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鸣
每代人都有年轻的时候,都有过自己的狂妄和雄心,甚至目空一切。但是,真正能傲视前代的,必须是出自自己之手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眼下年轻人讲话,代际意识渐强。一张嘴就是70后如何,80后又怎样,90后如何加怎样。我们这些父辈之人,有时候不留神也被扣上50后云云。明知道这种代际的排队,我们这些半老之人,是排在队尾的,也只好听任他们编排。
记得早些年时髦的人们编排代际,是按当时的电脑型号来的,286、386、486,一溜排过来,年纪越大越落后,越小的越先进。大约是由于电脑后来进步了,这种叫法过时,不愿意染上“老土”的晦气,代际的称谓,于是变成了这么许多的“后”。
不过,虽然286、386的称谓风光不再,但这种代际分野的精神却并没有走掉——70后、80后、90后的叫法,骨子里依然是一种进化论的精神,后面的命里注定要此前面的强。
自从严复老先生把号称达尔文咬狗的赫胥黎的书“达旨”过来之后,中国知识界中人,不仅像鲁迅那样每日里咬着侉饼,看《天演论》,或者干脆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适之”和“竞存”,而且自我洗脑,心甘情愿地任由进化论成为他们第一位的信仰。
在时间上,他们相信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在年龄段上,他们相信壮年比老年好,青年又比壮年好。这种线性的信仰,其实跟我们今天的代际意识,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尽管今天口口声声排70后80后的人们,估计十有八九没看过《天演论》,甚至连严复是哪一个都不一定清楚,但一点不耽误他们无师自通地贯彻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进化精神。
其实,《天演论》的思想,是西方19世纪之前的信仰,那时候西方的科学理性凯歌行进,人们充满自信,昂首阔步。但走了没多久,两次世界大战,多少让西方人有点心灰意冷。科学的进步,演变成人类厮杀方式的进化,而西方文明制度,也居然可以顺岔路,走向奥斯威辛桑中营。直到今天,西方文明进步带来的核子战争的威胁,污染的全球化,恐怖主义的泛滥,依然是高悬于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说不定哪天就掉下来,轻则让人类倒退几十上百年,重则毁灭地球,让人类没了安居的家园。
再来看我们自己,好像也没有理由认为后面的一定会比前面的强。一部中国历史就是这样,不总是前进,有时也会后退。比之盛唐,五代十国是倒退,比之两宋,元代也是倒退,甚至比之清末新政时期,在国家的国力、秩序和改进程度上,北洋时期也是倒退。就学人而言,更是如此。
我们的上一辈,一生好时候基本上在运动中度过,情有可原,但我们这一代——现在年轻人所谓的50后60后,应该说是赶上了半个好时候,我们也曾经豪气干云地发誓要赶超世界先进水平,根本没有把我们前辈的前辈放在眼里,结果呢,几十年过去,一个个混成了教授、研究员,还占据着最多的学官的位置,但比起当年我们不屑的西南联大的一代人,我们又算得了什么。悲观地说,我们这代人,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可能赶上那些老一代的学人了。
我们可以推托,说是我们现在成才的环境不好,但是,我们为改善这个环境,做了多少努力?我们的很多人,是不是已经在享受这个恶劣的环境?这种环境,虽不利于成才,但便于养人,尤其是养那些向环境低头折中之人。
不幸的是,现在比拼叫骂的80后90后们,所处的环境其实跟我们这代人一样。后面的人借以自傲的,似乎只有年龄和时髦,似乎仅仅由于他们更年轻,环境的羁绊就会自动化为乌有,甚至变成助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每代人都有年轻的时候,都有过自己的狂妄和雄心,甚至目空一切。但是,真正能傲视前代的,必须是出自自己之手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没有,就要审视自己这一代为改变整个民族生存的内外环境,做过些什么。
如果在笑话前代傻的同时,仅仅学会了跟环境妥协,学会了更快地融入环境,享受环境带来的快乐,那么,我想起美国人曾经埋在地下的一块据说永远不会锈蚀的金属板,上面刻着爱因斯坦写的一段话,它是给21世纪的人的,大意如此:我们的后代们,如果你们没有变得比我们更聪明,更文明,更爱好和平的话,就请你们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