了我相对的言论自由。

当然，她也有偶尔的亲近，但大多都是在我病得厉害的时候。所以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生病，但梦想和现实总是在打架，我越是想病，就越是健康得像头小象，实在没招了，就装病。开始时，她信以为真，我得意忘形。但没装几次就被她识破了，虎着一张脸，让我再也不敢造次。后来就自己劝自己，生不了病就不生吧，她爱亲近不亲近，权当我不是她亲生的。话是说得有些赌气性的英勇，心里，却有着孩子气的委屈。

而她根本不去揣摩，只顾整天冰冷着脸，检查我有没有写作业，有没有早恋，有没有染上什么诸如吃喝嫖赌等不良习惯。

我烦她，朝她翻白眼。她说爱恨恨吧，你没爸，我得爸妈兼任，可不能放你往歪道上跑。我说我亏得没爸，要有也被你欺负跑了。

她抓起桌上的书要砸我，是蛮厚的《红楼梦》，我指指书，说你舍得?她看看，放下，再换一本。我忙躲开了，其实心里明白，她也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从小到大，她再怎么发脾气，没动过我一指头。关于我为什么没爸这个问题，我问过她，她说你见过哪个女人没结婚生的孩子有爸呀?除了我自己，我根本就没见过同类型的孩子，我觉得她回答问题的态度很不诚恳，但我一般也懒得再追究。我问了十来年了，她回答了十来年，都是同一个答案。没意思。

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她的压榨和剥削时，便歪着头看她。我实在想不通，我这么天资聪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孩子，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人生出来的。

这样看她的时候多了。她也总算悟出些什么，说想不通是吧?我还想不通你怎么就一点不像我呢?我说没像你就对了，要像你呀，以后也是未婚先育的代表。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就装头痛。她第一回装得挺像，害得我跑前跑后给她端茶递水拿药片，可她装着装着就笑了。后来她再装，我就像当初我装病她不理我那样不答理她。她真的生了气，说我是狼心狗肺，我说你不也一样铁石心肠嘛!

话是狠了点，也不过趁她心情好的时候逗逗嘴。她还是会从繁忙的工作里抽时间，一日三餐衣食起居地照顾我，我也还是会遵从她的每一条敕令努力学习不往歪道上跑。

最信任的放手

高三那年，她比以往恩慈了好多，脸上也多了笑容，我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说恋了又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就是挺同情那个男人的，我眼看着要离位了，匆匆忙忙地又来一个继承者，继续接受您的冷漠教育，人家也不容易呀!。

她不理我的说辞，也不再朝我瞪眼睛。倒是轻轻叹了口气，说老了，估计打五折也批发不出去了。她的叹息让我心里有些蛮不是滋味的，说你出去吧，我要复习了。她说好吧，好好复习，考好了，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高考那几天，我一想到她的承诺，思维就特别敏捷。后来拿了不错的成绩找她兑现诺言。她说你想要什么，我说想要一台笔记本，还想知道我爸是谁。

她说，你只能选一样，我想了想，我可以偷用甚至可以偷走她的笔记本，于是，我选了后者。

她考虑了三五分钟，起身去抽屉找了一张纸条出来，递给我，说这是你亲生父母的地址，当初留在你身上的。你不是我生的，那年我在一所中学任教，被评上了优秀教师，有了一年外出学习的机会，学完回来的车上你妈把你放在我怀里说是下车买东西，再也不见人影了。我把你带回家，家里人让我把你还回去，我往哪儿还去?没办法就跟他们撒了谎，说你是我生的。再然后，所有人就都信了我的谎言。

所以，你没能再当教师，

她说你见过未婚先育的教师没?我说没。她说我被开除了，后来赌了气带你出来混，没想到比我想象的状况还好些。我说你别涮我了。她说你爱信不信。

她从来没说过谎，我开始相信我的来历，只是再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件事。几天后，她给了我一笔钱，说这次你考得不错，这是额外奖励你的，你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出去玩几天。

我接了那笔钱，出发的那天，她在公司开会，只在电话里叮嘱我路上小心，没问我要去哪里。

我按纸条上的地址径直找到了我的亲生父母。我没有什么目的，我就是想看看把我生下来又把我扔掉的人长的什么样子，当然，如果他们有忏悔的话，我可能会和他们拥抱一下。

可是，当我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地找到那两个人时，他们却矢口否认了这件事情。看着那对夫妇长得与我十分相像的儿女，我知道他们在说谎，火气便蹿上来，说我没得癌症，也不寻求你们的帮助，我就是想知道谁把我生下来的，谁又把我扔了。

他们依然不为所动，连连摇头，愤恨加上委屈，我忍不住痛哭失声。没人会懂那种心情。我开始特别想念她，急急乘了车回家，她不在，打电话说又在开会。

我说你能不能安慰一下我?她说他们没认你是吧，我说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去那里了?她说你以为我傻子呀?

晚上，我死皮赖脸地跟她挤一床被筒。我说你就不怕他们认了我，我又为了逃脱你的魔掌而留下不回来了吗?

她得意地笑了笑，然后极其自信地说，你敢逃出我这只魔掌，三天不到就得哭鼻子。

最善良的拒绝

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去北大报到，她陪我一起，推掉了公司里几个眼看就要签下来的大单子。她没说，是司机告诉我的。

我说这下亏大了，几十个笔记本都没了。她说把你这个包袱终于扔出去了，少挣几百个笔记本都值得偷着笑。

后来，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指指我的包说，以后再偷笔记本，记得连电源线一起偷，要不然很麻烦的。说罢，拿出电源线放进我书包。

报到手续办了两天，北京人满为患，宾馆里根本订不到房，她和司机在车上将就了两天。晚上，我躺在有空调的寝室里，想起的，全是她的好。第三天早上他们返程，车子刚启动我哇地就哭了。她探头出来，看看表说，才两分钟就哭呀?你不是想早点逃脱我这只魔掌吗?

我被她的话逗乐了，我说你能不能吻我一下?她从车上下来，拍拍我的脸，然后亲吻了我的额头，我看她眼眶有些湿，她头也不回地上车走掉了。

整整一天，我都在哭，因为她的好，和亲生父母的拒绝。我开始理解她这些年的冰冷，不过是为我筑的一道保护堤。而亲生父母的拒不相认，却让我怎么想也想不通。这些天当着她的面伪装的不在乎，现在开始一点点颓败下来。

晚上给她发短信，说其实天底下就你待我最好了。她回过来，说其实他们也很好，明天我寄一封信给你，睡吧。

隔一天，我收到了她寄来的快件，是亲生父亲写给她的信，从信里，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原来，在我高考刚结束，还没有动身寻亲的时候，她已经给我的亲生父母写了信，说是我有可能回去，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在信里，她还简单介绍了我们现在的生活，解释说我不是回去寻找什么帮助的。

可正是因为这一点，亲生父母潸然决定不认我。他们觉得，这种相认对她这些年的付出来说是一种掠夺和伤害。另外，他们也不想让我觉得，当初因为贫穷抛弃了我，现在因为我身后有一个还算有钱的养母而接受我。他们当初留在我身上的地址，只是为了以后我有难处的时候可以找到他们，他们也好有机会尽力而为。

信末，父亲说看我伤心地离开，他们心里也很难过，生母还因此大病一场，他们很想念我，写信来，只是想讨两张我的照片。但请她对我保密这件事情，他们不求我原谅。但求我永生因记恨而断了对他们的念想。他说孩子是你的。

从落款可以看出，这封信她已经收到半个多月了。她一定也尝试过对这件事情保密，但她没做到。她真的就不怕源自血缘的一种掠夺和伤害吗?她真的不害怕我的背叛和离弃吗?我想，她是坦然，而又自信的。

打电话给她，本来我想说，妈，我发现我越来越爱你了。可是哽咽让我开不了口。她说乖，不哭了，你是个好孩子，他们也是一对好父母，只是上苍辜负了你们。

我知道她所言之意，但倘若真有上苍，我也不会埋怨，他虽然没有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但他给了我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和一对秉性耿直的父母。他们用放手教会我爱，教会我幸福，教会我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