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诗人札记(中篇小说)

2008-05-14 10:21
广州文艺 2008年5期
关键词:傻子豆子母亲

李 浩

李浩男,1971年生于河北,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作协理事。曾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等刊发表诗歌、小说、评论等文字,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有作品入选多种选集。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1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他的学生大都对他印象深刻。他们记得我父亲突出的门牙,记得我父亲一年四季中有三季穿着一件灰色的旧西服,“皱巴巴的”,他们说。其实我父亲的西服有两件,不过都是灰颜色的,不过都是皱巴巴的,所以他们弄混了。我父亲的那两件西服还是略有差别的,其中的一件衣袖上有两处被烟头烧出来的洞——他的学生们缺少仔细观察的耐心。他们认定我父亲的灰西服一年当中要穿近三百天,从来都不洗。剩下的一季是冬季,我父亲会穿一件暗绿色的军大衣给他们上课,即使如此,他突出的门牙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其实他的学生们也都裹在各自的棉衣里面发抖,听课都没有心思,表面的努力都是装出来的。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父亲在我们村上的小学里当民办教师,他负责两个班的语文、历史、地理、思想品德和体育。那时候我们村上小学的条件很差,一到冬天老师们就带领学生垒煤炉,打煤球儿,一旦煤炉在前天下午没有管好,第二天就得重新生火,外面一下雪,教室里马上变得一片泥泞,男生女生时不时地要靠跺脚取暖——我父亲的声音会淹没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跺脚声里,随后他的声音小下去,停止了,学生们发现我父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处,或者窗外,或者墙壁,或者某个学生的脸、脖子——他走神了。我父亲经常在上课的时候走神儿,他突出的门牙向外伸着,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等过上一会儿会突然地打个冷战,眼神开始转动,继续他刚才的话题。尽管我父亲经常在上课的时候走神儿,但似乎从来没有因此找不上话头儿,忘了自己刚讲的是什么,他的学生们对此大为惊讶。他们在我父亲走神儿的时候也跟着屏住呼吸,期待我父亲出错,然后哄堂大笑,给我父亲一个难堪——可我父亲总是让他们失望。我父亲一走神儿,他们就窃窃私语,“诗人了”。我父亲那时候是不是“诗人了”我不知道,反正他没有一首诗是在课堂上做出来的,他做诗显得相当费力、耗神。当然也费纸,我父亲写一首诗往往要废掉十几张纸,有时那张废纸上只有一两个字。他把这个坏习惯也遗传给了我,我母亲不止一次地骂我们:“一对败家子”。说实话那时我们家很穷,这种浪费确实是奢侈的。我母亲骂得对,可我和我父亲都没有改掉这个习惯。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有时,他会将他的诗抄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这项工作一直是他自己来做的,他做这项工作的时候一直一丝不苟。我父亲写一种怪模怪样的楷体,他将那种怪模怪样的楷体写得相当花哨,相当夸张。我父亲将诗抄好会叫他的学生们读几遍,解释一下其中的意思,然后,在一个角落里署上自己的名字。这时他会换另一种字体来写,用隶书的时候居多:“作者:李金龙”。

下面是他的诗:

秋叶的咏叹

我不会消沉

不会流泪

也不会低头

——我会用我最后的力量

把自己的头颅昂起

生活,从来都不是只有高潮

不会总是宽敞的大道

任你漫步

任你驰骋

秋天来了,我是要变黄

但我的心里

——一直保留着那片绿

或者:

一个夜晚

月亮是一面圆圆的镜子

照在我的床前

因此上

我的床前多了一汪水坑

水坑的里面水波涟涟

水波里有银色的小鱼

它们吮吸着我的脚趾

我情不自禁地晃动着脚趾

水波和小鱼被惊得四散

这个夜晚显得漫长

这个夜晚显得短暂

我多想将它用手留住

就像留住我的童年

将诗抄录到黑板上,我父亲会退后几步,仔仔细细地看上一会儿,然后拿起板擦,修改他认为没能写好的字。修改后的字往往会比原来的字大一些,于是我父亲又得再改一次。他有些意气风发、藏而不露地看看黑板,拍一拍手上粉笔的灰尘,那些灰尘纷纷扬扬。

2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个乡村诗人。他的学生们大都对他印象深刻,他们说我父亲不“诗人了”的时候还算容易接近,但似乎和其他老师的关系都很一般。他们的意思是,我父亲很不合群。当然,也可能有这样的意思,别的老师也瞧不上我父亲的作派,前年我曾在一个什么场合遇到过我父亲的一个旧同事,他提到我父亲,“老李那个人啊,哈哈哈”。他笑得有些暧昧。我脸上的笑容也因此暧昧了起来。

我的印象中,在我们村上,我父亲的朋友只有一个,我叫他槐叔,村上的会计。我父亲和他建立友谊是因为两个人都爱下棋,据说两个人的棋都臭不可闻,也正因为全都臭不可闻,他们才惺惺相惜,时常天昏地暗地聚在一起。槐叔爱喝茶。他一来,我们家的热水肯定紧张,同时白糖也会紧张,因为槐叔喝茶需要往水里加糖。不过我倒是愿意他来,他的嘴是一个天文地理国内国际大事小事无所不知的话匣子,虽然多数属于道听途说信口开河,但无论多么枯燥的事儿,一到他嘴里就跌宕起伏,充满悬念。许世友能上天能入地有着一身功夫,他的耳朵贴在地上,八百里以外一只蚊子的叫唤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个本领他给毛主席当警卫员的时候救过主席的命。(我父亲插话,瞎说,许世友什么时候给毛主席当过警卫员?)林彪的儿子想害毛主席,在火车道上埋上了地雷,许世友得到消息的时候毛主席的专列已经开了,怎么办?许世友二话没说,脱下大衣,使用轻功一路追了下去。火车开得多快?可许世友功夫好啊,他跑得更快!追啊追啊,一直追了七十里地硬把火车追上!(我父亲插话,哼,又瞎说)追上火车也没用啊,人家警卫员不让他上车,说你有什么事就在下边说吧,我们转告主席。转告主席?已经来不及了,火车马上就要开到埋地雷的那儿了!许世友可真急了!他的眼都给急红了!只见他一晃膀子,一咬牙,抓住火车屁股往下一蹲——你说怎么着?火车让他这么一拉,停下了!真是悬啊,离埋地雷的那段铁轨只有二尺多了!(我父亲敲一下棋子,真能胡说八道!火车能叫人拉住?你当它是你家的牛啊。再说你能拉住牛,是因为绳子牵着它的鼻子它怕疼才不敢使劲的)槐叔说许世友大将军脾气暴躁,枪不离手,又百发百中,不光敌人怕他,他的警卫员也怕他。为什么?因为许世友爱上前线,在最前沿,那里敌情复杂,说不定什么时候敌人就摸上来了。许世友枪法好啊,周围只要一动,他甩手就是一枪,肯定打嗓子眼儿!为了怕许世友伤着自己,他的警卫员都带着铁脖套!(我父亲又会说,胡说八道。)槐叔还爱讲周围村子发生的事儿。他说前几年,刘王村一个富农突然疯了,怎么疯的?你猜!你肯定猜不到!让公安的人给吓疯的!那天公安的人执行任务,由于地形不熟就跳到他家院子了,撞开门一看不对,人家就都走了。人家公安走了,可这个富农却傻了,变得疯疯癫癫,怎么治也治不好。过了十几天,他又突然好了,什么事都没了!怎么回事?事也凑巧,那天这个疯子走过一片坟地,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三个警察在那里蹲着,在地下写写画画的。这时,一个警察看见了疯子,就站起来问了一声:什么人!那个富农,那个疯子经这么一吓,出了一身冷汗,竟然就好了!你说怪不怪?……

比较之下,我父亲则呆板得多,沉默得多。他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盯着槐叔的手,如果局势不好,我父亲的脸色就会变得潮红、鼻翼处渗出细细的汗水,而他突出的门牙则更为突出。槐叔说我父亲下得一手臭棋却经不起输。要是他要输了,苍蝇飞蚊子叫都碍事,这时可不能惹他,惹他可不行。这样说的时候我父亲往往会发火,你胡说什么!怎么不比你强!上一局我杀了你的马,你又偷着放回去了,当我不知道!这回轮到槐叔急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可从来没像你那么赖皮!总是死不认账!……两个臭棋篓子,每次下棋都会发生争吵,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是槐叔或者我父亲把棋子都甩在地上,不来了不来了!跟一个赖皮下有什么意思!另一个则同样气鼓鼓地摔摔棋子摔摔凳子:没见过这么赖的!真不要脸!

父亲和槐叔的棋局往往是不欢而散。喘着粗气,父亲并不急于进屋,他把凳子挪到墙角儿,在黑暗或者月光下坐一会儿。有时,槐叔走后,父亲还会点亮屋子里的油灯(距离通电还有几年的时间。我们家还常常备有蜡烛,是村上一个小加工厂生产的,但我父亲通常不用),摊开稿纸。即使我父亲脸上愤慨还没有散去,但也不会影响到他的诗歌,他的诗歌有自己的样子。

感谢往事

风把飘荡的日子

一片片吹得很远

只留下点点的记忆

在梦中 火一样闪现

善良,不是夜色中的灯盏

却总能把热血点燃

真诚,不是霞光里的花朵

却总能把希望编成花篮

往事似乎很淡,很淡

像一条青色的鱼

在水中时浮时现

而我的感激却显得很深很深

像一张巨大的网

拉动它,沉甸甸的重量

会让我的手臂发酸

更多的时候,我父亲废掉一张张的纸,却写不出什么。他对着油灯发一会儿呆,然后吹灭它,让自己、油灯和诗歌,我母亲的鼾声,都一一陷入到暗黑里。

也有这样的时候:我母亲突然翻身,停下鼾声,抬一抬头,将他的油灯不由分说地吹灭。她才不管我父亲写下了什么,是不是他的“灵感”刚刚露出一点儿的苗头,她才不管这些。我父亲在黑暗中簌簌地翻动纸片,声音很响,但这起不到任何作用。不一会儿我母亲的鼾声就会再度响起,父亲也会慢慢放弃纸片的干扰,悄悄睡去。

3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因为这个缘故或者别的缘故他很不合群,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跟“棋友”槐叔的关系也是一路争争吵吵,打打闹闹,后来因为一个“偷表事件”而使两人的关系彻底走远——我会在后面重新提到这件事。现在,应当让陈傻子出场了,在我看来,陈傻子应当是我父亲最亲近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我父亲与槐叔的关系近得多。按照我父亲的说法,这叫惺惺相惜。“什么惺惺相惜?完全是麻苍蝇找绿苍蝇,臭到一块去了。”我母亲在陈傻子来我们家时也常常表现她的不屑。她乒乒乓乓,敲敲打打,刚开始我父亲还会横眉立目一下,后来,他们干脆不管不顾地我行我素起来,我母亲的乒乒乓乓也就失去了意义。“没见过你们这么厚脸皮。”我母亲说,她是在两个人谈论什么爱情诗的时候插进来的,明明,她的话里有话,另有所指。个头矮小的陈傻子冲我母亲笑了笑,露出他的一嘴细细的黄牙,“嫂子说得真对。真理都让你说了。”

这个陈傻子,也是个诗人。他在县文化馆工作,因此上,他在我父亲面前显得比实际的身高高大得多,细长的手不停挥动,唾液飞溅——我父亲的身高就显得矮了,而且还在一点点加剧。陈傻子是个诗人,不是乡村诗人,他有非农业户口,在县文化馆工作。之前,他在“向阳公社”当过文化大革命宣传员,公社广播员,新闻报道员等等。这个陈傻子,说话的时候他的瘦手总是不停挥动,而他的脚趾也从某个破洞里伸出来,配合着,一动一动。这个动作让我母亲看见了,她没有笑容地用手上的蒲扇敲了敲陈傻子的脚趾——陈傻子的话立刻停住了,但嘴巴还在大大地张着,我母亲却一脸坦然地走了出去。

“你老婆真厉害。”陈傻子反复地说

“你老婆肯定难斗。”陈傻子反复地说。

“老李,唉,够你受的。”陈傻子,他反复地说。他反复地说着的时候肯定已经醉了。陈傻子爱酒,却常常一喝就醉,喝醉了的陈傻子反反复复就几句话,说他老婆,说文化馆的芝麻和谷子,说我母亲。陈傻子的反反复复很快就勾起我父亲的火气,他可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于是,我父亲要在陈傻子面前表现他的权威,将我母亲呼来唤去,然而我母亲却从来没有做过省油的灯。他们俩,从小声争吵直到吼叫——要是我在场,就要遭殃了。

要是我在场,我父亲会突然地转移他的目标,伸出他臭不可闻的大脚趾,把我踹出去。或者突然地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耳朵:“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不听话!”

所以陈傻子一来,我就尽量远远地躲着。所以陈傻子在我们家不受欢迎,当然我父亲这个和他臭味相投的人除外。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喝酒,谈天说地,心里就涌起一股股的怨愤。我盯着陈傻子的脸。一种一种的惩罚会报复到他的身上,我只能从种种的设想中找到报复的快意。

譬如,倒霉的陈傻子被飞来的砖头砸破了头,或者喝醉了,一头掉进村南的河里。我曾经被飞来的砖头砸破过头,也曾从桥上一头栽进南河里,这种倒霉的事最好也让陈傻子经历经历。譬如让一只狗追着咬,陈傻子一边哭一边跑,最后不得不爬到一棵槐树上,结果还是让那条疯狗咬到了屁股。我还设想,让陈傻子戴着高帽游街,脖子上挂着一双破球鞋——就挂豆子的那双。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发现有谁的鞋会比豆子的那双更臭,陈傻子挂上这双鞋,他肯定就不想喘气了,从村东游到村西,不喘气的陈傻子就被憋死啦。豆子没有了鞋,就让他走村西的草地,那里可净是蒺藜、蝎子和各种虫子。让陈傻子背着粪筐上一个坡,上一步倒两步,然后一头倒下去摔死。村长刘珂过来拿一张大铁锨,像端一摊驴粪那样将他端走——我们村的那个老地主就是这样死的。我还设想,把陈傻子吊起来,线绳只拴住他的两个拇指,然后在他的脚上涂上蜂蜜,让两只狗去舔;把陈傻子埋在一个坑里,只露着脑袋,路过的人都要往他嘴里撒尿,不撒不行,没尿的就到一边等着,喝井水……

我知道,我母亲也这样想。有一次我就听见她自言自语,怎么不掉到井里淹死,怎么不让石头掉下来砸死!她的表情可比我恶狠狠得多了。

然而陈傻子还是要来,隔三岔五,他既没掉到井里淹死也没有被石头掉下来砸死。听见他那辆咣咣当当的自行车响,我母亲就摔摔打打,把脸拉长,虽然这起不到任何作用。“以后你去文化馆找他!别让他再上咱家来!”母亲指着父亲的鼻子。可是,陈傻子那里没法去,那时陈傻子正在闹离婚,他老婆将房子的锁换了,陈傻子办公住宿只能呆在一个存放杂物的库房里,几乎进不去门――知道了这件事,陈傻子在我母亲那里又多了一个名字:陈世美。我母亲叫他陈世美,陈傻子,陈世美,陈世美,为此我父亲可没少和她争吵:你凭什么叫人家陈世美?

“离婚的都是陈世美!”这是我母亲的逻辑。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我们农村通行这样的逻辑。于是,在我的设想里陈傻子又多了一种死法:被狗头铡铡死。脑袋还得让狗叼去。

一喝醉了,陈傻子除了反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之外,还会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唱“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唱“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上”,唱“朔风吹”,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他唱那些的时候吹胡子瞪眼,表情丰富,露出他满口的黄褐色的牙,可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正面角色。

去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陈傻子坐在了一起,他那旷日持久的离婚最终也没能离掉,人渐渐老了,也就绝了念头。我和他坐在一起,没多久他就喝醉了,然后又“朔风吹”了一次,我感觉他虽然依旧表情丰富,吹胡子瞪眼,却有了正面角色的样子。看来时间是会改变些什么的。

不像正面角色的陈傻子唱着,和他的醉话一样反反复复,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他不理会。任凭眼泪点点滴滴,顺流而下,直到波涛汹涌。唱着,我父亲也跟着哭起来,他用一只手用力地擦着自己的眼睛鼻子,另一只手则同样用力地拍着陈傻子的肩膀:“我知道你的苦。哭吧,哭出来好受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兄弟,别往心里去,兄弟。”

陈傻子哭得更加难看。他的“朔风吹”却还在吹,他家的表叔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真的是数不清了。“没有大事……没有大事……”

喝醉之后的陈傻子和喝醉之前的陈傻子完全判若两人。没有喝酒的时候,陈傻子挥动着枯干的手臂,唾沫飞溅地和我父亲读诗,那时候,我父亲的诗写成了这个样子:

秋韵

啊!我所盼望的秋天!

我所盼望的果实!

又一个秋天来临,

田间的歌声响彻了大地。

啊,那迎面而来的秋风,

你要将辉煌的乐章奏起!

每一个情节都是秋天的经历,

每一个笑脸都是秋天的赠予,

而每一颗沉甸甸的硕果!

都是秋天的音符,

连接着大地的脉息……

啊,我所盼望的秋天!

玉米露出了金色的希冀,

棉花绽开了洁白的花絮,

高梁举起了挺拔的火炬,

大豆垂下了丰收的颗粒……

啊,我所盼望的秋天,

它奏起的是多么动人的旋律!

仰望旗帜

一面火红的旗帜,

飘荡起一片火红的希冀,

迎接着第一缕的曙光,

经历着起起伏伏,

风风雨雨……

啊,仰望旗帜,

就是对太阳和激情的仰望!

一股暖暖的热流,

瞬间便涌满了我的胸膛!

啊,仰望旗帜,

我自豪的胸膛努力地挺起,

用铁锤砸碎黑暗,

用镰刀,去收割新的希望!

告别过去

斟满一杯酒,

慢慢饮下,

让火辣辣的感觉烧灼着咽喉。

再斟上一杯,

将它举起,

我把它当成是昨天、过去。

把这杯酒咽下,

算是与过去告别,

让一切,

都再重新开始。

让树叶在春天里重新发芽,

让花朵在雨露后再次开放,

啊,过去,

它会变成培养今天生长的肥,

让今天茁壮,

让今天,变得更加美丽……

我父亲将他的诗用他极为花哨的楷书抄录到一个笔记本上,并在下面写上日期。我父亲有好多这样的日记本,里面还有插图,像“人民大会堂”,“北京展览馆”,“武汉长江大桥”等等。陈傻子一来,我父亲就将他的笔记本拿出来,递到陈傻子的手上。

陈傻子一边看,一边点评,而我父亲,高大的、在灰西服里的父亲则完全像一个小学生,这和他平时可大大不同。有时陈傻子兴高采烈,他频频点头,摇头晃脑,我父亲的诗在他手里就像一朵花儿。有时陈傻子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用手啪啪啪啪地拍着父亲的笔记本:“这是诗?它怎么能叫诗?你看谁这么写诗?郭沫若是这样写么?郭小川是这样写么?臭,臭不可闻!臭大粪!臭狗屎!”

据我观察,陈傻子在批评我父亲时显得更为口若悬河,声情并茂,我父亲的脸色潮红,像一只落水的鸡。然而他并不恼。这也不是他以往的脾气。我父亲小声地申辩着,“我是想写……我是……”据我观察,陈傻子对我父亲的诗作是表扬是批评与我父亲的诗歌关系不是很大,完全取决于他进门之前的脸色和心情。当然这是我的观察,我不保证它一定正确,所以我从来没把我的观察告诉过我父亲。也没有告诉过我母亲。

“你要观察!观察!你明白么?什么叫观察?怎么观察?”陈傻子的唾液会飞到我父亲的脸上,我父亲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挡着飞来的星星点点,显得有些狼狈。

4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他的学生们大多数都对他印象深刻。他们说,我父亲讲课讲得不错,就是爱东拉西扯,再就是爱走神儿。他们会说他又“诗人了”。他们说,我们村上的民办教师一个比一个差,哪天都会闹一两个笑话,比较而言,我父亲算是不错的了。

然而,不错的父亲,却闹出了一个在我们村我们公社(后来改成乡镇)我们县引起轰动的笑话,弄得他很没面子,也弄得我几年的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那天,大概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父亲对后面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我们都一无所知——所以那天我父亲的心情还算不错,上课前他还到校长那屋转了一圈儿,动了动校长桌上的地球仪,然后出去了。校长也许真的喊了我父亲然而我父亲并没有听见。像往常一样,我父亲推开了教室的门,那时还没有打上课铃。

他愣了。那些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孩子们一个个坐得笔直,而教室的后边,竟然坐了五六个他所陌生的人,他们有的手里还拿着小本本。我的父亲愣住了。

这时校长追了过来。他低声告诉我父亲,县教育局的王副局长和教研室的人来听课,就是坐在后面的那些人。校长对我父亲使了个眼色,好好讲,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上课的铃声迟迟不响。后来我父亲才知道,负责拉铃的赵老师因为紧张,将上课的铃晚拉了十分钟,这十分钟足够漫长,足够可怕。

上课铃迟迟不响。那些上蹿下跳的猴子们忍不住了,开始有了响动。这时,一个看上去挺老的听课老师回过头去,看着后面的黑板。黑板上,有我父亲新写的一首诗。

假如,我是一棵树

假如,我是一棵树

我愿把自己

扎根在山的风口——

假如,我是一株草

我愿让自己

在乍暖的初春顽强地抬头——

风雨会磨炼我的意志

寒冷会锻造我的骨头

没有挫折的人生不值得坚守

假如,我是一只雄鹰

我会飞到高高的天上

和强劲的风进行搏斗——

假如,我是一只麻雀

整天叽叽喳喳的生活

肯定不能让我满足!

我要经历风雨之后的彩虹

我要获得炎夏之后的丰收

失败之后我要迅速地爬起

告诉你吧

任何的苦难,都不能动摇我的坚守

那个老师一眼一眼地看着。突然,他回过头来,问坐在后排的一个女生:“这是从哪儿抄的?”那个女生抬了抬她的鼻子,“是我们李老师写的。”反正上课铃还没响,我父亲就挪动他的腿朝后边走去,他的大脑一定飞速地旋转着,仔细地寻找合适的措辞——然而那个老教师却没有迎着我父亲的笑脸,他坐下了,低下头去和另一个听课老师小声交谈着什么,我父亲僵硬地僵在了那里,他脸上的笑容也僵硬地僵在了那里。

他像被施了魔法的木偶儿。

上课铃,是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响的,它是从我父亲尾椎骨那部分响起来的,然后是整个教室,整个学校。

那是一堂极为艰难的课,它对我父亲来说是真正的煎熬,他是那种脆弱而极易过敏的人,在那堂课上他的脸上挂满了汗水,讲得结结巴巴。后来留级到我们班的豆子经常学着我父亲的模样,模仿那堂让人难堪的课。我几次想冲过去狠狠地抽豆子两个响亮的耳光,然而他比我高出半头,一脸横肉,我只好坐在后排将头埋得越来越低。我像对付陈傻子那样,一遍遍地将豆子用各种方法杀死,他又一遍遍地活过来。我对豆子的报复是某个早晨,将他忘在教室里的语文课本偷偷地泡进了水桶,然后飞快溜走,在即将上课的时候,才跑回学校——我制造了不在场的假象。在这里,我还想顺便提一下对陈傻子的报复,我在一次他来我家喝酒的时候拔掉了他自行车上的气门芯,将气门芯弄得千疮百孔之后再给他重新安上,以至他不得不推着他咣咣当当的车子走了七里多路——这两次报复都是在偷偷摸摸的情况下进行的,并且制造了假象。

好了,接着说给我父亲和我带来羞辱的那堂课。那些人毫无征兆的到来让他不知所措,从他的方向看去,向后,那里有黑压压的头,那里有一张张严肃的脸,我父亲也许感觉,他就像一个被带到警察局的罪犯,那些眼睛一直盯到他的肉里去,他只能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问题“讲清楚”。那堂课,我父亲一直稳不住心神。其实例子的课是可以讲得不错的,他的学生们都那么说,他们说,除了喜欢东拉西扯和偶尔走神儿,我父亲的课讲得还算不错。

事后在校长那里,我父亲将责任推到了那个年纪较大的听课老师的身上。他说他没事看后边的黑板干吗,问诗是谁写的干吗,知道了是我写的,却不拿正眼瞧我,我知道他想什么,他挑出了什么毛病?我父亲说,那个老家伙的表现让他心神不宁,总在想那首诗会不会有什么问题,特别是思想倾向上的问题。我父亲还让负责拉铃的赵老师也分担了责任,他说赵老师要是按时拉铃,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父亲的脸色青里带紫,因为激动,他的手也跟着在颤抖。说这些话的时候赵老师也在场,可他没有和我父亲争辩,只是用白眼珠对着我父亲的脸。我父亲指着赵老师,你教课不行,脑子里一团浆糊,谁知道你拉铃都不行,这是拉的什么破铃!赵老师站了起来。他碰倒了桌上的墨水瓶,红色的墨水鲜艳地洒了出来。校长按住了他。校长说,他对着我父亲,你上你的课不行么,干吗非管人家怎么看你的诗,也不是我说你,总是有事没事写什么狗屁诗,它不会影响教学?要不是它,怎么会闹这个笑话?

我父亲的嘴唇也跟着抖了起来。“我能不想么?我能不想么?你忘了,那个齐老师是怎么,怎么抓起来的……”说着,我父亲的眼睛里挂满了泪水。他提到的齐老师是公社中学的一个老师,那是文革时候的事了。那个齐老师是教数学的,平时并不写诗,他可从来都没想过当什么诗人。他有三个孩子,一男二女,五口人生活得极为艰辛,所以他总是阴沉着脸,习惯性地唉声叹气。也是他倒霉。那天他突发奇想,写了一首大概是顺口溜之类的诗,拿到学校里给他的同事们念了一遍,给伙房的师傅们念了一遍,给他班上的学生念了一遍,结果第二天下午他就被抓走了,说他写诗不断放毒攻击文化大革命。好在那首诗中也没有什么太过分的言辞,只是表达了他的入不敷出,每天面对孩子们哭声的怨气,他只判了一年多就被放出来了,然而工作丢了,整个人也变了样子。“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校长喃喃地说。“以后你别再写诗了,写那个有什么用。你就是写,也不要再抄到教室里的黑板上,影响不好。”

现在,返回到那堂课上,我父亲的笑话,他制造的笑话马上就要出现了。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他在黑板上,用他花哨的楷书写下了那堂课所出现的生字,因为用心和紧张,我父亲的板书远没有平时的好,他的努力似乎只是将字写得难看。他带领他的学生,“x—i—an—现,y—u—an—元,t—ang—堂……”我父亲的声音有些发颤。在豆子的认真模仿中,他夸大了我父亲的紧张,用力地颤抖着,仿佛刚从冰窟里被捞出来的一个人在那里簌簌发抖。距离越来越近。我父亲终于碰到了那个字,那个让他闹出了大笑话的字。免。就是这个“免”字。我父亲念出了拼音“m—i—an”他突然发现,他在黑板上写下的不是“免”而是“兔”!怎么会这样!紧张,将我父亲大脑里绷紧的弦拉断了,他竟然脱口念出:“兔”!连贯起来,他是这样念的:“m—i—an——兔”!他把“兔”咬得清脆,生硬,立刻全班的学生,那些浑身发痒的猴子们发出了哄堂大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就连那些严肃的听课老师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只剩下我的父亲。手脚多余地晾在那里,众目睽睽地晾在那里。他突然发现,那个“免”依然是“免”,他并没有将字写错,多出的一点儿是黑板的一个凹坑,那里积满了粉笔的粉末儿。这个凹坑害惨了他。

不止一次,豆子站到讲台上模仿我的父亲,他模仿了我父亲的走神儿,然后又突然地恍然,大声而夸张地点着黑板:m—i—an——兔!下边一片前仰后合。那个可恨的豆子,鼓着两腮,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看着我们,就像一个等待掌声的马戏团小丑儿。

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扑上去抓住他的衣领——然而他一甩手,就把我从讲台上甩了下来,我被摔倒在地上。这个可恨的豆子,恶毒的豆子,伸出他的臭脚,从他的破回力球鞋里抽出的臭脚,踩在我的胸口上——一股巨大的臭味儿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5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与此同时,他还是我们村上的民办教师。他常常显得自以为是和人吹嘘自己的课讲得如何好,“旁征博引”和“妙语连珠”是他介绍自己时的常用语,说实话我不知道这两个词用在他的身上是否真的合适,我没听过他的课。虽然我上小学时我父亲还在教书,教高年级的课,我们班的学生豆子就是因为留级才到我们班的。我没听过我父亲讲课,一次也没有,在他的教室外我总是匆匆而过,像一种逃离,现在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的学生们说,除了爱东拉西扯,爱走神儿,我父亲的课讲得还算不错。然而讲课讲得还算不错的父亲,闹出了一个大笑话。那堂课,对我父亲是一个打击,严重的打击,敲裂了骨头的那种,从那堂课之后,我父亲的自信完全没了,我想他的“妙语连珠”也没了,他总怕哪里再出现错误。于是,我父亲上课有点紧张,仿佛是一个初上讲台的新老师,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教了八年书,算是老教师了。他变得更加慎微,讲完了一段之后停一会儿,又重新讲一遍,所以他的课总是拖堂。这是我父亲以前没有过的。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他才恢复,那时,他回来教一年级了。

多年之后,我父亲极力否认那个“m—i—an——兔”的笑话出在他的身上,他承认那堂课因为紧张没有讲好,却坚决不承认有这样的笑话,说它完全是栽赃。我父亲说,“m—i—an——兔”的笑话早就出了,比他那堂课得早三四年,是西马村的一个老师出的,他们还曾见过面。我父亲说,当年有些民办教师的素质是不够高,时常有谁闹点什么笑话,有个数学老师给四年级讲习题,结果把自己绕来绕去绕了进去,一堂课也没出来,他的学生们却早明白了。他的学生们指手画脚地给他讲解,有几个着急的孩子甚至跑到讲台上,每做一步就回一下头,问这位老师,明白了么?怎么还不明白?那堂课后,那个老师病了四五天,说什么也不教了,后来他就在学校里看看门拉拉铃,购买教具啊什么的。我父亲说,东王村一个女老师讲课讲得一团浆糊,错误连连,一出错就在课堂上哭,结果她的课都是哭过来的,她的学生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咧嘴哭婆”。还有……反正当年这样的笑话太多啦。一谈到那个笑话,我父亲就不厌其烦地列举众多类似事件,并言之凿凿地确认,那个笑话和他毫无关系,是西马村一个老教师出的,那个教师叫某某某,他们认识,还一起开过会。

我父亲看上去很委屈。

在我父亲坚决否认的时候,那个某某某已经死了两年多了,据说他死的时候鼓着一个大肚子,排不下尿来,于是这个某某某一边嚎叫一边咒骂,他的儿子儿媳都被他骂跑了。过了两天,他就死在了炕上。

不管怎么说,从那堂课之后,我父亲就再没有往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抄诗,一次也没有。他的诗依然在写,每写完一首完整的诗我父亲就用他花哨的楷体抄到笔记本上,他有许许多多这样那样的笔记本,封面的颜色和画面很少相同,但扉页上都统一用红色的黑体字印着毛主席语录。有时,我父亲变一下花样儿,用隶书或者类似魏碑的字体抄录他自己的诗,它们同样显得花哨儿。从那一堂让我父亲难堪的语文课后,我父亲就再也没有往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抄录他写的诗,一次也没有,就是那首发表在《沧州日报》上的让我父亲得意了至少一个多月的诗,就是那首我父亲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眼睛笑成一条缝的诗,他也没将它抄录到黑板上去。

他发表的那首诗我没有找到。在我印象中,我父亲将印有他诗歌的那张报纸仔细收好了,他后来还去县城买了几张,从公社的某个办公室里要了一张,都仔细地放在一个纸包里,他足够精心。在我印象中,他还将他的诗从报纸上剪了一份儿,贴在了一个笔记本上,那个笔记本的颜色是粉红的,塑料皮的,上面是一个女农民,一个男工人和一个解放军战士的头像,很庄重,义正辞严。在我印象中,我父亲像珍宝一样将他发表的第一首诗收了起来,然而它却再也找不到了。现在,我的手上有他以前抄录自己诗作的那些笔记本,却唯独缺少那一个贴了剪报的本。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记忆在哪儿对我进行了欺骗,也许,正因为我父亲的精心,它才消失了,它被我父亲藏在了一个他也遗忘了的地方。

那首诗,是一首歌颂建国的诗,发表在《沧州日报》十月二日的“文革”专刊上,占据了报纸的一个右下角。那首诗是陈傻子拿去的,为此,他来我们家给我父亲送报纸,同时来喝酒的那天有些趾高气扬,露出的黄牙也显得大大方方,有一副恩人的模样。那一天,我母亲给了他们极为意外的笑脸,像招待会计槐叔那样给陈傻子泡了茶,并在茶水里放了一把白糖。然而这个陈傻子和槐叔的习惯大大不同,他并不感激我母亲的意外慷慨,反而皱了皱眉,将壶递到我母亲的手上:“茶水里面怎么放糖?这是哪国的喝法?难喝死了!去去去,将水倒了,再泡一壶不放糖的!”

那一天我父亲先于陈傻子喝醉了,他笑眯眯的,一直那么笑眯眯的,不管我母亲,或者陈傻子说他什么他都是那一副表情,仿佛这表情会一直坚持下去,永远都不再改变。他们平时喝的是我们县酒厂生产的一种散装白酒,一块四一斤,五十四度(据酒厂的人说,其实那酒是五十八度的,但厂长让按五十四度的卖),而那天,他们喝的是瓶装的“十里香”。我父亲直喝得面红耳赤,面带笑容,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喝,喝死这狗日的。”“喝,喝死这狗日的。”

陈傻子乐得前仰后合。他乐得眼泪都下来了。

“喝,喝死这狗日的。”我父亲反反复复。要知道,平时我父亲很少骂人,他是一名教师,同时还是一个乡村诗人。发表了那首诗之后,他更是一个诗人了,那首后来丢失的诗,给他的骨髓里面一定注入了一些不同以往的物质。

6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自从在《沧州日报》发表了那首歌颂祖国的诗后,我父亲就更是一个诗人了,那首后来丢失的诗,给他的骨髓里面一定注入了一些不同以往的物质。

那段时间里,我母亲说他,“写诗都写疯了,写诗都写傻了。”我母亲说,“写诗能当饭吃?能写得天上掉馅饼?能写得炕不用垒,田不用耕,母鸡一天下四回蛋,还都是双黄的?”说这些的时候,我母亲的表情复杂,内涵丰富。如果我父亲的诗一直得不到发表,她的话里就简单多了,虽然,还是这些话。

是啊,那段时间,我父亲真的有点儿“写疯了”,他一有机会就躲到小屋里去,和槐叔的象棋大战也减少了,而且,他也不再那么容易生气发火了。有几次,槐叔来了,我父亲躲在小屋里写他的诗,他喊我给槐叔倒水沏茶,他喊槐叔马上就好马上就来,然而他的马上显得漫长。

槐叔喝着茶水。他招呼我坐,坐,然后开始他的信口开河。他说毛主席游泳的技术很好,特别是仰泳,有时候,主席就躺在水上看报纸。主席游长江,长江的水多急啊,可主席游得根本不费力气,一会儿游到对岸,然后再仰泳,游回来。主席的许多重大决定都是在游泳时作出的,然后告诉周总理。槐叔说,在近处时,主席说话总理能听清楚,记下来,可一会儿主席游到对岸去了,怎么办?好办,周总理叫人发明了一种话筒,请主席带上,不管主席游多远,只要一说话哪怕是咳嗽一声,都会清楚地传到总理那里。(我母亲插话,你这么胡话连篇,要是在前几年,还不斗死你。槐叔笑笑。槐叔还真因为信口开河挨过斗,要不是因为他是贫农,要不是因为当时的队长刘珂保他,他可真得有的瞧了。)槐叔说,小日本的技术不咋地,就是狠。抗战那些年,我们村东掉下来过一架日本的飞机,你说是怎么掉下来的?是那个小日本儿的飞行员感冒了,总咳嗽,结果咳嗽的劲大了些,把一个螺丝给震掉了,这个螺丝一掉可不要紧,飞机的轮子也跟着掉了下来!那个飞行员就急了,他一使劲,一跺脚,结果,飞机的底儿让他给跺漏了!底儿一漏,空气就进去了,飞机里面是不能进空气的!那架飞机就一个猛子扎下来,摔烂了。你猜,那个飞行员怎么样了?他早给烤熟了,烤得外焦里嫩,喷喷香!村上的狗闻到了味儿,全都跑过去了,等村上的人赶到那里时,小日本儿连骨头都没剩下。

他还给我讲过姜子牙的故事。多年之后,我在晚自习时偷偷看那本《封神演义》,发现槐叔讲的那些《封神演义》里根本没有,完全是他自己瞎编的。槐叔很有讲故事的才能,然而他的这个才能和我父亲写诗的才能,都在村上遭到了普遍的嘲笑。

如果槐叔讲完一两个故事,一壶茶水喝完,我的父亲还在“憋诗”(槐叔语),他就不再等了,冲着我父亲的小屋甩上几句话,然后悻悻离开。他常说,我父亲憋诗憋不出来,却把痔疮给憋出来了。据我所知,我父亲并没得过痔疮这种病。槐叔很瞧不上我父亲的诗,有时让我父亲拿来他左左右右地看上几眼,然后抓住其中一句,运用曲解和联想,我父亲的那句诗就变得奇臭无比,不值一提。所以,我父亲很少将诗拿给他看,包括那首发表的诗。每一个来我们家串门的人,即使他是来借扫帚借火柴的,我父亲也会想方设法将他留住,想方设法将话题引到他的诗上去,然后曲折一下,将那首诗拿给人家看。然而槐叔来过多次,我父亲也向他策略地提到了自己发表的诗,但就是没有将诗拿出来给槐叔看。槐叔也瞧不上自己讲故事的才能,他自己说,这张贫嘴算把他害苦了。

我父亲写花朵:

每一朵花,

都有自己的童年;

每一朵花,

都有着亮丽的记忆;

每一朵花,

都会有,将要属于自己的灿烂。

我父亲写他的粉笔:

不,我不会犹豫,

让我,再写上最后的一笔!

如果写不了一首小诗,

那就写一个“1”,

它会变成一棵小树,

长在孩子们的心里……

他写河边的垂柳如何发芽,燕子又如何在河边的风里穿梭,那首诗的完成日期是一个九月。而且,在我们村,包括附近的村上,都没有一棵垂柳,直到现在。他写那首《带孩子们春游》的诗时,屋外正下着一场连绵的暴雨,我之所以对那首诗有如此强烈的印象,是因为那天我们都没有去上学,而兴致勃勃的父亲一边推敲他的那首诗的用词,一边大声地将诗一遍遍念出来。那时,在我们那里,还没有出现“春游”这个词儿,除了在清明学校组织学生去给烈士扫墓之外,我们就从来没组织过任何的野外活动。那时候,村上的孩子天天长在地里,放学之后就打草拾柴放牛放马,“春游”对这些皮猴子来说没有一点儿吸引力。他还写过一首叫《游子吟》的诗:“游子,白发苍苍/带着五十年的思念/经过五十年的风浪/回到家乡/只说了一句话/便泪流两行……”写这首诗的那年,我父亲最远到过省城,到过山东的青岛,那是文化大革命搞“串连”的时候去的,很快就回来了。当然,这不影响我父亲写《游子吟》,并将他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在“写诗写疯了”的那段时间里,我父亲写下《早春三月》、《收割之后的田野》、《桥》、《炊烟》、《十月的光荣》、《小雨》、《枣儿红了》,写下《一个黄昏》、《真情永远》、《还有一支春天的歌》、《麦子的诗》、《我的高原》、《桥》、《桥上桥下》……

最多的一天,我父亲写了七首诗。要知道,他还得上课,给学生们讲语文、历史、地理、思想品德。他还得挑水,忙地里的农活儿,批改学生们的作业。那首发表在地区报纸上的诗,给我父亲的骨髓里注入了一些很不同的让人兴奋的物质。

我不惧怕路的坎坷,

也不在意怀中有没有花朵,

再大的风,

也不会让我变得惆怅,

再大的雨,

也无法令我感到忧伤。

前面没有灯,

星星为我照明,

就是一个乌云密布的暗夜,

我也会让自己燃亮,

内心的萤火。

(《在风雨中前行》,节选。作者:李金龙)

7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我固执地将它作为每一小节的开始,这分固执多少也来自于我的父亲。我用这句话连接与我父亲相关的记忆,它如同一根火柴,会有瞬间的光亮,借助这瞬间光亮我看见某些构成线索的那些事件,抓住一点,然后将它一点一点从黑暗中导出来。现在,这根火柴又亮过了,我的手指伸出,将被光亮照亮过的事件抓在手上。这根火柴亮过了,黑暗重新合拢,但我的手上已经有了线索,我小心地将它拉到面前——

抖落其中的灰尘,记忆开始苏醒,有了气息,它在慢慢地复活。

一个旧茶壶。壶嘴上有一道很深的裂痕。壶盖上面有红色的头绳儿,它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儿。一张黄褐色的饭桌,它矮小,略显粗笨,上面是用报纸做的棋盘,我父亲画了粗粗的线,木头棋子。它们僵硬,一丝不苟,有些呆板——如果火柴的光还没有熄灭,那就向左,向左就可以照见一块手表,上海牌的,秒针在火柴的光亮里显示了蓝色的荧光,时针和分针略暗一些,它们微红——火柴熄灭之后,一股凉凉的风带着旧日的气息,从我的面前,从黑暗中袭来。那块手表发出嘀嗒的声响。这声响,越来越清晰,清脆,像水纹一样扩展——

我在记忆中抓住的是这块手表,至少是那种嘀嗒声。那块手表是我父亲的,在当时,也是我们家唯一的一件奢侈品,为了这块表,我母亲还和我父亲和我奶奶吵过不止一次架。当然,我们家时常发生这样那样的争吵,我父亲说,我母亲的怀里有一本斗争哲学。听我父亲这么说,我母亲马上跳起来,将碗重重地掖在桌上:“我不斗争,我不斗争还不让你们卡死!我不斗争,你们有现在的日子?你还说我这个!”我父亲,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脸前的稀粥,他将脸都藏在碗里。

我父亲想要一块手表。他说他上下课要看点儿,不能总是迟到。他的要求在当年是有点过分,要知道,那时我们家日子并不富裕,所以他的要求遭到我母亲坚决的反对。我父亲也有他的固执。他竟然一气之下摔了三只碗,而我母亲,二话不说带着我弟弟回姥姥家去住了。三天之后,我父亲将她接了回来,随后又去奶奶那里把我叫来——我奶奶也跟过来了。

两个女人,矛头对着我父亲,话里有话,指桑骂槐——说着说着两个女人竟然抛开我父亲对骂起来,她们终于丢下伪装,赤膊上阵了——我弟弟哇哇哇哇地哭了,他越哭越激烈,可是奶奶和母亲都没有理会,她们翻动着陈谷子烂芝麻,天昏地暗地争吵着,屋子外面人头攒动,一些脸退出去又有一些脸挤进来。我父亲倒理会我们了,他的双手分别抓住我的耳朵,我弟弟的耳朵:“滚,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争吵的结果是,我父亲有了一块手表。手表是我母亲买的,她将手表轻轻地摔到被上:“买!把钱都花了吧!以后喝西北风吧!啃你娘的猪蹄吧!”

我父亲和槐叔下棋,那块手表就放在桌子上,父亲的左侧,它在一个角落里还是醒目。我的父亲,总爱时不时地拿起来看两眼,他说不能下得太晚,一是早晨得下地看看,二是上课更不能晚了。他的这个动作,可没少受到槐叔的讥笑,但我父亲仍然过一会儿就把手和头伸向他的手表。那种嘀嘀嗒嗒的声音非常美妙,分分秒秒不急不徐的转动也充满了神奇,但我父亲却不让我们碰他的手表,哪怕轻轻地摸一下也不行。那件奢侈品是他的宝贝。

然而,它却突然丢了。

那天我父亲和槐叔下棋,杀得天昏地暗,体无完肤,即将不欢而散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手表,他突然感觉,好听的嘀嘀嗒嗒的声音早就没了。我父亲,怀着一种强烈的预感向左边探了探头:“我,我的手表呢?”我父亲搓着手,“刚才我还看见它了!它,它,怎么就不见了?”

槐叔没有答话。他只是站起来,冷冷地看看我父亲,还沉浸在刚才面红耳赤的争吵中,他的胸中甚至带有轻微的仇恨。他甚至故意带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

“看见我的手表了吗?”我父亲盯着槐叔的鼻子。“没看见。”槐叔加重了幸灾乐祸,“丢了不会再买新的么。再说,反正也没有用,又不当吃又不当喝。”

我父亲急了。他丢下了一句重重的话:“在这下棋的就我们两个。它肯定在我们俩其中一个人那里。我又不可能偷自己的表。”在这句重话的话中,我父亲又加重了那个“偷”的重量……

后来,我母亲也起来了,我和弟弟也被叫了起来,站在凉凉的风里接受询问。“你们没拿?真的没拿?说实话!”

我们没拿。而槐叔的身上也没有,他为了证明翻过了所有的口袋,甚至还脱掉了上衣。“真是奇怪了,”父亲盯着槐叔的背,仿佛他的屁股上会变出一块手表来。“显显显,这回不显了吧,这回不显了吧!”母亲的声音饱含着火药和愤怒,“怎么不把你自己也丢了!”

争吵又来了。那天晚上,满屋子都是我母亲的声音,躲在被窝里即使捂上耳朵,她的声音还是能清晰地传来。

接下来是冷战,他们进进出出都端着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即使坐在同一张饭桌前,就像一对陌生人,应当更甚些,仇人,他们相互用眼白瞟对方,有意无意地摔摔打打,他们把空气都摔少了,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感到窒息。我吃得飞快,我弟弟也是这样,我们几乎是在逃离。

手表的丢失对我父亲来说绝对是一个重创。他被霜打了,他被雨淋了,他被……在那几天里,他的表情就像“m-i-an-兔”事件之后的表情,无精打采,一副落魄地魂不守舍的惨相。每天,他都很晚才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地吃饭,然后到小屋里点上灯,哧哧哧哧地撕纸。在那几天里,他没能写出一首完整的诗来,就是陈傻子来找他,他也依旧愁眉苦脸,手表的丢失就像抽走了他的骨髓。那时候,陈傻子正在闹离婚,心里也有一千个不痛快,一万个委屈,他们两个到一起喝酒……

没想到,那块手表竟然失而复得,槐叔将它给送回来了。他说,是他儿子给拿去的,他用的是“拿”。“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槐叔重复了几遍,没有和我父亲下棋,只是站了一会儿就匆匆地走了,我父亲和母亲怎么喊也没留住他。

“我怎么没看到他儿子来?”我父亲自言自语,“不会是孩子偷的。一定不会。”他跟在我母亲后面,我母亲风风火火没有理他。“一定不是孩子偷的!他是来过,我想起来的,可他根本没靠近桌子,一直在他父亲背后,很快就走了……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父亲满怀热情,斩钉截铁。

自从那次丢表事件发生后,槐叔就很少来我们家了,即使在路上、田间遇到,他也只是客气而虚假地打声招呼,然后走向相反的方向——“手表事件”还是给他留下了阴影。我父亲却不。我父亲热情洋溢地招呼他,“晚上去下棋”,如果等不来我父亲就去他家坐坐,拍拍槐叔儿子的头,“长这么高了!快上学了吧!”有时在路上,我父亲还会将匆匆走过的槐叔喊住,拉到家里来,“不下棋,这么长的晚上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的父亲醉翁之意不在棋,他随手将手表放在桌子上,不再去看它,却一改以往一本正经,把下棋下成“战争”的样子,和槐叔斗贫嘴。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槐叔的贫嘴丢了,他不再天文地理正史野史地信口开河,而显得有些木讷,呆板——他有些像我父亲过去下棋时的样子。后来槐叔在锄地的时候,伤了自己的脚,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就是好了之后也没再上我们家来,他对我父亲说,他想出去做点什么买卖,一家子人呢。那时,“经商热”刚刚弥漫到我们那里不久,槐叔应当算是第一批下到水里的鸭子。在当年,那样的鸭子是少数中的少数,多少还受点歧视,可不像现在。当年的许多事许多“理儿”也不像现在。

“肯定是他偷的,他早看上这块表了。你看见没有,你仔细观察过没有,他的脸上带着一股贼气,你看他的眼,你看他那眼眉。”多年之后,我父亲依然认定,手表是槐叔偷的,只是当时有手表的人较少,他不能拿出来显摆,怕露馅,所以才又送回来的。多年之后,槐叔靠渔粉加工成为当地相当有名的“财主”,我父亲也依然认定,他的钱不会是正当来的,因为他的脸上有贼气,“还不就是靠他那张嘴。一句实话也没有。”再后来,我父亲跟着槐叔去山东石岛拉鱼干,拉羽毛粉,则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

在他的笔记本里,写着一首题为《手表》的诗,不知是不是出于疏忽,那首诗的后面没有日期。按我的推断,它应当写在一九八五年八月之前,因为后面的一首诗是写在八月一日的,我父亲八月一日的那首诗又歌颂了一遍建国。我父亲的那首《手表》,是这样写的:

亮晶晶的秒针,嘀嘀嗒嗒地走,

它的里面藏着一条静静的河流。

从清晨,到夜晚,

从初春,到深秋,

它悄悄地走着,没有一刻停留。

我戴着手表看过花开,

我戴着手表望过雁走。

将它放在枕边一侧,

窗外的树梢上明月如钩。

亮晶晶的秒针,嘀嘀嗒嗒地走,

它的里面藏着一条时间的河流。

岁月匆匆,

时光悠悠,

我要让它时时提醒:

早起吧,耕作吧,劳动吧,

不要碌碌一生,空让光阴白了少年头!

亮晶晶的秒针,嘀嘀嗒嗒地走,

它像一匹快马,在催促我加油,加油……

8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他在八三年或者八四年的十月,发表了一首歌颂祖国的诗,那首诗发表在《沧州日报》上。那是一家市级报纸,当时称地区,我们县归属于沧州地区管辖。那首诗,是陈傻子拿去发表的,很长一段时间,陈傻子都以我父亲的“恩人”自居,喝我们家的酒,醉了之后就一边哭,一边唱“朔风吹”,“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上”。

后来,陈傻子还带着那家报纸的编辑来过我家一次。

对于他们的到来,我父亲显得异常兴奋,他兴奋得几乎有些轻飘,他兴奋得面色红润,两眼放光。“请坐请坐。老师请坐。”我父亲搓了搓自己的手,用他的衣袖擦了擦炕沿,请那个编辑坐下,然后冲着我母亲喊:“去,泡茶!去买点好茶叶!把杯子好好刷刷!”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热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没能保持到晚上。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击毁了我父亲的兴奋和热情,将他按倒在沉默里去,无精打采里去。一个愉快的上午,在中午之后突然出现了转折,它实在出人意料,对此,我父亲从来没向我们解释过什么,从来没提。他可不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不是,然而我父亲却让那个中午的发生成了一个谜。至少对我来说,是谜,巨大的谜。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解开它。

那天中午,大概是我父亲的坚持,他们是“去外面”吃的,当时我母亲已开始择菜,并从供销社里买来了鸡蛋和散酒。“我们去外面吃了”,父亲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蹲到我母亲面前。我母亲从兜里给他拿钱。一直拿了三次。她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厌烦的表情,有些飘的父亲才站起来,回里屋去招呼陈傻子和那个编辑,一起“去外面”吃饭了。那时候,我们村只在村外有一家小而萧条的饭馆,如果想吃得好就得去“公社”那边,距离我们村有六七里的路程——那天,我父亲是带他们去“公社”那边吃的。

直到傍晚,我父亲才回来,他的脸上,身上满是泥土和污物,眼眶里还有斑斑的血迹。他喝醉了,完完全全地醉了,不省人事地醉了。一路摇摇晃晃。他没有理会我母亲的询问,也没理会我母亲的指责,只是含混地说了声“走了,走了”,便一头倒在炕上,反复了几下,鼾声起来了。他这一睡,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期间我父亲突然坐起来几次,断断续续说了几句梦话,胡话,还骂了一句,然后依然睡去,他的那身充满酒气和其它难闻气味的脏衣服始终没有脱下来。我母亲只用力地扒下了他的鞋子。

那一次醉酒,伤到了我父亲的骨头。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缓过来。十几天后,陈傻子又来了一次,我父亲似乎还没恢复,他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我母亲问陈傻子,那天中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喝得这样,陈傻子斜着眼看了看我父亲,“没什么啊,能有什么,就是喝多了,都说胡话吧。这不是经常的事么,这有什么。”

我父亲推说身体没缓过来,闻不得酒味儿,那天中午一口没喝。因此,陈傻子喝得没滋没味儿,他没有喝多,既没有朔风吹也没有掉眼泪。临走的时候他对我父亲说,“你不能把什么事都当真,没意思。很没意思。”

而我父亲,给了他一个复杂的背影。后来,陈傻子来我家来得少了,在一段时间里,他和我父亲断了联系。有一次,我母亲问及陈傻子,父亲喃喃地说,他现在挺忙。在排一个地方戏。而他正在闹离婚,没心思。他也许还如何如何……我父亲说那些的时候是乏力的,而我母亲进进出出,根本没听进去。她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可我父亲是认真的,他盯着她进进出出的背影。说实话,我父亲的解释苍白无力,他可能,他肯定说服不了自己。

9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我在写关于他经历的小说,一个乡村诗人的生活札记,我将这篇小说当成是放置在他身侧的一面镜子。像镜子所能的反映:我会保证部分的真实,但镜子里的事与物往往与现实中的“左右”相反。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我向你保证,我说的是事实,完完全全的事实。我不能让前提虚假,那可不是我习惯的做法。像镜子所能的反映,它不会面面俱到,它不会将整个空间的全部都纳入它的视野,这也是我必须要遵守的局限。尽管我很想描写一个完整而立体的父亲,甚至描写他所经历的时代并让它显得完整丰厚,成为一本小型的百科全书——这不是我能做的,它也不是小说应该做的。我必须遵守它的局限,在繁乱和芜杂中,在众多砂砾一样的时间和日常中,进行一些选择。

那片故乡的草地

我们曾经去过

那里有棵槐树

你也一定记得

山坡上放耕牛

能不能叫出它主人的名字

河水边的苇荡

我们在那里抓过小鱼儿

飘扬的苇花肯定都不记得……

这是他笔记本上的一首诗,本来是有题目的,然而那页纸遭到了污损,上面是一些黑褐色的斑点。写下这首诗的日期是一个九月,我记不起,那个九月还发生了一些什么。

那是一条

真实的路程

上面——

通向天堂

起点——

粗茶淡饭的人生

《炊烟》。我父亲在这首诗的后面附了一段长长的后记,记下这首诗灵感的获得和创作过程,甚至对它还进行了点评——看得出,我父亲对这首诗比较满意。后来,我父亲在一次讲课的时候,还提到了它,因为好记,他的学生们对他的这首诗印象深刻,“起点——粗茶淡饭的人生”——它让我父亲很有面子。虽然,他没有将这首诗抄写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我说过,自从那次听课他闹出“m-i-an-兔”的笑话之后,我父亲就未在上面抄录过任何一首诗。

写下《炊烟》这首诗的时候,其实是我父亲的一个低潮期。在他的诗中,你很难读出他当时的心境来,我说过,在我父亲和槐叔下棋,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之后,他写下的诗句依然是明快的,“向上”的,甚至带着欢乐。

写下《炊烟》时,我父亲处在一个低潮,这点我能看得出来。槐叔不再来下棋,而陈傻子也不再来谈诗喝酒“朔风吹”,我父亲的日子空空落落,缺少生气。而那时,傍晚又傍得那么漫长,吃过晚饭之后的时间,星期天的时间,农闲的时间那么难以打发,我父亲只得面对一页页的白纸。将它们一页页地撕下来。

上面,也许只有一个字,两个字。灵感不总是有的。

或许是为了打发那么多那么多的空闲时间,在我母亲眼里好吃懒做的父亲开始到河沿上打草,有时会抓几只蚂蚱给我弟弟带回来。他买了网。星期天,他早早地叫醒我,到河边撒网捕鱼,我父亲捕鱼很卖力气,每撒一网都咬牙切齿一会儿,突出的门牙露在外面。对我来说,那可是一件苦差事,提着装鱼的水桶,一步步跟着,还得去择挂在鱼网上的水草,线绳,小砖头,生锈的铁块儿……我父亲并不爱吃鱼。他将捕来的鱼用刀剁碎,喂鸡或者鸭子。

有段时间,我父亲迷上了编粪筐。在我的小说《那支长枪》中曾描述过这个细节,他总是相当笨拙地把粪筐编得歪歪扭扭,丑陋无比。我父亲不是一个好农民,不是,一直都不是,我母亲说,要让我父亲一个人过,要让我父亲不教书不拿那份可怜的工资,他肯定早饿死了,用我母亲的话就是,“吃屎你也赶不上热的”。在对我父亲的评判上,我母亲和我奶奶倒是意见一致。她们很少意见一致。

我看见我父亲哭泣时的情景……他在黑暗处哭着,张着嘴,突出的门牙显得更为突出……等他收住哭声,从黑暗里站起,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是干涸的。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有时他也显得固执,自以为是。我和弟弟,经常因为种种不明的原因遭到他的暴打,在打我们的时候,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后来,我母亲养了十几只鸡。他的注意被转移了,我父亲,经常追得它们鸡飞狗跳,最后将它们追成了三只。那三只鸡,有两只公鸡,它们有超常的警觉,有良好的飞翔能力。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我看到他哭泣时的情景,那时他喝醉了。不,我看到他哭泣时,他一口酒也没喝过。他是在说谎。有时,我知道他在说谎,但要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我父亲说,做人,必须要诚实。这“人”字只有一撇一捺,却要你写一生,这一撇一捺得一丝不苟地写,不能有一丝的马虎。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在我母亲眼里,他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一个拾不起来放不下的人,一个废人,一个什么事也做不来做不好却满身毛病的人。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被坏习惯堆起的人,一个让人看见就气不打一处来的人,一个野心家,一个给孩子们总树立坏榜样的人。当然,有时,在我母亲那里,我父亲又会是另一副样子,他是一个聪明的有才气的人,勤奋的人,顾家的人,乐于奉献的人,一个有爱心的诚实的人。我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

……这是一个额外的章节,快板式的章节,在这篇《乡村诗人札记》中,它是一个楔子。它溢出了我的叙述,但我不准备将它删除。写下这一章时,我感觉放松,轻逸,同时觉得有趣。

11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在诗歌中,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这个英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喝饮匈奴血”,面对敌人的屠刀也依然视死如归:

我的目光是一把火炬

我的头发是猎猎作响的旌旗

束缚我手脚的铁链算得了什么

它只能增加我人生的重量

用富贵引诱我

你们引出的只是微微的冷笑

用死亡威胁我

除了冷笑,你们什么也不会得到!

好吧,就挥动皮鞭吧

你会再一次看到

我血液里那种鲜红而干净的颜色

生命的美好

我比你们更加懂得

活着的尊严

如果必须用死来捍卫

那,就交给我死亡!

你们错了,早就错了

黎明的到来会吞掉你们的妄想

而我,在火焰中的生命

会在阳光的映照下获得

永生

……

这首《无题》诗,我不知道父亲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来的,说实话在我和所有人眼里,他都不能算是英雄,肯定不是。重读这首诗,我偶然将它和我弟弟联系在一起,我记起的,是他和豆子之间的一场“战争”。时光回流二十三年,那时我弟弟九岁,豆子十五岁。因为年代显得久远,我不知道我父亲是不是还记得我弟弟的那场恶战以及辉煌,然而我清楚地记得。读到这首诗,我弟弟李博当年的“英勇”悄悄地浮出了水面。在另一篇小说《英雄的挽歌》中,我曾读到过我弟弟的英勇,只是,我用另一个莫须有的名字替代了豆子,现在,我将我弟弟和豆子之间的“战争”完全复原,我弟弟不用再和一个莫须有的名字作战了。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豆子为何死死逮住我父亲的种种“笑话”不放,在那个年月,乡村的民办教师们谁没闹过这样那样的笑话?是不是,我父亲在充当他老师的时候因为某事刺伤了他,让他一直怀恨在心?后来,我问过我父亲,他很郑重地想了想,没有。绝对没有。不过我想,我父亲不喜欢这个豆子倒是真的,他不学习,总是捣乱,欺侮同学,什么老师也不太可能喜欢这样的孩子。

那天上午,我弟弟李博,九岁的,一米三一的,六十七斤的李博和十五岁的,一米七一的,体重一百一十五斤的豆子打了一架。起因是豆子引起的,他对父亲的嘲笑激怒了李博。如果不是激怒,我想我弟弟是不敢和豆子去打架的,他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年龄、身高、体重都意味着什么。

那天上午我弟弟李博和豆子一同走进了厕所。豆子解完手后并没有马上出去,而是盯着我弟弟看了两眼,“m-i-an-兔”, “m-i-an-兔”,我弟弟低着头,装作没听见似的,装作不敢理会似的,系好裤子,然后依旧低着头,从豆子身边走过去——突然,他转身,跳起,出拳,那凶狠的拳头带着呼啸砸到豆子的脸上。毫无准备的豆子,他啊了一声,猛地向后倒去……

那场战斗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我的弟弟,李博,一次次被打倒,他脸上身上满是血迹和泥痕,可他又一次次爬起来,扑上去,我弟弟的死缠烂打惹恼了豆子,他的拳头朝着我弟弟的脸上、身上砸去,我弟弟的眼角肿了,鼻血喷流不止,两颗牙掉了下来,最后他左手食指的指甲也被豆子踩掉了……然而他没有丝毫懦弱。他寻找一切可以拿在手上的东西朝豆子的身上砸,一块砖头,一根木棍,甚至破塑料袋……最后我弟弟找到的是一个丢在路边的空敌敌畏瓶子。他抓住了它,紧紧地。瓶子在豆子头上发出一声脆响,他啊了一声蹲下去,血从他的头上涌出来——但我弟弟并没有就此罢手。那个已破碎的敌敌畏瓶子参差的玻璃又插在了豆子的手背上。就在我弟弟准备再把破瓶子插向豆子的身体时,豆子跳了起来,飞快地朝着他家的方向跑去。许多人,都目睹了这样的一幕:高大而壮硕的豆子,在前面抱头鼠窜,而瘦弱的李博,满身血迹和泥污的李博在后边奋力追赶着,破碎的空瓶子在他手上像一面挥动的旗帜……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豆子放弃了他在讲台上的那种表演,他不再模仿我父亲,盯着我看时使用的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他会盯得我骨头发冷。然而他在和我弟弟的战争之后并没有对我进行报复,没有,一次也没有。他只是冷冷地盯着我看。

当然,多年之后,我想我的弟弟李博也许已经忘记了那场战争,那对他是遥远的,上辈子的,不可信的。我的弟弟李博,最终成为了一个懦弱的人,谨小慎微的人,树叶落下来也怕砸破头的人。我父亲瞧不上他和豆子打架时的那个样子,也瞧不上他现在的这个样子。虽然,我和我弟弟的懦弱出自他的遗传。

许多年来,我都在偷偷地设想,我父亲能和别人痛快地打上一架,虽败犹荣地打上一架,毫不退缩,毫不畏惧……然而从来没有,他和我母亲之间的争吵也总是以他的妥协而告终,我父亲的词典上,实用的词典上,从来就没有“勇往直前”、“寸土必争”之类的词儿。他另外的词典上有,他用另外的词典写诗:

即使后边是刺刀,即使前面是悬崖

即使!敌人已经远远追来

此时此刻

我没有想自己的生,自己的死

只要我的胸中还有鲜血

我就要射出这最后的子弹!

——《题狼牙山五壮士》

高,飞得更高,更高

高过树丛,山峦,甚至云朵

寒冷和危险都不能逼我退缩!

我用我全部的力量

勇敢地,去接近蓝天

——《雄鹰颂》

把我的血晒干

它会变成晶莹的珍珠

把我的肉埋葬

它会从地下,长出一株茁壮的树

即便,砸碎我的骨头

在祖国的山河里

它变成鱼,变成刀,变成……

昂着头,它依然不肯服输!

——《无名战士》

12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他先后有两首诗发表在《沧州日报》上。这一点,我知道,我弟弟知道,我母亲知道,我们村的许多人也知道——当然,我们村小学的校长知道,老师们知道,我父亲的学生们知道。后来,据说我们公社的一个副书记也知道了,他还与我父亲现场朗诵了他的诗作——

这是我父亲说的。说这些的时候他已经醉了,冲着我母亲,我,我弟弟,一个劲儿地笑,把眼睛都挤没了,却把他的门牙给挤了出来。

“书记说我的诗好。好。”他拍拍我的头。他拍得还是挺重的。

“书记说,我是个人物。我的诗写得好。好。”他又拍了拍我弟弟的头,看来他拍的痛了,我弟弟竟然推开了他的手。他也不恼,依旧笑眯眯的。“书记说我的诗好。好。”

他又去拍我母亲的头。“你有完没完!”母亲喝止了他,躲开了他的手,让他的手僵在那里,扑空了。“你去跟书记过去吧,跟你的诗过去吧。人才,哼,狗屁!”

我父亲,依然不恼。他喝醉了,笑嘻嘻的。

“书记的夸赞”让我父亲兴奋了好多天,甚至,有人来叫他打麻将他都不去了,“我还有事,我,构思了一首诗。”我父亲的回答出人意外。不是说他要写诗出人意外,而是,他竟然肯放弃打麻将的机会,我父亲躲在屋子里,面对驼鸟牌墨水,英雄笔(这是他第一次发表诗稿后买的),在供销社买来的略显粗糙的白纸,笔记本(每完成一首完整的诗,父亲会用到它),皱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然而,“书记的夸赞”最终,怎么说呢,我母亲使用着策略的方法,最终从校长嘴里得到了真相。我猜测,我母亲的求证,小心翼翼的求证是带着一种显摆的心情去的,然而她遭到的却是一盆冷水。我母亲,把这盆冷水放了起来,藏在了心里。要不是后来我父亲参加了陈傻子他们组织的“晨光诗社”,要不是我父亲闹出了笑话引发了他和我母亲的热战冷战,也许我母亲会把这盆冷水藏着,慢慢温热,不再倒出来。可是冷战热战混合战了起来。于是,我母亲端起这盆冷水,向父亲的头上泼去。她在里面加入了大块大块的冰。

所谓“副书记”是根本不存在的,那天的酒宴根本没有什么副书记到场,最大的“官儿”也就是公社办公室主任。酒是校长请的,我母亲说,那个场合之所以让我父亲参加是因为校长把我父亲当成是一块活宝,而那天学校里又没其它人在。(我父亲对此说法非常愤怒。你,你在侮辱我的人格!我母亲用鼻子哼了一声算作回答,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事实上,我父亲也确实起到了活宝的作用。当酒喝得差不多了,校长感觉不好招架,于是他就把我父亲抛了出来:李金龙可是我们学校的才子。他还会写诗呢,要不,让他给大家现场朗诵首诗,调调气氛?说好了,你们得先和诗人喝酒!我们的诗人可是轻易不登台的!(我父亲拍了一下桌子,你你你,净胡说八道!)

我父亲站了起来。其他人还在喧嚷喝酒。我父亲先推三阻四,见没人搭茬,便自己找个台阶,开始了他的朗诵。据我母亲说,她问校长,我父亲朗诵的是什么?你猜校长是怎么说的?谁知道他朗诵的是什么?那时我们光喝酒了,都喝高了,没注意。反正他读诗了。乱七八糟的听不清楚。(你、你净胡说八道!在你眼里我就不是个人!一天不糟改我你就难受!我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对我母亲怒目而视,那时我真希望他和我母亲浩浩荡荡地打一架,他应当有战胜我母亲的力气。那时我在想,不管我父亲对错,我都会坚定地站在他一边。然而,很快,他就在我母亲同样的怒目而视之下败下阵来,把目光转向别处。)

“好气不养家。别总想什么事你都占上风,总这样,吃亏就是你自己。放远一点,十年之后,十五年之后,那些惹你生气的人在干什么?他还能让你生气么?”

13

朋友,一路读到这里,你是否感到有些疲惫?在我的《乡村诗人札记》里,没有悬念丛生的故事,没有勾心斗角的斗争,没有凶杀也没有绯闻,甚至也没有底层的控诉……是的,没有,对此我也感到抱歉。更应当抱歉的是我父亲,谁让他生活得如此平庸,什么事件也不会制造……好了,算是某种补偿,我在这一章节写下我父亲的绯闻。不过,它肯定不是你要的那种。当然,我将你当成是我小说的理想读者,阅读这篇小说你就没期待凶杀、绯闻和离奇的出现——那样,我的歉疚就会少些。

在这一章里,我集中说说与父亲相关的绯闻……你准备好了吗?

我父亲的第一桩绯闻是与小学的一位女教师,按辈份,我应当叫她瘸巴嫂子——她不瘸,但她嫁的是我的瘸巴二哥,事实上,我的那个远房二哥也不瘸,他也是两条腿都好好的,可不知怎么得了这样一个外号。所谓绯闻,其实也没有真正绯闻的意思,只是我母亲的凭空猜测,如果我父亲在学校批改作业回家晚点,她就会问瘸巴家的在不在,如果我父亲去二哥家串门,我母亲就咬定,肯定是找瘸巴家的去了,“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我父亲争辩,他和二哥净说了些啥,“是啊,要不是瘸巴老二在,你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呢,还不反了你。”这桩绯闻最终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但我母亲总是时不时拾出来敲打,我父亲也极为认真地争辩。据我所知,我父亲和瘸巴嫂子之间的关系并不很近,我父亲偶尔找她说句什么她也不抬眼皮,一副不屑的样子,很伤人自尊。瘸巴二嫂是村上有名的美人儿,在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就变了样子,肥硕无比,可那股傲气却一点儿没丢。

父亲的第二桩绯闻是因为一双皮鞋。那时,我父亲刚刚发表第二首诗歌不久,而且这次是他自己投稿被选中的,好面子好虚荣的他非要买一双皮鞋。后来他也认真买了。“你知道么?真凑巧!卖鞋的那个人是我一个学生的姐姐!她还知道我写诗!这双鞋,她少要了我两块四毛钱!”是啊,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两块四毛钱不算很少,可我父亲反复地说,而且总夸那个卖鞋的人,母亲的心里便生了许多的草。后来我的父亲,借口询问皮鞋的护理又去了供销社的鞋柜,这事儿竟然被我母亲知道了。于是有了冷战,指桑骂槐,热战,然后是冷战。我的母亲善于敲敲打打,她和我奶奶之间也常常这样,她有充足的经验,功夫老到。在她的敲打下,我父亲再没找过那个卖鞋的人,不仅如此,买盐买醋买酒买袜子他都不再去了,坚决不去,就是我母亲催促也不去,他有一两年的时间没再进过供销社的门。那时,小卖部和私人小商店还很少,而且得不到信任。“你不知道那个卖鞋的有多难看。一双小贼眼,一脸的哭相,还满是麻子!”这是我母亲的话,她不知什么原因和我奶奶谈到了那个卖鞋的女人,说这些的时候她的声音加大了分贝。我父亲没听见,他坐在两个人之间,专心对付着碗里的稀粥。我在买酒的时候偷偷看过在鞋柜那里站柜台的女人,她不漂亮,肤色也浅,但没有我母亲说的难看。在我父亲出现了第三桩绯闻之后,她便被我母亲忽略掉了,当然忽略得并不彻底。她把我父亲的那双皮鞋东一只西一只地看着,还故意放在阳光下面暴晒,对着鞋子敲敲打打——我父亲装作没有看见。他装作那不是他的鞋子,那不是鞋子,不是花钱买来的,而是一堆没有用处的牛粪。以他的性格,除了视而不见他还能做什么?

下面,我来说我父亲的第三桩绯闻。它出现在一个炎热还没有散去,依然有着“老虎”模样的秋天。那个秋天,我父亲突然又和陈傻子取得了联系,并且重新打得火热。陈傻子又出现了,在我父亲口中。陈傻子在县里筹办了一个“晨光诗社”,已有十七八位社员,而他是“晨光诗社”唯一一位家不在县城的社员。“他们都是县直的,都是。”我父亲的脸上闪烁着光泽,在他的脸上很少出现的光泽,他甚至反复地搓着手,仿佛这个巨大的荣耀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还担不起似的。“我儿子还是社员呢,他也是社员啊,这有什么了不起?”我母亲说。话虽这么说,可她的脸上还是荡漾了一丝的笑容,“你不是说,不再理陈傻子了么?你不是说,不再和这个陈世美接近了么?”

那个秋天,星期日的早晨,我父亲收拾好他的诗稿,笔记本,墨水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旧衣服, 穿好皮鞋,兴致勃勃地上路。他咣咣当当的自行车是欢快的,虽然它非常破旧。在那个秋天,我父亲甚至肯俯下身子,用旧报纸、破布去擦净自行车链条上的灰尘和锈迹,我母亲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的,我父亲的这个举动也出乎我的意外,他很少这样,很少会主动地干什么活儿。

下午三点,那辆欢快的自行车又咣咣当当地回来,回到家里,我父亲身上的剩余欢快还没有完全散尽,如果那时我和弟弟都没在学习,他也不恼,只是表示一下他的威严:“快写作业!光知道玩!”要知道,在以前他可不这样。他以前,有着永远发不完的怒气,有着层出不穷的厌烦。

然而好景不长,对我父亲来说好景总是不长:他在秋风转凉的时候就不再去县城了,不再去诗社了,那辆破旧自行车的欢快也跟着生锈了。我父亲说,陈傻子又闹离婚了,诗社的活动也受到了影响。我父亲说,秋收了,地里的活儿太多,他没时间去。

大概是这样。在那段时间里,我父亲并没中断他的写诗。他似乎爱上了短诗,他有意把诗写得很短,在那段时间。

火柴

划破黑暗

燃烧自己——

给别人的光亮,都来自于它的骨骼。

秋收即景

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在秋收的田野上都多么奔忙!

拖拉机,马和牛,它们也没有空闲

黄昏之前,那些收成一定要颗粒归仓

只有那些麻雀是空闲的

可它们也被丰收感染,从一棵树

叽叽喳喳地,跳到另一棵树上

……

我父亲不再去县城,陈傻子却来了,他还破天荒地给我父亲提了两瓶酒,“十里香”。似乎是,我父亲对他的到来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好在这一切都很快过去了,两个人又开始读诗歌文学,一个口若悬河,一个频频点头。中午了。我父亲似乎没有留陈傻子的意思,留他吃饭是我母亲提议的,然后我父亲附和,他的附和里有让人听得出来的勉强。而陈傻子还是留下来了。

一杯,一杯。我父亲有意控制着酒量,他说咱们今天只喝一瓶儿,我地里有活。一杯,一杯。陈傻子指着剩下的那瓶酒:我的馋虫上来了,它还想再喝两杯。金龙,别总想着地里的活儿,待会儿我帮你干,要知道我在农村时干农活可是一把好手!

第二瓶酒见底了。第二瓶,我父亲抢着多喝了好几杯,然而陈傻子还是显出了醉态。“那事儿你别往心里去!下周还是诗社!去,一定要去!”

我的父亲脸上挂着汗水。他极力想岔开话题,然而微醉的陈傻子却和那个话题粘在了一起,那个话题有很强的磁性。“你别搭理她就是了。她就是这样个人,和县里市里好几个写诗的,都不清不白。这事儿我都知道。”

汗水。父亲脸上的汗水越来越多。父亲谈天气,今年的收成,学校里的趣闻,然而刚刚被拉开一条缝隙,陈傻子又被那个话题吸了回去:“那事你别往心里去!就是那么个人!”陈傻子很诡异地笑了笑,他挂着那样的笑容凑近我父亲的脸:“我当时真没看出来。我真,真想不到,你小子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瞎,瞎说什么”,我父亲的脸色变了,他冲着陈傻子用力地使着眼色,“你,你又喝多了。对了,上次去找你的是不是你老婆?我觉得她可不像你说的那样。”

“看上谁了?是一个什么人啊?”我母亲凑过来了。她把我父亲挤到了一边。“我,我谁也没看上,”陈傻子还是笑嘻嘻的,“我看上我老婆了,可她看不上我。”

“别装傻充愣了,陈世美。你刚才的话我可听见了,都听见了。”我母亲坐下来,她非常冷静地拿起我父亲的筷子,将它伸向花生米。她竟然把陈傻子叫成了陈世美——在陈傻子面前,这可是第一次。

“谁是陈世美?” 陈傻子马上一脸委屈:“我怎么陈世美了?我可是什么错也没犯过!”陈傻子一脸委屈,他的眼眶里竟然有了转动的泪水。“你怎么能这样说陈大哥啊!”我父亲插话,“离婚可不是陈大哥提的!你不知道陈大哥现在多不容易!……”

“说吧。你不说我也能够清楚,不如你说了算了。”我母亲平静地看着陈傻子,然后回过了头:“上一边去!”这话是对我父亲说的。

后来,我母亲最终还是查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晨光诗社”,有一个叫林尧萍的社员,是诗社的女性中最漂亮最有人缘的一个。我父亲也愿意找她说话,读一读诗歌什么的。据说,我听到的是据我母亲说的,是依据她只言片语,指桑骂槐中整理之后的结果:我父亲后来借口请林尧萍指导,而塞给了她一首肉麻的情诗。林尧萍开始并没理我父亲,然而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麻苍蝇专找绿豆蝇(这是我母亲给的定语)的他依然热情洋溢,于是林尧萍急了,当着诗社众社员的面,将我父亲的情诗丢到了他的脸上。

“这都是造谣”,我父亲辩解,“诗社成员都相互传看别人的诗稿,都这样。那首诗怎么传来传去传成情诗了?根本不是!”我父亲辩解,那只是一首写秋天芦苇的诗,而且这首诗在传到她手上时已在陈傻子、王一光他们那里传过了,“也许是我的诗中有随风摆荡一类的词,她以为我讽刺她水性杨花,就恼了。”我父亲说,这个林尧萍精神有问题,神经兮兮的,总以为别人都对她有多大的好感,别人看她一眼她就立即认定别人对她想入非非,没安好心。如果我父亲看过荣格、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一定会让自己的辩解更有依据,然而他到现在除了马克思、高尔基、普希金的少数文章之外,对其他外国人的书一律抱有敌意,甚至是偏见。当然,他对蒙眬诗以及其后的诗歌也抱有偏见,我从来没有尝试要说服他。

“哎呀,你可真冤。都冤出水来了。应当六月里下雪啊,它咋就不下呢。”我母亲冷冷地。我们家的新一轮热战冷战混合战又开始了。我父亲被赶到小屋里孤立了起来,他只在吃饭的时候露一露面。而我母亲,她在我和李博的面前扮演了一副饱受委屈的角色,她的扮演有些僵硬、坚硬。

14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他写过许许多多的诗,大多数都没有发表过。直到现在,他还偶尔写上一首两首,将它抄录到笔记本里,他依然使用那种显得花哨的楷体。我父亲,对写诗的热情已经淡了下去,现在写诗只是偶尔,一年写不了一两首——在他那里,对诗歌的热和冷有一个明显的界限,这点我们全家人都清楚。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年关,年关。在春节过后,我父亲就很少再写诗了,他甚至不愿再碰墨水、书籍以及纸片。

那时候,我父亲正在遭受着一系列的挫败,真的,是挫败。他参加晨光诗社,却因为一个绯闻事件而退了出来,要知道我父亲可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县里针对民办教师的考核已经展开,据说这是省里的要求,多数的民办教师都被清退,按照条文和他平时与校长同事之间的关系,他认定自己应当在被清退的范围之外,要知道我父亲可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和我母亲的冷战还在继续,他时常寻找机会敲敲打打,要知道我父亲可是一个爱面子的人,特别是在我和弟弟的面前;他又重新和老头老太太去打麻将,他努力地改正着自己的习惯可那些人依然不太爱找他,要知道我父亲可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在那样的日子里,我父亲有些落魄,显得多余。他愿意在昏暗甚至是有些黑暗的地方坐着,想些心事。

过了腊月二十二,我父亲开始繁忙了起来,这种繁忙让他的脸上有了光泽,他受本村东门外一些邻居之托,请他写春联。

他们拿来红纸。有的还带着少见的笑脸,一包“大重九”香烟。坐上一会儿,用一少半真诚一多半虚伪,他们夸赞一下我父亲的学问,教学和他的书法,尽管我父亲自己也知道他们有些言不由衷,但心里还是很受用。我的父亲,露着他突出的门牙,谦虚一下,然后叫我给他拉纸,他拿出大大小小的狼毫羊毫,开始写字。

翻来覆去,一般都是这些老词儿,有时我父亲也略作变动,但经他改过的部分我常常觉得还不如老词儿更好。当然这话我从来没和他说过,我只负责拉纸,让那些写满字的红纸铺满一地,铺满了凳子、桌子和衣柜。有时我还需要拿一块旧毛巾或是一把炉灰,将过饱的墨吸干。我父亲一丝不苟,他叫我小心,别弄坏了,别弄脏了。“没事儿没事儿,过年嘛,人家有的咱不能没有,有个意思就行了”,他们说,他们的这个说法很让我父亲感到不快。

一连几天。我父亲都那么繁忙,有的人将裁好的红纸拿来,说上三五句话就径自走了,他不盯着我父亲写,等我父亲将春联写好,卷起,傍晚时那人才出现,客气一下,将那卷红纸拿走,也不理会我父亲都写了些什么内容。那几天里,我父亲的脸上是有光的,等所有人都走了,他就把那些送来的香烟排一排,认认真真地看。平时,我父亲很少吸烟。

“你就这么没心没肺?”我母亲摆出一张冷脸,“家里有多少活你做了么?马上过年了,校长那里你就不去趟?这是个什么时候啊,别人早就……窝囊废。你说你能干什么?光在家等死啊。”

我父亲终于去了。他出门的步子迈得有些艰难。那时天已近黄昏。

很快,他又回来了。手上提着的,是他带出门去的那两瓶酒。“怎么了,他不要?”我母亲问。他没有回答。“是不是没送去?在人家门口转了一圈又回来啦?”我母亲又问。

“去买三张红纸。买四张。”他对我说。是啊,我们自己家的春联还没写呢,本来我们是买了红纸的,可父亲有时对自己写的字不满意,就从自家的红纸中裁出同样大小的一条儿,重新写一遍。我们家的红纸就不够了。

他打开了一瓶酒。我不知道母亲为何没有制止他,他一边写字,一边用酒瓶的铁盖倒酒,他没用杯子。一幅,两幅。大门的,屋门的,横批。我父亲写得很快,那瓶酒也喝得很快。

还剩下一张纸。他没叫我收起来,而是面对它在那里坐着,一瓶盖,一瓶盖地喝着酒。他站起来,蘸满很浓的墨,那种劣质的墨汁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臭烘烘的。

我父亲,在红纸上写了一首诗。他用的依然是楷体,但比平时减少了一些花哨。他写得并不快,仔细想好了才落笔。

至今,我依然觉得那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首诗。最好的。然而,我记不清它的内容了,只记得那时感觉胸口被撞了一下,有些心酸,有些或浓或淡的味道涌了上来。

我记不清它的内容了,我父亲也早将它忘了,它并没有抄录到笔记本上。那天晚上,我父亲写完它,又重新看了两眼,然后将倒在碗里的墨汁全部倒在那张红纸上。他一点一点地将墨汁在红纸上涂匀,让红纸慢慢变成了黑纸。

做这些的时候,我父亲神情平静,心平气和,只是,被酒烧灼的鼻孔没发挥好作用,使他喘息的声音有些粗。

……

我的父亲,李老师,是一个乡村诗人。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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