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 子
至今,再也没有像我们前辈那样耕种的庄稼人了,再也难以寻找到一处纯粹的乡村了。她已经被现代工业、被现代人的贪婪,蚕食、宰割得所剩无几,最终会被那些腰缠万贯的受益者一点点吃尽。我游走的乡村,早已面临着这样的命运,她离城市不近不远,理所当然要成为官商的囊中物;我游走的乡村,是被命名了的,什么莲花寺路、圆通街、园艺路,农人的门上,是挂了门牌号的;我游走的乡村,不久将是一条条街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是现代城市人的“乐园”!
每当游走在这样的乡村,站在将要被砍伐的松林边,我就开始遥望过去的乡村,遥望故乡的那片土地。那是一片纯粹的农耕图景。我看见我的舅舅,以及像我舅舅一样的农民,他们在那里生活、耕作了一辈子。
我舅舅从来没有离开过乡村,也没进城打过一天工,他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宜宾,不是去闲逛,是挑着担子下宜宾,我们叫“下城”。那担子里,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货物,李子、红桔、鸡、鸭、鹅。卖完这些东西,舅舅从来不逛街,但他会找一家小馆子进去,坐下来,要上半斤锅贴饺、半斤猪耳朵、二两烧酒。我舅舅把空箩筐放在墙角,坐在四方桌旁,从容、自在地吃酒吃饭。这是他劳作后对自己的犒劳。那样惬意、满足、愉快。然后,他挑着空箩筐离去,走在一条蜿蜒起伏,通往“家”的石板路上。一路是满目的庄稼、竹林、树木,绝对没有现代文明的尘埃腐蚀他的双目。走到家已是黄昏,舅舅可能还要去坡上千活,或是去井边挑几担水,晚上九点多钟,一家人吃夜饭。第二天早上,又去坡上劳作。
农闲时,舅舅喜欢赶场。赶场那地方,巴掌那么大一点,舅舅上了街一头扎进小酒馆,几个酒友,坐在酒馆里喝茶吃酒,散场了再回去。除了谈农事,谈社会,谈当下的一些现象,他们一边吃酒,一边谈论古人,那都是古书上写着的。没有尽兴,舅舅把朋友带回家,舅母就忙着做下酒菜,两个人坐在敞亮的堂屋,谁也不会干扰他们,四周是水田,是覆盖着绿色的庄稼,场坝前是一片葱绿的竹林,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安然。直到夜晚,醉酒,他们才从凳子上下来。第二天酒醒,舅舅的朋友踩着露水回家,舅舅也踩着露水上坡干农活。
天气好的黄昏。舅舅还喜欢坐在场坝上读读古书。线装书,发黄,竖排,不知是哪个时代出版的。实在没有事干,他就去坡上到田间转转,看看庄稼和水田,他的心里就很舒服。我舅舅其实是一个诗意的农民,不但庄稼种得好,还会享受大自然带给他的乐趣。他一辈子在土地上耕种,生活得不富裕,但很满足。
这一切,似乎都成为了历史,舅舅的两个儿子,安详、安富,年年进城打工,春节才回家几天,他们用在异乡奔波来的钱,把我外公、外婆、舅舅、舅母留下的一座木质青瓦房,变成了一座四四方方的水泥房子。他们,再也不能像他的父辈一样种庄稼,不能像他的父辈一样享受悠然的乡村生活了。两个表哥打工赚来的钱比他父亲种庄稼赚来的多得多,但他们的一生,绝对没有舅舅生活得好,也没有享受过舅舅那样的乡村生活。尽管他们,也都是农民。
没有人再像我舅舅一样种庄稼了!
卢梭说:“农业是人类的第一职业:最有价值,最有用,也最高贵。”我们是从来不把农业当作职业的,更不要说它是第一职业。最有价值,最有用,也最高贵的农业,是一代又一代庄稼人在经营、耕作,而农民在我们国家,是贫穷者、低贱者。他们养育了整个人类,却没有人仰望过他们,有时连起码的尊重都得不到。他们付出的,实在是太多!
养育我们人类的,不是城市,而是正在被宰割的乡村。
[原载2007年12月4日《羊城晚报·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