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明的岛
在我白杨古镇的老家,人们或许不知道现在镇长是谁,但是人人都知道名医许老德。
乡村人在田间地头劳作,风吹雨淋太阳晒,加上农药化肥的毒性对皮肤的伤害,最容易生红肿。许老德就是以治红肿出名的,小红肿他给你配张膏药贴上,冲一冲就过去了。厉害点的、毒性大的红肿,许老德一般都建议你做手术,他为你动刀子,把红肿割除,再打几次消炎针,换几回药,基本上就可以痊愈了。所以在许老德那里,几乎就没有他治不好的红肿。
小时候在槐树底下玩耍,经常能遇到一脸痛苦的外乡人问路:“请问许医生家怎么走,我老伴小腿上长了个东西,打听了许多人才找到这里的。”
人们一般不听外乡人讲完,就给他指路了,也许是不愿看到他被病痛折磨的凄惶的神色。若是外乡人间我,我一般会把他们领到许老德家门口。年幼时候的我,是颇为镇上有这么一个能为别人解除病痛的名医而感到骄傲的。
后来我母亲食指上长了一个疔,又红又肿,疼痛难忍,去找许老德治疗。许老德也是先用膏药冲,但红肿并没有消去,反而肿胀得更厉害,让母亲痛得整天心里惶惶不可终日。什么叫“十指连心”,我就是从母亲当时那痛苦的神色中开始理解的。
膏药不见效,许老德就给母亲做了个手术,把手指上的坏肉都剜去,说等到新肉长出来,手指就好了。麻药散去之后,一向坚强的母亲,低声呻吟了一个晚上,泪水洇湿了整条枕巾。
等到新肉长得差不多拆开纱布的时候,母亲发现自己的食指不能动了,原来这根手指彻底地残废了!不知道是因为不再受病痛折磨,还是早就知道手术后是这个结果,母亲只是有一些伤感。可是看着母亲只能永远弯曲着的食指,我伤心地哭了。那时我七岁,第一次对乡村名医许老德产生了怀疑,也产生了一种怨恨的情绪。
后来逐渐长大,懂得了很多事情,我才知道,许老德根本算不上什么名医。只是他的心更狠一点。他用药的分量猛,他动刀子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把坏肉剜去时,也剜去了好肉是常有的事情,而且他其实不懂得经脉和神经的分布,很多被他动过手术的人,红肿是消退了,但是肢体根本无法恢复到从前。
别的乡村医生都不愿意或者不敢为病人做割除病灶的手术,许老德敢,而乡下人又穷,看不起城里的医生,这样许老德才能成为闻名一方的乡村名医。好歹他能够“剜肉补疮”,消除红肿,缓解病人的疼痛。肢体残废了不会要人命,而疼痛难忍则是会死人的。
“名医”许老德一生当中医好了数不清的红肿,也割了数不清的肉。在他五十岁边上,他得了中风,医好后也神志不清了,经常发脾气砸东西,有时候还打人。后来还有不知情的外乡人过来问路,问许医生家在哪里。有人就回答说:“许医生现在是没有了,许老德自己还得找个医生呢,不然老是发人疯。”
外乡人不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不到黄河心不死”,非要亲自见到中风后的许老德,才肯摇着头叹息着,带着一脸的失望甚至绝望离开白杨古镇。
去年我还遇到一对老夫妇——头发花白的老头用板车拉着枯瘦的老伴。他们是从隔壁县上过来的,当他们听说许老德已经中风三年了,躺在板车上枯瘦的老婆婆当场就哭了,说:“老头子,我不医了。回去,回去,死了也认命了。”老头的神色也一下子灰暗下来,仿佛一个巨大希望的破灭。他对老伴说:“不要紧,我拉你再走一段路,那里还有一个名医,到那里就好了……”
说着,倔强的老头拉着他的老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杨古镇。看着老头花白的头发消失在人群中,消失在秋天的风里,我的心一下子跌落下来。多年来蓄积的对许老德的怨恨,一下子就随风飘散了,心中充满莫名的悲哀。究竟还有多少乡人的病痛,指望着许老德曾经的妙手,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外乡人满怀着希望赶来白杨古镇,又失望地离开,我也不知道。
因为对于“乡村名医”这个名词,我早已不知该如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