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茂林
【摘要】《长亭送别》是《西厢记》中最为脍炙人口的精彩片断之一。作者通过对暮秋景色的描绘烘托出了莺莺与张生分别时的悲凉气氛,又通过对莺莺行为和心理的描写,写出了莺莺的极愁极恨,细腻而多层次地展示了激荡着巨大情感潮汐的人物心灵。
【关键词】《长亭送别》;离愁;别恨
《长亭送别》选自《西厢记》的第四本第三折,是《西厢记》中最为脍炙人口的精彩片段之一。在这折戏中,莺莺、红娘、老夫人等到十里长亭为“上朝取应”的书生张生饯行,通过十九支由莺莺主唱的曲词,展现了一幅凄美动人的别离图,刻画了在送别时莺莺柔肠百结的心绪。她身为相国的女儿,为了自身的爱情幸福曾做出了不懈的抗争,刚刚获得片刻的欢愉转眼又要分别。莺莺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痛苦——“此恨谁知?”这悲苦的滋味全融入一个“恨”字中。
一、“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头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一曲“长亭送别”几乎可以视为“一首动人心魄的抒情长诗”,借以景物描写来设置戏剧环境,渲染气氛,“其笔下的景语无不可视为情语”,能够“准确而生动地揭示戏剧主人公隐秘奥妙的内心世界”,其情景与主人公的离愁别恨浑然天成。
莺莺前往十里长亭送张生。一路上,她眼见到蓝天白云、满地的黄花、南飞的大雁、如丹的枫叶……这些暮秋时节的景致,怎有心思去消受呢?一句“西风”凄紧,点染出萧瑟寥落的寒意,生动衬托出莺莺为“离人伤感”而产生的无法排遣的忧郁心情。这离愁别恨溢满心头,化作“离人泪”,在清秋之晨滴滴染醉了“霜林”。以“染”至“醉”,形象地传出了莺莺内心曲折而深沉的悲愁之情。作者又捕捉来“柳丝”“疏林”与“斜晖”,有意地将人物的主观之情寄寓于这些别具特色的客观之物。“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迭经波折的相思才告结束,身不由己的离别又将开始!此时,只希望马儿慢走,车儿紧随,两人多呆一会儿。无怪乎金圣叹说:“此真小儿女又稚小,又苦恼,又聪明,又憨痴。”
二、“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恨塞满愁肠胃。”
长亭离宴,莺莺眼里又是“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这是离愁别绪在心里进一步的郁结。情景寂寥,心情凄苦。这岂不生“恨”意吗?
酒席上,莺莺看到张生“斜签着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他阁泪汪汪不敢垂”“长吁气,推整素罗衣”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时,心里万般怜惜和痛苦。只因老夫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的宗旨,使他们“昨夜成亲,今日别离”。这一切又怎不令她生“恨”呢?
一曲“上小楼”更是耐人寻味。“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痛苦的别情已使自己“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牵肠挂肚的相思,使自己“眼底空留意”,更甚者“险化望夫石”。
而眼前“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分离”,她多么盼着与张生二人一起“举案齐眉”“共桌而食”。可是母子当面,又怎能亲亲耳语,相依相偎?心里的煎熬使得酒食似土泥,玉醅化作相思泪。莺莺哪里还有心思吃茶饭呢?“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这“肠胃”都让辛酸与苦恨填塞满了。黯然销魂者,唯“恨”而已。
三、“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
“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五岳低”是夸张兼比喻。它把莺莺的离别之情推向最高峰,达到愁极恨绝、无以复加的地步。莺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愁极恨绝呢?
“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在老夫人和长老相继离去后,莺莺面对即将赴考的张生,百感交集,肝肠痛断。
这是因为在她心目中,“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她公开地表明了“莲开并蒂”比“状元及第”好得多。金榜题名,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不是爱情的前提和基础,因此临别时不忘叮嘱张生“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与老夫人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同时,她也有深深的忧虑,明确地告诉张生“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这饱含着对张生的期许和相思。“停妻再娶妻”,这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是有现实基础的。张生一句“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更加重了莺莺的“心病”。这“心病”,是她对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悲哀和抗争,而不只限于“儿女情长”。她对爱情的执著和对礼教的反抗在她的离愁别恨中闪耀。
“晚来闷把西楼倚”,眼见得这“夕阳古道,衰柳长堤”。两幅图景叠加成了“倚楼远眺望人归,惟见夕阳古道不见人”的寂寥凄苦的场景。此景虽是莺莺“虚拟”的,但也正是日后可能的实景。接下来“三煞”中“归家若到罗帷里,……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亦复如此。可“这忧愁诉与谁”?
四、“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张生远去,莺莺独留,人远山遥,含情凝望:青山起伏、疏林掩映、淡烟四起、暮霭沉沉、夕阳冉冉西下、古道寂寥荒凉、禾黍离离、秋风习习、凄切的马嘶……这一幅秋阳夕照图瑰丽而苍茫。莺莺极目寻找张生远去的影像,偶见征马在残阳里闪现,随即隐没在群山暮霭之中。她的心里又是怎样的苦楚呢?景随人远,情随恨长。
“天地间最动人归思者,莫如山色,而最慰人悬望者,莫如残照。何别?天涯游子,触景增怀。对青山之无恙,久客而悲他乡,睹落日之无多,长策而归故里。人情往往然也,未有伤心特甚如今日也。”(陈维崧《才子西厢醉心篇》)
“我为甚么懒上车儿,来时甚急,去后何迟?”只因“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这“烦恼”郁结在莺莺的心中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恨”。这遍人间的离愁别恨啊,小小车儿怎能载得动?这恰如“春愁离恨重于山,不信马儿驮得动”(宋人石孝友《玉楼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的《武陵春》),可见“愁恨”是车、马、船所不能承受的。让这深重的愁恨,由莺莺一人来扛。这只能是一种“眼中流血,心内成灰”的痛苦折磨。
所以,“作者将艺术触角伸展到处于‘长亭送别这一特定时空交叉点上的莺莺的心灵深处,细腻而多层次地展示了“此恨谁知”的复杂心理内涵——交织着对‘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的亲人的百般依恋,对即将来临的‘南北东西万里程的别离的无限悲戚,对逼求‘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强拆鸳鸯在两下里的做法的深深怨恨,对当时司空见惯的身荣弃妻爱情悲剧的不尽忧虑。同时,也深刻而令人信服地揭示了这一复杂心理内涵的纯净的灵魂美。莺莺在送别张生时的依恋、痛苦、怨恨、忧虑,都是与她美好的爱情理想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她对张生的爱,是相互倾慕的产物,丝毫没有掺杂进世俗的考虑和利害的打算。在她看来,‘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她所追求的是纯真专一、天长地久的爱情幸福,而不是封建的‘家世利益。总之,作者不仅写出了人物心灵中颤动着的爱情旋律,而且写出了激荡着巨大情感潮汐的人物心灵。”(蒋星煜主编《元曲鉴赏辞典》)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长亭送别》一折著一个“恨”字,莺莺绵绵心思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