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阿城专访
他编剧的《吴清源》和《贞观之治》在放映、播出后影响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大,小说集仍然在市场上看得到,但是关于阿城的新闻却少之又少,他似乎就是这样隐居于都市之中。
自从在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中露过一回脸,阿城就几乎没有再在公众场合出现过。他编剧的《吴清源》和《贞观之治》放映、播出后影响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大,小说集仍然在市场上看得到,但是关于阿城的新闻却少之又少,他似乎就是这样隐居于都市之中。
这些年来,少见他写作小说,甚至连一度风靡坊间的随笔也停了,专心加入编剧的洪流,从谢晋的《芙蓉镇》开始,在田壮壮、侯孝贤、严浩等人的影片中担任编剧。事实上,他本人如果去做演员一定也会很成功,宁瀛有回和查建英议论阿城:“应该有人扛一台摄像机每天跟拍阿城,一定是部特棒的片子。”
对于阿城不写小说写剧本的事,德国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顾彬教授很不以为然,说到激动处不免言辞激烈,他对记者说,他不能同意阿城关于作家是乞丐的论调,“一个作家应该忠实于他的事业,不应该把钱看得那么重。为什么不在写剧本的同时也写小说呢?我不能理解,这些中国作家都是怎么了?”对此,阿城反驳说:“还不够清贫吗?我抽的烟都是大前门,太贵的我抽不起。”
阿城也许属于歪打正着变成作家的那一类幸运儿之一。他最初的身份是个业余画家,在“星星画会”的回忆文章中能看到阿城的名字,并不显眼,但总少不了他这一号。“星星画会”的严力对《新民周刊》记者回忆说,“阿城,时任某文化机构小职员,因其父钟惦棐牵连,童年、少年颇为不顺,那时,他用极美的线描为《今天》作插图。”他说阿城在星星第二届展览上展出的是线描,很干净的线条,形象把握很准确。
星星画展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这种成功似乎并不属于阿城,或者说对他的影响是有限的。那些画油画、搞雕塑的因为材质的关系,能够得到更多的关注。还有天生的演说家马德升,和他们相比,他依旧寂寞。
寂寞中,没有什么比文学更为强大。他1969年在内蒙古阿荣旗插队,插在一个叫“东新发”的小屯子里,第一次读到食指的《酒》,就开始抄在自己的本子上,并且喜欢上了它。这应该说是那时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他也一样,反反复复地看,感动。他特别推崇的另一位诗人是根子,那首传诵一时的《三月与末日》是他全部写下的九首诗中的一首,他愿意跟随诗人一遍遍诘问:“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写小说,写《遍地风流》。
1986年,正当阿城发表《棋王》后在国内大红大紫的时候,他却毅然选择了出国。
在美国,他白天打工、刷墙,晚上在家写作,问他累不累,他的回答很简单:“不累,工具那么多。有刷子,长的短的都有。”问他即使是刷墙为什么不找个能发挥一技之长的,至少也画个图案,搞个涂鸦,不要光顾着刷白墙,多单调啊,他回答说:“别费脑子了,就是不想动脑子。”
在海外,他和陈丹青两个人成了死党。陈丹青曾对记者说:“我从很早开始不太看中国当代的文学作品。我只看少数几个人的东西,阿城、王安忆都是朋友,他们写完了会把他们的作品寄给我看。阿城刚开始写作,他寄来的都是原稿,大概十来天就到了,然后就给他回信。他比我大四岁,当时我31,他35。”那是1986年的事,“阿城在我寓所住了断断续续有半年吧,我们睡在可以摊开的沙发上,天亮醒来看见阿城就在旁边,简直不能相信。”
我不会下棋
记者:你是电影《吴清源》的编剧,你喜欢围棋吗?《棋王》写的是象棋,也喜欢下象棋?
阿城:围棋和象棋我都不会。小时候父母不让下棋。
记者:那吴清源先生怎么会让你来写《吴清源》的呢?
阿城:误会吧,他误以为我很懂棋。
记者:你不懂棋的话,写剧本的时候是否也有困难?
阿城:如果一部电影完全在描写下棋的情景,谁来看呢?观众和我们一样,大多数都不会棋。
记者:怎么会开始当编剧的?我记得有一篇文章写香港的前卫戏剧导演荣念曾将您介绍给侯孝贤,是这样的吗?
阿城:他将侯孝贤的片子介绍给我看。他也曾经把侯孝贤的片子推荐给陈凯歌,陈凯歌不以为然,我就觉得《童年往事》非常好。就这么个关系。80年代初的时候,谁买得起录像机和录像带?只能是这些香港人,他们有钱,所以能让我们接触到一些港台的电影。
记者:你当时就觉得很不错?
阿城:是挺好的。我突然发现中国也有像欧洲新现实主义电影这样的作品。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电影有许多在50年代国内都放过,比如《偷自行车的人》、《罗马十一点钟》,可惜就是中国没有跟上去。那时影评对这批电影也都是正面的报道。
记者:那时候您还小吧?
阿城:那时能看懂电影了。虽然中国和意大利的关系很好,但是中国人不爱看意大利的这类电影。中国观众是好莱坞训练出来的,最成熟的观众是上海观众,电影院门口卖手绢,知道你们爱哭。
记者:您父亲也研究电影,对您的童年影响大吗?
阿城:他是管电影的,算是领导,但实际也管不了什么。划成右派之后他就劳改去了,他跟我们说不上话。等我长大了,我有自己的思想,所以他的电影观念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不过有一点,我父亲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也是很喜欢的,你看他50年代写的影评就知道了,对他们的评价都很高。
我做很多事情
记者:你现在既写电视剧,又做策划。
阿城:我做很多事情。这些只是你们看到名字了,不怎么挣钱,维持基本的生活,还有很多你们看不到名字的事情。
记者:那么写电视剧、电影剧本是不是完成就好,就当交差?
阿城:你们不太了解编剧这行当。特别麻烦。经常导演说这里要加两句废话,要磨很久。要磨很久是什么意思?好比说原来你一年可以挣到十万,现在可能要磨五年。
记者:自己编剧的电影会去看看吗?
阿城:一个电影编好剧,可能七八年才拍出来,人家早把你给忘了。
记者:近期写了一部电视剧《贞观之治》,怎么会去写历史题材的?
阿城:因为大家对历史都不感兴趣。之前的历史戏那是历史戏吗?都是戏说。我说的是正史。
记者:对现在的文学期刊、小说有了解吗?
阿城:基本上不看了,也不太关注。
记者:你说对当代文坛完全不了解,但如果有朋友新出了一本书,送您一本,您总会去读读吧?
阿城:我一般都谢绝此类赠书。我要买,不要送。朋友的话我们应该帮助他,而不应该占他便宜。他的样书可以送给企业家,企业家对他帮助更大。
记者:你说作家是乞丐。据我所知,进入体制内也可以糊口,你是特别看重这种体制外的生活方式?
阿城:我认为在体制内糊不了口……
记者:那我们试着过一种清贫一些的生活呢?
阿城:还不够清贫吗?电影我都不看,那样的票价我承受不了。
不需要做多余动作
记者:在洛杉矶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阿城:就是因为不认识人,所以在洛杉矶的生活比较好过。在中国是你必须认识人你才能过,关系是一种资源,而在美国不是,不需要做多余动作。
记者:你还是有偏爱的文学作品,比如木心的作品,你个人就比较喜爱。
阿城:木心的作品应该是我们这一代人知识构成的一部分。反过来,现在的文章,其实不需要太多的知识储备也能看。面对木心的困境,其实是一个新中国的读者所面临的困境。
木心、陈丹青的作品会有新鲜感,那是因为他们的知识结构和我们的不同,我们所受的教育是相似的,是同构的,看到第一句话就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就是这么个情况。
记者:但是一个美国人,他的知识结构和中国人的知识结构肯定是不同的,这不能推出这样的结论:他的文字一定是优秀的。
阿城:先不要说他是优秀还是糟糕的,不要挑挑拣拣,先拿进来,没多少菜了,还挑什么?挑的结果肯定是营养不良。
记者:说到知识结构,同样是亚洲人,你觉得日本的电影如何?
阿城:日本电影大师太多了,不要老说黑泽明北野武,他们是拍给西方人看的。在日本,只有没水平的导演才把获奖当一回事。文学也一样,日本的剑侠小说一出来,金庸那些小说就不用讨论了,也没什么好讨论的,没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